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正一品每月的俸禄折银算,也不足二十二两,即便是知道朝野上下几无一官不贪,可豪掷数万两买一挂佛珠,终究太打眼。

不过往回想,张离珠也不是没脑子的人,没得拿出这一挂佛珠来做义募。

心思短短时间内早不知电转了多少回,一个想法冒上来。

谢馥瞧了一眼中间的大曲屏,已经了然几分,转眸看向张离珠。

张离珠也从那漆盘上收回目光来,唇边的笑容明显深了几分。

“还好不负通慧大师所托,这一串佛珠也有了主,能救苦救难,造下七级浮屠了。下头一件,我不说,大家也该明白了。”

“来人,抬上来。”

最后一件,便是预定好的,张离珠自己的画作。

闺阁画作虽禁止流传,可冠上了“义募”的名义,又有谁敢多嘴多舌?

众人只定睛朝画上看去。

两名侍女捧着一副已经裱起来的卷轴图,图上绘的是泼墨山水。

远山渺渺,近山苍苍,江流涛涛,东去滚滚。两岸悬崖峭壁,一片孤帆点在江平面上,随波飘摇。

难为张离珠方近及笄之年,竟已有如此老道的笔力,果真师从徐渭,没堕了她先生的名头。

这一卷画的画工个,加上张离珠的名头,多少也能卖个千儿八百两。

拿出来压轴,倒也勉强算压得住。

侍女再次捧上了漆盘,漆盘里照旧是那三样。

葛秀方才与张离珠闹得不大愉快,这会儿袖子一甩,反倒先没搭理侍女,径自端了茶盏去。

谢馥见状一笑,朝着侍女一伸手。

伺候在她近前的侍女还是同一个,这几轮下来头一次见谢馥伸手,一愣之下险些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忙将漆盘凑上来。

葛秀愣住。

远远的,张离珠也愣住了。

只见谢馥捏了捏自己袖子,微一凝眉,像是在思考什么,接着便见她拿出什么东西来,往信封里一塞。

侍女的头埋得低低的,没看清楚里面放了什么,但谢馥身边的葛秀已经睁大了眼睛。

谢馥放了什么?

张离珠有些转不开目光了。

前面都不给价,如今换了自己的画,却出了价。

什么时候谢馥这么给自己面子了?

只见谢馥把信封折了个角,放回托盘中,对着侍女淡淡一笑。

“好了。”

侍女一垂首,一躬身,端着漆盘,小步小步攒着,退了下去。

张离珠的目光没从漆盘上移开,眼见着侍女退了过来,连忙一招手。

“过来。”

“小姐?”

这出价的信封按理是要拿过去一起拆的。

侍女走了过来。

张离珠也没说话,直接伸手从漆盘里取出信封。

反正她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旁人也不怎么看得到。

她心里痒痒。

毕竟自己视谢馥为眼中钉、肉中刺,跟她作对了这好几年,还从没遇到过今日这般情况。

张离珠翻开了谢馥折的那个角,正想要一抖信封,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

“哗。”

有什么东西一下从张离珠手缝里掉出去。

仓促间,张离珠只瞧见了铜黄的颜色,一晃就到了地上。

“骨碌碌……”

那东西在地面上滚动,一圈一圈旋转着,最后才慢慢躺到张离珠脚边上。

张离珠朝下面一看。

竟是……

☆、第004章铜板三枚

下有三物,皆外圆内方,上下左右分别刻着四个字:隆、庆、通、宝!

三枚铜板!

张离珠脑子有些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地再朝信封里看去,已经空空如也。

谢馥的信封里就装了三枚铜板!

那一瞬间,所有的愕然都转化成了恼怒。

张离珠气得把信封往桌上一拍,“啪!”

“谢馥,你未免欺人太甚!”

怎么说也是堂堂张阁老的孙女,又顶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还拜了名家徐渭为师。

徐渭何许人也?

号天池山人,才华卓绝,当世少有人能及,慕名之人不计其数。

张离珠能拜徐渭为师,可羡煞了京中无数人的。

更何况,今日还是张离珠生辰,结果,谢馥就这么不客气甩给自己三枚铜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的任由旁人作践到这个份儿上的。

张离珠想也不想就喊了出来。

整个花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女宾这边明显看得见所有人表情古怪,屏风那面的男宾那边更是一下鸦雀无声,所有寒暄的声音都歇了。

义募结束,大家还讨论着方才的双面绣,舍利佛珠,山河图,陡然听见这么一声喊,都有些发蒙。

转过头去,方才气度翩翩的张离珠,这会儿气歪了鼻子,裙边散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三枚铜板,正鼓着一双杏眼瞪那头的谢馥。

谢馥已起了身,要与葛秀一起告辞。

被张离珠这么一喊,她也只好停下脚步。

微微一笑,谢馥颇为礼貌。

“张家姐姐还有何事?”

“你就给三枚铜板?!”张离珠质问。

“我没钱。”谢馥淡淡道。

“咕咚”一声,周围好像有人栽倒。

心里门儿清的葛秀更是差点没站稳,扶了一下身边的几案。

无数人都拿眼睛看着谢馥。

见过抠门儿的,没见过抠门儿得这么坦荡荡的!

佩服啊!

那一瞬间,张离珠都为谢馥的厚颜无耻震惊了。

“别跟我装蒜!”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一个谢家二姑娘,高府表小姐,带着银钱万万,你没钱,谁有钱!今日这一场下来统共掏了三枚铜板。这是要告诉我,我张离珠的笔墨,也就值这么点铜板吗?”

