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掀起窗帘一角往外望去,入眼是深深浅浅的粉,深的如紫似红,淡的近乎雪白,半开半阖,风过落芳阵阵宛若仙境。

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软驻年华。

居然是…桃花?

奇怪,似无穷无尽的桃林映入眼底,窗纱随素手垂下,林素月微微蹙起眉,祁恒逍在这儿种了片桃林?

“喂喂,干嘛?小心点,千万别踩进桃林,踩坏了什么…大喜的日子万不可惹王爷生气…”

压低的话语夹在鼓乐间传入耳边,林素月诧异更甚,她从不记得祁恒逍喜欢桃花?明明,明明他不是说过桃花妖妖娆娆,最是讨厌不过么?还是过去他知晓桃花是凤遥夕的最爱,所以即使喜爱也故作不喜?

“停轿。”随外头一声高喊,小轿稳稳停了。

被樱红搀扶着小心出了轿,林素月一阵茫然,淡粉的,深粉的娇嫩花瓣随风旋转着,柔柔地坠落在乌发上,喜服上,满目桃花犹似当年,有人执其自己的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遥夕,你说花开一季不可逆,我却偏让桃花违季而放!事在人为,端看人心何如,人力可尽!相信我,遥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纵使沧海桑田不变今日之心,海枯石烂不违今日之誓!

她说自古天意不可违,天道不可逆,自古为帝者必是孤家寡人。他偏以碳火升温,让桃花绽于寒风二月以明心志!

而自己…果然因此动摇了曾经的急流勇退之心。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不是不明白,其实是她的心早就动了,因此才那么容易在那时震撼于他那般坚定不移间,溃败在他柔柔细语间,却忘了…逆季盛开终早谢…天意终究不可违!

“小姐?”樱红不明白主子为何有些微走神唯恐王爷久候不耐,小心提醒:“要行礼了。”

轻轻点点头,迈开步子,沧海不曾变桑田,海未枯,石未烂,他们却是未到海角天涯,便已成陌路…

洞房

“王爷。”

恭敬地行礼声宣告了来者,坐在喜床上的林素月忍不住,微微动了动笼在衣袖下的手。

无所畏惧与无所在乎,实在是两个概念。

凤遥夕自幼需要费心皆是大事,于小节上素来不甚在意,若非有一祁恒煦,只怕一生不明何谓儿女情长。因此考虑嫁与祁恒逍时她想了许多,从安平侯府的处境,从莫衍那儿得知的亲王府如今的情形,从祁恒逍一贯的行事作风分析自己该如何自处才能尽快脱身,可…

对于一些事却是半点也不曾思量,直到适才行礼,直到被送进洞房,她才开始意识到‘洞房’意味着什么。

和祁恒逍,和那个人的弟弟…单这么想着便觉得厌恶至极,连汗毛也一根根直立起来。

“全都下去。”

手愈发紧了紧,隔着红盖林素月感到那人一步步走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直直逼近,直到绣着繁复图案的金棕下摆映入眼帘,未及反应遮挡着视线的红盖便被猛然扯去!几乎同一瞬,下颚被捏住,不得已抬头对上似愉悦似戏谑,又似隐藏着一丝阴沉的眸。

“本王的王妃气色似乎不太好,怎么一路车马劳顿,累着了,嗯?”

分明是柔和的声,林素月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其中藏着恶意,许是前世做对头做的太久,下意识地就觉得句句带刺。

“多谢王爷关心。”

这话答得其实略失了几分礼数,按礼加个自称,可对着眼前这人说什么‘妾身’,林素月想想便觉得恶寒。

祁恒逍在听完后左边的眉毛微妙的动了动,林素月顿时警觉,却听他轻笑一声,忽而凑近了脸:“即是没累着…本王就放心了。”

