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娘满怀担忧地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却见灌木丛微微晃动,过不多时,山狼果然又钻了出来,口中还衔着一串鲜红欲滴的山果,正是当时颜惜月看到他给盼儿吃的那种。

它慢慢走到瑞娘身边,衔着山果望向盼儿。

“酸酸果!”盼儿惊喜地叫着。

瑞娘将盼儿放下来,她摇摇晃晃站着,似乎想伸手去拿,可又胆怯地看着山狼。山狼低头,用未受伤的前爪在地上画了几下,便勾勒出木头小羊的形状。

“这是……小羊?”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抬头望着山狼的眼睛,叫道,“爹爹?”

它昂起头来,将山果送至她面前,盼儿鼓起勇气接了过去,浅浅地咬了一口,随后酸得眯起眼,却又抿着嘴笑。

“是爹爹呀,只有爹爹才会给我摘果子。”她说着,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山狼的耳朵。

山狼呆了呆,然后轻轻侧过头来,用耳朵蹭她的小手。

伤势好转之后,瑞娘来向夙渊与颜惜月辞别。

颜惜月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瑞娘摇摇头,“不知道,只要能找个僻静之地容身就够了。”

随后,她出了山洞,瀑布前盼儿正与山狼戏水玩耍。瑞娘朝她们招手,盼儿便跟着山狼跑过来,脸上带着笑。

夙渊道:“我送你们去别处,以免再遇上南台村的人。”

“多谢。”瑞娘向他行礼,想要抱起盼儿,山狼却伏下前腿,让盼儿爬到了自己背上。

夙渊拈指施法,在那山路前方出现了金色的灵阵,光华流转,闪烁如星。盼儿惊奇不已,瑞娘向夙渊与颜惜月道别,带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颜惜月望着她们的背影,竟也有些不舍。

“稍等。”夙渊忽又出声,瑞娘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走上前看了看山狼,随后伸出了右手。

一枚绯红的珠子缓缓悬浮于掌心,周身透着微寒光晕。

“穆棱东珠,可吸收日月光华,对修炼有所裨益。”他低声说罢,那珠子便飞到了山狼面前,随后渐渐隐入它的头顶。

瑞娘深深做了个万福,感激道:“希望以后还能再会。”

夙渊并没回答什么,她转身离去,牵着盼儿的手,与山狼一同走向山路尽头。

霞光流彩,盼儿咬着山果,回过头来向颜惜月挥手。在那一瞬间,颜惜月看到的却不是山狼驮着盼儿,恍惚中似乎是个陌生的男子让盼儿骑在肩上,与瑞娘并肩远去。

金色灵阵升起缥缈绚丽的光痕,瑞娘一家踏足入内,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山风徐来,满坡草木簌动,灵阵已经黯淡退去,颜惜月却还望着那个方向。

夙渊走回来,“这次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夺去妖物元神的机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元神……”她瞥了他一眼,又蹙眉问道,“那个狼妖想要修回人身得多久?”

夙渊凝视远山,道:“不知道,或许几年,也或许几十年。”

她怅然,慢慢走向山路的另一端,忽又回头问他:“你刚才走过去给了它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到红光闪动,是不是之前你在小夏那里得到的东珠?”

夙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挑眉道:“哪有?分明是你看错。”

“那你把东珠拿出来给我瞧瞧。”

“……那么多东西找起来太烦。”

“什么!本来就是我的,被你抢走了而已,现在居然还嫌烦?”

“嗯。”

“……”

“对了,那夜我喝醉了,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自己说的话记不得了,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是说了无涯和北溟?”

颜惜月脚步顿了顿,侧脸望他,“你在害怕什么?怕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我有什么不该说的。”夙渊避开她的目光,故作从容地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埋怨似的追上几步,在他身后大声道:“你对我说——你小时候不穿衣服在水里乱游的事情!”

夙渊那洒脱的身形为之一滞,过了半晌才回头,以惊愕的目光望着她。

“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颜惜月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真是这样啊……”

夙渊冷笑:“好像你一出生就穿好衣服似的!”

落日融金,曳下长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方。伏山岭幽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水流缓缓,飞鸟归巢,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千里之外,亦是夕阳西沉,南飞的雁群穿过如絮白云,寻找着栖息之地。

秀拔奇伟的洞宫山在晚霞映照之下遍染绮丽,其间险峰激流,幽潭石桥,无不清幽出尘。数百丈的高崖之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雁群掠过山峰,飞向空谷中那一池澄澈。

雁鸣声声,秋水荡漾,潋滟倒影间有人坐于湖中央八角高台,廊台铜铃轻响,青烟袅袅。雁群自山峰间飞来,落于湖水浅滩处,却惊扰了原本在此踱步的一双白鹤。

白鹤飞起徘徊,发出阵阵唳叫,高台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上前,淡然道:“气量如此狭小?远来之客,理应盛情相待才是。”

碧清湖水映出他皎皎容貌,着一袭素白深衣,衣襟缀以深紫锦纹,乌发间碧玉竹节簪通透明澈。

那一双白鹤翩然而来,绕着高台飞翔一圈,随后收翅幽幽落在他身边。他负着双手,似是看穿了白鹤的心思,说道:“既然此处被雁群占了,那就准你们今夜去宝丰岩栖息。只是需记得一点,不得搅乱化剑池中水流。”

两只白鹤颇通人性,点点头颅便潇洒飞向白云深处去了。

他眺望白鹤飞去之处,忽又微微侧过脸,“有事?”

