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襄无法从执庭的语气和表情中探出任何想法,只能无奈退去。从找到这位蓬莱主支遗孤后,严襄等一干蓬莱仙山遗民就奉他为主,然而对于他们所热心的复仇之事,这位主子却一直淡淡,这一点令严襄很是担忧。

今年的桂花,不知道师父能不能赶回来看。执庭的院中落满了一地桂花时,连兮微没回来,但骆阳与葛阴来了。

“兮微她在魔域深处的陷落之蜮失踪了。”骆阳满身的伤,神情憔悴,与她以往的模样格外不一样,她语无伦次,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都有些疯癫,又哭又笑的说:“兮微死了…啊,不是的,她不可能死的…但是她真的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被陷落之蜮吞没了,我没能救她,她又救了我一次…她怎么能离开我、怎么能…”

葛阴一把将骆阳击倒,简单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从前段时间开始,魔域里的妖魔就蠢蠢欲动,这件事你应该知晓。连兮微在魔域附近杀了不少妖魔,察觉到事态严重,就再三进入魔域查探,这次,她好像是发现了什么,走的很深。师妹在阴阳崖上卜卦时算到她有危险,就与我一同前去助她。但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陷落之蜮扩大的超乎我们的想象,而且那一处区域有一种奇怪的摄魂风声,能让人神智错乱,我们三人遇到了陷落之蜮里的噬魂妖魔,兮微为了让我们离开,用了摇光剑阵暂时破开了诡蜮,我们才得以出来,但她却身受重伤被陷落之蜮吞噬了。”

葛阴原以为听了这话,面前之人会惊惶忧虑,或者愤怒悲伤,但,他想错了。执庭静静听完了他的话,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对他说:“你们的伤势也很严重,还是早些回去处置吧。师父的事交给我,我会将师父平安带回来,不必担心。”

自从连郁上仙闭关,少山主连兮微几乎就成了瀛洲的最高的那根支柱,她如今陷落魔域,失踪遇难,本是件大事,若让人知晓,整个瀛洲都会动荡,然而执庭如此表现,又让人觉得这事并不严重,他的态度太过镇定,让人不自觉相信他。

执庭并没有耽误时间,当着葛阴的面,他连续发了十几道命令,盖上了少山主的印戳让灵鸟发了出去,通知瀛洲仙山各处布置,并且调派了一些弟子暂待魔域附近,召集了曾探过魔域的人聚集待命。葛阴看着他在短短时间内安排好了瀛洲诸事,然后准备动身前往魔域,心中对他不由有些改观。

葛阴不是多话之人,也少对人生出什么兴趣,但此时此刻,望着沉静过头的执庭,他却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们与你师父一同在魔域之中,但却没把她保护好,没能将她带出来,你不想对我们说什么?”

执庭只看了他一眼,道:“师父不需要‘保护’,她的剑道就是守护,保护别人才是她的选择。那是她的骄傲,我不会玷污她的骄傲。”

“此事紧急,我不多说,就此告辞,保重。”执庭挥袖捏诀,御剑离去。虽然谈吐镇定,终究在这略带焦急的离去中显露出了几分内心的真实情绪。

葛阴忽然就有些明白,当初好友连兮微说过的那番话。她说,‘心存爱意,即便是魔也是人,心中有魔,纵然是人也似魔。’心中有魍魉鬼蜮,但若能始终守住这一点爱意清明,那他大概就不会陷入泥淖,做出祸事。

只要,能守得住。

执庭没有将师父陷落魔域之事说出去,只安排了一系列后续准备,然后只身赶到了魔域附近。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常年在魔域附近生活的散修,还有几位是他当年游历所认识的奇人,从魔域中发生动荡之后,如今里面情形恐怕只有他们最是清楚。

