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返为难地咬了一下唇:“多久?”

“少则一个月,多则难说。”

“你要开拓国内市场?还是分公司都设了?”否则怎会要这么久?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霍远看着她,面露赞许的笑容,英国这边只是个跳板,他熟悉而且感兴趣的,始终是国内。

“孩子?”知返挑眉嘲讽他这个称呼,“我已是一个母亲。”

“小游平时都雇人照看?”他看出了她的疑虑。

“嗯,顾姨那,她丈夫开了个中医诊所,她就跟着出来了,以前在国内是小学教师,所以把小游照顾得挺好。”

“带小游一起去,”霍远想了一下,“放在你父母那里应该也行吧。”

知返沉默半晌。

“不行…”她开口,表情有些僵硬,“他们并不知道我生了个孩子。”

霍远瞬间凝眸。

一时间,彼此竟都无语。知返抬起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依旧深沉得叫她看不明,心头一阵苦涩涌上,她扭头望向窗外,当时种种辛酸,原来还是无法释怀。

“那到时白天把他送到专业育儿所,晚上再接他回家可好?”他一贯温和的目光望着她,清清楚楚地把话敲进她心里。

接他回家?谁的“家”?

他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仿佛是一家之长,说着家庭琐事,她低下头,颤颤地吸口气。

“你——不问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一阵暖意从手边传来,他伸手,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只是片刻间的碰触,却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皓腕,手臂,一直绵延到心里。

她想起许久以前的那天,她紧张而慌乱,他也是这样,在她独自上台的时候握了一下她的手,短促的,有力的,也握住了她的心。

“问那些做什么?”他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自己告诉我,我听就是。”

“天哪…你精神怎么这么好?”知返苦着脸叹息,恨恨地与怀中的小家伙抵额,后者却对于她的无奈表现得全然没心没肺,反而咯咯地笑,撅起小嘴偷袭了她一口。

怎么办?她以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坐在一旁的男人——长途客机耶,再陪这个小鬼折腾下去,会累翻的!

霍远好笑地瞅着僵持不下的一大一小,伸出了援助之手:“要不让我抱会?”

知返迟疑地看着他,缓缓将手里的活宝送出去,小家伙却哧溜一下主动钻进霍远怀里,引得他不由笑出声。

身上的重量卸去,顿觉轻松许多,知返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我去洗手间。”

霍远冲她点头,却被一只小手掌猛地按在脸上,他顿时一惊,知返只当作没瞧见,转过身往前走时肩膀都笑抖了。

再回来时,座位上已是悄无声息,知返吃惊地望着霍远,他抬起手指了指怀中的小家伙,笑容里是掩不住的得意。

“还是我的魅力大。”他见她坐下来时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凑近了炫耀。

知返无奈地一笑,心里暗潮涌动——莫非,这就是父子天性,这样投缘?

“知道么,刚才经过一个女人,以看怪物的目光看着我。”霍远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为什么?”带孩子也不算奇怪啊。

“你看小游这身衣服,趴我身上像什么?”

知返仔细一看,顿时失笑不止,又不敢大声,差点憋到内伤。

小游穿的正是那件哆啦A梦的衣服,座椅是放下来的,此刻他脸朝下呈大字型趴在霍远身上,活像霍远一个大男人抱着玩偶睡觉。

“你笑够了没?”他无奈地叹气。

“对不住了,实在是小游喜欢这种类型的衣服,换别的他不高兴。”知返好不容易忍住笑,看着他的眼神却仍是盈满笑意。

“这么小年纪就会挑衣服?”霍远挑眉质疑。

“真的,他这个小鬼难搞定的很,吃cheese吧,喜欢Mozzarella和Marscarpone,讨厌Cheddar和Lanark blue,带他常去的一家中餐馆,一般会给小孩气球的,他只喜欢橙色,每次一定要绑在椅子上,而且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女服务生给他绑上,他才开心,吃饭的时候就一个劲儿朝她笑,结果人家都叫他橙子宝宝…”

“我讲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无聊——”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说了一堆,她微窘地开口。

“我在考虑我是不是该换工作。”霍远微笑,一本正经地回答。

“嗯?”

“我发现小游这些趣闻比目前的工作更吸引我。”黑眸里闪过愉悦的笑意。

“那你就错了,他绝对是个大麻烦,”知返因为他的话而释怀,语气轻快了许多,“等你看见他尿床的时候就知道了。”

“小孩都有尿床的时候。”霍远宽容地替酣睡中的小家伙开脱。

“呵,他曾经画了非常形似的东半球,亚欧大陆的轮廓清清楚楚。”

“可有大洋洲和非洲?”霍远兴味极浓。

“岂止,南极洲都没遗漏。”

这回轮到霍远失笑不止:“有性格,我喜欢。”

大概是他胸膛因此抖动得厉害,哆啦A梦的大脑袋抬起,朦胧的大眼睁开望着他,霍远一怔,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幸好,几秒之后,蓝色的猫脑袋又懒洋洋地垂了下去,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上。

“我说,”霍远迟疑地开口,向来镇定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忐忑表情,“他会不会…画地图?”