炙热的气息带几分陈酒的气味扑在脸上,平添几分暧昧的气息,越凑越紧越凑越紧,近到林素月下意识的便要忘记,自己如今是手无寸铁毫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给他一个手刀时,却又忽而停了下来,像骤然间失去所有兴致一般松开了手,也不管身后穿着喜服的娇弱新人如何,径自走到铺着红绸的圆木桌前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松了口气,林素月松开袖中的手,方觉手心竟已微湿,忆起方才一瞬而过的冲动,顿觉不智。

“莫霏盈。”

正在自省的林素月,忽闻他一字一顿轻轻念出这三个字,难免暗下微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听他道:“这名字却是别致的紧。”

这么说着脸上还是意兴阑珊的样子,一阵静默,祁恒逍斜支着额头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少女一番,一身红的耀目的礼裙红纱缠绕于臂逶迤拖地,与极白的肤色对比鲜明,点上朱唇略添了几分妩媚,倒不似莫府花苑间那般羸弱,巧画了娥眉倒愈显出那双凤目来…

只是瞧着那总是低垂着的头,眉宇间露出的谨慎姿态祁恒逍顿觉无趣,真不明白这么一个至多算是小家碧玉的人,那日怎会觉得眸光流转间与那人竟有几分相似?

同样一身红衣在那人身上从不显半点俗意,张扬如中日般令人不敢直视…

勾唇笑了笑,不拿酒杯直接对着酒壶一饮而尽,随手掷了开去,一手对着桌面轻轻一拍,桌子另一头封着口的酒坛霎时在掌,身影一闪,下一刻竟是已抱着那坛酒半卧于喜榻之上。

这…人究竟是何意?

林素月见他这副作态大惑不解,立在一侧倒成了进退不能,却见他似笑非笑,弯着食指点了点道:“去那边坐下。”见她无半点违逆地走了过去,就着自己所指的焚着香炉的案边坐下,不知何故心中气闷更甚,“弹琴。”

简短的命令,林素月却是愣了一愣,虽是之前便隐隐觉的祁恒逍对那‘琴音’的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却不过是一闪而过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罢了,何曾想,同房花烛新婚之夜会得到这个更为荒谬的命令?

“怎的?”见她不动祁恒逍冷哼一声道:“本王的爱妃,这就耍起性子来了?”

他神色冷冽,但熟知多年林素月却从那眉宇间看不出半点怒意,压下听到‘爱妃’两字的恶寒,定了定神,轻启唇道:“不知王爷想听些什么?”

“今个儿是我与爱妃洞房花烛,唔,挑个喜庆的弹吧。”

喜庆的?

林素月极力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不逊因子,将案上摆着的古琴挪来调了调音,与她曾经用的‘冰弦’自不可同日而语,却也算是把好琴。素手纤纤微顿了会儿轻轻拨弄抚起一曲‘春意’,清雅间流淌着春日般的温煦,算不得很是喜庆却也别致。何况这曲子颇为简单,会的人也多,虽然不认为只听过凤遥夕抚琴寥寥几次的祁恒逍能听出些什么,但凡事小心总是不错。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桌。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一曲终,祁恒逍抚掌笑着吟道,边笑边就着酒坛一股脑的灌了下去,摇了摇空了,随手甩开,似醉非醉对林素月道:“爱妃,可续此诗否?”

见他半醉的模样,心念电闪瞟了眼墙边搁着的酒坛凤眸滑过异芒,作出柔柳般新嫁小女儿态起身走至墙边,一眼扫过挑了坛封着的女儿红欲搬起,一时竟差些没能拿住,暗咒这柔弱的身体,费力抱了去,面上依旧三分羞意三分怯意上前柔声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一顿,开了酒封,双手捧上醇酒,浅笑盈盈:“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对的好。”祁恒逍高声赞道,一手支着半斜的身子,一手轻易便接过了酒坛,低头似要饮却忽而顿住,笑了笑道:“二十年醇的女儿红,爱妃倒会挑。”