执庭与众人交谈过后,心中对于魔域现状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情况确实严峻。

所谓魔域,有两重魔域。外围魔域与内蜮。外围魔域生存的不过是些低级妖魔,与修魔的邪修们,而内蜮究竟有些什么,至今还是个秘密,内蜮最大最可怕的地方,便叫做陷落之蜮,也就是连兮微失踪之处。

“多谢诸位。”

“你当真要在此时进去?我听说陷落之蜮不知为何扩大,已经直逼外域,如今那些邪魔都往外跑,你此刻前去,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那你可要多带些人手前去?若你需要,我们兄妹愿陪你走这一趟。”

执庭摇头,“情况不明,人多反而累赘,我独自前去便可。若我平安出来,再与诸位报平安,若我不能出来,后续之事也已经安排妥当。”

“诸位,就此别过。”

魔域入口,是漫天黄沙,执庭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黄沙之中。

第98章 31

世人皆惧异类, 逢听见妖魔二字,心中必会生出忌惮,魔域之名,让这处成为了一个神秘而不可提的地方,然而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环境恶劣, 更加危险的险地罢了。

魔域之中, 生活着许多魔修邪修, 其形容也并非全都奇特怪异, 除了氛围诡异些,所贩卖的事物不一样,其他与外界的修士坊市也相差无几。执庭一身伪装, 看着与周围魔修并无出入,就这么静静走过了魔修聚集地, 走向了陷落之蜮的方向。

途中有几个魔修见他孤身一人, 起意拦截, 被他躲过。执庭不欲在此与人纠缠, 他此刻全心牵挂的,都是自己寻不到踪迹的师父。

过了魔修大范围活动的区域,执庭停下脚步用系魂之法寻找师父, 然而那边久久没有回应。这只可能是师父如今神智不清或者陷入昏迷了。

据葛阴骆阳所说,师父在陷落之蜮失踪前,曾身受重伤,执庭虽然坚信师父不会轻易死去, 心里仍旧沉甸甸的揪成一团,眉间更是无法舒展。

魔域之中有一条长长的山脉,名为不归山,那是一片早已死去的山脉,远远望去荒凉一片,仿佛一具横卧的尸体。

执庭远望不归山,见到残阳铺开血海,黑鸦嘎嘎低飞徘徊,仿佛什么不好的预示。

从前下山游历时,执庭曾来过魔域,还在此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寻常人不爱来魔域,正道之士更是耻于踏足这个乌烟瘴气的泥淖之地,如他师父那般随性且不容易被外界所动的修士,是极少的。

而执庭当年之所以来魔域,是因为他的身体。

他与一般人不同,幼儿出生,脑中本该空白一片,他却甫一出生就被神珠开智,又遭邪术灌顶,脑中有了无数家毁亲亡的血腥回忆,日夜侵扰神智。更有神祇残思存在于脑海,时时刻刻试图并吞原本意识。

因为这种种原因,执庭生来便知晓许多事,而那些存在于一个本该死去的神的情绪,也慢慢沾染了他。不甘与疯狂,能吞噬人的魔念,与许多传承一同,被他此身继承。随着年龄增长,那些碎片般的神思与他几乎完全融合,他脑中的魔念也一日强过一日。

心中稍有放松,就会被那股魔念所控制,执庭不愿自身被控制,所以只能苦苦压抑。他长留瀛洲青竹里,极少外出,只因为那里被他布置成一个清心灵阵,他需要依靠那里的地气与清净,克制自己。

但魔念强大,稍不注意便会乘隙而入,心中若有一丝负面情绪,魔念便会攀附上去,如同缠绕大树的藤蔓,茁壮生长,日日壮大。执庭并非圣人,如何能做到心无波澜,更何况心有所爱,又如何能摒弃所有情绪,因此,他遍寻典籍,希望能找到压制这股魔念之法。

在多年找寻中,执庭钻研出了一个封灵之法,能暂时封住蔓延的魔念,令自己清心。此封灵之法,便是将魔念全部放出,然后在脑中找出一个不变的坚定事物,以此为航,引导自己走出魔念,本心不易,然后将其余魔念用灵识暂时困在封印中。

