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霸脸红脖子粗,指着他:“你以为自己多好,当初若非你怂恿,我怎会……怎会做下如此错事!”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竟隔着傅灵佩,如俗世中的泼妇一样,骂起了街,互相揭起了短。台下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到少时谁尿裤子了,大到谁抢了谁的灵丹等等,底都掉了个光。

“够了。”

傅灵佩听了半天,也没听到点子上,不耐烦再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开一直用灵力封着的鼻子,一股草木之香顿时盈满了鼻尖。她看着毫无所觉的两人,对着台下,灵力轻轻一握,便将在一旁看戏的傅三抓了上来。

“还是你先来说吧,傅灵茗。”

傅三一点都不意外,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轻松。她苦笑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小五?哦,不对,如今你是真君了。”

“你是说,你趁着与两位族伯对战之时,下了花欲染,还是你每日去祭拜二哥之事?”

——花欲染?

台下台上之人不由都吓了一跳,傅聪箜甚至站了起来,惊诧地看着傅三。她怎么也想不到,傅三竟然会对族人下手?

花欲染,名字很美,却是乱人心志之用。不论何等修为,都防不胜防,极易中招。气味似青草香,再寻常不过。

花欲染刚一开始只是为了培育灵花之用,若有那最难对付的黑岩虫,用上花欲染,只要一滴混入水中,挥洒到灵田间,这黑岩石便会瞬间大脑崩裂而死。但后来有人发觉,这等药竟然对人修也能起作用,斗法之时带上解药,再滴下一滴混入空气中,对手很快便会失却理智,败于己手。

修真者灵力运行得越快,这花欲染行径血脉,便挥发得越快,心志毁损得就越快。以至于后来因用花欲染寻仇的太多,被修真界禁过一段,只偶尔有些黑市还能拍到有些。

这傅三,哪里得来的花欲染,又为何要用花欲染?

傅元霸摇了摇脑袋,勉强恢复了一丝清醒:“……三儿,为何?”

他自认待她不薄。

“是啊,为什么?”傅灵佩也看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傅三能从中得了什么好处?莫非是为了那唯一名额?

“在二哥死后,我每天都会问自己为什么。”

傅三神情冰冷漠然,对族人的议论满不在乎。

“每一天,我都在想,二哥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如此下场。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努力。二哥虽然是单灵根,可灵根资质并不太高,只有七十,可他在归一派的每一日,每一日都会徒步环山万里,不用任何一丝灵力,就因为剑修需要打熬身体。”

“他没有很高的悟性,归一派的剑诀许多都诘屈聱牙,艰涩难懂,可他为了弄通弄懂,可以帮前辈办一年两年的事,毫无怨言。”

“他对所有人都真诚,常怀快乐。”

“这样一个努力,真诚,纯粹的人,可他们为什么忍心毁了他?”

“所以,你就要毁了他们?”

“对,他们早就该死了。”傅三抬起头来,一双眼含冰淬雪,“这样两个腌臜之人,为什么还能活着?还活得那么好?而我的二哥,却死的那么凄凉?”

“……地下那么冷。”

原来嗡嗡的议论声早就停止了,除了夜风刮过树叶偶尔起的沙沙声,只有傅三的声音,透着寒凉,像冰刃一样刺入傅元霸和傅元茂的心里。

沁入骨髓的凉意,让他们两个忍不住哆嗦起来。

“所以,你不惧于与虎谋皮?你就不怕,会伤害到其他的傅家人么?”

傅灵佩有些失望,她从来不知道,在傅三心里,傅二竟是如指路明灯一样的存在,以至于失去他,让她性情大变。也或者,前世,正因傅二的存世,才让傅三永远爽朗无忧。

“顾不得了。”傅三抿了抿唇,下巴紧紧收着。

傅灵佩嗤了声,嘴唇微动,旁人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看得出她在传音。很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迅速出来四人,修为均在筑基后期,也是傅家新晋比较有前途的几个子弟,一女三男,恭恭敬敬地在台下站成一列。

“拜见真君。”

“晤。”她颔了颔首,“告诉这位金丹真人,那虎,都做了什么?”

“我傅家东南西北四方位,都寻到了这个。”

四根不起眼的草茎,须上还连着土,其上左边只有一叶,叶形如针,若不是单独拿出来,并不算起眼。

傅三愣了愣,很快便转过头去。

“这清柔草同气连枝,列四方位,又以你的花欲染为核,若非我及时派人去,气机相连之下,花欲染的药效将扩大一百倍,这高台阵法如何能困得住?我傅家人人癫狂,受损如何会小?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报复?”

