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他朝着颜惜月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她微微发愣,竟有些犹豫。

第十四章

夙渊却不解其意:“发什么呆?到底走不走?”说话间,便想将手收回。

颜惜月眼见他的身形又即将淡去,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指。

与想象中的感觉截然不同,许是使用了法术的缘故,两手相握的瞬间,她竟感受不到他的一丝暖意。

很奇怪,就像是盈握水珠,比冰雪多几分柔和,只是依旧微冷。

夙渊却似乎体会不到她的讶异,带着她掠过邻近的楼阁,纵向更远的地方。

在晨曦下,颜惜月望着身前浅淡的水影,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也隐身了,你却能看到?”

他微微回过头,“隐身术是我施用的,我还会找不到你在哪里?”

血痕果然又在某处出现,此后时断时续,两人一路追寻,直至出了县城,来到了河流交叉口。这河水由青岚湖分源而出,如丝带般绕着附近的林子流向远处山丘。

最后一滴血就落在这河畔的草丛间,还是颜惜月率先找到并告诉了夙渊。于是两人入了树林,又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那个巨大的脚印。

这次看得清晰,这脚印足能抵得上四五个强壮男子的脚那么大。颜惜月四下寻望,袖子里的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飞出,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旋转,发现竟然看不到颜惜月了,不由惊叫:“人呢人呢?”

“在这里。”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莲华吓得一颤,这才反应过来,绕着她所在之处上下飞舞。颜惜月道:“这里可有妖怪留下的气息?”

莲华定了半晌,随后钻进了更幽深的灌木丛中,忽地发出小小的惊叫,躲在暗处幽幽发光。颜惜月刚想上前,却忽听夙渊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还是别过来为好。”

“怎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莲华发光处走了过去。

密密层层的灌木后是长满野草的空地,再往后则是通往河边的小径。颜惜月才刚刚走近,就闻到了血腥气味。停步一望,在那潮湿的草地上,竟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脑袋歪在一边,整个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周围满是零散的血肉骨头以及撕成碎片的衣服。

颜惜月顿时背脊发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却觉肩后一沉,有人轻轻按了按。她惶恐回头却又看不到对方,这才哑着嗓子问:“夙渊,是你?”

“自然是我。”夙渊不知何时转到了她身后,“叫你别过来的。”

她定了定心,觑着那尸体,“这……这个人莫非就是他们说的张家儿子?怎么死得如此惨?”

夙渊道:“看来那妖物是将他拖到此处后再加以啃食,只不过……似乎只吃了一半,还把尸体故意藏在隐蔽处,或许还会回来。”

颜惜月愤恨道:“这妖物太可恨,我们不如就守在附近,看它会不会再来。”

夙渊还未说话,躲在一边的莲华却呜咽起来:“不要在这……”

“胆小鬼!”颜惜月走上前,俯身将它托起,“我也在这儿,又不是丢下你不管。”

“不准隐身!”莲华伏在她手心撒娇。于是颜惜月只得道:“夙渊,现在不需要再用隐身术了吧……”

“嗯。”他应了一声,不知又用了何许法术,颜惜月的周围渐渐浮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如明珠累累,环绕不止。水珠忽而随风飘散,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慢慢显现。

却正在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惊叫,吓得她连忙回头。

“鬼啊!”一个牵着水牛的少年恰从草地后经过,显然是看到了地上倒卧的半截尸体,又见颜惜月只有上半身漂浮在半空,便惨叫着连滚带爬飞快逃走。

“我不是鬼!”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但那少年哪里还敢停留,不多时便奔得不见人影,只剩水牛还在原地发怔。

此时颜惜月的身子才完全显露,夙渊又同样施法使自己也恢复了过来,望着地上的尸首道:“那人逃走后只怕会将此事传播出去,本来还想借着这尸首来等那妖物……”

“也许他吓破了胆子不敢跟人说呢。”颜惜月无奈,带着莲华出了灌木丛,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夙渊坐在她对面的树下,闭着眼睛不再言语。颜惜月本来还有不少话想问他,可想到昨夜他几乎就没睡觉,便也斜身倚着大树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夙渊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有目光始终注视于身。他猛地睁开眼,竟见颜惜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忍不住道:“不是很困吗?看我做什么?”