而他心中不变的情系事物,便是师父。这样一来,只要封印不破,师父还在,他便能克制自己,不成为师父所厌恶的邪魔之流。

因为这封灵之法太过危险,稍不注意被人发现,他很有可能被认作邪魔外道,而且若是不成功,在他发疯至死之前,他会变成一个屠戮生灵的魔头,执庭不愿给师父的名声抹黑,便选择了魔域进行封灵之法,这样一来,若有万一,也不至于酿成大祸。好在,他最终成功了。

当年,他在这魔域九死一生封灵成功,伤痕累累,就在不归山后的过云湖边洗去一身尘埃与血污。独自一人,无人知晓。

执庭的脚步停在碧水湖边,他如今已走过了魔域外围,眼前这片美丽的,与魔域之名格格不入的过云湖,就是一道中线,过了这个湖,再走下去,就是魔域深处陷落之蜮。

执庭当年封灵之时,也未曾深入过陷落之蜮,如今旧地重游,他心中沉重比上次前来更甚。执庭能坦然迎来自己生命的结束,却无法接受师父的死亡,哪怕只是稍稍想到这个可能,都觉心中心血翻涌。

“师父,你究竟在何处。”

寒刃凝光,道道清芒挥洒,将周围噬魂妖魔切割成扭曲黑影,这些妖魔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与不知何处来的诡风一起,冲击着连兮微的神智。

连兮微此刻已近绝境,周身浴血,体内没有一丝灵力,执剑的手被血渍黏连在了剑柄之上,披头散发状似癫狂。每当那股能令人神智错乱的诡风吹过,她的眼中就会出现迷茫挣扎之色,坚持了这许久,她已经分不清周围一切。此刻的连兮微脑子里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处,但是始终有一股来自脑海深处的坚持,让她不肯放下剑,不断的斩杀眼前出现的妖魔。

纵使不记得自己是谁,眼前这些东西也非除去不可!

可妖魔杀之不尽,黑影更是越发浓烈,连兮微终究不支,单膝跪在了满是血迹的尘埃里,而那些噬魂妖魔,霎时全都一窝蜂的扑了上来,要将连兮微神魂全部吞噬。

突然,一道强光震慑而来,恢弘清正的佛气将连兮微笼罩,围在连兮微身边的那些妖魔黑影,顿时化为黑烟升腾。

连兮微得遇贵人转危为安,欲寻找师父而踏入陷落之蜮的执庭,却是遇上了危险。

陷落之蜮之所以鲜少人踏足,就是因为里面有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危险,噬魂妖魔只是最普通的,还有那种出现不定,会使人神智癫乱的诡风;会吸走身体中灵力,使进来的修士无法动用灵力的沙尘;看似普通地面,实则是陷落流沙的鬼沼泽,这种鬼沼泽还融合了天然的幻术,若是没有全神贯注的注意地面,绝对无法察觉那一点违和,而只要一脚踩入鬼沼泽,没有化元以上修为的修士,都无法脱身。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想象不到的危险。

执庭所遇见的,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他所遇见的,乃是生活在陷落之蜮里的梦蛾,这些漂亮的像是蝴蝶一样的生物通常都是群体活动,它们能让人沉溺幻境,失去一切对外界的感知,猎物中招了之后,这些梦蛾就会扑上去,将猎物一点点全部吞噬。

