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从未听赵一玫提起过自己有哥哥,但他知道赵清彤和沈钊是重组家庭,他本来就聪明,一下子便猜到:“是伯父的儿子?”

  赵一玫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天夜里,赵一玫再次失眠了。高原昼夜温差大,她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隔着斑驳的窗户,她望着远处冷冷的月亮。

  她始终半梦半醒,一直到晨光出来才真正睡去。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生病了。

  赵一玫觉得口干舌燥,大脑沉甸甸的,她分不清自己这是普通的伤寒还是高原反应。她向来自诩身体健康,热爱运动,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没想到今天就奄奄一息了,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似的。

  “真是出息,”赵一玫在心中骂自己,“不就是一个沈放吗?”

  “阿May,阿May,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南山叫她。

  赵一玫的太阳穴胀痛得厉害,觉得脑袋快要爆炸,她努力抬起手,用力按着太阳穴:“嗯。”

  “你没事吧?”南山担忧地问。

  “没事。”赵一玫说,“你帮我拿一瓶藿香液。”

  “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赵一玫摇摇头:“没几天就要回美国了,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反而会比较好。”

  南山坚持:“不要,下次再来就是了。”

  赵一玫看向窗外蔚蓝色的天空,下次,这些年,她学会的最对的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寄希望于下一次。

  “南山,”赵一玫裹着被子坐起来,想了想,下定决心对他说,“关于我哥哥,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赵一玫强忍住头疼,将自己和沈放的过往说给南山听。原以为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可真的讲出来,才发现,寥寥几句,就是全部了。

  听完以后,南山安静地看着赵一玫,然后轻声问:“你想见他吗?”

  赵一玫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我想知道。”

  赵一玫摇摇头:“说不想肯定是骗你的,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

  “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他。”南山说,“我很开心你愿意将过去的事告诉我,这让我觉得自己离你又近了一些。阿May,人不能永远都活在回忆里,你也不能永远逃避下去。”

  “你只有再一次见到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现在的心意是怎样的。”南山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

  “阿May,你一直是个勇敢的女孩。”南山说,“没关系的,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

  赵一玫垂下眼睑,又是一阵风过,空灵的铃声在耳边和心中久久回荡。

  沈放。

  明明知道见他是错,就连想到他的名字,也是错。

  赵一玫从宋二口中得到了沈放驻地的地址,宋二这个人,天生胳膊肘往外拐,坑起兄弟来真是一套一套的,连眼睛都不带眨。

  赵一玫和南山拦下了路边的一辆汽车,报了目的地,司机摇头:“年轻人,一看你们就是从大城市来的,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这边夏季雨水多,去那里的路太险了。”

  “既然有路,就总是能去的,不是吗?”

  司机摇摇头:“你看我这辆小破车,总不能拿命赌吧。”

  赵一玫说:“要不,就算了吧。”

  “阿May,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南山说。

  赵一玫知道,自己继续这样逃避,将南山当成他的替身,或者只是自己感情的寄托,对他确实是不公平的。

  “好,我答应你。”

  赵一玫站在路边,一辆辆黑车问过去。总算有个中年大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用脚碾灭烟头的火光,说:“行吧姑娘,就冲着你这股子执着劲,我走。”

  赵一玫心中感激,以高价包下对方的车,又去一旁的超市搬了许多水和食物。

  大叔说:“小姑娘还挺有长途旅行的意识的。”

  赵一玫笑了笑,如果真的要细细算来,大概还是独自在异国他乡的日子,让当初的小公主变成了现在的她。

  西藏的路不好开,营地又在山间深处,时而要穿过坑坑洼洼的小径,时而要绕盘山公路。赵一玫还是太过天真,提前吃了晕车药,就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的高原反应还在体内隐隐潜伏,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赵一玫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跑出去,蹲在地上,扶着山间的巨石,“哇”的一下吐了满地。

  南山给她递来矿泉水漱口,和她面对面蹲着,显得有些犹豫:“我是不是……不应该逼你。”

  “不,”赵一玫说,“是你给了我勇气。”

  南山温柔地笑起来,伸出手将赵一玫给拉了起来。

  次日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南山是外国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在距离军营最近的小镇上下了车。

  “阿May,”他笑着抱了抱赵一玫,“我等你。”

  赵一玫在军营门外被拦了下来,她麻烦通信员转达给沈放,说有人来看望他。下午的集训正好结束,沈放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水。有战友过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打篮球。

  “放哥,有人找你。”

  “谁?”