她弯着月牙眼,抿唇笑了笑:“我在想,妖怪睡熟了会不会现出原形……”

“这里哪来妖怪……”夙渊忽又醒悟过来,叱道,“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妖怪。”

“可你也不是神啊!而且最早的时候,莲华每次都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是妖还是什么?”

夙渊懒得再跟她争论,闭上眼睛不搭理。她叹了口气,只好靠着坚硬的大树出神,正觉眼皮发沉,却又听他问:“如果我也是妖,你还会不会施法收了我?”

她立即坐正了身子,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做坏事,我也可以不收你。”

他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却如飞花逐水般很快消逝不见。颜惜月呆了呆,激动道:“夙渊你笑了!”

此时的夙渊早已恢复原来神情,皱眉道:“干什么这样大喊大叫?”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笑啊……”她说着,也摆正姿势朝他做了个笑脸,“本来我以为你连笑都不会。”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真身确实不会笑,化为人形后倒是多了各种神情。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却仍傲娇:“我怎会不知?刚才我朝你露出的是冷笑,嘲笑,挖苦的笑。”

“哼,强词夺理的功夫倒学会了。看来妖怪变成人时间久了,也越来越像个人样。”颜惜月居然不再被他轻易就气到,扬起眉梢瞥他一眼,就背转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到了下午,原先寂静的河畔忽然嘈杂。两人望见一大群人黑压压朝着这边奔来,只得再行法术隐去了身形。

夙渊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那个放牛少年回去后大肆宣扬自己所见,而城中的官差因为张老爹的事情正在到处盘查,闻讯后立即带着张老爹赶往这里。其他邻居听说了此事,也纷纷尾随而来。

尽管尸首已经残缺不全,但毕竟头颅还在,张老爹一见便嚎啕大哭,不多时竟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搀扶的搀扶,抬尸的抬尸,一时间将那灌木丛踩得稀烂。

那个放牛少年也跟在旁边,还在不断跟人描述自己所见的“女鬼”,张老爹的邻居们听了,不由惊慌道:“漂亮的女鬼?难道真是寻真?”“准没错,早上邝博阳还故意说昨夜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必定是心虚了。”“那可怎么办?赶紧回去请个法师来捉鬼啊!”“我怎么之前看到他们夫妇两人出城了,是不是怕被发现逃走了啊?”

颜惜月有心想要出来,可自己又已是透明,贸然出声只怕更吓坏了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林子又恢复了安静,她才气愤道:“这些人真会捕风捉影!”

夙渊撤去了隐身术,走到那已经空空荡荡的灌木丛边,颜惜月问:“现在尸体没了,我们还在这儿守着吗?”

夙渊回头,道:“没了还可以再有。”

颜惜月愣了一下,他已抬足踢来几块碎石,拈诀默念之间,那碎石便又化作了刚才的尸首,几乎一模一样。

“真像!”颜惜月不由赞美。

他负着手绕着尸首一圈,又一弹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亦随即恢复了原状,转而向颜惜月道:“这也不会?要不要求我教你?”

颜惜月抿了抿唇,道:“不要。”

“为什么?”

“我是玉京宫弟子,当然只能学习师门法术,怎么可以随便乱学?”

他觉得好笑,“你到现在连隐身、御剑之术都不会,要是他们永远不肯教,你这辈子岂不是废了?”

“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肯教我?”颜惜月不服,“我这次出来试炼,等到回山之后,师尊就会传授我其他法术的!”

“好,那你就继续等下去吧。”夙渊说着,又回到了之前的树下坐着,似是有所思索。颜惜月站了一会儿,蹑到他身边,问道:“干什么?不肯跟你学法术,你就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反正现在没事,你回城一趟,去看看寻真回来了没有。”

“你怕那些人真的去请法师捉她?”

