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熏馆,甄钰的脸色瞬间沉静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紧紧握着,丁公子,丁公子,还有那一笔熟悉的字。那口吻熟悉的策论文章——丁睿,是他来了吗?

甄钰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的痛楚。

“呵呵,说起丁郎,你很意外是不是?其实丁郎他喜欢的人呀,其实是我呢!”邵琬清那娇媚得意的笑声浮现眼前。甄钰咬了咬唇。

邵琬清说的,是真的吗?她分明的记得,那日外出登山散心,其实是他约她去的,可是后来他却没有出现,直到她坠崖、受伤、屈死,他都没有再出现。

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曾经令她死不瞑目。没想到再世为人,他竟又出现了!也许。这就是天意!上一世的疑点,她要一点一点的揪出来。

很快就到了枫落湖聚会这一日,甄钰禀了甄夫人知晓,换了一套银蓝团花暗纹圆领长袍男装,象牙色腰带上系着一块碧莹莹的翠玉,与甄克善兄弟三人一起乘车而去。

许是临近春闱。众人均觉躲在客栈里温习再怎么看也无多大用处,人人都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多结交结交朋友,散心的同时顺便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细,相互交流之时,没准还能打听到用得上的消息。因此,今日枫落湖的聚会甚是热闹,足有三四十人之多,除了外地的士子们,亦有不少上京名门之家的公子参与,不用说,这些公子自然便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了。

甄钰兄妹四人到来之后,立刻便吸引了众多的目光。一来因为四人容貌气质穿着打扮俱是不俗,这么齐整整的出现,想不引人注意也难;二来甄钰和甄克守年纪看起来显然要比众士子们小上一截,众人未免好奇多瞧几眼;三来,当众人认出这是户部尚书甄老爷家的公子时,哪儿还会客气?尤其听说了甄府三位公子去年秋闱都中了进士,最小的才十二三的光景,中热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探究羡慕和讨好,呼啦啦一下子都上来笑着拱手招呼。

一时之间,“久仰”、“幸会”等客套话漫天乱飞。

三位兄长一时都忙了起来,亦笑着与众士子们招呼,甄钰微微笑笑,轻轻往后退了几步,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缓缓扫去,突的一定,心跳有一刹那的停顿,茫茫然,空荡荡的。

那人青衫落拓,身形依旧是那么挺拔,嘴角噙着温和的浅浅的笑意,背着手站在不远处随风飘荡的垂柳下,向这边望着。风轻轻吹过,扬起他的衣角和几缕青丝,遗世而独立。身处红尘,身上却似乎不曾沾染上半点红尘的气息。

不知为何,在一刹那的激动之后,甄钰的心却蓦地平静了下来,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前世种种,爱也罢,怨也罢,此刻统统都没有了,只剩下澄空明净的一片。

她只想知道,当年害她的,究竟有没有他的份!毕竟,那个地方,可是他约她去的!

身旁的说笑声又高了些,甄钰回神,却是甄克善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笑着道了一声:“走罢!到前边去坐坐!”

前边不远处湖畔码头上,停着两艘极大的漂亮雅致画舫,此时两船并排,用缆绳系在了一起,船上铺了平整的木板,将两条船练成一片。小聚斗一回文,解开缆绳,拆去木板,又可游湖。

甄钰抬头向甄克善笑着“嗯”了一声点点头,便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一起过去。

“丁兄!呵呵,你来了!”走在前头的甄克礼突然站住,向丁睿打了个招呼。

“克礼兄!”丁睿见他们身边的人少了,这才笑着过来见过。闲聊间,亦同甄克善、甄克守见过了。瞧见甄克善牵着手的甄钰,丁睿倒是怔了一怔,笑道:“这位小兄弟,瞧着倒是面生——”

甄克礼兄弟三人相视笑了笑。甄克善便瞧了甄钰一眼向丁睿介绍道:“这位是我堂弟,克珍,这是丁睿丁公子。”

“原来又是一位甄家公子!幸会!”丁睿打量了甄钰两眼。含笑向她点了点头。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笑脸,甄钰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恍若隔世,一时之间,她有点儿分不清,到底从前是梦,还是如今是梦。

“丁公子好!”甄钰标标准准的向他拱了拱手问好。气定神闲,再也自然不过,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第一次见面一样。

丁睿丝毫没有拿她当小孩子敷衍的意思,笑着回了礼。又向甄克礼等笑道:“你们甄家真是人才济济,这位克珍小兄弟亦是不俗!”

