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拿着信封打量。此信是朝廷密函,看信封的规格就知道,信封上印着官府的公章,此类信件往往都要由专门的官兵派送,沿途戒备,以保证信不会落入贼寇手中。凡有敢偷拆此类密函者,以叛国罪论处。

李景若看了眼信封的规格心里也明白了,起身走到一旁,赏玩起了放在窗台边上的花。

高展明看了眼背对他的李景若,犹豫片刻,将信拆了。

官府的信封里还有一密封,他用小刀将信封划开,取出了里面的信函。不出意料,信函的结尾落款是个高字,信是从安国公府上寄来的。

开头有几句惯常的问候话语,无非是什么吾侄,展信佳,见信如见人之类的客套话。不过客套话也不长,统共就只有两三行,毕竟高元照和高展明之间确实没有多深的情谊值得高元照花这个心思大费笔墨。两三行之后,就入了正题。

没片刻高展明就把信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既令他有些惊讶,又在他的预测之内。他来回翻了翻,失笑。

李景若还在窗台边上装模作样地惹花弄草,高展明心思略动了动,便开口道:“耀然兄。”

李景若转过身来。

高展明抖了抖手里的信纸:“安国公寄来的信。”

“哦?”李景若挑眉。“是新年问候吗?想来君亮兄离京几月,安国公对你颇为挂念啊。叔侄之情,令人动容。”

高展明道:“挂念么……倒也没几分。这信上谈论的,是公事。”

李景若道:“那就是君亮兄初入官场,安国公对侄子的表现颇为关心了。前阵子我往京城里递了折子,在折子里粗略地提到了君亮兄的功绩,算算日子,折子前阵子就该入京了。皇上和安国公知晓你在嘉州的功绩,一定十分欣慰。”

高展明问他:“你想看吗?”

李景若略吃了一惊,笑道:“安国公寄给你的家信,由我过目,这……不好吧。还是说,我在君亮心中,已是自家人了?”

高展明淡定地把信往信封里塞:“那就算了。”李景若这个人精,他留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刚才信进来的时候,他若是真的有心要避嫌,大可离开这间屋子,他却只是装腔作势地站到窗口去,高展明看完了信,若不跟他说些什么,倒显得失礼了。这会儿高展明主动把信给他看,他还假装漠不关心。对于这个家伙,高展明有时候着实有些恨得咬牙切齿的!此刻就偏不遂了他的意,他既然要客气,那就随他客气,叫他自己抓心挠肝去!谁让他有话不好好说,活该!

李景若一个箭步上来,劈手抢过了高展明还没塞回信封里的信,道:“夫人愿意将伯父寄来的家书与我分享,我若是推却,倒显得见外了。拂了夫人的一番心意,叫夫人伤心可该如何是好?既如此,我还是看了吧。”

高展明不痛不痒道:“不见外,是我唐突了,区区一份家信,岂敢劳李兄的眼,还是算了吧。”说着就要把信从李景若手里抽回来。

李景若把信藏到身后,笑得深情款款:“夫人,你又别扭了。”

高展明一阵恶寒,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得,跟李景若比口才,是他不自量力!论恶心人的功力,李景若称第二,就没人敢自居第一!

李景若把信拿起来,安国公寄来的信不长,他扫了两眼就看完了。看完后他神情莫测:“安国公要你收集刘太守的罪证?”

高展明耸了耸肩。

所谓的收集罪证,这话实在说的太婉转客气了。这世上做人的,哪一个真的是干干净净,叫人抓不出半点把柄的?哪怕睡觉的时候没留意说了一句梦话,被有心的听去了,大做文章,照样可以弄出一个诛九族的大罪来。高元照的意思,是叫他罗织刘汝康的罪名,趁机把刘汝康扳下台。

这封信肯定不是高元照一个人的意思,背后是谁,他闭着眼睛也想得出。当初高嫱会把他调到远离京城的嘉州府当官,他还觉得有些奇怪。高嫱这个人,控制欲极强,肯不得把什么都盯在自己的眼皮下面,高展明好不容易挣来一个出京的机会,还担心高嫱会把他放在京畿周围监视他的举动,得知被远放到嘉州府,他简直喜出望外。不过在得知嘉州府的太守刘汝康和赵家的关系之后,高展明便将高嫱的用意揣摩出了几分。这不是,他刚清净了几个月,高家就等不及了。

李景若把信放回桌上:“君亮兄打算怎么做?”