这种梦蛾本是陷落之蜮中最无害的一种生物,然而它们还有一个能力,恰好克制了此时的执庭。它们会引出人心中的黑暗面,从而制造对方最不愿见到的幻象。

执庭此刻见到的,便是师父的尸体。他本不该如此轻易被梦蛾迷惑,然而此地魔气影响了他,他要想维持封印本就艰难,再加上心绪起伏,竟一时不察落入了幻觉。

不远处那具属于师父的残破‘尸体’,一下子让执庭失了神,连身体被梦蛾蚕食都没察觉。此刻身体的痛楚不及心中剧痛,执庭走向尸体,跪倒在地,颤抖的抚上尸体冰冷面容。

“师父…师父,怎么可能会死?不可能。”执庭忽然轻声道,双眼中骤然溢出血珠,他猛地闭眼,然后一手捏诀,划下三十六灵字诀。最后一笔落下,雷声隆隆,紫电劈落,正中他自己。执庭被这紫电震得吐出一口血,然而神情却是恢复了清明。

这招雷之术乃是最上乘的,召来的是正神雷,能清神,劈开邪祟。方才扑在执庭身上的那些梦蛾,此刻就全都被劈的焦黑,落了满地。执庭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那里师父的尸体果然已经消失了。他察觉到身上细密的痛楚,苦笑一声起身拍拍身上黑灰,往前继续寻找师父踪迹。

“竟然如此轻易中招。师父,我果然太害怕失去你了。”

接下去的路,执庭又遇到了陷落之地鬼沼泽中出没的巨蛟,那巨蛟模样丑陋,乃是陷落之蜮一位霸主,喷出的气息都带着毒,执庭躲闪不及,半个手臂都被腐蚀,然而最终还是被他逃脱了。不过,先前追着他的那群魔狼一只都没能逃过,全都成了巨蛟的口中食。

陷落之蜮极少出现植物,若有植物,必定十分危险,比那些活物更加危险。执庭走过一片突兀出现的紫花时,见到那紫花旁坐着一位佝偻老者。这老者一头白发,却着着一身僧袍,手上一串深红佛珠,身上的佛气显示着他是一位修为高深的佛修。

此时,这位大师唇色发乌似乎中了毒,身上佛光闪烁不定,好似想要将体内毒素逼出,却没有办法。执庭见状,也没有过多犹豫,直接走上前去,在距他五步外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情况。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断,执庭又稍稍靠近那些茂盛的紫花,这一观察,他便发现,那些紫花并非花,而是由两种虫子组成,这位大师看来是被毒虫蛰了。

执庭虽不知这毒该如何解,但他带有不少灵丹妙药,其中可解毒之物也不少,有许多都是他自己闲来无事研制出来的,还曾与仟花佰草殿不少药师丹师交流过,效果很是不错,应当能暂时压下毒素。

执庭拿出数种丹药,上前让大师服下,一息过后,大师睁开了眼睛。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虽是灰色,却不显浑浊,反倒有股温润平和之气。执庭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便明白,这位大师眼睛有疾,恐怕看不见。

“多谢你了。”大师微微躬身道。

执庭连忙扶起他,“不过小事,大师不必客气。但此毒罕见,我的丹药也不过是暂时压制毒性,按理说,解毒之物应当在附近,不知是何物,大师可知晓?”

大师摇摇头,温和笑道:“我虽看不见,但也感觉得到你身上的焦急之气,你恐还有要事,我这点事就不劳烦你了。”

第99章 32

“实不相瞒, 我来此乃是为了寻人,然而前路迷惘,不知该去往何处。”执庭道。

大师闻言,问道:“哦?你迷失了方向?”

执庭苦笑道:“是我的方向,她迷失了。”

大师沉吟片刻,道:“既如此, 你不妨先与我来。”说罢, 他往紫花一侧走去, 走向了一片迷雾中。

若在以往, 执庭绝不会在这等危险之地,轻易相信一个人,然而不知是不是这位大师身上气息实在太过纯净, 令人平和,还是他心中隐隐有一丝期盼, 执庭并无多少顾忌, 随着他一起走进了迷雾之中。

大师在前面缓缓走着, 步伐不见如何快, 但眨眼便已走出了几里地,执庭拂袖跟上,不落分毫。很快, 带路的大师停了下来,并伸手拦住了执庭,“到这里就要停下了。”

