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两世为人,自己两次目睹母亲惨死血泊中的场景,自己辗转反复多少年,始终忘不了那一幕,此刻忽然有了一丝释然,是啊,凡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不过尔尔。

这一夜殿门前的守夜似乎那样漫长,又如此短暂。

宗政明月丑时三刻练剑的规矩从未破过,风雨无阻,今日也不会例外。

丑时一过,伍灵仙便拎着铜壶如同以往贡菊所做,轻声蹑脚的来到殿前,一看殿门前还有个守夜的微微有些意外,再一看这人竟是住自己隔壁的白侍卫,她娇艳一笑,媚意十足。

白图忽然心中一动,如此魅色倒是有些眼熟。

很快,已是腊月了。

云中郡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眼看新年就在眼前了。

老谷却病得更重了,整日躺在床榻上,一日三餐全靠白图喂食,可也并没有吃下什么,大半的时间他都是昏迷的。

请管大夫来看了几次也没用,都是摇着头叹气离开,白图要问起,他只说是人年纪大了,药石也无用。

白图除了早晚换花草,其余的时间都守在花房。

还好宗政明月自那一日叫他守夜后,再没叫他守夜过,得以他能日夜不离的守在老谷的身边。

这一日老谷幽幽转醒,白图欢欣的要给他喂药,老谷摆摆头,“小白,取我桌子上那个木匣子来。”

颤巍巍的手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两封信。

老谷拿出来递给白图,他接过一看,一封信封上写着“侯爷亲启”,一封上写着“小白亲启”。

看封面的字迹,似乎这信写了有一两个月了。

“这两封信先放在我的木匣子里,我死后你边可以开启,侯爷的那封信务必亲手交给王爷”。

白图一愣,继而说到,“谷先生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马上就要新年了,咱们还要一起守岁呢。”

老谷目光清浅的望着眼前的白图,孱弱一笑,“孩子,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白图鼻子一酸,垂下眼眸。

随后老谷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古怪的金属圆环,“这个给你。”

当白图看到这个古怪的金属圆环时他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惊恐的看着他,“你,你是…”

36新年守岁

36新年守岁

说这个金属圆环很古怪,是因为它的颜色,这样的分量和质感明明就是金属,但偏偏既不是金色也不是银色,也谈不上黑色,而是一种斑驳的紫红相间的颜色。

而这个圆环的最中间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像字又像是画儿的形状。

但白图对这个圆环却记忆犹新,这正是当年出谷之时开启圣巴教谷门的钥匙。

上一世正是因为这钥匙落在了西蜀太子的手里,他才打开了圣巴教大门,屠戮族人。

尽管是上一世的事了,但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昨日一样清晰。

自圣巴教圣女白图的母亲白茹惨死后,西蜀太子贡生便将他连哄带劝的带进东宫,软禁在底下室里。

开始他以为贡生不杀他是因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

当初他在谷中生活的时候,他还是个孤儿。

他并不知道圣女就是自己的母亲,那时候见到她,他是和教中族人一样要像圣女行跪拜礼。

直到圣女要出谷那一天,她带着长老和护法,竟然还要带上他。

小小的年纪能去见识见识谷外的世界,他自是欣喜万分。

坐了很久的马车,行了很远的路程,终于到了西蜀皇宫。就在入住皇宫的第一晚,圣女才偷偷告诉他,她就是他的母亲,并将圣巴教镇教之宝血蛊传入他的体内。

是以,白图觉得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下一位身怀血蛊的圣巴教圣女。

西蜀太子贡生以保护他不被西蜀皇帝杀死为借口一直将他软禁在地下室里。

那时候他多傻啊,他还傻傻的相信了这个太子真的是在保护他,甚至相信他杀死母亲也是迫不得已的。

接下来的很多年他都对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直到有一天,他深受重伤的跑进来找他,十分欣喜的拿着一把奇特的金属圆环,对他说到,“图图,快看,我终于帮你找到回谷的钥匙了,有了他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欣喜若狂,对他感动至极。

可西蜀太子身受重伤,躺在他面前奄奄一息,说他快要死掉了,可惜不能护送他回谷了。

他本着感激和不舍他死去的心将体内的蛊毒传给了西蜀太子。

殊不知,这十来年的光阴不过是西蜀太子的一个骗局,为的就是他体内的血蛊。

他终于得逞了。

当他那把曾经刺入母亲心脏的那把剑再一次刺入他胸膛的时候他终于明了。

白图捂着胸口,这一世他还能清晰的感觉到那把剑刺进胸膛时锥心彻骨的痛。

持剑人那双阴谋得逞后得意得狰狞双目…

一想到这些他的胸膛千年寒潭一样冰寒,又如万爪齐挠一样锥心之痛。

没想到这一世这把钥匙就这样如此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你…你是当年的护法?”