高展明闭上眼。他心绪复杂,还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来去去,高家人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眼线在用。在京城的时候,让他监视皇帝和苏瑅,出了京城,又让他搜罗刘汝康的罪证。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多问?”

他把信给李景若看,他的态度就很明白了。

其实要说那刘汝康,可恨之处并不是没有,这家伙身为朝廷从三品大员,气量着实小了些。还有个偏听偏信的毛病。他原先根本就不知道高展明和李景若是什么样的人,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对他们两人抱有偏见,这样的人身为长官,其实是有些不称职的。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至少刘汝康心怀百姓,不畏强权,作为父母官来说,他已经比很多太守都要尽心尽职了,而且知错能改,也没有长官的架子,让他担任太守,于百姓而言,功大于过。可是高家根本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光看他的出身,就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其实不仅是刘汝康,也不仅是高家,朝中那些权贵们,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就连深受其害的皇帝也是如此,当日就因为高展明是高家的嫡系子弟,就当众落他的卷子。这样的朝廷……实在令人有些寒心。

李景若默默观察着高展明的脸色,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走到高展明身边,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略一思忖,便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高展明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李景若没多久就写了数百字。

这是一封回给高元照的信,李景若以高展明的语气写的。头几行也是些客套的问候之词,说自己身在千里之外,万分挂念京中长辈兄弟,太后和安国公的教诲提携之恩一日不敢忘怀。倒也不甚赘言,高元照问候高展明用了两行,李景若的回信里便写了三行,算是礼尚往来。

后面的内容,便是关于刘汝康和嘉州的了。李景若在信里写到了高展明初来嘉州时被刘汝康怠慢的事情,语气充满怨恨,将刘汝康刻画成一个胸襟狭窄的小人,又说自己推行政令时曾遭到刘汝康的阻扰,险些不成。通篇写完,洋洋洒洒数百字都是对刘汝康的指责,可偏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点一笔未提。这篇文章呈到太后和安国公手里,便是想借题发挥,也实在揪不出什么能把刘汝康撤职的错处来。

李景若写完,将笔搁在一旁,转过头。高展明与他靠得极近,他这一转,高展明便觉得一道温热从自己脸颊上擦过,竟是李景若的嘴唇贴到了他脸上。

高展明看信看得正认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李景若哈哈大笑:“夫人平日里不是很淡定的么,怎么还不习惯为夫的亲近?”

高展明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往日李景若有什么冒犯的举动,他的确都显得处变不惊,只因他已有了准备,心里便是有波澜起伏,面上也不会显露出半分来。方才着实是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显得失态了。

李景若道:“这封回信如何?”

高展明点头:“很好!”不得不说,李景若实在是个奸猾的,这封信呈上去,顶多也就是刘汝康气量小了些,而他身为一州府的长官,晾了高展明几日,这能算是罪过?便是把高展明晾上几年,也是无可厚非的。刘汝康固然曾经不肯用高展明的政策,可高展明只是个判官,他做的事原本就是超出了他的职权的,换了哪个长官也不会用,更何况结果刘汝康不仅推行了高展明的政令,还颇见成效,治理灾荒有功,还是大大的功劳,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高家想要借题发挥都借不到题。最最重要的是,这封信让高展明俨然和高家同仇敌忾,显示了他对刘汝康的诸多不满,能让高家对他放心,让他在嘉州继续“监视”刘汝康!

李景若得意洋洋道:“为夫替夫人解决了一桩麻烦,夫人可有奖赏?”

高展明冷笑道:“晚上吩咐厨娘赏你顿好吃的。”说着便在桌边坐下,摊开一张信纸,照着李景若所写的誊抄润色,给高家回信。

李景若把下巴搁在高展明的肩上,语气哀怨:“夫人好狠的心呐。”

狠心?他还可以更狠心一点!