“我哪里懂什么酒,王爷喜欢就好。”笑颜腼腆无半点异状,唇点丹砂,两靥微红,似娇似羞垂了头去。

祁恒逍仰头灌了口,抬眼瞧着她似笑非笑,忽而两指捏住滑腻的下巴徒然俯首将口中的酒尽数渡进了她的口中。

林素月一时怔愣竟不及反应呆呆地望着眼前放大的脸,迟迟在觉出唇上的异常冰冷的触觉,以及与之截然相反带着灼热感灌入口中的…烈酒,那炙热地侵入叫人晕眩…

“本王人称千杯不醉,但若将陈年的竹叶青与女儿红混饮却极易醉。”好容易那人的唇舌撤出,阴冷的话却紧接着低低响在耳侧,“此事知者甚少,本王有些好奇爱妃是如何知道的呢?”

阴寒的感觉随着他呼出带有酒味的气息,一同侵入骨髓间去。不过五年光阴,林素月想竟能使一个人深沉这么许多,眸中却自然地流露出惊异:“此言从何而起?”暗地咬牙,终究还是将深觉折辱的自称道出,“妾身半点也不明白。”

“爱妃不明白?”祁恒逍轻轻抚上她纤瘦的脸颊,徐徐摩挲着细腻的肌肤,另一只手勾住她额腰身,灵巧的手指在纤弱玲珑的躯体上来回滑动着。

一瞬僵硬,林素月立即放软了身子,但却未能逃过只隔着薄薄衣衫贴近的手掌,正当她思索着该当如何时,祁恒逍却忽而撩开了手去,淡淡道:“不明白便罢了,继续吧。”

继续?

饶是林素月聪明非凡,犹被这一时之间天差地远的变化弄得一头雾水,不明了他的意思,待瞧见琥珀的眸扫向琴案才恍然,他是要自己继续抚琴?

“不知王爷还想听些什么?”林素月退至琴案边理了理先前有些松散了的衣衫,恭敬地问道。

祁恒逍瞥了眼她微红的脸颊,瞧着她平复了气息坐下继续抚琴,微微一哂:“随意吧。”

颔首,纤纤玉指再次调动素琴,清幽宁静的琴音一点一滴流淌出来,这次却是平常民间小调清灵淡远,宁静祥和,闻之如置身田园间望稻田广阔,炊烟徐徐,儿童嬉戏,鸡鸣犬吠,似黄昏夕下行归家之途,安逸祥和。

祁恒逍初时尚睨目挑眉盯视着抚琴之人,待到曲半处竟忍不住缓缓阖上了眼,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半日祥和,直到那人身亡更是连片刻宁静都不曾有,即使夜半更深入眠之时,连梦里都不得解脱…

这是报应,他常常想这就是报应。

可这一刻浅浅酒意和着悠悠琴音,他竟觉得心神慢慢松弛了开来,迷迷蒙蒙间一片烟雾间他似又见那个红得耀目的身影,朦胧不清的仅仅一个影子,但他知道就是她,急忙上前两步,却又猛然间醒悟了什么急急后退…

这是梦,只要自己一上前此梦必就醒了,脑中异常清楚地闪过这一念,便僵持着不敢动分毫,那红影也纹丝不动,静幽幽的浮在那儿。

我要说些什么,祁恒逍想,动了动唇想说的太多千言万语堵在胸中反倒难言一字,良久,良久,久到那红影似开始渐渐转淡了,他才急急启唇道了句什么,却未能留住那红影,那红影终究是消散了…

他一惊,猛然睁开眼,耀眼的日华刺得眸一颤,方惊觉天竟已大亮了,多年不曾好好安睡的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间睡了一夜?

是否…因为琴音?!

冷眼在屋内扫了圈,只见他新纳的侧妃新娘喜服未解,伏在琴案上便睡着了。翻身立起,负手走近,祁恒逍伸出二指,轻轻按上搁在瑶琴上的玉腕,探了探她的脉搏,柔而乏力绝不曾习过半点武艺,收回手斜目打量了几眼,便径自而去。

待他推门离去,一群侍女方陆续进屋收拾,樱红早打了水候在外头,此刻瞧见原该缠绵的洞房内这副光景,也忍不住微露怜悯,轻声唤醒林素月服侍她梳洗。

林素月似半醒未醒的样子由她摆弄,待樱红转身凤眸却滑过道异常清醒的眸光,随即露出三分迷惑,昨夜祁恒逍神智迷糊间究竟为何会那句话呢?