夙渊摇头,“普通法师应该也不会将她怎样……不过,我总觉得她身上的灵气比以前微弱了许多。”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默片刻,道:“她是汉水神女身边的侍女。昔日我在无涯守护凤凰螺,神女曾带着她来过,因此认得。后来……再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了汉水,来到这里成为了普通人。”

第十五章

颜惜月回到进贤县城的时候,邝博阳和寻真还未回来。她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只好坐在了角落,这里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是被张大爹儿子的惨死吓得不轻。

天色将晚时,邝博阳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寻真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

颜惜月正待上前,却见巷口一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还端着个木盆,也不知装着什么,朝着寻真当头就泼了下去。

寻真惊觉抬头,被邝博阳奋力挡在身后,可那木盆里满是污血,将两人淋得浑身都是。

“干什么?!”邝博阳朝着那人怒喊。

那人却不理他,朝着四周大叫:“快出来抓鬼啊!我已经泼了黑狗血了!”

这一嗓子下去,巷子里竟冲出不少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持木棍长叉,中间甚至还簇拥了一名和尚。寻真满脸惊愕,后退数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早就看你妖里妖气,原本以为是个狐狸精,现在看来还是个厉鬼!”“邝博阳,你闪开点,小心女鬼连你也吃了!”

邝博阳气道:“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诬陷她!”

“你还敢帮她说话?看来是鬼迷心窍了。”一名胖妇人竖起眉毛骂着,又退后一步朝着和尚道,“大师快替我们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听得后方一声清叱:“住手!”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从暗处走出,肌肤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红梅明艳无双。只是她眼含愠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颜惜月拿剑柄指着他们,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就说人家是什么女鬼,有你们这样糊涂鲁莽的吗?”

胖妇人双手叉腰,“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我?我只是来找寻真,不想却看到你们在这胡闹。”颜惜月说着,便往前走。忽而有个年轻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听那放牛人说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额头上画了朵红梅,却只有半个身子飘在空中……”

他这一说,原本对颜惜月还摸不透底细的众人哗然后退,“女,女鬼来了!”

那和尚被众人推到前面,朝着颜惜月怒目以视:“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大师还请让让。”颜惜月说着,又踏上一步,离众人只剩一两尺的距离。众人又怒又怕,纷纷拿起木棍长叉对着她,那和尚急速念经想要超度冤魂,对颜惜月自然毫无作用,在最前面的数人眼见法师不灵,竟急红了眼挥起木棍就朝颜惜月头顶砸去。

颜惜月不愿与他们真正动手,只抽出蕴虹宝剑加以格挡。但那些人见她拔剑,更是一拥而上,什么木棍长叉柴刀斧头,都恨不能将颜惜月就地打回地府。颜惜月恼怒起来,长剑一挥便闪出数道银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断落一地,她再一卷袖,无形罡风从人群中穿过,将原本挤在一处的众人生生推散,横七竖八地跌出去几丈之远。

那和尚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众人眼见法师都无济于事,吓得各自逃回家中乒乒乓乓关紧了大门,再不敢贸然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颜惜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叹息。

邝博阳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寻真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见过你……”

颜惜月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清早她与夙渊进城时,正与寻真擦肩而过,但当时她装作不认识夙渊的样子,没想到却连夙渊的身边人都记在心里。

“嗯。是他叫我来看看你。”

邝博阳这时才回过神,疑惑地问寻真:“你们,你们认识?”

寻真并未回答,只是低头道:“请娘子到家里去说吧。”

进了小院,他们两人先去洗掉身上污血,颜惜月便站在屋檐下看那株红莲。

清水漪漪,红莲含苞,在这寒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却觉丝丝灵气自花瓣内不断渗出,如看不见的云烟一般在水面上氤氲起伏。颜惜月正在惊讶之际,又听房中传来邝博阳的低声话语。

“寻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寻真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不死心?”

