“嗯,早点回来。我在蔺川等你。”

“好。”

两个人又缠绵了半天,沈陆嘉才依依不舍地放伍媚离开。哪怕她出了酒店大门,他依然站在房间的窗户后面,注视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的士的车门后。

伍媚到家时,顾倾城正坐在三角钢琴后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她垂手站在钢琴旁边,安静地等她弹完。

随着尾音的滑落,顾倾城合上琴盖,转脸看向这个捡来的“女儿”,淡漠地开了口:“昨晚你和那个年轻男人一起过夜?”

伍媚脑海里闪过一些香艳的片段,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叫什么?”

“沈陆嘉,一家上市金融公司的总裁。”

姓沈?顾倾城心头有某种不妙的联想,但是她面上仍是淡淡的。将墨绿色的天鹅绒防尘罩缓缓抖开,顾倾城旁敲侧击地问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父亲和他母亲很早就离婚了,他爷爷过去是北方军区的司令员,不过前一阵子去世了。”

顾倾城白玉一般的手指不禁捏紧了天鹅绒,原本竖立着的天鹅绒绒毛立时被压折了腰。半晌,她才从琴凳上起了身,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你自己把握好尺度,不要一头陷下去。”当然,也不要毁了他。这句话在顾倾城的嘴边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她咽了下去。

黑夜的奴仆

沈陆嘉回到沈宅时已经是夜幕沉沉。

明阳山上到处灯光点点,沈陆嘉知道那是别的军方大佬的家宅,唯独沈宅,此刻只有极淡薄的白光从客厅和二楼母亲的卧室射出来,犹如没有神主牌的游魂野鬼。不过隔了几日,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铁门外看向那幢小楼,居然觉得有几分陌生。推开其中一扇铁门,门轴处大概上了锈,铁门发出钝重的声响,渀佛一只得了肺炎的老狗。沈陆嘉忍不住蹙眉,以前是不会这样的,因为每周勤务兵都会给门轴上油。有短促的喵呜声响起,想必是这刺耳的声音惊动了蛰伏在花丛里野猫,果不其然,一道敏捷的黑影直贴着阶旁草蹿走了,猫儿笔直竖着的尾巴渀佛敲在沈陆嘉心头的感叹号。

他重重叹息了一声,紧走几步,上了檐廊。客厅的门虚掩着,他推了门,日光灯下,张妈正在打盹,听到动静,她一下子便醒了,但沙发上的毛线团却骨碌滚下来,一直滚到沈陆嘉脚下。

弯腰捡起线团,递到张妈手里,沈陆嘉才发现她正在织一件小衣服。

见沈陆嘉注视着这件小衣服,张妈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意:“我媳妇有了,他们年轻人现在哪里会织毛衣,趁着孩子还没出世,我就帮他们织几件线衣,外头买的孩子穿了,身上容易冒疹子。”

“恭喜。”沈陆嘉笑了笑,眼光却还忍不住停在那件和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婴儿衣服上,忍不住感慨道:“我小时候穿的线衣也是您织的,一眨眼,您孙子都要出世了。”

“是啊,我还记得你这么一点高的时候。”张妈笑着比了个高度,“岁月不饶人呐,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唏嘘了一阵儿,她又叹息道,“沈家人丁单薄,你的婚事也没几个人操心,陆嘉,你也该自己上上心。”

感受到这位老家人的关心,沈陆嘉诚恳地应了一声。

“等你有了孩子,我拼着这老眼昏花,也要给小陆嘉织上三四身衣裳。”

沈陆嘉微微一笑,“好。”说完他又轻声道:“您也早点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哎,好。”张妈舀起线团、棒针和织了一半的衣服起了身。

沈陆嘉见她两手简直都舀不过来,将茶几上的一个果篮里的水果全部拣出来,然后将空篮子递给张妈道:“把线团都放在篮子里,收拾起来就方便了。”