对不起…

他…究竟在和谁道歉?用几乎绝望的语气…

贵客

“小姐不必担心,听说王妃很是心善和气,连下人也从不打骂。”顿了顿,樱红压低了声,“另有名份的三位夫人,位份皆在小姐之下…”

新婚一早需拜见正妃,奉礼敬茶乃是成规。

樱红见自家主子一路无言,只当是太过紧张忍不住小声劝慰。

林素月挑挑眉,系着粉罗带的百褶裙下步子仍是不疾不徐。

…说起那王妃,四年前不知怎的,原本拒绝了众多朝廷重臣,执意不娶妻房的亲王爷,忽而带了一女子和一周岁样的孩子回京,称乃其长子。朝上顿时一片沸腾,朝下亦是窃窃私语,亲王却立排众意,请旨立她为正妃,立那孩子为世子,后便携这位王妃与世子回别苑长居。而那王妃娘娘说是体弱的缘故,常年的闭门不出,外头一阵子也曾因此议论说她是自觉羞愧,可后来传到亲王的耳中…再后来,便无人再敢议论了。

想起从莫衍那儿得知这些讯息的一瞬,自己几乎有些不信,记忆中的祁恒逍很荒唐却不会荒唐至此,说他是真的动情动心,偏偏紧接着又纳了几个小妾。

敬茶。

凤遥夕曾放厥辞坐后座一日,定不受敬茶一杯。转眼间,林素月却要向她人敬茶…

“侧妃娘娘到。”

踏上台阶,立即有侍女高声通报,隔得虽远林素月仍是听见里头一阵嬉笑声,待其走进却是立时安静了起来。

内殿里脂粉钗环着实缭乱人眼,丰腴纤弱,或高或矮,明媚艳丽各有千秋,林素月却目不斜视直走至殿中也不多看一眼,当即俯身行礼,奉茶致敬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妹妹,咳咳…无须多礼。”王妃说着便轻咳了两声,就着茶水喝了两口缓了缓方,微笑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

林素月有些奇怪抬头,对上上座一身淡黄罗衣浅笑盈盈的妇人却是大惊!一时间满满皆是愕然,几乎难以抑制心内几番澎湃,收在袖中的手握了握终究敛了神色。

“霏盈妹妹,怎么了?”王妃却是已有所觉,细细瞧了瞧林素月,柔声问道:“有何不妥么?”

“不是。”

何依…

怎么会,是何依?

她怎会做了祁恒逍的王妃?何依她不是素来瞧他二兄弟皆不顺眼的紧么?何况四年前…世子…这也太快了吧?

心中惊愕,林素月扯出抹笑道:“只因王妃的容颜不知为何有些似曾相识,所以…霏盈失礼。”

“哦?”王妃闻言却是笑了:“如此,正说明你我有缘。”

缘?

恍然间,曾经笑容依稀,曾记,何依玩笑欢语:‘孽缘也是缘,勉强和你做个朋友吧,一辈子…’

“是。”林素月低低应了,立时觉得背后几道冷光。

“王妃姐姐真是偏心,有了新妹妹便不要我们这些旧的了。”果不起来,片刻后一个娇声响起带着浓浓的酸意。

“晴妹妹说哪里话。”王妃也不气恼,一脸可亲,“既都是姐妹自该和睦,哪里来的什么新旧?”转头又对林素月道:“霏盈妹妹,晴妹妹素来是个直爽人你休要怪罪,来让我与你一一引见下。”