湖畔竹林间隐现人影,朝他拜道:“太符观掌门有信送来,请师尊过目。”

“太符观?”他微蹙双眉,“昆逸真人素来与我交情甚淡,忽然来信倒是蹊跷。”

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送信之人说,似乎是惜月在外惹是生非,将太符观两名弟子打至重伤。”

他沉默不言,眼底深处却有轻微不悦之色浮现,略一抬手,那人掌中的书信便徐徐飞来,悬在了半空。

阅毕,他喟叹挥袖,“当初就不该放她下山。”

素白信纸在晚风中飘飞,倏忽间燃起点点红焰,无声地化为零落火蝶。

第二十八章

离开伏山岭之后,颜惜月取出了七盏莲华,它的光亮比先前有所增强,可在空中飞不了多远便又折返回来,恹恹地落在她手心。

“没有力气。”它小声哼哼,收拢如含苞花朵。

颜惜月叹了一声:“看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夙渊倒也未曾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见路边有石头,便坐了下来。颜惜月看看他,奇怪道:“你现在怎么不催着我使用莲华了?以前不是急着要找人吗?”

他平静道:“急又有何用?它灵气受损,寻不到妖气,也只能再等些日子。反正我时间还多。”

颜惜月见他这样说了,也只得将莲华小心收起。

这夜他们没有寻找到可住的地方,便留在了莽莽山间。

颜惜月坐在树下拨弄着点燃的篝火,抬头看着碧叶间的夙渊。这两日来他几乎就没休息过,如今才得以片刻安宁,枕着手仰卧在树杈间,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冰轮当空,寒白月色透过狭长的叶子缝隙落下,在他墨黑的衣衫上摇印了浅色的圆光。从颜惜月所在之处望过去,虽只能望见他轮廓清隽的侧脸,却觉恰如沉睡的冰莲,不敢有所惊扰。

忽又想起那夜他喝醉后,亮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后来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去,醒来后却忘记了之前说的一切。

关于无涯,关于北溟,关于那长达一千多年的光阴。

颜惜月低眉,原来,自己对他还真是了解得太少。可从遇见开始,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同行者,并未真正想过他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会走向何方。

她悄悄走到大树底下,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黑衫。

很奇怪的衣服,墨色底子暗金盘纹,触及的时候像是有冰凉的水从指尖流淌而过,那种真实的感觉甚至使她不由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并未发现有水珠的痕迹。

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好奇地捻捻他的衣衫,来回玩了几次之后,一抬头,却惊见夙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斜着视线望着自己。

她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墨黑的衣裾便飘然垂下。

“我……我看看你衣服好像脏了。”

他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脏不了,它不会沾灰。”

“是吗……”颜惜月尴尬地道,“这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好像很特殊。”

他直起身子,淡淡道:“鲛纱,故此遇水不濡。”

“鲛纱?”颜惜月想到了传说中的美丽图景,“就是能落泪成珠的鲛人织成的纱?你住的地方也有鲛人?”

“那倒没有,鲛人只居于南海,北溟太冷,她们无法生存。但每隔一段时间,南海海主派人会送来鲛纱,鲲后也同样以礼相还。”他说着,便从树上轻轻跃下,站在了她近前。

颜惜月眼前浮现出了浩瀚碧蓝的海面与望月流泪的鲛女,可是关于深海的景致却实在难以想象。夙渊见她出神,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发呆?”

“没有。”她的幻想被他打破,不免有些不悦,“我在想事情,怎么叫发呆?”

“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飞玉碎雪般的山泉。夙渊跟在后面,想了想才道:“难道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故此不好意思说给我听?”

她气恼回头,“呸,说的就像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一样!你不是也有很多事都没说清楚?”

夙渊愣了愣,道:“有些事情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想问些什么?”

颜惜月欲言又止,想着不能就这样急吼吼地显出自己的疑虑,便故意背过身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多问了。”

他倒被这淡漠的态度激起了浪花,扬起眉梢道:“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寻找幽霞,对不对?”

她心里一晃,嘴上却还坚硬,“谁说的?你找不找幽霞,为何要找,关我什么事?”

