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间能寻到这样的身体,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万幸。

此时此刻,残存在刘念心底的最后一丝遗憾也已烟消云散。

修炼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夺舍更是逆生死伦常之法,本是九死一生的险路,苍天却厚待如斯,与之相比,自己经受的磨难何值一提?

元气运行三周天,窗外天色全黑。

刘念动了动手脚,慢慢地坐了起来,小腿骨折处隐隐作痛,要三日方能痊愈,腹中饥渴却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寻找“拐杖”。屋中仅两件大器,木桌太短,只有打床的主意。

翻开褥子,一股霉味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未几,门被悄悄推开,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闪了进来。

“二少爷。”来人伸出手,往床的方向摸去。

刘念不动声色地躺回床上。

来人摸到床边,在褥子上摸索了会儿,突然哽咽道:“二少爷,苦了你了。往日里,日子再苦再难,你也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如今却饿得吃起褥子来了。要是姨奶奶和老爷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么难过!”

刘念:“…”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这个院子荒废了这么多年,褥子不好吃的,来,嬷嬷给你带了又甜又香的红糖馒头,你吃一个。”她掏出馒头来,香气扑鼻。

刘念肚子咕噜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接了一块,低声道:“多谢。”红糖馒头入口即化,只留下红糖的甜味和新鲜出炉的馒头的香气,饶是他辟谷多年,也抵受不住诱惑,连吃了两个。

嬷嬷惊喜地说:“二少爷,你,你是不是原谅嬷嬷了?”

刘念不敢随意开口。

他听说过,其他修真者夺舍成功后,会立刻做法超度原主,对方无牵无挂是最好,为他立个衣冠冢,每年清明上两柱香,就两清了,若对方有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尚在人间逗留,自己就要为他了结心愿,送他上路,以作借尸的回报。

他现在受身体所限,无法收集做法用具,只好以后再说。

“二少爷,你不要怪嬷嬷狠心,嬷嬷也是为了你好。这个家现在是大少爷做主,夫人把持,老夫人又完全站在大少爷这一边,二少爷你是孤掌难鸣啊!听嬷嬷的,明儿一早给大少爷服个软,让他给你安排个差事,不管做什么,以后都算有着落了。”

嬷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仿佛他不答应,就一直念叨下去,刘念无奈,只好应承下来。

嬷嬷不胜欢喜:“二少爷,你想开就好了。夫人是原配夫人,大少爷是嫡子,这个家由他继承也是天经地义的。”

遇到靳重焰之前,刘念就是个农村小破孩,见到的都是一个糙汉一婆娘,遇到靳重焰之后,刘念是上仙小金童的小奶爹,见到的不是靳重焰的正面就是靳重焰的背影,哪里知道什么原配姨娘嫡子庶子的。她这么说,他只能一点头二点头地胡乱应和。

嬷嬷见他如此合作,喜得合不拢嘴:“二少爷想通就好了。我明早过来接你,一起去给大少爷赔罪。”

刘念道:“有一事想请嬷嬷帮忙。”

嬷嬷呆了呆道:“什么事?二少爷,你,你可不要又做傻事啊!你串通外人讹诈大少爷的事还没有过去,老夫人、夫人和大少爷都在气头上,你可要安分些!”

听她的口气,这位二少爷怕是含冤而故,多半还在这世上。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猜测着这位二少爷是否就在屋里看着自己。纵是修士,与鬼魂打交道也需要媒介。他道:“嬷嬷放心,我只是记挂母亲,想为她烧些纸钱。”他报了个清单。

嬷嬷道:“难为二少爷一片孝心,不过天色太晚,一时弄不齐全,等明日再说罢。”

刘念道:“好。”

嬷嬷又殷殷嘱咐他莫忘了明日早上去找大少爷,他都一一答应。

嬷嬷走后没多久,天就渐渐亮了。

刘念正闭目修炼,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一脚踢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捧着脸盘往桌上重重地一放,绞了把脸帕,丢到刘念脸上,催促道:“手脚利索些,大少爷在前头等着呢!”