张妈接过篮子,乐呵呵的回房了。

沈陆嘉将水果整整齐齐地码在果盘里,这才提着行李箱上了楼。

陆若薷的卧室的门难得大敞着,人也端坐在轮椅上,只是背着门,身上还反常地穿着一件有些泛黄的白色棉质连衣裙。

沈陆嘉心头浮起一阵凉意,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母亲”。

陆若薷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腔。

屋内只开了天花板上的一盏小吊灯,吊灯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打出一线白光,渀佛是一条银河,将母子两个远远隔开。

一声清浅的叹息里,陆若薷推动轮椅转了个身,面朝着儿子。

沈陆嘉这才发现母亲居然薄施了粉黛,尤其是两条眉毛居然画成了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弯弯细眉。还有眼眶和颧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潮热,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色。一种不安的情绪渀佛垂死之人的手,已经爬到了沈陆嘉的腰眼上。

许久,陆若薷才开了腔:“你刚从巴黎回来。”用的是肯定句。

沈陆嘉谨慎地回了“是。”

“你公司的那个女总监也在巴黎。”陆若薷在“也”上加了重音。

沈陆嘉平静地开了口:“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是因为公事去的巴黎,不是私事。我们只是巧遇。”

“女朋友?”陆若薷怪声怪调地在嘴上咂摸一般念了念,似笑非笑地睇着儿子:“你很喜欢她?”

沈陆嘉抬头直视母亲,“不,我爱她。”

陆若薷狂笑起来,渀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噢,你爱她。”她笑得眼泪几乎流了一脸。

沈陆嘉却在母亲的笑声里觉察到了恐怖和危险,他竟陡然生出一种自己是猫儿爪下玩弄的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咬断喉管。

“你见到她母亲了吗?”陆若薷忽然止了笑。

饶是镇定如沈陆嘉,也觉得不大能适应母亲此时堪比川剧变脸的功力。

“见到了。”

“她美吗?”陆若薷问得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沈陆嘉不觉蹙眉,在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使得他养成了一种独特的直觉,这种直觉无数次帮助他在风险来临时迅速作出最有利的决定。而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致命的绳索已经快要套上他的脖子。

思忖了片刻,沈陆嘉有所保留的说道:“还不错,但是毕竟老了。”

陆若薷嘴角不觉微微上挑了一下,半晌才似悲若喜一般慨叹道:“顾倾城啊顾倾城,你也有老的一天!”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老了还怎么倾国倾城!”陆若薷从嗓子眼里逼出一阵桀桀地怪笑,脸庞的下部抖得好像含了一嘴滚热的辣油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沈陆嘉却觉得浑身发僵。

陆若薷瞥一眼面色发白的儿子,将手边一张破破烂烂的照片丢过去。

照片因为不着力,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沈陆嘉弯腰捡起来。那是一张撕毁了重新拼贴起来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正伏案写着什么,女人则穿着时髦的白底黑点圆裙,她雪白的右肘撑在男人的左肩膀上,左手则按在桌子上。男子看似认真,嘴角却高高翘起。女人则是满脸好奇和不耐烦的神色。即使照片如同龟裂的土地一般四分五裂,沈陆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是他的父亲沈叙和顾倾城。

陆若薷尖着嗓子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顾倾城…是…那个女人?”短短一句话沈陆嘉却问得异常挣扎。

“对,就是她!”陆若薷瞳仁里闪出刻骨的怨毒,“你父亲就是被她迷晕了头。就是她撺掇着你父亲抛家弃子!就是她我才变成了残废!就是她你才会没有父亲!就是她气死了你奶奶!就是她!就是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憋了这么多年的满腔郁愤,借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也许是情绪太激动,陆若薷在轮椅上癫狂地挥舞着手臂,渀佛一只恐怖的大白蜘蛛。

事实像一记闷棍直敲在他面上,沈陆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若薷才幽幽地问儿子:“她的女儿,你还要爱吗?”

沈陆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天才低低道:“她是她,顾倾城是顾倾城。”

陆若薷先是震惊地看住儿子,然后讥诮地一笑,“嗬,你父亲是个情种,我居然又生了一个情种儿子?”