夙渊看看她的背影,却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坐在了山泉边。颜惜月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说话,回头望了望,只好走到他身前。

月光遍洒,他坐在山石上,抬头看看颜惜月,颜惜月也看看他。

两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些茫然。

颜惜月望着他那双浸透了明月光华的眼,忽而不由自主地道:“夙渊,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微微一怔,好像从没人这样说过一样,呆滞了半晌,挖空心思想出一句:“多谢夸奖。”

不知为何,他说了之后,颜惜月好像有点泄气。夙渊又补充道:“我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的,你要不要看?”

“不要!”她一惊,“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为什么?说不定还能更漂亮点……”

“你一个男妖,变得那么漂亮干嘛?要懂得知足,明白吗?”颜惜月认真地点点他,“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模样。”

数日之后,七盏莲华的灵力慢慢恢复,颜惜月将它放飞之后,它便翩翩然往东南方向而去。她经过询问得知,再朝东南行去便是临川城,附近亦有小镇林立,只不知莲华到底要往何处。

于是一路南下,不几日到了白露镇,离临川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此镇房屋多为依河而筑,白墙黛瓦,胜似水乡。颜惜月在镇上找到了住宿的客栈,先让夙渊住了进去,随后又说要出去准备一些吃的路上带着。

夙渊近日来因为常在山野行走,只能吃她所带的干粮,听颜惜月说还要再出去购买,竟从床上坐起来道:“不要胡饼。”

“怎么了?这几天不是看你吃了两个吗?”颜惜月诧异道。

他颓然皱眉,“又干又硬,实在饿了才咽下去。”

“那要吃什么?”

夙渊正在苦苦思索,听到窗外传来吆喝声。他探身一望,见楼下摊子上正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碗吃得酣畅,不由道:“那是什么?你怎么没给我吃过?”

颜惜月看了看,好笑道:“那是馎饦,要和着汤吃的,难道我路上还带着锅碗瓢盆给你煮?”

他有些不信任地又望了一眼,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百无聊赖道:“那算了,只要不再吃胡饼。”

“一个妖怪还要求那么高,胡饼有什么不好?总比你生吃大鱼强!”颜惜月哼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间。

白露镇虽是个小镇,但水路畅通,故此南来北往的客人还不少。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商铺食肆,颜惜月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到底给夙渊带些什么回去,正犹豫间,身边两个食客的对话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老汉说道:“听说那算卦的仙人实在灵验,只要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他就能把你过去的大小事情都说得丝毫不差。”

“哦?看来还真是逍遥山的得道高人,哪天我也去请他算上一卦。”

“咳,你倒不晓得,仙人在这儿停留不了几天,听说很快就要走了。”

那人听了连连叹息,颜惜月在一旁却觉奇怪。洪州逍遥山与她所在的洞宫山均是七十二福地之一,门下弟子却寥寥无几,且都恪守清规,从不轻易下山,从未听说过会周游四方替人算卦。她一时好奇,便向那老汉打听道:“两位刚才说的仙人说自己来自逍遥山?”

老汉点头道:“正是,听说逍遥山上有神仙,这一位看上去就知不是寻常人。”

颜惜月略一忖度,问清了仙人所在之处,便出了食肆往那边行去。

沿着白露镇最宽阔的街道一直向西,又过了一座石桥,穿过狭长的小巷,行人就渐渐稀少了起来。前方一株大柳树,树后有小楼临河,窗户半开,竹帘低垂,传说中的逍遥山仙人便暂居于此。

她正要往前,从小楼上下来一名男子,颜惜月想起刚才老汉说的话,便上前询问:“请问这楼上住的是不是能算卦的仙人?”

那男子却对颜惜月不闻不问,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刚才是去楼上算卦了吗?”

那人原本呆滞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神情兴奋不已。“灵,真灵!仙人神机妙算,连我小时候跌到河里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儿都不含糊!”

颜惜月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还待再问下去,那人却已转身离去,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便走进了那座小楼。

才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名青衣道童上前迎接,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将她引上楼去。她在门外等了片刻,从房中又走出两个算完卦的人,也是神情呆滞,好似大梦未醒一般。

道童进去通报,隔了一会儿,才听房中有低沉的声音道:“请客人进来。”

木门轻启,颜惜月在道童的指引下踏入了房间,那窗下端坐着一名身着白袍的老者,面容清瘦,长须飘飘。四周则熏香绵绵,使人如在梦中。

老者面前摆有檀木矮几,上有黄铜罗盘,笺纸一叠。颜惜月扫视一眼之后,跪坐在了近前蒲团上。

“不知客人想算什么?”那老者抬起眼望了望,神情淡然。

颜惜月不假思索道:“寻人。”

“好。”老者颔首,示意道童将桌上的纸笔递了过来。狼毫小笔,洒金笺纸,颜惜月才一落字,似远似近的熏香便又沉浮氤氲,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模糊不清,慢慢的,眼前的笺纸仿佛飘飞在了半空。

“将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我自会替你算卦。”老者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好似来自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