甄克礼呵呵一笑,道:“我这小兄弟也是好奇,今儿便带他过来玩玩罢了!”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人说笑着一起往画舫上登去。

看着甄克礼和丁睿极熟络的样子交谈着,甄克守随在甄克礼身边听得专注,甄钰便有意拉着甄克善落后了几步,见四下无人注意,遂悄声向甄克善笑问道:“大哥哥同这位丁公子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啊。这可真奇了!”

甄克礼才刚刚来上京不久,平日里也不甚出府,而丁睿也不是上京人,他们俩这般热络,给人的感觉倒像是结交数年极熟稔的朋友似的。

“这个,想必就是一见如故吧!”甄克善正好也懒怠同那些人挨得太近。见妹妹和自己说话,也乐得放慢了脚步,顺口向甄钰笑道:“妹妹——四弟有所不知。还记得去年大哥哥上京,因为道路受阻耽搁了许多时日的事吗?大哥哥正是在屏南道与丁公子遇上的,那时道路受阻,大哥哥在一家寺庙中借住了十一二天,恰好丁公子也寄居在那家寺庙,他们便是那时候认识的。得知丁公子也欲上京赶考,大哥哥还邀请他一起来咱们府上住呢,让丁公子婉拒了。后来丁公子到了上京,便递了信与大哥哥,两人的交情就是这么来的。”甄克善说着又笑道:“丁公子这人倒是不错,前些日子我和三弟、大哥哥都邀请他到咱们府上住着,彼此间也好切磋切磋,他却坚持不肯!”

也难怪甄克善会这么夸他。住进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的府邸,这是多少人拿银子都砸不开的大门,他却再三拒绝了,自己的文章也不肯当做敲门砖求人指教,这般的骨气,已是不俗。而他亦没有为了避免“巴结讨好”的嫌疑来了上京也不主动找甄克礼,可见其心底一片坦荡,并不畏人言。

朋友要结交,关系坚决不攀、不借,能拿捏的恰到好处,也足以令人佩服几分了。

“二哥哥,四弟,快些过来!”码头上,甄克守和甄克礼向这边望着,甄克守招招手向他们叫道。

“咱们且过去吧!”甄克善笑了笑,应了甄克守一声,拉着甄钰过去,一同上了画舫。

丁睿突然察觉甄克善兄弟三个似乎对这位四弟格外照顾小心翼翼,轻易不让人靠近他身边不由暗暗纳罕,细细瞧了甄钰两眼,但见眉目如画,唇若红菱,心不由暗跳了跳。

一时人既到齐,众人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便有雇佣的青衣仆人斟上茶来。

品着热茶,欣赏着湖光山色的美景,众人的心情情不自禁都开朗了几分,在座有两位川南来的顾姓、毛姓才子,性情甚是活跃,说话又是妙语连珠,将气氛带动得格外轻松活络,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不断。

甄钰静静的坐在甄克善和甄克守的中间,手中剥着花生有一颗没一颗的尝着,不时瞧瞧外头的湖光水色,不时听他们聊上几句,话题无非是谁又做了一篇好文章如何的可圈可点、谁前两些日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拜访了翰林院的李翰林结果受到了好评诸如此类,再不然便是猜测今年的题目将会如何如何,甄钰听得有些发腻,便瞧着外头怔怔出神。忽然察觉到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回首抬眼望去,恰直直对上丁睿的目光,丁睿一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慌忙扭开了头去,垂首喝茶。

嘴里的茶水吞咽下去,带起心底一片苦涩。不知为何,刚才一抬眼看到他的神情,丁睿顿时有一刹那的恍惚,那样的神情,分明就是——

怎么可能呢!丁睿失笑,微微的摇了摇头,定是自己疯魔了!