刘念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道:“你背我去吗?”

少年瞪大眼睛:“我背你?我是大少爷的书童,别说现在,就是以前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要人背,你找青苗去!”

刘念也不恼,淡然地说:“我双腿断了,下不了地。”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转头拿了一对拐子来,丢在床前:“用这个。这个用不了,你就爬着去吧!”他本以为对反会恼,做好了回嘴的准备,谁知他低头捡起拐杖,慢慢吞吞地下了床。

“带路吧。”刘念道。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出门看,路上看,进屋还看,看得刘念忍不住脸红。他羞涩的模样落到文锦和王夫人眼中,都是一怔。

王夫人看向文锦,似在问:这个刁骨头又在耍什么花腔?

文锦轻轻地摇摇头,对刘念道:“二弟,这几日休息得还好?”

刘念疼得脸色发白,忙扶着椅子坐下来:“都好。只是没人搭理,每日用膳不大方便。”他并非计较,而是依照二少爷的处境说点符合人物身份的话。

只是他揣摩了处境,却没有揣摩到性格。

文锦和王夫人见他受了委屈还这般平和,反倒暗暗留心。

文锦看向带路的少年。少年一拍自己的脑袋说:“呀,我忘了,青苗走了,二少爷的衣食住行可就不是没人打理了吗?”

他随口一解释,竟也没人往下接,文锦紧接着就说起了文家,暗示原主与外人勾结,使文家大不如前,处境堪忧。

文锦见刘念默不作声,不由露出嘲讽和轻蔑,却没有接着往下说。王夫人见儿子久久扯不到正题,焦急地接下去道:“老二,改过自新是好事,但将功补过才是正理。现在的文家可不是当初的文家了,要是没有一座强硬的靠山在背后撑腰,不出一个月就要被章家和郭家联手吞噬了。”

刘念只好道:“请夫人明示。”

王夫人道:“摩云崖又遣人来收弟子。你也知道,除了先前的青苗之外,家中只有你与锦儿有灵根。锦儿是一家之主,家中需他坐镇,想来想去,这份机缘只能落在你身上。摩云老祖是仙家大能,文家二少爷拜入他的门下,章、郭两家必不敢再来惹事。”

刘念虽是修士,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修士,对摩云崖摩云老祖一无所知,闻言倒是生出一番感慨:常道仙缘难寻。没想到自己夺舍重生之后,又有一份仙缘摆在眼前。

他察觉王夫人急于将自己送到摩云崖,却也没有多想,垂耳下首地答应了。

王夫人和文锦见他如此乖顺,一时惊疑不定。

刘念趁机将昨日向嬷嬷罗列的清单又报了一遍。

王夫人道:“怎么好端端地想起祭拜的事了?”

刘念道:“即将远行,好歹要与父母亲说一声。”

王夫人无话可说了,只好叫人去准备,等他一走,立刻说:“青苗与他最好,保不齐在摩云崖学了什么害人的法术暗地里教给了他,要使到我们头上。”叫先前带路的少年盯着他。

文锦道:“未必如此。”

王夫人追问原因,他却没有说。

刘念走到一半,少年追上来,带他去了另一个院子。

这座院落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进了主屋才知,这里本就是原主住的。想来是原主勾结外人得罪了大少爷,才被发落到之前的破屋子里。

刘念转了一圈,翻出几套旧物,等少年将他要的东西都送来之后,立刻摆案做法。

少年在旁看着他捣鼓,忍不住道:“你这是做什么?”

“祭拜亡魂自然要毕恭毕敬。”刘念将原主用秃了的毛笔丢入火盆子里。

少年道:“烧东西给老爷应当寄好的才是,这么根秃笔,谁稀罕啊!”

刘念见烧了许久周围的红线都没有动静,又丢了一本书进去。

少年又道:“老爷过世的时候都四十好几了,你竟然丢一本《三字经》?难道还指望老爷与姨娘在下面生个鬼娃娃不成?”