“为何?”执庭刚说出这两字,眼前就乍然出现了令他惊心的一幕。只见眼前不远处, 是一片沛然佛光,佛光笼罩之中站着一个人,她状若癫狂,在那圈佛光屏障中不断挥舞着手中剑。即便狼狈至此,看不清面容,执庭仍旧一眼认出了她。

“师父。”执庭想也不想,急急想要靠近了解师父情况,然而走出几步,就被大师拦住。

大师道:“我前不久在噬魂妖魔的包围下救下了她,但她遭诡风侵蚀,已经陷入癫狂,神智错乱,认不得任何人,只要靠近她便会受到攻击,你若贸然接近,恐会有危险。”

“多谢大师,但不论如何,便是让师父对我动手也好,我不会任她如此继续下去,她的伤已经不容再拖延了。”执庭说罢,豪不犹豫的靠近了发狂的连兮微。

没人比执庭更加了解连兮微,所以他清楚,若无人阻止,师父会这样一直挥剑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身上的伤触目惊心,那一招一式看似寒意逼人,实则都已是穷途末路,再晚一刻,恐怕就无法挽回。执庭不顾劝阻,冲入佛光屏障之中,原想硬拼着受师父几剑也要将她制住,谁知来到师父近前,还未动手,那癫狂人影却骤然停了下来。

执庭心中一颤,只以为师父是承受不住,伸手要去扶她,手却突然被她满是鲜血的手给握住了。连兮微奇迹般的有了片刻清醒,她可能看不清眼前人,然而一靠近,那股令她熟悉不已的气息与感觉,便让她不由自主停下了剑。

连兮微将剑视若生命,战场之上更是绝不会放下自己的剑,但她在此混沌之时,却本能一般的将剑交到了执庭手中。

执庭一手握住熹微剑,一手抱住阖眼倒下的师父,不及回味心中骤起的情绪,马上运起灵力,源源不断送入师父干涸的丹府之中。将熹微剑收起,执庭一边输送灵力,一边小心探查连兮微神识情况,发现她天府紊乱已近奔溃,心中顿时一惊,不明白她为何会受创至此。

若是天府中神识崩溃,师父便会永远成为一个癫傻之人,但若想梳理师父神识,必须得有人将神识送入师父天府引导安抚,而且这人须得是师父熟悉之人,方才不会被排斥,此时此刻,能做此事救师父的,唯有他。

然而…他的封灵之法,除了将他脑中魔念封印,连带他的神识也无法离体,如此一来,便无法解师父此刻危机。

执庭没有犹豫太久,眼见师父命悬一线,他对一旁等待的大师说了句:“有劳大师为我们护持,我先替师父稳定崩溃神识。”然后便亲手破开了自己脑中一部分的封灵之印。当年费尽千辛万苦布下的封印被破开一部分,执庭清楚,封印一旦破开,便无法再封,可能会带来不好后果,然而此时却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封印破开,执庭身形顿时一震,感到脑中犹如撕裂般的痛楚。忍下痛楚,执庭小心引出神识,进入师父天府,如他所想,师父天府并未排斥他,崩溃神识也并未攻击他。这是全然的信任,执庭不由将怀中师父抱得更紧了些,然后定神全心帮助她稳定神识。

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神识在他人天府中也十分辛苦,哪怕师父不会主动攻击,但因为师父天府混乱,执庭那一丝神识也很容易被冲开,他又不能投入过多神识,否则会对师父有影响。执庭只能在自己一丝神识溃散之后,再抽出一丝继续疏导,如此再三,他已面色苍白。

在一旁等待的大师察觉异状,不得不出手,制止了他这样的行为。

“她已经在好转,接下去,你已经无法再用自己的神识引导了,还是莫要继续了。”大师道:“若想让她完全恢复,需要一样东西,我们来时那片紫花丛最深处,有一株定风草,此草可以消除诡风影响,让她神智清明。待她神智清明,才能自行修复受损神识。”