“这……不是你傅家该受的责罚么?”

一道嗓音轻轻飘落,傅灵佩抬头,正好对上那深深的法令纹与温和的眼神。

“果然是一场好戏,狗咬狗,一嘴毛,还真是不错。”他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掌,转向还回不过神来的傅元霸傅元茂两人:“你们说,是不是?”

“沈清畴。”傅灵佩眼神一丝波动都无,仿佛早有预料:“等你许久。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也忍得了邋遢了。”

“傅清和,人活两世,总要懂得变通些才好。”

傅灵佩心下一惊,面上却八风不动,只嘴角翘了翘:“你还真是执着。”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要与我傅家为难。

沈清畴轻轻笑了声,一拂面孔,瞬间变回了原来模样,身上气势节节升高,瞬间攀升为元婴。

青袍杳然,一张脸在月色下,更显得孤高无尘。

“总有些未了的帐,要算。”他语气平静无波,再无此前对傅灵佩种种的求而不得,温和而淡然,一双眼似琉璃,仿佛看淡了一切。

“什么账?”

傅灵佩握了握拳,克制住想要打上去的欲望,这里都是傅家人,不适合打。看样子沈清畴是恢复了两世记忆,但看他此次动作,又有些奇怪,不像是寻仇的,甚至摆下的龙门阵,亦是破洞百出。

何况,他是如何从小世界出来的?

不论她心中如何百转千回,沈清畴都不欲为她解惑,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有时光飞转,有缠绵情丝,更有顿悟决绝。

“沈真君,你不是说不会迁怒我傅家其他人?”傅三急急问道。

沈清畴轻笑了声:“天真。”

接着转头对着台上两位僵立着的金丹修士:“两位世伯,可还记得小侄?”

傅元霸抖了抖唇,心下起了个可怕的猜测,随手抓了样东西撑着,转头才发现竟然是傅元茂的胳膊。

傅元茂隐有所感,直直看向他:“你姓沈?”

“或许,你们更愿意听到申字。”

两人大惊失色,傅元霸一个趔趄站不稳直接坐了下来:“此事,全因我一人所起,与傅家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沈清畴掸了掸袖子,看他便像看一个傻子。

“我申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也仅仅因为一个姓氏,一面莫须有的镜子,就被你屠了满门?”

“那么多老弱妇孺,跪在地上求你,你不也未曾手软过么?”

“血流满地,怕是可以将这元枢城的圈月湖都填满,你这些年里,抱着人妻子,心安么?”

“我傅家难道就没有付出?元字辈往上,多少修士折在了里面?我傅家,断代了呀。”傅元霸恸叫。

傅元茂在一旁喃喃着“作孽啊作孽”,唯有傅三,一双晶眸仍是一片冷然,仿佛早就知晓一般。

傅灵佩顿住了。

她万万想不到——她此次执意寻求的真相,执意看着事情发展下去,揪出的真相,竟是如此。

她曾经执着的仇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沈清畴,清仇,原来如此。

整个傅家,如死寂一般,再无其余声响。

第263章 262.261.1.1

沈清畴在等,等一个答案。

为了这个答案,他踌躇了太多年。前世,他不要答案,只要结果,所以傅家满门尽灭。今世,他却突然想缓下步子,听一听了。

在满场死寂里,傅元霸闷着头冷不丁大笑了起来,笑声如鼓,落在一片寂夜里,让人活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傅程在台下听着,恨不得冲上去,祖父……他疯了。

傅元霸没疯。

他手肘支着地,重新站了起来,因花欲染运行脸上还有些未褪色的红光,看向一旁龟缩着的傅元茂,啐了声:“孬种。”

时隔多年,傅灵佩似乎又一次看到了曾经执掌傅家多年的傅元霸,除了一头白发与常年不顺留下的皱纹,竟看起来与前世那个锗衣自爆的元婴修士仿佛。

“傅家当年参与此事的,除却我与傅元茂,已经死的一个不剩,其他人,都是无辜的。若我俩自尽,你可否放过他们?”傅元霸眼神慈和,看向台下的傅家子弟,突然有些遗憾。

“放过?”