刘念置若罔闻。《三字经》之后,他又丢了几本书进去,红线突然就动了一下。刘念抬起头,将兑了牛泪的水往眼里一弹,就看到一个姿容不俗却神情阴暗的青年站在香案前,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第3章 魂断处,梦醒时(二)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纵然容貌明丽,也是个鬼。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黑、鬼、老鼠,其中以鬼为最。以前靳重焰捉弄自己,到点儿不睡觉,硬熬到半夜将自己推醒说鬼故事。自己被吓得厉害了,就挠他的痒,总要闹得两人精疲力尽方才罢休。可真遇黑遇鬼遇老鼠的时候,那个小小的身体又会挡在自己的前面,好似他真能撑起一方天地一般。

刘念下意识地向左边伸手,抓了个空,失衡微晃的身体让他蓦然惊醒。

如今,那人已然撑起一方天地。

自己却不在那方天地里。

他捡起拐杖,慢慢地站起来。

二少爷见他盯着自己,也愣住了,张口道:“你看得见我?”

刘念读唇猜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二少爷一阵狂喜,随即惊惧地退后两步道:“你强占了我的肉身,还要对我做什么吗?”

刘念开口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少年不知他见了鬼,被突然冒出的话吓了一跳:“见鬼!这话听起来再恶意没有了!”

二少爷猛点头,很快又厌恶地瞪了少年一眼。

刘念对少年做了个嘘的手势,对二少爷道:“你若有心愿未了,我可以成全你。”

少年听他自顾自地说话,“呀”的尖叫起来:“什么叫做我若有心愿未了可以成全?我的心愿为何要你成全?难,难道,你要杀杀了我吗?”

二少爷又拼命地点头。

刘念看向少年:“我并不是对你说。”

细细的风翻动香案上的经书,翻了一页又一页,锡箔在火盆里翻动,一片落叶从树梢翻滚着下来,落在火盆里,跟着锡箔一点点地烧成灰烬。

时间好似只过去了一点点,又好似春夏秋冬轮了一轮又一轮,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少年几乎以为自己僵硬得躯体已经寿与天齐。

少年惊恐的模样让刘念不忍:“有事的话,你可以先走。”

少年屁滚尿流地走了。

刘念又看向二少爷。

二少爷道:“我也有事。”

刘念道:“我帮你。”

二少爷开始口吃:“你你你这个恶人,占了我的肉身,你还还想要杀人灭口吗?我告诉你,你你这样的人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剥皮,抽筋,熬骨,炖汤…养身又养颜。”

他胡言乱语,刘念糊里糊涂。

“借你肉身,情非得已。既有所借,必有所还。你有心愿,我当成全。”刘念一字一顿地说,语气坚定温柔。

二少爷怒道:“成全你个鬼!你杀人夺舍还假惺惺地做好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刘念道:“你不是我杀的。我夺舍时,你已经死了。”

“胡说!”见刘念态度温和,二少爷消了几分惊惧,“我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刘念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同情:“饿死。”

二少爷浑身一震,望了望自己的卧房,又看向西南角,那间破屋的所在,慢慢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刘念吹熄了香案上的蜡烛,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进屋。天色将晚,不知少年和嬷嬷是否送晚膳过来,摸摸肚皮,却有些饿了。

“腿再也治不好了?”二少爷跟在他后头进来,将话问了三遍都不见回答,试探着绕到他的前方。

刘念冲他友善地笑笑。

二少爷道:“你听不见我的声音?”

刘念道:“只能读唇。”

二少爷沉默了会儿,放慢语速道:“你能帮我了却心愿?”

刘念道:“不伤天害理,我力所能及。”

“我想活。”怕刘念看不清楚,他又慢慢地说了一遍,“我想活。”

刘念无言地看着他。

二少爷盯着他的眼睛,眼底的希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黯淡,突然发很地说:“我活着就伤天害理了吗?”