执庭睁开眼睛,先探了探师父情况,见她确实有所好转,这才稍稍呼出一口气,然后望向大师道:“原来方才大师之所以在那处中了毒,是为了替师父取得定风草,执庭真是万分感激大师救了师父。此恩执庭定会报答。”

“惭愧,我却是没能找到定风草,反倒被你所救。”大师垂着眼帘,神态安详,语气和缓,“而且说起来,你的师父会被困陷落之蜮,与我或有几分关系。”

执庭将师父安置好,自己坐在一侧,闻言道:“哦?不知大师能否为执庭解惑?”

说罢,他又从随身的储具中拿出一块蒲团,“大师也身中奇毒,不如先坐下来说。”

“此事,要从我的身份说起。”大师没有推辞,走到了蒲团边上坐下,缓缓道:“我法号为子蝉,乃是一名行守僧,我的责任便是行走世间,守一切作恶之源,以身为门,禁锢诸恶。”

执庭道:“行守僧?一般佛寺并无行守僧,据晚辈所知,修仙界中唯一有行守僧之佛寺,乃是隐逸寒山之中的一座传说中的佛寺,名为上云寺,子蝉大师莫非出自上云寺?”

子蝉大师:“当今修仙界少有知晓行守僧与上云寺之修者,不愧是名门瀛洲弟子。”

“子蝉大师慧眼,一面便能察觉晚辈出身。大师说‘以身为门,禁锢诸恶’,又有先前所言师父陷落此处,与大师你有几分关系,再加上晚辈来此前听闻陷落之蜮有异状,莫不是因为陷落之蜮中将有危机临世?”

“确如你所猜测。”子蝉大师道:“陷落之蜮之中有妖魔名‘覆’,它们形如黑色火焰,能随着人的情绪侵入脑中,取代一个人,并将取代的人转化为妖魔。久远之前,‘覆’被封于陷落之蜮,但是如今,它们蠢蠢欲动,扩大着陷落之蜮的范围,想要离开此处。”

“我已在此守护了许久,近来却已虚弱到无法完全压制它们,前些时日,有一处陷落之蜮出现缺口,‘覆’欲往那处逃脱,恰好你的师父察觉异样前来查探,竟以一己之力消灭了数百‘覆’魔,她天府创伤,或许也有这等原因。幸好有她在,才没有让‘覆’完全逃脱,后来,我为了再度堵住缺口,不得已动用了禁术,令整个陷落之蜮有了错乱,也因此使得你的师父陷身陷境,对此,我实该说声抱歉。“

执庭听罢,这才明白为何眼前的子蝉大师虚弱至此,明明应当是一位修为高深的前辈,细探之下却已近大限,想必正是因为在此地守护日久,长久维持此地封印消耗甚巨,才会如此。

“子蝉大师,可有我等能帮助之处?晚辈虽修为不济,仍有几分能力,或可一助大师。”执庭握着师父的手,慢慢用自己的灵力蕴养她受伤的经脉。虽然师父此刻昏迷,但执庭心知,若是师父醒着,必定会这么说。既然这样,那他便替师父说了。

执庭话落,一脸慈祥和蔼的子蝉大师却抬头,用那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眼眸细细瞧了他好一阵。

就在执庭被看得心内不解时,子蝉大师突然道:“你的师父也不知是怎么教的,她大约不常夸你,所以才让你这般自谦。以你的年岁及修为,已是我平生罕见的天纵之才,后生晚辈,你是将明珠说成了路边石子了。”

想不到这位大师会突然与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执庭也不再紧绷着脸,跟着笑言:“非是师父不常夸我,正是因为师父常夸我,我才需要更加谦逊。”

笑罢,执庭道:“待我为师父取得定风草,为大师你祛除身上毒患,我便带师父回去瀛洲,届时我会最好准备与安排。寻人前来一助大师。”

子蝉大师却摇摇头,“不必,取得定风草后,你便带着你师父离开吧,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

“可是,子蝉大师…”

子蝉大师握着手中血色佛珠,道:“所有行守僧,都有这样一串血色佛珠,你可知是为何?”