“我,我也没办法啊寻真!”邝博阳似是还想解释,寻真却端着洗衣木盆从房中走了出来,朝着颜惜月颔首示意。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但见邝博阳还在房中,便向寻真低声道:“随我来。”

寻真随着她走出家门,颜惜月默念心诀,灵光自身边漫出,两人转瞬消失,待到再出现时,却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静角落。

“为何带我来这里?”寻真望着她道。

“本想带你去城外的,夙渊就在那里,但我法术不够,还去不了那么远。”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其实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留在这县城里……”

晚风吹过,寻真掠了掠鬓发,微笑着道:“哦?他何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

“怎么?”

“我以前见他时,他就在茫茫无涯独自守着凤凰螺,就算汉水神女亲自到来,都不曾露出半分惊喜,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颜惜月怔了怔:“为什么要守着凤凰螺?”

寻真意有犹豫,说道:“因为他的主人想将凤凰螺中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而凤凰螺常会游走无踪,其珠母乃是奇珍异宝,所以需得有人专门守护。”

颜惜月本也听他提到过守护之事,但一直都以为关系重大,此时得知了原因,实在有些意外。“那夙渊就独自在那守着凤凰螺,过了三百多年?”

“其实,本来凤凰螺生珠母只需一百七十四年,但就在珠母快要成熟前,他却不知怎的疏于守护,使凤凰螺遭受袭击,珠母也彻底粉碎。”寻真叹了一声,“上神震怒,夙渊因此负罪,重又被禁锢在无涯,等待凤凰螺再度生珠。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虽只是寥寥数语,三百多年时光却如弹指飞逝。颜惜月听了之后,心头沉甸甸的,有许多话想问,却也问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那么你呢?”

“我?”寻真静了静,道,“我是自己恳求神女,放我来这凡尘一趟。只是现在……”

话语未完,远处却传来了渺渺的焦急呼唤,听那声音像是邝博阳。

“他在找我了。”寻真笑了笑,眼里却隐隐带着忧虑,“回去跟夙渊说,我一切都好,即便有事也会自行决断。”

“好……”

颜惜月才应了一声,寻真手挽莲花印,忽有星星点点的绛红灵光自她裙边浮起,转瞬间飞扬如花叶,她已消失了身影。

邝博阳从那条小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寻真。

他满脸惊讶,“你,你去了哪里?怎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街边不断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她匆匆往家中走,只道:“跟刚才的娘子出去说了些事情。”

“那她呢?”

“走了。”

邝博阳一阵茫然,紧跟着寻真回到了家中,见她神情低落,便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我们换个地方。”

寻真抬眸望着他,眸色清明。“你不再去找那个秦尚书了?”

“我……”他却支支吾吾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他,他不是说,想请你随着入京城,专门替他,替他治头痛吗?你走了,我也跟着离开这里。”

寻真心底一沉,“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把我送给他?”

邝博阳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送?不要说得那样难听!他可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难道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吗?”寻真想到之前陪着他去拜见那个还乡祭祖的秦尚书,心中就一阵难受。邝博阳本是好心说起她曾为自己治好了头痛病,然而那原本态度傲慢冷淡的秦尚书自从一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便熠熠生光,几乎当时就想将她留下。她原以为邝博阳见了也会心生厌恶,可没想到他却低头沉默,最后秦尚书提出想让她跟随在身边随时治病,邝博阳竟然只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毫无果决之意。

邝博阳郁闷地坐在桌前,烦躁不安地将书册推到一边,“你要知道,只要他,他肯帮忙,我们邝家这些年受的委屈,就,就都能洗雪!到那时候,我再,再把你接回来……”

“接回来?你怎么说的如此轻巧?”寻真背转了身子,双肩微微颤抖,“博阳,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可现在……”

“我,我必须两者选一!”邝博阳压抑着声音,一拳重重捶在桌上,“我对你,也是真心。可,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法翻身!你不会明白,家道中落,成天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象不到,小时候就为了,为了给母亲偷一点吃的,我是怎样被人,被人打断了腿!”

“我知道……可是你就不担心我被他带走后会怎样?”寻真喑哑着嗓子道。

他却忽而站起来,瘸着走到她身后,急切道:“寻真,你,你不是妖吗?你会法术的!你能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