于是可怜的李都督直接被夫人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赶出了书房。

高展明在房中,重新写好了一封给安国公的回信,刚装进信封里,又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高展明道:“进来。”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得,又是那个不得夫人宠幸而一脸哀怨的李都督。

高展明好笑道:“你又有什么事?”

李景若用眼神无声地谴责他,过了片刻,方才用正常的语气道:“刘太守派了车马来接你,说是有事要找你商量。”

高展明颇有些诧异,将信收好,起身出门去了。

高展明坐着马车来到刘汝康府上,家丞直接带他去了书房,刘汝康就在书房里等他。

一进门,高展明便发现刘汝康的脸色颇有些古怪。刘汝康清了清嗓子,片刻后才道:“今日从京里来了一封信……”

高展明大惊,以为刘汝康已经知道了高元照给他写信的事!然而高元照的信是用加急密封送来的,高展明拆信的时候确保信并没有被人拆过,刘汝康应当不知道信的内容才是。不过也未必,毕竟刘汝康背后还有一个赵家,高家和赵家勾心斗角时日已久,互相监视,难道赵家的人更胜一筹,已经知道高元照和高嫱的用意了?

高展明正酝酿着该怎么回答,却见刘汝康从桌下抽出了一封信,不由一怔。刘汝康说的,并不是高元照给高展明写的信,而是他自己的信!

刘汝康犹豫片刻,似乎想把信递给高展明,但又把手收了回去,只道:“京里有些人对你抱有偏见,我先前之所以误解了你,也是因为听信谗言的缘故。总之……虽说嘉州府是老子的地界,老子也相信你不是什么徒负虚名的轻薄之徒,但嘉州府那么大,难免没有别人的耳目。总之你日后行事小心些,不要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当然,老子欣赏你,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自然也会回护你几分的。”

高展明怔怔地看着刘汝康。

刘汝康想了想,把手里的信当着高展明的面撕了,道:“行了,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提醒你一番。你回去吧。”

高展明心里五味杂陈,道了一声谢,出去了。、他离开太守府,上马车前,抬头看了看天,长叹一口气。这世道……以后要走的路,怕是还长着呢!

第七十一章 公假

过了年后,很快就开春了。蜀地原就是个风景宜人之地,开春之后,风光无限之好,绵延起伏的山峦上一片碧青,山水如画。高展明每天从官府里出来,遥遥向外看去,便能看见远处一片延绵的山脉。他每日总要驻足眺望片刻才动身回府,文思连绵,回府后便叫引鹤调墨弄卷,写下赞叹山河秀丽的诗赋。

这日高展明办完公事回府,又诗兴大发,等不及叫引鹤来,把昨日未喝完的茶水倒进砚台中,随手调了两下,就着浓淡不匀的墨在纸上奋笔疾书,文思如泉涌,不片刻就写成了一首诗。纸上的墨时浓时淡时粗时细,高展明因写得急,字也十分潦草,远远看来,竟如同一副山水画一般。

就在此时,李景若推门走了进来。

李景若走到书桌上,拿起高展明正晾着的新诗念了一遍,似在口中回味,过了片刻,又轻轻再念一遍,赞道:“好诗!夫人可否将此卷赠予我,我将他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每日见诗如见人,便如同夫人每晚陪我一起入眠。”

高展明好笑道:“你喜欢就拿去吧。”

李景若当即叫来人,把诗拿去装裱了。

诗拿走后,李景若在桌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道:“你来了嘉州那么久,蜀地的风景看过几分了?”

高展明道:“我整日和你在一起,哪有功夫出去。”高展明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李景若每天都清楚他的行踪,他有没有出去游玩过,李景若又何必多此一问?

然而此话到了李景若耳中,又被他拿捏住了话柄,笑嘻嘻地捻起高展明的一簇散发:“这么说,到怪我缠夫人缠得太紧了?”

高展明简直懒得搭理他。

李景若忽道:“放你本月公假,为夫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可好?”