谢馥眉梢微微挑起,显然对她这话并不认同。

身旁的葛秀只担心两个人当众闹将起来,不好收场,左右环顾一圈,却也没个人上来相劝。

一片的静寂之中,谢馥不紧不慢开了口。

“还请张家姐姐慎言。三文钱能买一斤米,够普通人家一日的吃食。灾区百姓们没了三文钱可是要出人命的。”

“你!强词夺理!”

此时此地,彼时彼地,三文钱岂能相提并论?

张离珠开始觉得牙根也痒痒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想,这谢馥能给自己几分薄面。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能不给面子到这个地步。

张离珠一声冷笑:“不过你既提到了淮安府的水灾,便该知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怎么也算元辅大人府上半个主人,出手却如此小气。我倒不是嫌你驳了我面子,不过为元辅大人鸣不平。”

言下之意,元辅大人怎养了你这么个丢脸的!

众人不禁悚然。

张离珠如今也真是敢说,虽说现在内阁里头张居正与高拱是日益不对盘,可表面上大家伙还是和和乐乐,从没把脸皮给撕破过。

今日两家的大人没闹起来,倒是家里的小辈忽然大庭广众前面掐上了,传出去可就是笑话一桩。

葛秀情急之下,忙拽了拽谢馥的袖子。

刚才她是亲眼看着谢馥从袖子里摸出了三枚铜板,放进了信封的。

“馥儿,咱们还是先走吧。”

谢馥知道葛秀的意思,也没想就这么跟张离珠闹开。

只是张离珠嘴里一口一个“元辅大人”,多少让谢馥觉得好笑。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减退半分,袖口上盘着的云纹似她人一般素雅。

“老实说,三枚铜板给张家姐姐,挺厚道了。”

“你!”

张离珠险些被气了个七窍生烟。

无奈谢馥脸上波澜不惊,朝着她福了个身,四平八稳地开口:“时辰不早,多谢张家姐姐款待,我等先行告辞。”

说完,她起身,径直要朝花厅门口而去。

“站住!”

张离珠盯着她背影。

“全京城都知道,我师从天池山人,一手书画都是从他处习来。我自问才华难及先生,今日你三枚铜板一出,犹唾面之辱。离珠己身之荣辱全不在乎,唯先生威名不能堕。”

谢馥停下了脚步。

张离珠果真也是个时时会给人扣帽子的,不过她还真想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见她停下,张离珠嘴角扬起几分得逞的笑意。

“十七日后,维扬名士将在白芦馆一会,品鉴画作。你可敢与我同去,较个高下?”

谢馥一挑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她莫名地笑出声来,“你开心就好。”

她轻轻一甩袖子,两手交握在身前,头也没回,说完一句话,便直接踏出了花厅。

纤瘦的背影,弹墨裙画山水,转眼去远了。

葛秀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心底里狂擦冷汗,匆匆点了个头示意,便跟了上去。

二人一道出了张府。

张离珠看着,皱了皱眉。

她开心就好?

那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谢馥说话总是这般招人讨厌!

眼见着周围不少人都看着自己,张离珠也懒得站在这里给人当猴子看,直接袖子一挥,转身离去。

背后花厅里还留着的所有人,见人一走,不禁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这一回的戏可是大发了。

“出价三枚铜板给人,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人家嘛,这谢馥真是被高胡子给养刁了,这种贻笑大方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李敬修竖着耳朵听完了那边的动静,忍不住走回朱翊钧身边嘀咕。

“高胡子”,称的是内阁首辅高拱,只因他下巴下面一把大胡子,总是乱糟糟的,因而得名。

朱翊钧听得懂,已经从座上起身。

人站起来之后,便能看见他腰间配了一把镶满各色宝石的老银鞘匕首,看那弯月一般的形制,怎么也不像是中原的东西。

他眉头已经拢了起来,手里掐着方才第二件一百零八颗的那挂佛珠,目露思索:“给三枚铜板,是抬举了些。”

“是啊,怎么能给三枚……呃,什么?”

李敬修自动走到了朱翊钧身边,正附和着他的话,可说到一半,脑子才算是真正地反应了过来。

他差点咬断了自己舌头,不敢相信地扭过头,看着这一位皇太子。

“我刚刚耳朵背了一下,您刚刚说抬举了些?!”

朱翊钧知道他是听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说什么罢了。

手里那一串佛珠在手里掐了一掐,朱翊钧开口道:“当年你没在京里,宫中有一桩趣事,恐怕你不清楚。”

“哦?”

跟这件事有关?

李敬修跟上了朱翊钧的脚步,朝外面走去。

“两年前,高胡子刚被起复,重入内阁。那年中秋,父皇大宴群臣,允他们带家眷,高胡子就带了谢二姑娘。我身边那大伴你该知道吧?”朱翊钧问他。

李敬修点点头:“知道,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公公吧?”

“是他。”朱翊钧继续说下去,“大伴年纪虽不小,可琴棋书画皆是宫中一绝,多少大臣也难以望其项背。当夜父皇便着他作画一幅,挂出来给众位大臣看,人人称道,无不说是吴道子在世。”

话说到这里,必定有个转折了。

李敬修听着,越发凝神起来。

果然。

“不过,轮到高胡子的时候,这老狐狸指着自家外孙女,便是那谢二姑娘,说,我外孙女也会品画,不如叫她来点评一番。”

朱翊钧的眉眼间忽然染上点点暖意,想起当年的场面,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

“谢二姑娘竟然直接从荷包里翻出了一枚铜板,按在桌上,说,给你买糖吃。”

“……”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