笑着应了,心中更是纳闷,便是何依做了王妃怎的性子也全改了,若是过去,有人敢在她面前耍横怕不早丢了出去,想再瞧瞧她,却是不能。

暗自一叹,林素月转过身,这才第一回真真正正地对上下头一帮妾室,不动声色扫了圈,下头分别坐着三位夫人。

最靠前的身着粉衣,身形袅娜纤巧下,罩着玫红的烟纱裙,弯着两道新月眉,珠钗斜插。见王妃目光移向她,婀婀娜娜地起身柔柔一伏道:“烟罗见过侧妃娘娘。”

林素月见了礼,却听一旁橘红衣衫的明艳佳人哼笑:“烟罗姐姐真是知礼,不愧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呢。”

这声正是前头加酸带醋的女子,那烟罗夫人听了这话,面色闪过一瞬不自然,却仍是勉强笑了笑道:“晴妹妹说笑了。”

“有人爱说笑,有人爱假笑,有人爱痴笑,我宋惜晴却是要笑便好好地笑,要哭便真真地哭,从不假言说笑。”

“好了。”王妃蹙了蹙眉,道:“敏妹妹年纪且比你小,瞧她多懂事。”

坐在末座的女子年纪果然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一身淡黄薄烟纱,低垂鬓发斜插着朵娇嫩欲滴的鲜花更衬出皮肤细润白皙柔光若腻,粉颊嫣红,樱唇不点而赤。

此时闻言立时羞红了脸,小声道:“哪里,王妃谬赞。”言罢飞快的瞟了眼林素月,几乎难见的行了个礼,又急忙忙低了头,露出羞怯的样子。

“好了。”王妃笑着又对林素月道:“后头面这几位也是王爷屋里人。”

几位窈窕美人赶忙上前对林素月行了礼,估计皆是些未上册的普通姬妾,连座位也无,其中几个瞧着林素月目光却是又妒又恨。林素月心中不屑,自然不会因此动怒,倒觉得几分好笑,眸光流转掠过盈盈笑意的王妃。

正说着忽闻外头一阵骚动,里头的莺莺燕燕们,尤其是毫无名分的都立时现出几分急切来,林素月瞧这模样,便知定是祁恒逍到了。果然不多久,便见他一身光鲜的走了进来,只是脸色极差,蹙着飞扬入鬓的眉峰,半点不见应有的喜色。

众人见状霎时都不敢上前,便是王妃也不由蹙了蹙眉,上前一步道:“王爷…”

祁恒逍却是伸出一手止了她,环视了圈在林素月身上微微顿了顿道:“有贵客到,别都挤在这儿了,除了王妃,新侧妃,其余人都立时散了吧。”

众人虽瞧他一脸慎重,不免有所震慑,可难得的时机,却是不愿就此离去。因此上虽不敢不从命,却是个顶个得慢,祁恒逍瞧着眉不由竖了起来,便要再训斥,却闻一个醇厚的声带着笑道:“自家亲戚走动,逍何必如此见外,客随主便,大喜的日子何必扫了大家的兴。”

这声醇的如百年佳酿一般,掺着笑意更令人心醉,林素月闻之却是仍不住从骨髓中冒出一股寒意,如坠阴寒地狱一般,几乎克制不住浑身发颤,僵直地甚至不能低下头去,便这么瞧着那人步履闲适地走了进来。

褐眸深邃,眉宇沉睿,犹如初见,林素月想莫非连上苍也惧其威仪,不敢在那人身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只是坐拥万里河山,天下之大供养一人,竟不知为何却消减了许多。原本便高鼻深目的五官,如今愈发深刻,昔日的清雅俊逸,如今化作了万物尽在掌握的慵懒倦怠。

他只悠然站着,却无需一星半点的刻意,便显出一股油然自成的霸气来,这份霸气却与祁恒逍那种睥睨傲视不同,多了份深沉,添了份沉稳,乍一看似乎平稳温和得多,唯睿者方知其凌然不可稍侵。

幸而众人皆带着几分好奇张望偷觑,倒显不出林素月来,何况此时祁恒逍浑然不曾注意她,只对那贵客道:“如此这般岂非废了礼数,坏了规矩?”