高展明一惊:“游山玩水?”他原先的判司其实是个清闲的活,可以四处游览查访,可惜那时候嘉州蝗灾正盛,他哪有心思和闲工夫出去游玩呢?和那些商贾豪绅们斗智斗勇,逼他们把囤积的粮食吐出来,就让他那段时间日夜焦心了。如今做了上县令,管的事情比从前多了,空闲也就更少了。

高展明想了想,道:“我手里还有许多公事没有做完。”

李景若将他桌上的公文搬到一边:“开春时节,百姓都忙着在田里农作呢,哪有那么多事可做。我说了放你半月公假,这句话,总还算的了数。”

李景若是三品都督,比刘汝康官职更高,他说要给高展明放假,自然是能作数的。

高展明狐疑道:“当真?”

李景若悠然道:“想我前些年四处游历,在一个地方甚少住上超过三个月的,自从来了嘉州,竟被美色迷惑,绊住了脚,小半年都没挪过窝,真是枉我一世英明……得了,陪我出去逛逛吧,算是公差,不扣你的俸禄。”

高展明被他逗笑了:“李都督,你这是滥用职权啊。”

李景若轻薄地挑起他的下巴:“既然夫人说我滥用职权,不如我再用的更彻底些。不知夫人今晚可否侍寝……”

高展明弹开他的手指:“明天就出游?”

李景若道:”明天一早就走,现就叫人收拾行装吧。“又换上一副不满的嘴脸,“我身为夫君,连家中的夫人都管不住。唉,还要被人说滥用职权,这世道岂还有公理可言……”

高展明把方才被李景若挪到一旁的公文又挪了回来,翻开一本,心不在焉道:“看来李都督是个耙耳朵。”

李景若一时哑然,片刻后怅然道:“夫人愈发的牙尖嘴利了,这便把为夫管起来了。”

高展明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日被李都督的伶牙俐齿熏陶,唇舌难免要灵巧些。”

李景若眼睛一亮,凑上前道:“唇舌灵巧?夫人让为夫试试?”

高展明头也不抬,伸出一个巴掌摁住他的脸,把他推开些许:“你妨碍公务了,李都督。”

李景若不由气恼:“明日就要出游了,你倒还批什么公文。刘太守每天一离开官府,就再也不管公事了,专心陪他夫人打马吊。你身为嘉州县令,怎么不学学你的顶头上司?”

高展明道:“李都督又不是我夫人。”

李景若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你在不满这个?”

高展明索性不理睬他。

李景若不甘心地继续逗弄:“难怪夫人一直不肯叫我一声相公。好赖我是个耙耳朵,总是听夫人的。若是夫人称我一声爱妻,我也便勉为其难地受着了。”

高展明重重叹了口气,将笔搁下,道:“明日就要出游,我今日需得把要紧的公文批完,省得回来的时候积压太多。都督大人,你若实在闲得无聊,帮我一起批公文,我定会心怀感激的。”

李景若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道:“那我回去歇着了,夫人晚上记得早些歇息。”

李景若正要走出房门,高展明叫住了他:“那些叛军,可都抓住了?”

李景若道:“剿了大半,剩下的几只狐狸藏得太好,得想法子引蛇出洞才是。”

高展明想了想,问道:“还剩下多少个?”

李景若道:“三四十个吧。那宋诺练兵练得果然不错,带出来的兵各个都是能打的,我从邻州调了上千官兵,居然还是让那几十个逃了。蜀地多山水,地势复杂,也不知那些家伙藏在了哪个山窝里,一直不敢出来。”

高展明嗯了一声,相信李景若自有办法对付,于是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李景若回头看了一眼,见高展明一脸认真,摇摇头,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了。

李景若一走,高展明便抬起头望着刚被合上的门,情不自禁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做事。

第二天一早,李景若果然神清气爽地来敲高展明的房门:“夫人,都收拾好了么?”

高展明打开门,已经穿了一身便服,青丝绾起,格外清爽。

李景若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高展明。

高展明淡定道:“李都督又为美色所惑了?”

李景若笑道:“夫人英明。”

高展明道:“李都督的定力略差了些。”不等李景若回嘴,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笑了起来:“走吧,游山玩水去喽!”