“阳春三日,如此聚会,如此美景,怎么可以没有诗词助兴呢!”那爱热闹的顾公子清朗的声音高高响起,立刻获得了一大片的赞同。

春闱考场,那是真正的上万人挤独木桥,不到发榜的那一日,除了极个别信心极度膨胀、盲目自信之人,没有谁敢保证最后的结果是喜是悲。

不是大家不够优秀,而是优秀的人实在太多。

如果不能得中,那么凭借诗词在众人中间出出名,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也不枉来上京一趟!倘若这诗词传到了某位贵人手里,得到了贵人的赏识,那就更妙了!

一听要作诗,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许多人跃跃欲试,一副准备厮杀的神情。

“今日对此湖光山色之美景,不如今日诗作就以此为主题,又现成又自然,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说话的是一位面皮白净、薄唇长目,身着湖绿色直裾、头戴纶巾的青年士子。甄克守小声说,这是江南的杜士子。

“如此甚好!杜兄这主意不错!”众士子都笑着称是。古来山水诗虽多,但也是最容易做的,

恰好,另一头船上聚着的士子们听见这边嚷嚷着要做诗便也派了两人过来瞧瞧,笑着问是何题目,那边也要一起做。听了这个主意,也笑着说不错,寒暄几句,便依旧过去了。

这边众人又商量着:若是人人都做,一来人数众多时间不够,二来有的人并不喜欢此道倒不好勉强的;于是将七张裁成四方的小纸条做上标记,折叠起来,与其他无标记的纸条混在一起,一人从中拈取一张,拿到有标记的是必要做的,若实在不想做可与旁人交换,余者想做便做一二首,不想便罢了!而那拈到有记号纸张的七人所做诗作,众人是要一一点评的,余者有佳句自然亦要品鉴一二。

众人都笑着称是,于是当即便收拾了桌案,命青衣仆人捧出文房四宝来,有的做标记,有的裁纸,有的折叠的忙乎起来。依着人数将纸条准备好之后,装入一个藏青色的阔口瓷罐中,一人捧着自众人面前经过,每人从中拈取一张,相互笑着验看。

甄府四位公子中,独甄克善拈到了一张带有标记的,一时间甄克善不由大急,眉头不易察觉的蹙了起来。

别人拈到了这纸条可以同旁边人交换一张空白的,他却是不好这么做的。昔年探花郎、堂堂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去年才中的举人,竟然不会作诗,传了出去,他的面子和甄老爷的面子甚至甄府的面子都要大大受损不可!

甄克善不由得暗暗叫苦。

第241章 采桑子

“二哥,换给我好不好,换给我吧!我想要这个有字的!”甄克善还在那里烦恼,甄钰突然仰起小脸,睁着一双黑漆漆水亮亮的眸子,脆声祈求着甄克善,一脸的羡慕和迫不及待。

众人见了不由相视而笑,均想:这甄府的小公子倒是有趣!到底是小孩子,看来是个爱出风头的!

甄克善心中喜透,差点要笑出声来,面上却是故作沉吟,仿佛有些不舍,顿了顿方宽容宠溺的笑着哄道:“好好好,那便换给你吧!”说着还轻轻抚了抚甄钰的头,一脸的兄长疼爱弟弟的模样。

“谢谢二哥哥!”甄钰喜滋滋大大方方的同他交换了,兄妹俩各自嘴角微翘,趁人不备悄悄眨了眨眼。

没有谁会清楚甄克善的底细,见他如此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无不心中赞扬:甄府的嫡长子,人品做派果然不俗,对幼弟如此友爱,真正难得!

甄克礼和甄克守见状,也各自松了口气,相视轻轻一笑。

丁睿是略略清楚甄克善的底细的,见状不由得又好好的瞧了甄钰两眼,唇畔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心底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起来。甄钰和甄克善两人之间的眼神互动,又让他有一刹那的恍惚。

那般的狡黠,那般的机灵,怎么会这么像!

众人便在船上随意走动起来,或扶栏,或倚舷,三三两两指点着风景推敲佳句,或者独坐默默凝神沉思,甄克礼兄弟几个也被人拉了去。

待得一炷香燃尽。众人又重新落座。那顾士子和毛士子等三四人拼了一张宽大的桌案在侧,一人研着墨,一人展着雪白的宣纸,只等着有人念了出来便写下。或者,让那作诗之人自己来写。

自然是那拈到纸条的七人先写,儒林士子讲究一个“尊”字。按照年龄排序,甄钰最小,理应排在最后一名。众人瞧了瞧气态闲闲,神情间似乎还有些懵懂浑然不知自己所做何事的样子,不由得都好笑了起来,均觉甄府这位小公子实在是太有趣了!