  来人指了指大门:“在外面等着,说是你妹妹。”

  众人起哄,一边吹口哨,一边拖着长长的尾音,“哦——”

  沈放一怔,旋即蹙眉:“妹妹?不可能……”

  有人故意尖着嗓子唱起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我的好哥哥你心里头爱的是谁……”

  沈放面无表情,电光石火间伸出手,用擒拿术将对方的手臂掰到背后,然后看着通信员,礼貌地问:“是不是弄错了?”

  “喏,这是证件。”

  沈放松开手,在战友嗷嗷的起哄声中接过了赵一玫的身份证。大部分人的身份证照都拍得惨不忍睹,但赵一玫显然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人生留下任何黑历史,十八岁的女孩,漫不经心地看着镜头,嘴唇微抿,不笑也不羞。

  看着照片上熟悉又陌生的脸,沈放才突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夏天,她坐在他的床边,穿上白色衬衫裙,牙齿咬住橡皮筋,将头发高高束起,然后挺直腰身,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沈放心中一阵刺痛,像是有无数银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上头。

  她回国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欲言又止,目光平静地将赵一玫的身份证退给对方,说:“我不见她,你让她回去吧。”

  过了半个小时,沈放又接到通知:“有你的电话。”

  沈放丢下篮球,半气半恼地走到办公室,接起来:“喂。”

  “沈放,”赵一玫直接说,“是我。”

  “我知道是你。”

  “你出来见我。”

  沈放还来不及拒绝,她突然飞快地说:“我想要见你。”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沈放轻轻眯了眯眼睛,他似乎看到飘浮的尘埃也停止了。他口干舌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一玫死死地抓紧话筒,看着缠绕不清的电话线,终于等到他沙哑的回答——

  “我是不会见你的。”

  语毕,他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当天夜里,暴雨突如其来,天地怒吼,高原的盛夏终于在雷雨交加中轰轰烈烈地降临了。

  第二天,在大门边值班的人给沈放带来消息,赵一玫在清晨离开了,有一封信转交给他。薄薄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已经皱巴巴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

  沈放独自坐在宿舍的床上,伸长双腿,慢慢地拆开信。

  一张照片缓缓飘落,在那栋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别墅的旧窗下,满院鲜艳的玫瑰,在刺眼的阳光之下,热烈且无畏地盛开着。

  年轻气盛,一无所有,偏偏身负满腔勇气。

  照片的背后,是她眉飞色舞的字迹,写着:朝朝岁岁,平安喜乐。

  千千万万句珍重和再见,都在这八个字之中了。

  沈放垂下的手握成拳头,离别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飞逝。他一拳重重地捶上厚重的墙壁,粉屑簌簌抖落。

  青春的上游,白云飞走,苍狗与海鸥。

  中午吃饭的时候,沈放在食堂听到新闻,说出山的公路因为暴雨发生了泥石流,山体大面积滑坡。所有出入的车辆都被堵在了路上,在山间徒步的游客不少,有人当场死亡,还有队伍全部失踪的,要立刻进行搜救行动。

  沈放前脚踏入食堂的大门,整个人如遭雷击,后脚迟迟落不下去。他当即转身,跟迎面而来的一位战友撞了个正着。沈放一边道歉,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狂跑。

  “喂喂,放哥,你这是去找魂吗?”

  沈放主动向队长请缨,要求参加营救工作。队长似笑非笑,军营里的生活本就枯燥乏味,昨天就听说了有漂亮女孩来找沈放的事,于是打趣他道:“放心不下你的小女朋友?那为什么又不见人家?家属楼可常年空着呢。”

  沈放脚跟一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申请。他目光坦荡,不卑不亢地说:“家国天下,如果连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无家无国无天下,我也不配当个男人了。”

  “一点乐子都没有。”队长冲他摆摆手,“去去去。”

  沈放得到许可,转身拔腿就往外面的大雨中冲去。

  “慌什么慌,你给我回来!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