第七十二章 游玩

李景若早把一切安置妥当,马车载着两人出了城,来到岷江边上,高展明发现李景若早就派人把打造好的船只停泊在江边等着了。

高展明钻进船里,只见船身虽不大,布置却十分齐备,船舱里有棋有酒有笔有墨,不管两人是想对棋喝酒还是吟诗作赋,应有尽有。

李景若邀功似的问道:“如何?”

高展明回头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当真是昨日才起了游兴?这事你筹备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李景若摸着下巴,给自己下了个评判:“我是个体贴的丈夫。”

高展明嗤笑了一声,选了处坐定:“难道不是耙耳朵?”

李景若哈哈大笑,钻到他身边坐下:“夫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高展明道:“那不是耙耳朵是什么?”

平日李景若和高展明两个人在府邸里打情骂俏,府上的丫鬟奴仆都听习惯了,能做到视若无睹。可这次随行护送高展明和李景若的官兵们听了两人这般光明正大的谈话,惊得面面相觑,私底下一片议论声。他们先前倒是听说过李景若和高展明只见关系不凡,可别说是男子之间的龙阳之好,便是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妻在外面也没这么敢说的,李都督和高县令果然不是凡人也!

高展明让李景若戏弄习惯了,回起嘴来顺的很,全没注意到外人的眼光。李景若看了眼站在船舱外围观的士兵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我的四十两银子就快到手了。”

高展明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看见了神情暧昧的官兵们,顿时大呼自己上了李景若的当。然而话赶话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认了,若是与李景若当众争执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话题,反倒更显得欲盖弥彰了。

纤夫拉着船慢慢向岷江下游开去。

蜀地风景秀美,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高展明从前生在吴郡,后来又在北方生活,吴郡的美是细腻婉约的,北方的美是冷峻开阔的,而三峡的美景波澜壮阔,豪迈而不失其秀丽,壮观却不失其细致,简直令人击节赞叹。

初始的时候李景若还在船上和高展明便下棋聊闲话边观赏风景,待水流逐渐变得迅急而周围的景色变幻的越来越快时,高展明便丢下棋子不理了,双眼只盯着四周的青山绿水,连李景若和他说话他也变得心不在焉。

李景若突然道:“夫人,我的胸膛或可借你一使。”

高展明一怔,道:“我要你的胸膛做什么?”

李景若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两岸的山势越来越逼仄,江道变窄,水流也越来越湍急。这便是长江三峡的诱人之处,它不仅美,而且美得致命,悬崖峭壁之下漩涡流转滚动,水下暗石隐伏,险象环生。

舵夫道:“两位大人坐稳咯。”

李景若抓住船舷。

两岸有数名纤夫帮忙拉船,然而他们却无法控制船身的稳定,波涛汹涌之中,船身的平稳全在舵夫手中。李景若雇来的纤夫和舵夫都是数十年做这行的老手,两岸还有许多骑马随行的官兵随时随地准备救驾,可即使如此,当浪真的起来的时候,坐在船上的两位主子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来。

水中有若干耸立的岩石,最高的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将水势分开,在湍急的水流之中纤夫根本无法控制小船的方向,好几回船打着转向巨石飘去,却又险险地擦肩而过;冬季水干,江面水势有高低落差,高处与低处足有数十尺的差距,小船转过一处漩涡,突然腾空起来,又猛地砸到一处水面上,高展明的一颗心险些跟着跳了出来……

如此这般,小船在岷江漂游了大半天的功夫,水势终于渐渐恢复平坦,舵手和纤夫将船靠岸,高展明踩着云朵一般从船上飘到了岸上。

李景若下船,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比起高展明,他还是显得精神多了:“夫人觉得如何?”