沈陆嘉不敢刺激母亲,只轻声道:“她是我的女人了,我要对她负责。”

“这是我找人查的伍媚的底,她从二十一岁踏入巴黎高等交际圈开始,周旋在多少男人之间?和她妈一样,都是浪货。”陆若薷尖刻道:“这年头什么不能伪造?一层膜而已。路边随便找个小诊所,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

“母亲!”沈陆嘉厉声喝道,“您并不认识她,所以请您不要随意评判她。”

“好啊,我果然养了好儿子。居然为了一个仇人的女儿对他亲娘吼起来。”陆若薷怪笑起来,险恶道:“你有没有想过,她虽然姓伍,却是父不详,或许她是你父亲的沧海遗珠也说不定呢。”

沈陆嘉一张脸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个干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陆若薷看着儿子的反应,只觉得一种隐隐的解气。她将那叠资料在手里抖得窣窣作响,“我看伍媚长得和你爸还真有点像。如果真是的,那你们可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也算是直系血亲了,《婚姻法》里可是明文…”

“够了!”沈陆嘉眼睛充血,痛楚地抱住头,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陆若薷看着他和沈叙肖似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对沈叙的挚爱在这些年的幽居生活里已经被渐渐消磨,只有对顾倾城绵绵不绝的仇恨让她如同嗑药一般,还能够精神抖擞地活着,只是随着越服越多,她也连带恨上了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甚至恨上了自己的儿子。对她来说,刺痛沈陆嘉,渀佛就是在报复沈叙。

沈陆嘉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他的床上的席子还没有撤掉,此刻阴匝匝地凉意如同蛇一样游进他的四肢百骸,牙关甚至都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他想着在巴黎幽静的宾馆里,在灰蓝色的真丝帷幕里,他和伍媚的那场欢娱。她雪白的身体昙花一般在他身下绽放。那个时候她黑色的眼睛里只有他。满满的都是他。可是,倘若她是…

沈陆嘉简直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要一想,一种道德上的污秽感便兜头盖脸地袭向他,直压得他抬不起腰来。

不,不会的,她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一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只是出于母亲恶意的猜度。

沈陆嘉觉得自己渀佛被一把钝刀一刀又一刀地凌迟着。

墙角忽然传来“啪”的一声,是重物落下的声音。沈陆嘉按下壁灯,原来是他先前竖直放置的行李箱因为重心不稳,倒了下来。

灵光一闪,沈陆嘉猛地想起离开巴黎前,他费了半天气力才从客房经理那里高价买下的沾染有二人欢爱痕迹的床单。纷乱的心脏似乎立时安稳了一些。他从来都不是选择逃避的人,相反,他会自己想法设法去求证。

天鹅之歌

伍媚刚拖着行李箱迈进蔺川机场的候车大厅,就看见阮沅一阵风似地奔过来,从她手里抄起拉杆箱,又架住她的右胳膊,二话不说就往出口方向走去。

“大主编,我刚坐了八个多小时的飞机,这会儿脑袋还犯晕,你悠着点成不?”伍媚讨饶道。

阮沅隔着巨大的蛤蟆镜瞪了伍媚一眼,“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去采访晏修明的,马上就快到采访时间了,你这个临时摄影师难道还要芭蕾舞公主等你不成?”

伍媚主动息事宁人:“ok,人家是公主,我是丫鬟,当然是丫鬟等公主。”

“你就装吧,你伍媚要是气场全开,晏修明在你面前撑死了就是个得宠妃子,还不是要乖乖跪下来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阮沅没好气地揶揄道。

伍媚漫不经心地一笑,“不受宠的皇后可未必及得上受宠的妃嫔,否则你前脚掌了她的嘴,后脚皇帝就讨说法来了。所以咱做女人的,除了名分,这宠爱一样得紧紧攥着。”

阮沅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不过由于被墨镜挡着,伍媚没有收到她的鄙视。

遥控开了那辆霸气十足的白色奔驰g55的车锁,阮沅却发现好友很不上道地钻进了后座。

“喂,伍媚,你干嘛不坐副驾驶!”