“晚辈不知。”

子蝉大师道:“佛珠本为‘无’色,上面的血色,乃是我一生罪孽,是我所害之人命。每一个行守僧在成为行守僧之前,都曾是罪无可赦的恶人。皈依佛门之后,便选择成为行守僧来偿还自己曾经罪孽,而这记录了人命的沉重血珠便从此长伴一生。我从来到陷落之蜮守护后,就再也没想过离开。大限将至,我自己清楚,不久之后,这里的封印完全奔溃之前,我会进行最后的禁术,以身为门,再次加固封印,如此一来,可免人间一大灾劫。”

子蝉大师仿佛能看到执庭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不必如此,我所做的,是一件许多人都曾做过的事,或许今后还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继续去做这件事。”

执庭沉默片刻道:“可纵有许多如子蝉大师这般的人,这人世间的灾劫祸难,仍旧从不间断。”

子蝉大师:“人世间的善恶最难分说,昨日之恶或许会是今日之善,今日之善或许将是明日之恶,无人能预料,唯望众生圆满,不使恶念起于悲剧。”

作者有话要说:啊…真的还有人在看吗?(心如死灰看着后台数据)

第100章 33

去取定风草之前, 执庭有一个苦恼的问题,那就是不知该如何安置师父。虽然他暂时帮师父梳理了神识,但她仍旧是被诡风影响,时不时便要发狂,这种时候执庭若是在,好歹能让她情况稍好一些, 但执庭不能一直待在她身边, 他还得冒险去紫花丛中寻找定风草。

那些紫花都是毒虫组成, 稍不留心便会中毒, 执庭自然不想让师父一起置身险地。执庭为此苦恼的时候,子蝉大师便在一旁笑的和善,若不是相信他的为人, 执庭真要觉得这位大师笑呵呵的,是在看他的笑话了。

为难了一阵, 最终执庭还是决定带着师父一同去取草, 放着随时会发疯的师父一人, 执庭着实无法放心。

连兮微已经醒了, 但她显然还神智不清,眼神有些混沌的盯着执庭看了许久。执庭蹲在她身前,与她商量去取草的问题, 连兮微面无表情,也没有回应,只是时不时皱皱眉,显然是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执庭便当她答应了, 引着她前往那片紫花丛。好在连兮微比较配合,跟着他离开了。至于子蝉大师,他也随同前去帮忙。

来时很顺利,去时则在半途遇到了拦路的噬魂妖魔。这些形态各异的噬魂妖魔甫一出现,连兮微便一改先前木然与迟钝,飞快的召出了熹微剑,顺手便把走在前面,正准备施展术法诛灭妖魔的执庭拉到了身后,并说出了醒来后到现在的第一句话——“到师父身后。”

虽然师父神智不清之下还记得保护他,令执庭感动,但此时此刻,连兮微的身体根本还没恢复,只是堪堪能行走而已,执庭怎么可能让她出手。于是他只能一边安抚师父,一边腾出手来诛灭妖魔。

“师父,这里交给徒儿就好。”

“师父,先收剑吧,你现在体内没有灵力了。”

“师父,徒儿先给你把剑收起来可好?”