沈清畴似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摇摇头:“没门。”

“当初我幼弟尚在襁褓之中,初初满月,你们又有何人放过他?我沈家几百口人难道不无辜,你们可有放过他们?”

“我父与你相交莫逆,将申家真实姓氏告知于你,奉你为座上宾,没料你转头就带着你傅家上上下下将我沈家生生灭了门,若非有管家幼子相替,我也早就魂归了遗恨天!”

“那年我不过三岁,便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做过乞丐,当过扒手,甚至为了一口吃的与狗争过食,拿到的第一块灵石是死人堆里抢的,从来不知饱肚是何滋味,从小与脏污为伍,难道我不无辜?”

“到现在,你来跟我说无辜?”

沈清畴嘴角歪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讥诮,“真可笑。”

傅灵佩恍然。

难怪,难怪他洁癖若此,因幼时被人踩到了泥里,有能耐之时,便不想再与脏污为伍。难怪他常有狠绝之色,只因他不狠,活不下去。

她一时,品不出什么滋味来。重生以来咬牙切齿的恨,早就散了,此时想来,也毫无立场。左不过,是一场博弈。

他设陷阱,她钻了,而后输了罢了。

台下的傅家人已有许多乱成了一团,既怕,又愧。想走,又不敢走。傅十一不明白,她刚刚还高兴着自己拿到去沧澜的资格了,可那三个金丹里一个却变成了来傅家寻仇的元婴,另两个明显以他马首是瞻。

……莫非,这一切,不过是骗局?将他所有傅家人都召来的一场骗局?

傅十一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傅灵佩抬头看了看傅青渊,示意他去安抚台下的傅家人,浑身肌肉紧绷,提防着眼前的大敌。

“要怪,就怪你沈家人得了不该得的东西。明世境,本是我傅家之物,却被你沈家得了去!”

傅元霸面上滑过愧疚、痛苦,最后通通化作了坚定。

——他傅家代代都在寻明世境,以期通过明世境回到沧澜界,他从好友那里得知他们原本姓沈,一打听其祖先名字,哪里还猜不到正是当初与他玄东一支一起过来的沈家?

他们算盘打得太精,凭当年沈老祖的俊俏模样迷惑了他傅家先祖,迷着她不着家,硬是得了仙宝,任他们傅家如何找,都找不到沈氏一族,原来是改了名姓,也藏得太好了!

若非心虚,为何要改名换姓?

虽然对不起新交的朋友,可他傅元霸岂能因小失大?他沈家既然不义在先,他傅家为何还要仁慈?可惜的是,不论如何,都没找到当年丢失了的仙宝。

傅灵佩听了却一怔,不由喃喃道:原来如此。

她突然明白过来,小世界里,傅心云的那一声“沈郎,三娘负你”是指何意了。沈家也随之迁过来,只傅心云流落小世界,再回不来,两厢难过,沈家干脆就在此开枝散叶,至于改名换姓,却是另一码事了。

与明世境自然是无关的。

“镜子?”沈清畴突然大笑了起来,气都转不过来,咳了起来,似好笑极了:“你是说,就为了一面镜子?我沈家满门的性命,就为了一面破镜子?!”

“那不是普通的镜子!”傅元霸满面红光,眼里透出狂热,“那镜子能助我傅家打破壁垒,重回沧澜,是我玄东傅家唯一的希望!”

他傅家,代代族长,皆为此奋斗一生,回沧澜几乎成了根植他们心中唯一的信仰,或者说,执念。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神挡杀人,佛挡杀佛。

傅元霸还记得当时将此事报回傅家之时,老族长的狂喜。当即便清点好人手,趁着沈家小儿满月酒的契机,元字辈伯字辈等傅家人倾巢出动,可惜沈家人后手甚多,性烈不肯言,最后甚至引爆了整个大阵,除了他与傅元茂慢了一步,他傅家高层一脉,全数尽灭。

而他,之后得了族长位,将有关沧澜、沈家、明世境之事封存,再不告知傅家下一代人。

以至今日,傅家才有人知道此事。

“大伯,你错了。”

傅灵佩摇摇头,连苦笑都发不出来了,直接丢过去一个盒子,其内装着她自小世界得来的玉简,傅心云的遗言交代的清清楚楚。

“明世境不在沈家。”

沈清畴揩了揩笑出的泪,灵力一挥,直接将傅元霸刚刚得手的玉简抓了过来,神识扫过,一目十行,看完只觉滑稽又可耻。手指骨太用力,玉简若非以特殊手段保存,怕是要直接碎裂成粉。

“傅清和,你早就知道了?”