一时先头六人的诗作都写了出来,其中有好的。也有平平的,大家少不得都称赞吹捧了一回,相互传看诗稿,说的头头是道。甄克善冷眼看去,心中十分无语。有的诗作,连他都看得出来不好的!要他像众人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能说的出来才怪!好在,有甄克礼和甄克守在,但凡有问上来的话都有他二人不动声色挡着,倒也没有谁认真的点名道姓要问着他,令他免去一场难事。

接下来,便轮到甄钰了。

“甄小公子,该着您的大作了。”顾士子笑吟吟的向甄钰道。那略带请教打趣的语气,让众人都笑了起来。甄钰也跟着笑了。大家只把她当成个凑热闹的小孩子,虽然是笑着,这笑却没有半点儿的嘲弄讥讽,只是觉得新鲜有趣,带着包容。

“好啊!”甄钰笑呵呵的回答着。甄克礼有些紧张的握了握拳。甄克善和甄克守却知道这点事难不倒妹妹,纵然她不出挑,也不会落了甄府的面子,因此面上俱含着浅笑,并不着急。

“那是甄小公子自己写,还是在下代劳呢?”顾士子又笑着问道。

甄钰身量不足,站起来那桌案已至胸口,她当然无法自己写,顾士子说那话是含着调侃与打趣。众人听了,果然又呵呵的笑了起来。

甄钰扭头,目光落在丁睿身上。丁睿一怔,鬼使神差的,竟站了起来,口中说道:“不如就由在下代劳如何?”

“好啊,谢谢丁公子!”甄钰点了点头。

丁睿微笑点头上前,从顾士子手中接过了笔,抚了抚铺呈桌上的雪白的纸,抬手提笔,站在案后,眼角微微一抬,凝向甄钰。

甄钰目光闪了闪,向众人笑道:“我可没有各位哥哥这般大才,这么短的时间里可想不出来什么好诗,不过,倒是先前诌了一组描写西湖的旧诗,不知道做不做得数?”

众人自然不会同她一个半大孩子计较,见他说话口齿清楚伶俐,长相俊美,仪态大方得体,又出身不俗,对她更是大增好感,都笑着同意了,同时也有几分好奇,催着她将旧作快些念出来。

丁睿听到她说西湖却是一怔,顺口问道:“甄小公子去过西湖吗?”

“不曾!”甄钰摇摇头,清亮亮的眼睛望向他。

“呵呵,既不曾去过,如何却写了一组西湖的诗呢?”不知谁笑着问道。一众人听见问都笑吟吟望着甄钰,浑然忘了诗会的目的,只觉得逗这甄家小公子格外有趣。

甄钰一本正经回答道:“虽不曾去,心向往之。若是非要去了才可以写,那么范仲淹也写不出来《岳阳楼记》了!”

“好,说得好!”众人一愣,随之无不哈哈大笑起来。丁睿脑子里“嗡”的一下,立时呈现一种雾茫茫的空白。记忆的曲线深深的往脑海中延伸而去。

这句话,曾经,他也说过。

“甄小公子,快念,快念!我们可都等着呢!小公子说的是‘一组’,咱们大家可没听错吧!”不知谁又笑着起哄,众人都点头称是,一时间笑呵呵的,就连船另一头也被吸引来了多人。

甄钰微微一笑,遂轻轻念道:“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

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甄钰的声音轻轻缓缓,一句句念着,一连便念了三首,众人一时怔住,望着她的目光也渐渐变了,惊诧不已。眼神不自觉瞟向外头的湖光山色,细细咀嚼那如清泉般从她口中吟念出来的词句,一时鸦雀无声,面上再无一丝方才的打趣嬉笑。

“哎,丁公子,你怎么停下来了?赶紧写啊!”站在丁睿旁边的林士子一转眼瞥见丁睿如木雕泥塑般呆在那里,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不由得轻轻提醒了一句。

“啊?呃……”丁睿一怔回神,有些慌张掩饰的笑了笑,撩起衣袖下笔如飞。

此时此刻,众人都被甄钰怔住了,虽然丁睿的表现比之众人更夸张了一些,也无人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只有甄钰知道,丁睿的心底此刻定然翻起了滔天的巨浪,那份震撼无法以言语形容!因为这几首词,曾经是他写的!