刘念道:“我力所不及。”

“那你呢?你为什么能抢别人的身体?我不是要你把肉体还给我,你可以帮我抢别人的!只要不太丑…不太矮不太老,我都能接受。”

“我修道。”

二少爷嘴唇抖了抖,脸垮下来,拂袖而去。

刘念正要留他,就看到少年拎着篮子鬼鬼祟祟地走进来,与二少爷走了个对穿。二少爷被人当中穿过,晕眩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送饭的少年打了个寒噤,将篮子飞快地往桌上一丢:“夫人让你今晚收拾东西,明早就走!”说完,拔腿就跑。

二少爷刚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被他穿了过去,跌坐在地,晕乎乎地看着刘念。

刘念将饭菜从篮子中取出,三菜一汤,有鱼有肉。

二少爷摇摇晃晃着进来,嘀咕道:“断头饭。”

刘念没看清,侧头问:“什么?”

二少爷坐下来:“你要去摩云崖?”

刘念道:“尚在考虑。”他修炼的《心火经》是通天宫顶级心法之一,再适合自己不过,与其拜入他人门下,从头修习一门未知心法,倒不如找一处僻静之地再冲元婴。

二少爷见他沉默不语,急了:“去摩云崖,我要你去摩云崖!”

刘念道:“这是你的心愿?”

二少爷道:“我要你带我见一个人!”

“谁?”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二少爷留了一手。

刘念问:“是青苗吗?”

二少爷呆住。

刘念轻声答应:“好。”

二少爷:“…”他还没有承认!可又无法否认。他眼睁睁地看着刘念吃完饭,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爬上床,闭上眼睛。

“喂!”

“你叫什么?”

“喂!”

“我还没有承认!”

“…”

一个茶杯突然砸在地上,将屋里的一人一鬼吓了一跳。

刘念睁开眼睛,看着站在碎片边上不知所措的二少爷:“怎么了?”

二少爷呆呆地说:“我,我拿到了杯子。”

刘念道:“所以世上才会有闹鬼一说啊。”

二少爷欣喜地去抓杯子,抓了几次,终于抓住,狠狠地往刘念甩来。刘念伸手接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二少爷道:“假以时日,我可否变成人?”

“的确有鬼修一说。”对上二少爷期待的目光,刘念轻叹了口气道,“并不能修炼成人,只能修炼一些法术。一旦入门,从今往后,再无退路,一着不慎,就是灰飞烟灭,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二少爷脸色惨白。

刘念不忍再看,闭眼入睡,睡到一半,胸口沉甸甸的,睁眼就见二少爷盘膝坐在他肚皮上,前面放着一个茶壶。

见他醒来,二少爷做了个鬼脸。

翩翩少年,偏偏丑脸。

刘念一时恍惚:“阿惜?”

“阿惜是谁?”仿佛窥知了不得了的秘密,二少爷眼中精光暴涨。

刘念眨了眨眼睛:“你不怕我了?”

二少爷道:“为什么怕你?”

“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你会吗?”反问中带着几分笃定。

刘念笑了笑,揉揉眼睛道:“我困了。”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看到刘念僵住的手,二少爷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我不知你为何要留在这个家里,既然要留下,至少要知道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吧?”

刘念并不是很想知道。反正明天去摩云崖,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不管刘念看不看自己的嘴型,或看懂了多少,径自接下去道:“我大哥叫文锦,是我爹和他明媒正娶的正房的儿子。我叫文英,我娘是他的妾室,生前很受宠,去哪儿都带在身边,遇到瘟疫的时候,也一块儿去了。那时候我十二岁。”

刘念有所触动。

他遇到靳重焰的那年,也是十二岁,靳重焰四岁,看着像个软乎乎的小包子,脾气却很倔强,刚来时,白天不爱说话,就呆坐着,晚上等他睡着了才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一哭就哭了一个月,眼睛哭得像两个小核桃。自己怕他把眼睛哭瞎,又买不起鸡蛋,每天起个大早帮隔壁刘小花煮鸡蛋,煮好的鸡蛋先给他敷眼睛,敷好了再送还隔壁。后来小哭包看他太辛苦,提议他用鹅卵石代替。他试了试,果然可行,备了五六颗鹅卵石,小哭包却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