“不,”傅灵佩摇头,“此前一无所知。”

“看来这宝贝,是被你那姘/夫得了。”沈清畴猛地一弹,将玉简重新掷了回去,“你们看看,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仅凭臆测,便夺去我沈家三百六十条人命!”

傅元霸捏着玉简,脸色越来越苍白,抖着唇:“……怎,怎么会……”

他想起好友死时的痛恨,突然有些茫然起来。傅元茂一把抢了过去,看着哈哈大笑,已然是疯魔了。

“二弟,你看看,我就说你作孽。你看看,你看看……”

他神智本就不甚坚定,多年前参与那灭门之事,本就惊疑不定,常有作孽之语,妻疯子亡,又变得偏激执拗,花欲染一激,知晓回沧澜又无门了,那根理智的神经直接断了。

傅元霸猛地吐了口血。

“祖父!”

傅程熹猛地冲上前来,却被一层隔离罩阻了开来。他如今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并没有冲过防护罩的能力。

沈清畴突然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丝残酷。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为何你会与苏媚之事,为何会被捅出来?”

“是我。”

不过还真多亏了傅灵飞透露的消息,那女子从前往后都一样的心狠,对傅家毫无留恋感怀,也是奇怪。

“你想不想知道,为何你的宝贝熹儿会丹田被破,灵力全毁?”

“也是我。”

一切,都是他安排,不论是与吴楚两家合作,还是……只用一个诱饵,就足够他傅家人内斗了。人啊,总是奇怪,为了利益,就可以出卖一切。

“你,你!”傅元霸憋着说不出话来,顿时又喷出了一大口血,溅在高台之上,触目惊心。他丹田内乱,气息紊乱,接踵而至的打击让他再受不住,直接坐了下来,歉疚地看了眼傅程熹,眼眶便红了起来。

一切,都是他所作的孽。

不论是灵越,还是程熹,不论是老族长,还是……

他抬起头,朝着沈清畴拂了大礼:“我对不住沈兄!对不住你沈家满门。”

话音刚落,左掌直落天灵盖,灵力狂吐,另一掌直接拍到毫不设防的傅元茂身上,这倾尽全力的两掌,顿时只听“噗噗”两声,两股鲜血直溅而出,势头不减,竟是两人直接就断了气。

台下的傅家人都呆了呆。

“祖父!”

傅程熹泪流满面。傅三轻轻跳出比试台,落了地,轻轻拍拍他的肩,却被他躲了开去。“走开!”

傅灵佩分不清是阻之不及,还是不想阻,只等她反应过来时,两具尸身已然躺在了金丹台上。

“你的目的达成了,可以走了。”她道。

沈清畴轻声笑:“你傅家满门尽在,我为何要走?”

“你若真要灭我满门,又如何会现在出来?又为何摆下这一个破洞百出的龙门宴?又为何……将我从天元门唤回来?”

她此时可以肯定,那朵珠花,是沈清畴之手。

也或许,前世,他曾见过的。毕竟那时他还是她道侣,他无门无派,散修联盟那种松散之处,束缚不了他,他在傅家呆的时间比她还要长。也或许因缘际会见过了,今世既然是恢复了记忆,要做一朵珠花出来,并不难。毕竟修真者的记忆力都极好。

沈清畴有些恍惚。

……原来,他默认傅三送那支珠花出去,竟是想要她回来的?可她回来,他如何还能实行成功?

便是前世,他找人耽搁了她的脚步,虽然没有成功,却也是……不希望她死的?所以今世的局,他设得漫不经心,破绽百出。

不,不是如此。

沈清畴摇头一指,唤出本命法宝,仍是那把通体雪白的拂尘,拂尘映雪,衬得他那张脸更飘然若仙。

傅灵佩上前,从一剑在月光下依然清澈地像弘水,可这水,却硬而锐。

两人同时腾空而起,遥遥相对。

元枢城内,各修士若有所感,元婴修士的威压碰撞,如庞然大物,让人忍不住心悸。

“你既是用珠花激我回来,自是该知道,我不会放任你伤我傅家其余人。”

“元字辈所有人已经伤亡殆尽,但其余人,却对此前一无所知。”

“傅清和,你不是最爱说善恶有道,因果循环么?怎么轮到你傅家,你就不肯了?”沈清畴叹声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