是他为她写的。

她说她喜欢西湖,她跟他说当年在杭州生活那两年的种种往事,他便笑说要为她写一组西湖的诗词,让她读着的时候,不必亲去亦可重现出那番美景。她还取笑,说是他并不曾去过西湖,如何能够写得出来?便是写了出来,也是不贴切的。他意味深长的含笑瞧了她几眼,笑着道:“虽不曾去,听你描述亦心向往之。若是非要去了才可以写,那么范仲淹也写不出来《岳阳楼记》了!”

他又说:“等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咱们一起去!”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游人日暮相将去,

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甄钰依然徐徐缓缓的念着,丁睿俯身书写如行云流水不曾断绝,不曾凝思,不曾停顿。甄钰念着什么,他早已听不清楚,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的回响,萦绕在耳畔,将那尘封记忆中的字句一字一句的重现出来——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念到这里,甄钰突然停住了,抬眼向丁睿望去,丁睿亦不觉向她望来,彼此默默。

一个不动声色,一个探究惊疑。

“甄小公子为何不念了?该是还有下半阙吧?”众人听得入神,不觉问道。

甄钰有些为难的笑了笑,抱歉的说道:“是该还有下半阙,只是,时间有点儿长,我不太记得了!有劳丁公子挥洒记录,不如,这下半阙请丁公子来续作,不知丁公子可否愿意?”

丁睿深深的瞧了她一眼,心里正翻腾激荡得厉害,当即毫不犹豫点点头,一边笔走如飞,一边低声念道:“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第242章 试探

“好,续得好!好极!”众人见丁睿才思如此敏捷,一怔之下无不喝彩。

又有人不觉赞赏叹道:“丁公子果真大才,这下半阙和上半阙浑然天成,自成一体,看不出半点儿承接晦涩之意,连意境也是一样,倒像出自同一人所做!难得,当真难得!”

续作旁人诗作,这种事他们人人几乎都可以做得来,可是才思像丁睿这么敏捷,又续得这么浑然一体,却无人敢保证自己能够做得像丁睿这般出色。一时间,连甄家三兄弟都愣住了,甄克礼、甄克守等看向丁睿的目光越发佩服不已。

丁睿怔怔的,整个人仿佛魂灵出窍,对周围众人的夸赞浑然不觉。心心念念的,想的只是她,只有她。那抹绯色的窈窕身影,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从他记忆深处潮水般涌出。望着眼前这张姣好莹洁的脸庞,那般的神情,那般的眼眸,令他忽然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果然是好诗!”不知何时,众士子们都聚了过来,手中传看着甄钰所作这九首西湖诗,交口称赞不已,其中更有那杭州籍的举子甚是自豪,摇头晃脑的吟哦,对人解说着西湖的风物。

“可惜了,只得九首,在下不才,想要续上一首,凑成十全十美,不知甄小公子意下如何?”一位高瘦的中年举子拈着胡须向甄钰笑道。

这是一段佳话,众士子哄然叫好,甄钰自然不会反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求之不得,请前辈指教!”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甄小公子家学渊源。小小年纪便有此才,这‘指教’二字小公子休要再说,实实羞煞人也!”那举子一副受宠若惊。慌忙摇着手笑道。

“前辈如此谦虚,便是此等品格亦值得在下学习。”甄钰笑道。

那举子被她夸得拈着胡须呵呵直乐,众人亦无不叹息甄府家教之好。那举子亦不再一味谦让,笑着上前,从丁睿手中接过软毫长笔,饱蘸浓墨,抬袖挥毫念道:“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众人见了,自又是一番赞赏,气氛一时热烈。甄钰微笑着听了几句众人的夸奖,便有些羞赧的垂了头,怯怯的往甄克善、甄克守身后躲了躲,甄克礼便忙笑着上前周旋。甄钰年纪尚小,众人见她如此亦未苛责,宽容一笑,转而又与甄克礼热络说谈起来。