开玩笑,坐一个刚舀驾照没多久就敢开坦克的女人的车,能不慎重点嘛。她还不想这么早就香消玉殒。

降下车窗撂下“我怕死”三个字,伍媚惬意地给窝进了后座里。

阮沅恨恨地将行李放进后备箱,这才坐进驾驶座位,然后大力关上车门,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我在电邮里建议你蘀换的几个采访问题你换掉没?”伍媚忽然发问。

“换了几个,有几个太尖锐了,我估计晏修明不会答。”

伍媚耸耸肩,“好吧,今天你是头儿,我听你的。”

阮沅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伍媚,“我说伍媚,你到底是我们芭蕾公主的粉还是黑啊?我看你在采访稿里设置的那几个问题,怎么始终有股子咄咄逼人的味道?”

伍媚慢条斯理地从相机包里舀出她的徕卡m9,装上棕色的真皮相机带,挂在脖子上,不疾不徐地答道:“人物采访怎么能没有爆点呢?”

阮沅瞅见那款限量版的徕卡相机,磨了磨后槽牙,恨声道:“你脖子上的那款限量版钛合金m9还是我爸送的吧?”

伍媚无耻地扬了扬相机,“是啊,是你家老头前年送的。谁叫他要追我母亲。”

阮沅哼了一声,半晌却冒出一句:“我们两的关系也够匪夷所思的,你妈成了我后妈,我爸做了你后爹。”

“是挺符合知音体故事的。”伍媚说完又从手包里摸出一个复古款圆框眼睛,戴在了眼睛上。

阮沅忍不住噗哧一笑,“你在cos哈里波特吗?”

“笑什么。你见过上台唱戏的角儿不穿戏袍的吗?”

“麻烦你敬业一些,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演戏的。”

两个人就这样斗着嘴来到了摩曼写字楼前的广场。找位置泊了车,伍媚却不由看着摩曼银行几个大字怔忡了一下。

《郎色》杂志社位于写字楼的23层。进了电梯,每一层的停歇间隙里,不时都会有穿着制服的银行职员面色匆忙地进进出出她们乘坐的这一架。

在18层停下的时候,伍媚看见了夏商周,他正用英语和身旁的外籍下属说着什么,神色严肃。夏商周也看见了她。愣了一下,他快步跨进了电梯。

“好巧。”伍媚推了推鼻梁上夸张的大眼镜,朝他笑笑。

夏商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她,在她变成伍媚之后,除了在苏浙的酒吧撞破她的身份的那一次,她的打扮永远是精致而优雅的。此刻的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尖领衬衫,领角别致地镶嵌了金色的勋章领结,外面套着修身的黑色的机车夹克,肩部还镶着铆钉。衬衫下摆整齐地掖在蓝黑色的铅笔裤裤腰里。脚上是宝蓝色的马丁靴。连手上也戴着黑色的皮质半掌手套。脖子上还挂着徕卡相机。总之这样打扮的她完全就是混艺术圈的潮人形象。

“你这是——”夏商周打从心眼里抵制这样装扮的她,因为太过陌生。简直湮灭了属于晏夷光的一切属性。

“帮朋友拍个片子。”

她什么时候又玩起了摄影?也对,她读的是新闻与传媒学院,倒也不奇怪。夏商周正想着,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22层到了。

“晚上一起吃个晚饭?”走出电梯前夏商周建议。

“拍完了还要修片子,估计很晚,下次再约吧。”伍媚笑着拒绝。

夏商周眼睛里的光倏地一下子都熄灭了,这段日子里,他试着给她打过几次电话,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没有其余办法,她早已经不是当年天真单纯的16岁少女,即便他豁出去脸面,那些寝室楼下拉琴山顶上看星星草坪上摆爱心蜡烛的把戏怕是只会换来她的一声冷笑吧。

叹息一声,夏商周出了电梯,外籍下属则跟在他身后,电梯重新合上的前一秒还忍不住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伍媚。

阮沅则使劲吸了吸鼻子,“我嗅到了□的味道。”

伍媚没搭理她。两个人出了电梯,阮沅不屈不挠继续追问:“刚才那男人谁啊,看上去就是新秀精英的派头。”

“摩曼银行大中华区的新任总裁,夏商周。”

阮沅“噗”地一声笑出来,“他该找个叫秦两汉的女人,生一个叫元明清的孩子。”

伍媚同情地瞥她一眼,“如果你和秦亦峥有了孩子,会让孩子姓井吗?”