老谷老泪纵横,颔首点头。

白图简直难以相信,瞪大了双眼看着他。

十二年前,西蜀皇宫生变,母亲惨死,长老和护法人间蒸发一样毫无踪迹。

那时候那护法也不过是二十好几的年龄,而眼前的老谷豁然是个七八十的垂暮老者。

这一切都太没有常理了。

但老谷依然再次昏睡了过去,白图拿着信件枯坐一夜。

待到第二天早上,他想再去询问老谷,却发现他已毫无气息。

坐在他尸体的旁边,白图拆开那封写给他的信件。

看完半晌,他千头万绪久难平静。

老谷的秘密尽在这封信件里,而老谷的秘密和他母亲的惨死息息相关。

拿着另一封信,白图快速的赶去居安苑。

算算时辰,这个点宗政明月应该刚好晨起练剑回来了。

他蹲在院门口旁的花坛散砖上,手指一下一下的划过地上的积雪。

一抬眼,远远看到对面一袭白衣信步而来,立即站起身静默守立。

宗政明月在花廊的另一头早已看到苑门口那个娇小的人影,雪白之中萧索黑点,缩在那里,抱着膝盖,幼兽一样丁零。

“叩见侯爷,”他单膝跪下行叩见礼,双手呈了那封信举在头顶,“谷先生今日丑时离世,他临行前交代属下,若他离世无比要属下将这封信亲手交到侯爷手上。”

呈信封的手指清白得如天边的一道晨光,指甲却已冻得泛青。

宗政明月取了信,并未命他退下,他只得守立一旁。

本以为他会有所交代。

但宗政明月未发一言,而是当场拆开信封,取出信件。

他扫了一眼便重新将信放回信封,对白图说到,“通知詹总管谷先生去世,按他生前意愿安葬。”

白图应声默然离去,他猜想老谷留给宗政明月的信上会写些什么呢。

白色的雪地和黑色纤细的人影,渐行渐远渐无书。

苑门口的宗政明月清雅踱步,行至刚刚白图蹲守划弄之处。

那里的雪地上虽已胡乱掩盖,但只要细看还是看得出写的应该是个人名。

“白茹。”

宗政明月轻声念到,目光抬起飘忽悠远,似含千言万语,伫立久久。

知道老谷去世的消息,大悟他们都来安慰白图。

老谷的丧事办的十分简单,不设灵堂不置棺木,直接火化了放入花房花肥之中。

也许这就是老谷的意愿。

白图有些了然。

老谷去世后的好几天白图都有些不适应,总感觉花房空荡荡的,剩他一个人终日在琉璃房里种那一片长相奇怪的草。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没有问过老谷,这两种长相奇怪的草叫什么名字。