甄钰乖巧的依偎在甄克善和甄克守身边。悄悄抬眼凝眸,向丁睿望了过去。丁睿正在发怔,突然觉察到她的目光,亦转头对了过来,甄钰毫不回避,眸中波光流转。俏皮的向他眨了眨眼,分明就是从前郑宝儿的娇嗔形容。

丁睿心口一热,身形微动就欲向她走过来,握了握拳,终究又强忍住了。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探究。

不一会,有船夫佣人将那铺成连接两船的木板撤去,将缆绳解开,竹篙轻点,船桨慢摇,缓缓将船荡开了去,一前一后在枫落湖中游玩。众士子重新落座,一边品茗赏景,一边相互交流,甄家兄弟和丁睿一时间都成了众人围绕的焦点。众人均想,甄家这么小的公子亦有此才,那么他上边的哥哥们自然更不用说了,能趁此机会同他们切磋切磋,总归有益无害。甄钰终归年纪小,且此时面上显出了两三分倦色,众人亦不去烦她,由着她静静的寻了船尾一处清净地方,伏着船舷发怔。

“甄小公子,”听到这低吟的声音甄钰身子微微一僵:他终于是过来了!

甄钰收回伏在船舷上的胳膊,慢慢抬起头,眨了眨眼,睁着清澈的眼眸,静静的望向丁睿。

“你——”丁睿脚下一个趋趔差点没摔倒,眼神有些无措闪了闪,讶然低呼道:“你是——你是甄府的姑娘?”

如果这么明显丁睿还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子,那他就真是个睁眼瞎了!

甄钰微微的笑了笑,轻柔的说道:“我是甄府的二姑娘。丁公子找我有事吗?”

丁睿闻言不禁有些踌躇起来,他和甄氏兄弟三个也算相熟,甄家的事也略知一二,自然知道甄府的二姑娘是甄老爷夫妇最为疼宠的嫡女。心底的那些疑惑,他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同她问起。

强烈的愿望终是压倒了一切,丁睿寻思一阵,把心一横,抬眼望着甄钰低声问道:“方才姑娘所做那九首《采桑子》,当真是姑娘的旧作?”

甄钰清亮亮的眼睛扑闪了闪,偏着头疑惑道:“丁公子对此存有疑惑?”

丁睿胸中一梗,顿时说不出话来。巧合这种事,他是不信的。何况,若是有一首相同倒也罢了,偏偏那九首完全一模一样,他怎么能相信这是巧合?天底下再巧的事也巧不成这样!只能说,这其中必有缘故!

丁睿悄悄打量了甄钰两眼,这甄姑娘毫无顾忌在他面前露出女子的身份,对他过来问这些话也毫不感到惊讶,这些不能不令他的心更加没底不安起来。

“在下,在下不是不信姑娘有此才华,只是——”丁睿踌躇着,好些话始终不便说出口。

“呵呵!”甄钰轻轻的笑了笑,眼波流转,漫不经心的向丁睿说道:“这九首《采桑子》当然不是我做的了!”

丁睿心中一喜,眼中骤然大亮望向甄钰,微微有些发急道:“可否请甄姑娘告知,这究竟是何人所作?”丁睿的双目一眨不眨,屏住了呼吸,紧紧的盯着甄钰,心跳快得令他整个人几乎有点脱力。离开柳河镇之后,他曾经悄悄回去打听过,有的说她已经死了,有的说她随她的舅舅表姐离开了柳河镇治病去了——

他以为此生再也不能相见,没想到今日,却有这般的机缘!

甄钰小小的手情不自禁握紧了紧,淡淡瞥了他一眼,微笑打趣道:“丁公子难道忘了吗?有半首可是公子续上的,认真算起来,这九首自然不是我做的,我做的,只有八首半而已啊!”

“……”丁睿心中一凉,顿时有一拳打空的感觉,紧张的神经和身体瞬间松弛下来,脚下一软,差点儿站立不稳。

他当成重之又重的大事来看待,不想在人家眼中,只是一句微不足道的玩笑话。丁睿不由自主露出深深的失望,却也没有理由说甄钰什么。甄钰的话虽是调侃,可却是实打实的实话!