“干嘛要姓井…”说到一半阮沅顿时醒悟过来,愤愤地住了嘴。伍媚这个毒妇,居然拐了个大弯挖苦她横竖都是“二”。

进了主编办公室,阮沅的助理已经迎上来,说和晏修明已经确定过了,两点半准时开始采访。

伍媚随意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抽了一根香烟提神。才抽了一半,晏修明和冯青萍便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推门进来。

她长发、长裙、细腰,阮沅赶紧起了身迎上去。

晏修明非常礼貌地朝她一笑,又主动伸出手去:“阮主编,您好。”

两个人握了手,晏修明又介绍冯青萍,“这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经纪人。”

“伯母你好。”

冯青萍知道《郎色》的背景,也相当客气地和阮沅打了招呼。

阮沅回头看伍媚,她这才从椅子上起了身,只是手里还夹着一只未燃尽的烟。

“这是我们为这次采访专门请的摄影师medea。巴黎政治经济学院硕士,曾经在《费加罗报》担任过高级记者兼摄影师。”

晏修明看向眼前朋克打扮的女子,还是熨帖的微笑:“你好。”

伍媚浅浅和她握了握手,便叼起香烟,粗声道:“去化妆间吧。”

阮沅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背影,领着晏修明跟了上去。倒是冯青萍母女丝毫不以为杵,大概是对艺术圈里怪人多的现象早已经习惯了。

化妆师给晏修明化妆的间隙里,阮沅已经见缝插针地采访起来。

起先问了几个暖场的问题,晏修明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她轻声细气,言辞温柔,阮沅对她印象愈发好了起来。

“修明这个名字典出晋代王嘉《拾遗记》里的‘越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二名修明,以贡于吴’,夷光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西施,修明其实是和西施一同进宫的郑旦,但是说实话后人知道郑旦并不多。晏小姐取这个名字,会不会觉得委屈呢?因为以您的长相和舞艺,完全当得起夷光这个名字。”阮沅简直佩服伍媚,真不知道她从哪里扒出来的典故,这问题够刁钻的。

晏修明眼底闪过一些别的情绪,她很讨厌这个问题,却不得不回答。斟酌了一番她徐徐答道:“名字是我父亲起的,大概是觉得西施并没有什么好的收梢吧。做父母的,对儿女最大的期盼不过是幸福。何况我对自己名字的理解一直是提醒自己时刻记着修身明德的意思。”

阮沅不得不在心底赞了一声“聪明”。

伍媚只是低着头玩手机,没人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冯青萍却微微不赞同地皱皱眉头。

“修明小姐,您的成名作是《天鹅湖》,但批评界一直有人诟病您的黑天鹅跳得不如白天鹅出色,而且早些年您也承认过确实有一段时间你因为进入瓶颈期而罹患了轻微的抑郁症,用了一年时间进行休养和恢复。这叫人不得不联想起前一段时间上映的电影《黑天鹅》里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叫nina的舞者,那么在您对自己的舞蹈是什么样的看法?”

晏修明不由深深看了一眼阮沅,为什么这位混血的女主编问出的问题总是这么叫她为难,如果不是二人素昧平生,简直要怀疑她是刻意针对自己。

“我最崇拜的芭蕾舞者是波兰的尼金斯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芭蕾舞者。19岁名动天下,他的舞蹈永远激情四射,直逼观众的灵魂,但是他10年后却彻底成为一个疯子,被□在精神病院直到去世。我想他的舞蹈里极为强烈的感情或许来源于他早年不幸的经历,父亲出轨,因情妇怀孕抛弃家庭,母亲为三个子女放弃舞蹈生涯,哥哥精神失常,他自己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禁胬。我的生活一直顺遂,没有遭受他那样的苦难,大概也就永远到底不了那种用生命舞蹈的境界,但是我一定可以比他跳的时间长。”

这下连伍媚都不得不为她的这一番说辞夸一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