高展明还没来得及说话,脸色猛地一变,推开他冲到水边,一阵狂呕。

李景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还是体贴地拿起一个水囊走过去给高展明拍背顺气,然后将水囊递给他:“喝点水吧。”

高展明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原本就不算健硕。他在吴郡长大,自以为算个会游水的,因此先前听说了长江三峡的险峻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方才那险象环生的一幕幕,至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李景若是北方人,按说水性原该比高展明还不如,只是他自小四处游历,先前已从长江走过数回了,因此倒还能承受些。

高展明喝完了水,感觉好受了些,将水囊递还给李景若:“多谢。”

李景若就着他喝过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水。

高展明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脯道:“虽说险峻,可美景亦是无与伦比的,走这一遭也算值了。”

李景若笑得意味深长地看这高展明:“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吸引人,不是么?”

高展明四肢摊开,在大石上躺下,道:“痛快!”

高展明看着天,情不自禁就想起他和李景若在京城里的事来。他们第一回见面,他们在京城分别的时候,也都是在水上的。那时候坐在御河的画舫小舟上,又岂会料到他们之间竟能有今日?

两人休息了片刻,起来后换了陆路,继续往下游走。

李景若向高展明介绍着之后的行程:“方才那还只是小试身手,夫人先习惯着,等过了瞿塘峡,到了巫峡,惊险才刚刚开始。”

高展明惊道:“比这还要险?”

李景若道:“险上百倍。”

高展明想了想,道:“若是美上十倍,便是险上千倍,也值得走一遭了。”

两岸的山路并不比水路好走,高展明和李景若肩并肩翻山越岭,攀越过小山怪石,行路并不赶,只为将细致的美景尽收眼底。

高展明突然指着对面的山崖道:“李兄,你看。”

李景若顺着高展明的指点看过去,只见对面的山峰高处竟有几间茅屋,茅屋之上有苍鹰盘旋,悠然自在。

李景若道:“夫人若是喜欢,大可来此住上几日。此地清静悠闲,傲然苍生,若能住上这样的地方,只有我与夫人二人,实在是美事一桩。”

高展明道:“那就免了,我是个俗人,这等美事,欣赏欣赏也便罢了,亲力亲为的美事,还是交给雅人去做吧。”他斜乜李景若,“李兄膛子里装着一颗野心,这等清静悠闲当真也觉欣赏?”

李景若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我只是想体验一下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哈!”高展明心道:高处不胜寒?果然野心够大的!所谓的与世无争都是装出来的吧!实际上呢?也和他们高家一样兄弟阋墙?想要争夺世子之位?将来做一个万人敬仰的永王?

两人继续往前走,山势不再那么严峻,山上的寺庙、道观和民居渐渐多了起来。

既然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两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美景,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头,高展明和李景若原本是不信佛的,也去庙里求了签,李景若还算了一卦姻缘,算了个孤鸾星高照,被高展明一阵取笑。当然,他敢取笑李景若,自己也没讨到半点好,李景若又拿着高展明的生辰八字去测,测出来也是个命犯孤鸾的。这下可好,两只孤鸾凑到一起去了。

当天晚上,两人就在山上的一处道观里落脚住下了。

李景若和高展明毕竟是权贵子弟,又是朝廷命官,此番出行,带了数十名官兵护卫。不过他们毕竟是出来游玩的,因此那些官兵们只在远处保护,并不上前侵扰,李景若和高展明在道观住下,他们就去附近的民居和寺庙里借宿,也体贴长官求清静之意。

黄昏用完晚膳,高展明到院子里看风景。山水被晚霞笼罩,秀丽的青山在橙色的霞光映衬下泛出一种柔和的光彩,令他不禁看呆了。

李景若从屋里走了出来,站高展明身边站定:“山上风大,冷么?”

高展明摇了摇头:“已经开春了,算不得多冷。”

李景若突然想起什么,悠悠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的狐裘大衣。”

高展明好笑:“那四十两银子?得了,冬天都过了,恭喜李大人没有狐裘大衣也捱过了严寒。”

李景若撇了撇嘴,道:“春天也该置办几身体面的衣服才是。”

高展明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看见远处烧起了一阵烟。

他指了指,问李景若:“那是什么地方?”

李景若瞧见直直往上飘的黑烟,挑眉,过了一会儿才道:“看样子,是我们这边山头传来的,那里应该还有人家在生火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