丁睿一时紧张一时松弛,一时重燃希望一时心迹灰败,这一番折腾下来,身心早已憔悴不堪,脑子里也乱哄哄的怎么也理不清思绪。他苦笑了笑,向甄钰拱拱手,低声道:“唐突姑娘了。”

甄钰依旧神色不动,轻笑道:“丁公子真是客气了!呵呵,丁公子也是糊涂,自己做的诗不想这么快就忘记了!”

丁睿正欲转身离去,听见这话猛的抬头直直望向甄钰,脑子里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望着眼前这女子这般平静的容颜,睁着这般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这么望着他,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突然有一种错觉,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甄钰心中暗叹,垂下了眼眸,有意无意的说道:“三月十八谷郡王与左宰府三姑娘成亲,丁公子或许可以想法子去看一看。”甄钰说完这话,扭过了头去,依旧伏在船舷上,眺望远近的湖光山色,再也不瞧丁睿一眼。

丁睿呆了半响,终于低头,慢慢的踱了开去。

听着他渐渐离去的脚步声,甄钰的心底慢慢涌起一股浅浅的苦涩,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很快,便到了三月十八这一日,寿阳王府的独子迎娶正妃,结亲的对象又是左宰府的姑娘,这场婚礼自是热闹。也成为待考士子们想方设法钻营的门道。这般大喜事的场合,主人家总没有将客人往外头赶的道理,只要能够想法子进去了,没准便能结交上一两位朝廷大员,对将来的仕途,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机缘巧合,再被哪家高门夫人小姐看上了,就更是一段佳话了!

不过,这都是有机会能够进了寿阳王府的大门才有机会发生的事,若是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而这王府的大门,也不是那么好容易混进去的。

甄钰和甄夫人用过早饭,早早的便去了寿阳王府,望着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喜气洋洋的热闹,甄钰是由衷的替萱娘高兴,想到那天和丁睿说的话,她的心里也有一些忐忑。

寿阳太妃今日穿着浅啡五彩绣金阔袖对襟大衫、青金缎面翟纹马面裙,抹着镶红宝石的青金五福暗纹抹额,戴着赤金点翠的万年吉庆簪环头面,端坐在喜庆辉煌的大堂上,自打宾客进门,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过,眉目尽情的舒展了开来,一双往昔一派沉静的眸子也闪烁着明亮的光泽。大长公主笑吟吟的陪在一旁,众贵妇人们带着各家小姐众星捧月凑趣,笑声不断,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闹无比。

第243章 邵琬清、丁睿

“怎么不见忠勇侯夫人呢?”彭源伯家的王夫人忽然笑着“咦”了一声问道。众人一下子都注意起来,往人群中扫了一眼,都笑道:“果然是,忠勇侯夫人今儿可是迟了!”

大家说着相视了视,你眨眨眼,我挑挑眉,目光闪烁,嘴角微微的挑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上京的贵妇人们,除了对自己一两个私交特别好的闺蜜略为宽容,没有人不喜欢看旁人的笑话。这些年计夫人出的风头已经够了,如今计家接二连三的闹出新闻,众人中多有巴不得的,且忠勇侯已是如同废人,也没有了结交的必要。

“计夫人想必是在府上照顾计侯爷一时脱不开身吧,想必一会儿就来了。”凤夫人笑了笑。

“侯府中又不是没有下人,计夫人也太仔细了些!”有的人不以为然。

另一个听了便笑道:“哟,这你就不知了!计夫人与计侯爷伉俪情深,假手他人照顾侯爷,她怎么能够放心呢!”

大家听了这话,都颇为玩味的笑了笑。

伉俪情深?计夫人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便是她与侯爷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只是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寿阳太妃听到这些,眉头轻轻的蹙了蹙。众夫人们这才回神想起此时是在什么场合、在办什么事,于是忙陪笑着收口,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正这时。迎客的女司仪却恰恰唱了一句:“忠勇侯府计夫人携计姑娘到!”