等到地上的雪化尽的时候已是腊月二十四了。

过小年了。

镇国侯府每年年底都会一波波的人一起聚餐吃年饭。后院的杂役一波,灶房里的帮工一波,侍卫们一波。

今年詹总管安排吃年饭的第一波就是箭卫队的侍卫们。

自然,甘统领大悟他们来邀请白图一起吃年饭。

到了二十六的轮到银甲护卫队吃年饭,甲一又来邀请白图一起。

虽说他白图没明确归到哪个阵营,但大家都当他是自己这一边的兄弟。

到了大年三十的这天隔壁寝室的伍灵仙又来约他一起去以前的小院儿守夜。

伍灵仙以前的小院詹总管还给她留着,她从西蜀南平王府带出来的物件儿和丫鬟婆子都还在那间小院里居住着。

伍灵仙偶尔会回去小院取些生活物件儿。

白图一想,那小院都是女眷,伍灵仙之所以邀请他,也不过是出于同居侍女楼的情意,他便借口都是女眷自己一个男人,不方便,拒绝了。

每年的年终之夜雪衣侯都会在太白楼宴请云中郡的全体官员。

酉时一过雪衣侯的车驾便出发至太白楼了。

云中郡郡守胡奇大人早已复位,做事更加小心谨慎了,这次派三百精兵护卫将太白楼外围把守戒严,外围还暗中布了一百多个暗哨,稍有动静都能及时应对。

因是新旧之年交替之际,宴席完毕就是新年到来之际的万官向东燕京方向天子所在的方位朝拜之仪,是以今夜的雪衣侯束发银冠,锦衣玉袍。

洁白的大袖中衣,外套银纹织锦的交领曲裾长袍,领口和衣缘饰有金色的刺绣,两边肩头绣着金银两色交织的云状花纹,金银双色丝线交织相拼的宽腰带,系一条春水绿的玉环宫绦。

一身辉煌贵气衬得他俊美无双的面容更加美轮美奂,天宫谪仙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辞旧迎新之夜,很多官员是携了家眷前来。

今夜南宫红衣也跟随了南宫夫人出席。

南宫家族世代居于云中郡,到这一辈南宫红衣的父亲南宫大人正是京都皇宫卫尉,负责皇宫戒备。

每年新年之际皇宫守卫都是南宫大人亲自当班,是以他已经很有几年没有回云中郡和家人一起团圆了。

太白楼辞旧迎新宴席便一向是南宫夫人代为参加。

南宫红衣又怎可放过如此和宗政明月接触的大好机会呢!

南宫红衣本就生的明艳,娥眉杏眼,琼鼻红唇。

今夜又特意隆重装扮。

一身红艳艳的金纹锦缎衣裙衬得她更加肌肤雪白,亭亭玉立,惹来众人瞩目交耳。

宗政明月对着南宫夫人举杯的时候眼风略一扫过,她都能心血澎拜,欣喜若狂,一心等着子夜一过,跟着母亲上前在那人面前进酒祝福…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太白楼外烟火齐放欢天喜地迎春神,紧接着便是无数的百姓涌上街头互相祝福唱喏,好不欢庆。

相较于太白楼处的举城欢庆,此刻的镇国侯府却十分冷清。

大部分的护卫被带去太白楼护卫雪衣侯的安全,府中有些人正赶上年底假期便回家团聚,还剩下些杂役丫鬟婆子横竖无事,都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喝酒聊天儿玩牌。

相比之下,花房里更是清冷的出奇。

白图呆坐在琉璃花房的炉火边,那跳动的炭火热情洋溢,不时发出啪啪啪的炸裂声,炉火上铜壶的水早已烧开,吹着口哨只呼呼的。

白图俯首抱臂仿若毫不知晓。

门口站立一个黑色人影,望着他的背影默然。

直到好一会儿他才有所察觉,转头看向门口。

门口那黑衣罩面人看着他慢慢揭下面巾,露出面容,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皮肤,深邃的双眼,眼眸似冬日湖水雾气,樱花杏柳一般的朦胧幽邃。

是他的故人阳起。

火光闪动在他的面上,很不真实的感觉,阳起微笑着说到,“小白,新年好。”

新年快乐

37新年快乐

阳起微笑着对白图说到,“小白,新年快乐。”

白图有一刻的恍惚,仿佛回到那西蜀地道里的时光。

新年睡醒之际,依稀听到地面上西蜀皇宫里歌舞升平的欢庆之乐。

他惺忪睡眼前,是阳起灿烂的笑容,“小白,新年快乐。”

白图扭头看着门口的阳起,微微一笑,“阳起,新年快乐。”

炭火的光芒映衬在两张同样年轻同样纯白的面容上。

阳起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包,还没打开,八荒就从袖口钻了出来,探着脑袋等待着。

一打开,酥油香气四溢,白图不免也伸长了脖子看着。

一人一鼠探脑馋嘴的样子让阳起有些哭笑不得。

他轻拍八荒的脑袋,“你们还是那么馋。”

对于他伸过来的手,八荒并没有躲避,尽管好几年不见但显然它还是认得他,愿意他亲近的。

是酥香鸡翅。

白图一手拿一个,吃的嘴角流油,低头看看八荒,蹲在他脚边双爪搂了一块啃的不亦乐乎。再一抬头,对面阳起温和的目光看着他,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他鼓鼓囔囔包了一嘴的鸡肉,还不忘问他,“真好吃,你在哪儿买的?”

阳起笑了起来,“我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