“这个啊…你自求多福。”知返藏在薄毯下的手要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让自己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晚安,亲爱的。”她难得好心地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伸手关了阅读灯,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这是什么母亲啊?

霍远无语地瞪着她的睡颜——可他又不敢把身上的小家伙弄醒,与其三个都睡不了,不如就牺牲他一个好了…

五十六、独倚楼

从小游的育儿所出来,才发现眼前的街道并不陌生。

循着记忆下意识地往前走,穿过人行道,经过小区大门,葱郁掩映下先是雕花的罗马柱阳台,然后熟悉的红瓦白墙俨然在目。

门前的湖上多了一架造型别致的铁桥,想来也是怕时间久了,以前的那条小木桥不够牢固,依然记得那时吃完晚餐,两人一起牵着手去散步,过桥时听着一致的脚步声,她都会开心地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霍远并没有回这里住,而是在酒店开了房间。她心里虽有疑虑,但也不方便多问。

大概是周六,住户都在休息起得不早,周围静悄悄的,知返索性在秋千椅上坐下来,看着闪着点点金光的湖面发呆,脚尖轻点,晨风迅速地拂过脸颊,有一些凉意。闭上眼,心底忽然有些苦涩——她这是在做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之前的两年里,她一直活在过去,可突然间他又一次闯入她的生活,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最近她常常有些混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甚至有时候她常常有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从前的那个霍远在渐渐离她而去,又仿佛所有的回忆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编织出来的幻想,岁月渐逝,而她竟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间,觉得很害怕。

彼此的过去,已被顺时针忘记。

要怎样才能证明,他们是爱过的呢?

如果,如果他永远也想不起来,那该怎么办?

对岸传来一声门响,接着有人走过铁桥,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

心中一跳,知返猛然睁开眼。

那人的脚步声也嘎然而止。

知返缓缓地站起来,手紧紧地抓住秋千上的铁链。

“居然是你,”苏瑾望着她嘲弄地一笑,目光并不算友善,“怎么,回来了?心情这么好,来瞻仰故居?”

“苏小姐言笑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算什么故居?”知返无视她语气里的讽意,淡笑应答。

她太过平静的表情让苏瑾有些不爽:“你有没有听说,他忘了你?”

“不用听说,他以实际行动告诉了我。”

“你们在一起?”震惊地瞪着她,苏瑾的神色明显一僵,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不过,他还是没想起你,对不对?”

否则,眼前这个女人也不会大早上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这里。

隐隐地,她的心里有些不忍,但终究抑制下来——爱情这东西,人各有命,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又有谁会委曲求全。当日,可有谁怜惜过她?纵使如今往事随风尘埃落定,不代表她就可以有那个雅量全然释怀。

知返没有说话,默认了她的猜测。

“你不问我为什么住在这里?”苏瑾挑眉,冷睨着她的反应。

“我问这个做什么?”知返抬眼,恬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事到如今,问了又有什么用?

苏瑾有些意外地盯了她一会,拉开车门坐进去,知返看着她发动车子扬长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往前走。

心里,酸酸的,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如果是以前的孟知返,难过的时候会很容易就湿了眼睛吧,而如今,她依然可以在清晨的阳光里,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就算脚下曾是两人一起走过的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个人,也可以。

大门外停着那部熟悉的车子,她经过时驻足,不解地望向车内的人。

车窗缓缓降下,苏瑾转过头看着她:“我只能告诉你,我住在这里问心无愧。”

知返一怔。

“祝你好运,孟小姐。”苏瑾冷笑地瞥了她一眼,踩下油门。

“煮什么,这么香?”一双健臂环住她的腰,霍远低头闻着她颈间的馨香,笑着问道,“厨房都没有,你还挺能折腾。”

“栗子汤圆,”知返回答,“一般店里买不到啊,超市只剩最后两袋,于是连忙拿下,又想起酒店房间没锅,只好买了个速热杯来煮。”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栗子汤圆?刚好还真有点饿了。”

知返被他问得心里一慌,低头回答:“栗子馅比起芝麻花生的没那么腻嘛,你晚饭在外面应酬,夜宵就不能太油了。”

“忙了一天回来还有人煮夜宵,真好。”黑眸里掺上暖意,他俯首在她唇边轻吻了一下,“嗯,奖励一下。”

知返耳根一烫:“别闹啦,再不盛要煮烂了。”

“烂了我也吃。”他接过碗,舀了一个就要往嘴里送。

“喂,”她连忙抢过勺子,放到嘴边吹了吹,“这么急,烫到怎么办?”