“师父小心!不要离我太远。”

执庭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叹师父对于‘恶’的执念,这种时候她还心心念念要用剑戳死这些东西。执庭半强迫的给她收起了剑,然后将她牢牢护住,捏诀引火焚烧这些妖魔。

连兮微所修习的清正之剑,有一种浩然正气,能伤邪魔,除此之外,便是用天火焚烧最为见效。执庭对于这些颇有研究,他也清楚该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得到最大的成效,所以相比连兮微单一的只是用剑的招数,他对付敌人的套路更加的多。

不止使用灵字诀,还有符咒阵法,咒术甚至配合诡异丹药,待消灭眼前这一波拦路妖魔,执庭腰间软剑都未展开。

连兮微从前也时常感到奇怪,自己堂堂一个小剑仙,怎么教出来一个不太爱用剑的徒弟?不过徒儿这么优秀,用不用剑倒也无所谓,她可不是那种一定要徒弟继承自己衣钵的师父,再说了,她不是还有两个徒弟嘛,也不用非得勉强大徒弟。

一路上遭遇了三波邪魔拦路,执庭都没让师父动手,与子蝉大师两人一起解决了。再次来到那大片的紫花丛前,执庭首先在边缘捉住了一朵紫花观察,所用的工具乃是丹师药师摘取有毒之物的特殊器具。那‘紫花’被摘下之后,花瓣与花径就飞快的分离开,轻柔的花瓣陡然生出无数细细触须,试图攀附有生命的东西,而长长的花径扭动着想要钻进脚下的土地。

执庭将两种虫抓住,又拿出许多药剂与丹药粉末,想要找出这两种毒虫克制之方。连兮微就抱着自己的剑坐在他身边,子蝉大师则好奇的围观,看了一阵他熟稔的动作后,夸他,“当真是不错,没想到你还是个技艺高超的药师。”

执庭:“略知一二罢了。”

子蝉大师:“唉,面对真心实意的夸赞,道谢收下便好,这样过谦不好。”

执庭从善如流:“是,晚辈受教了,多谢前辈夸奖。”

执庭实验速度极快,那被禁锢住的两种毒虫在他的折磨下,从最开始的嚣张愤怒,到萎靡不振,最后在被一种粉末沾到之后,彻底无法动弹了。

“嗯,想不到竟是灰石粉末对此种毒虫有奇效。”执庭说罢,将储具中所有灰石找寻出来,将一部分制成了粉末。

“灰石粉末?这又是什么?”子蝉大师背着手探着脑袋问。

“是一种配置丹药的基础粉末,非常常见,我先前选择了几种与风属性相克的灵草矿石,都对这毒虫无效,没想到随手试了试最普通的炼丹材料,竟最是有效。”执庭将粉末收起,挥袖引诀,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道道灵光。光芒灭尽,平地扬起了一阵旋风。

执庭将灰石粉末洒进风中,让这阵旋风将灰石粉末带向那大片的紫色花丛。

“子蝉大师小心,请退后,以免受到波及。”执庭还未说完,就见子蝉大师早已退到了远处,他还在招手说:“不用担心我,我上次在此中毒实在是意外,平日里还是能独自行走陷落之蜮的。”

执庭:“…”

带着师父离开那阵紫花范围,刚离开,执庭便见那些紫花好像受到了刺激,乍然都活了起来,全部在风中分离脱落,又无力的被旋风搅成一团。还有些脱落之后沾染了太多灰石粉末,无力的落在一侧,另外一部分没被影响的,则气势汹汹的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神智不清但对于危险十分敏锐,连兮微早在那些紫花毒虫朝向这边的时候,便跳起来站在了执庭身前,再次大喊道:“到师父身后。”

执庭口中道是,将这傻乎乎的师父重新摁到了自己身后,抬手射出几道玉片在脚下,组成了一个简单的防护之阵。待那些漏网之鱼来到眼前,执庭三人面前陡然升起一片薄薄灵光,灵光从他们脚下玉片中射出,阻拦了毒虫,而执庭趁此机会,将手中灰石粉末吹入虫群。

这棘手的虫子解决之后,它们原本汇聚出的大片‘花丛’散开,终于露出了里面真实的模样。在大片花丛中间的,竟然是一个巨大头骨,一半埋在土中,另一半裸露在表面,也有一人高。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头骨,圆形白骨上有许多类似眼眶的空洞,看样子这东西是有许多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