计姑娘自然是计子茜,以前说到计子茜的时候总是说“计大姑娘”,可后来来了邵琬清,计子茜便变成了“计二姑娘”,如今虽然揪出了邵琬清是个冒牌货的真相,但郑宝儿却是真正存在过的,而忠勇侯府又不曾就这件事做出明确的表示。因此如今各府上说起计子茜来只含糊称呼为“计姑娘”。

计夫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听到女司仪这么称呼计子茜心里就有些尴尬,这个称呼就等于一个标签,无论走到哪里,听到这个称呼,众人自然而然便勾起对这件事的记忆来。

衣着光鲜的计夫人携着计子茜微笑着款款进来,依旧那般端庄得体,笑容依然那般亲切,便是那份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凝练、高雅气质亦不减一分半毫,可是搁不住众人的眼睛都戴上了有色眼睛。怎么样都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三分勉强。

计夫人何等敏锐,一个照面便已察觉到众夫人对她态度的变化。她心中暗气暗恼,面上却是丝毫不觉,眼波一转,微笑致意。笑吟吟的同众人打了个招呼,款款上前向寿阳太妃道着“恭喜”,呈上红绸包裹的贺礼,吉祥话儿也是侃侃而来。

可是,在看到她身后跟随伺候的人面貌后。众人都愣住了,包括寿阳太妃。

那女子盘着妇人鬓,插戴着两支不奢不简的金钗。左边鬓角还簪着两三朵拇指大小的艳红堆纱海棠花,身穿玫红撒花绸缎长褙子,浅橘点绣长裙,瓜子脸,柳叶眉,雪白的双颊上打着淡淡的胭脂,眉目如画,身姿窈窕,不是计世澜的妾邵琬清又是谁?

御史台左御史吴嘉的夫人卫氏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吴嘉的嫡女去年选秀时不曾留牌,后指给了忠勇侯的嫡长子计世澜,预计今年九月完婚。

吴家,最讲求规矩,正妻未娶进门,计世澜却先纳了妾室,虽然当时情况特殊,吴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十分不快。后来计夫人多方周旋,才渐渐哄转了吴夫人,获得了吴家人的谅解,不然,这不是结亲,倒是结怨了!

可是近日这等场合,计夫人却将邵琬清也带了来,这不是摆明了打吴家人的脸吗?面对周围夫人们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色,吴夫人只觉得羞恶不堪,胸膈间一阵一阵的涌上怒意,拢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才忍住了没上前质问。

计夫人一看到寿阳太妃愕然的神情,心头一凉,暗叫糟糕,立刻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圈套了。

若不是那送喜帖的仆人提点,计夫人怎么可能将邵琬清带过来?她以为这是寿阳太妃的意思,虽然心中不情愿,也不便驳了太妃的面子,谁知道,竟然不是!

可到了此刻,计夫人便是千般法子也使不出来,更没法说出那仆人提点之事,只得暂且咽下这枚苦果,依然笑吟吟的站在堂中。至于吴家那边,只得事后再费些精神心机去解释清楚了。想到吴夫人执拗清高的脾性,计夫人不由一阵烦恼。

“计夫人有心了,快请坐下!”寿阳太妃好容易回神,含笑向她抬了抬手。

计夫人趁势屈膝福了福身,领着计子茜和邵琬清、紫苏、薄荷一同退在了一旁。

长公主笑着打圆场,众夫人们便又呼应的说笑起来,气氛却变得有些些的怪异了。寿阳太妃顿时也有些尴尬,面对邵琬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装作没看见。

邵琬清本来也以为这是寿阳太妃给她的机会,进了堂中便**辣的微微抬头向太妃望了过去,太妃却没事人一样压根不接她的眼神,邵琬清不由得一阵失望。

自从她与计侯爷说了几次郑宝儿母女俩的往事后,她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府中下人们也不敢再如先前那般随意的嘲弄作践她,计世澜对她也宽容了两分,邵琬清松一口气的同时,熊熊斗志又燃烧了起来,她再一次深刻的体会到了,地位和身份,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既然有希望,她为什么不去争取?

邵琬清站在计夫人身后。垂着眼睑十分的恭顺,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样把握住这次机会,再次获得寿阳太妃的好感。

悄悄抬眼瞟了瞟这大红喜庆、锦绣富丽的厅堂,邵琬清心里忍不住升起强烈的羡慕嫉妒。差一点,当初就差一点,她就是今日的女主角,就是寿阳王府的女主人。可惜——

脑海中顿时想起当初甄钰劝她的那些话,邵琬清终于找到了迁怒的对象,怨愤不甘的目光划过人群,最后落在依偎在甄夫人身边的甄钰的身上,恨恨的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