大掌握上她的手,肌肤与他掌心的温热熨贴,她胸口一窒,抬起头,才发现他正静静地凝视她,目光清亮如暗夜里的星子,慑人心魄。

“知返…”他唤她的名字,低柔的语气里有着些微的叹息,却又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地不同?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触动他心底那处柔软?

“可以吃了。”她不知所措地把勺子递给他,脸红似火——对于他的温柔,她一向毫无招架之力。

“张嘴,”他举到她的唇边,“光是眼睛瞪大有什么用?我可以接受你的意外,因为我从来不喂女人。”

她无意识地张口,将那个汤圆吞进嘴里,满口香浓软糯,心里却蓦地发酸。

“怎么了?”他低头,惊讶地望着突然偎进她怀里的小女人。

“你抱抱我,好不好?”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模糊,有些隐约的鼻音。

她是——怎么了?感觉到腰间紧紧搂住的力量,黑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没事,就是有点累,”她终于抬起头一笑,水眸有些朦胧,“就当我撒娇不可以么?”

“累了?”霍远凝视她,宠溺一笑,“那你早点休息,今晚我哄小游睡觉。”

“好。”她格外顺从地答应,没有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一抹深思。

五十七、风敲竹

“妈。”

门打开,知返轻唤了一声,心里有些酸楚。

张海瑶应了一声,把崭新的拖鞋递给她,低头的一瞬间,眼里隐隐有水光涌动。

“这是给你和爸带的礼物。”知返把纸袋放在客厅的地上,双手一空,站在原地竟有些局促。

“回来了就好,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张海瑶望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丈夫,“景瑞,女儿回来了,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跟她说什么?”孟景瑞冷哼一声,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杯子,“两年不进家门的人是她!”

“去年我要去看女儿,你自己不去现在又怨什么?”张海瑶一脸尴尬地夹在中间。

“是啊,她翅膀硬了,想上哪上哪,当初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丢下一堆烂摊子,叫我现在还无颜以对穆家,我去看她?面子还真是大!”

“景瑞,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张海瑶声音拔高,气恼地制止丈夫出声。

“爸,”知返梗着嗓子开口,倔强的神情与父亲如出一辙,“无论你怎么想,我当初没有半点对不起穆家的地方,至于你觉得亏欠他们,那是你的事情,和我无关!”

“孟知返!”震天的吼声响彻客厅,孟景瑞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混帐话!”

“妈,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强忍着眼底凝聚的水汽,知返往门口退去。

“吃完饭再走也行啊…”张海瑶试图想要挽留。

“不了,再见…妈。”声音颤抖地说完,她合上门,步履凌乱地跑下楼。

沿路的风景一路倒退,不断涌出的泪水在脸上肆虐,收音机的音乐盖住了哭声。不是没有心理准备面对今天遭遇的场景,但当父亲严厉的神情再度浮现在脑海,难过委屈的情绪交织,还是狠狠地绞痛了心。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儿子,温暖的小家庭,周末一起去探望父母——这样稳定闲适的生活,她何尝不想拥有?这两年来,每当同事间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些家庭琐事,她总是能避则避,独自躲到一旁,想着小游可爱的笑脸,想着他软软的小身子赖在她怀里口齿不清地叫她妈咪,想着他每次吃到好吃的东西总会献宝似的往她口中塞,想着许久以前,曾有一个宽阔的怀抱,环着她承诺一个幸福的未来,想着曾有那么低沉动听的一个声音,轻唤着她,知返。

停住车,她埋首在方向盘上,收音机里Dido悠悠地唱着那首《White flag》。

眼看心就要触礁,但我绝不会就此束手投降。

我的心门不会升起白旗,我依然爱着,而且,永远。

情不自禁地拿出电话,按下熟悉的号码,等到那边的嘀声传来,她才猛地一惊,意识到到自己在做什么,想挂断,低醇的声音已经传来:“喂,知返?”

拿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她深呼吸,盯着屏幕,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喂?”等不到回应,他又问了一下,随即挂断。

十四秒。

知返望着屏幕显示的通话时间,心里隐隐觉得怅然。

铃声忽然间响起,她浑身一震,几乎下意识地接起来。

“知返?”温和的嗓音徐徐传来,“刚才是不是不小心碰到电话按钮了?喊你也没有回声。”

“噢…是。”她慌乱地答,他的猜测正好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果然是,”他似是微笑了一下,“我想你也不会主动给我电话。”

“嗯?”知返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