这话听着礼仪周全持家严明,可由这狂妄不羁的亲王说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疏远。底下人不由猜测,这人看着身份定是高贵无疑的,莫非是哪位皇亲国戚,何以王爷待之似近且远?

那贵客听得这话,唇上的笑却不见丝毫僵硬,道:“这是圣上亲赐的封地,谁能越过越过亲王去,敢多闲言半句?”

祁恒逍一听此言,脸色难看了不止一分,正要开口,一旁王妃见着不好立马插话道:“这世间至尊至贵莫过于陛下,尊容华贵皆是皇恩,江河万里岂有所别?”顿了顿,对祁恒逍微笑道:“王爷,贵客即到我等妇人实不易打扰,不如就此退下?”

她分明是对祁恒逍微笑,询问时却不忘看那贵客一眼,礼数周全地叫那贵客的笑意微妙了几分,却是道:“本是特意来恭贺新禧的,只是打扰了府上女眷确实不该。”说着将目光移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轻的似乎不存在的林素月身上。

此时林素月已略缓过劲来,接到那目光的一刹虽仍忍不住心一颤,却已能得体地微低了头去,只盼他当这是新妇娇羞,便这般放过,不料那目光却是久久不曾移开。

“还不都下去。”

见那人目光锁视着林素月不放,祁恒逍不知名地升出一丝不悦来,冷冷遣退了众姬妾,浑不在意那三位尚算有名份的‘夫人’或得体或不满或幽怨地离开,只带着几分近似刻意的恭敬欲引那贵客入座,一手伸出道:“请上座。”

那贵客却是不稍动,只直直瞧着林素月,良久隐着令他自己亦觉诧异地不确定,问道:“你…我们可曾见过?”

祁恒逍闻言目光霎时锐利起来,扫向林素月,一旁王妃也露出几分疑惑之色,再瞧向这位‘新妹妹’时不免带上几分审视。

他问我们可曾见过,竟会有这么一日他问我们可曾见过…

何尝会料到有这么一刻,他与自己就咫尺之距,却是相见不相识?

分明早已死了的心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刺痛,勉力抑制,林素月依礼欠了欠身道:“妾身素来甚少出门,实在不记得是否曾见过…”言到此,一顿忽然觉悟过来,心下徒然一凉,无论是莫霏盈还是林素月,都不该也不可能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那已是亲王侧妃的自己,如何会向一不知身份之人行礼?

果然,只听他轻笑了声道:“侧妃娘娘不记得是否见过在下,却何以知该向我行礼?”褐眸转过锐芒,唇却仍弯着,“莫非是未卜先知?”

林素月只觉手心也已微湿了,眼前这人前世纠缠太深早已刻入骨中溶于血中,船过水无痕,可惜世事难以无痕,却不知忘川路上何以少饮了那一口孟婆汤,前事尽忘?

“王爷说大人是贵客,且又如此礼遇,所以…”林素月作出一副怯怯的样子来。

“哦?”那人玩味地瞧着眼前纤弱的女子一脸惶恐,也是,被逼出嫁,新婚一早又遇上意想不到的事,闺阁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又是韩国遗臣书香传家,惊惶也合乎情理,只不过…眼微眯,那种不知名地熟悉从何而来,眼前这一幕又为何觉得如此违和?

“呵呵,难得贵客千里来贺,一路想必也累了。”王妃盈盈而笑打破了诡异的气氛,“不如妾身先下去,吩咐给贵客接风洗尘?”

祁恒逍绷着脸微微颔首,王妃却是见了那人也不曾有异议才躬身告退。

王妃告退,林素月一个侧妃依礼自然也需告退。于是随王妃一同行了礼,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殿门,才觉那慑人的,如同照妖镜般欲逼自己现出真身的目光,不再如影随形般地尾随着自己。

世子

待人都走尽,沉实的红木门被牢牢阖上,殿内霎时沉寂下来,唯有那贵客轻轻转着茶碗上的瓷盖发出的脆声,随白玉炉冒出的袅袅淡香一起萦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