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愣,但回头看到素心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就没有多做计较,手忙脚乱的帮着把素心带回了乾和宫。

灵歌和旋舞分头去请太医和莫如风,屋子里秦菁在床沿上默默的坐了会儿,转身要去取水。

“公主!”素心一把抓住她的手,匆忙之下急着就要起身,但又马上因为牵扯到胸前的伤口而痛的跌回床上。

“姑姑!”不得已,秦菁只能又重又坐回床沿上去查看她的伤口。

素心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不放,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力气,缓缓的重新抬眸看向她,虚弱的笑了笑道:“公主不用麻烦了,奴婢自己心里有数,今天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

“姑姑——”秦菁皱了皱眉,开口时只觉得喉咙堵得慌,说出来的话都生硬起来,却还是勉强的劝慰道:“本宫已经让人去请莫大夫过来了,他的医术是信得过的,姑姑放宽心就是!”

素心慢慢的摇了摇头,移开目光去看着头顶的幔帐才又缓缓的开口:“今日之事是我一厢情愿,即使我有什么,公主也不用觉得歉疚,奴婢在这宫里呆得太久,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原是没有差别的。”神色间的痛苦被她竭力的压制下去,她面上表情就显得极为恬淡而安静。

秦菁默然看着她血色全无的脸孔,心里便慢慢的明白了些什么。

这屋子除了墨荷再没有外人,是以她也就没有避讳什么,慢慢敛了眉峰深吸一口气道:“姑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素心费力的偏过头,重新把目光移回她的脸上,这时候她的眼中神色才像是带了一丝悲怆的慢慢点了点头道:“长公主,素心身份低微,原是死不足惜的,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说这样的话,如果就当只是念在今日我替你挡了这一剑的份上,我可不可以求您一件事?”

秦菁是到了这个时候才豁然开朗,原来素心不惜一切为她挡下这一剑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甚至可以说她是早有图谋的。

事实上秦菁并不喜欢那种被人牵制着来谈条件的感觉,可如果素心是拿她自己的性命做了筹码来换这一次与她对等交换的机会——

从感情上讲,她佩服这样决绝的女子,所以拒绝就变得很难。

秦菁不置可否,目光复杂的看了素心良久,最后才是不解的开口说道:“众所周知姑姑你是皇祖母身边的红人,在这宫里虽比不得管海盛那般威风八面只手遮天,至少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而且皇祖母又疼你,本宫着实想不通,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来求助于本宫的,你该知道,若是连皇祖母都帮不了你的事而——本宫只怕也是爱莫能助的。”

自知之明秦菁是有的,虽然近来她谋划的事情不少,但毕竟自己的位份在那里摆着,真要论及通天的本事,她自是无法和梁太后这样在朝堂后宫都根基稳固的人相提并论的。

所以素心会舍近求远,并且豁了命来和她做交换的这个条件她并不敢轻易应承。

想来素心也是对此事颇多无奈,此时唇边一直保持的那点笑容就带了丝难掩的苦涩,她慢慢松了秦菁的手,然后咬紧牙关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自床上爬起来,行动间扯开胸前的伤口,一股热血就又涌出来沾满了衣襟。

秦菁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扶她,但再一想她这样郑重其事爬起来的意图也就强忍安奈住了这股冲动,只是静然的坐在床沿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素心的本意原是要下地,但此时因为血液流失过多的缘故,她的体力已经严重损耗,挣扎之下也就只勉强跪在了床铺上,嘴角凄然一笑对着秦菁叩了个头,道:“长公主您运筹帷幄,对一切洞若观火,您应该是知道的,太后娘娘并不是奴婢的第一个主子!”

素心是八岁入宫,十六岁才跟了梁太后,重活一世秦菁对任何人都很谨慎,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掌握她所有认为有用的人的背景资料。这个素心姑姑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梁太后面前能吃的这么开的就非同等闲,再者这个女子身上从来就有一种淡薄而从容的姿态和这争名夺利的宫廷显得格格不如,所以注意到她也是必要的。

素心进宫的前几年原是在御膳房做杂物的,而她跟的第一个主子——

秦菁眸光一敛,她身后站着的墨荷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素心见着秦菁并不松口不禁有些急了,就膝行到她身边握了她的半边袖子恳求道:“长公主,素心一生孤苦,骨气却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我这一生从不求人,今时今日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求你,我求你成全了我好不好?”

秦菁仍是默然望她,目光却在一寸一寸不断的收冷,终至变成最后毫无感情的两汪深水。

“你盯上本宫不是一两天了吧?当日在荣华馆里搜出来的那张画有苗文的符纸也是你的手笔?从那时候你暗中相助宣儿开始,为的就是给今天铺路,求我这一份恩典吗?”

这宫里唯一懂得苗文的就是梁太后身边的华瑞姑姑,而就那日在荣华馆里她的表现来看,暗中替秦宣在那张符纸上做了手脚的并不可能是她,而一直和华瑞形影不离的素心便是唯一的可能了。

素心一愣,随即颓然的坐回床上,笑声都透着无比的荒凉,“太后娘娘是恨惨了蓝家人,我别无他法!”

秦菁自床边站起身来,却还是明确给她一个表示,只就神色肃然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公主——”素心于绝望中又伸长了脖子叫了她一声,秦菁却已经一步跨出门槛很快的消失在门外。

彼时天色已经大亮,梁太后随后派了人来接了素心回万寿宫,秦菁换好衣服自寝殿出来,候在门口的灵歌就凑上来在她耳边轻道了两句话。

秦菁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却是猝不及防的冷笑一声道:“让苏沐安排,马上出宫!”

第144章

青衣巷是云都最大的一条花街,通南彻北的两排庭院下来,几乎囊括了这云都之内所有能数的上名字的青楼,入夜便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比大白天里的西街闹市还要热闹三分。

因为大秦朝中的律法并没有颁布类似于禁止官员嫖宿于花街柳巷这一条,是以每当华灯初上之时,无论是京中权贵还是外地客商,大抵都不介意在这销金窟里千金买醉逍遥一番。

不过众所周知,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场合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全都是开在晚上开门接客,白日里所有人都敬而远之,整条街上一眼看去用门可罗雀四个字来形容实不为过。

而这一日,堪堪日上三竿,这条见不得光的巷子里竟然就早早的来了生意,一行十二个年轻的青衣的仆从在一名冷面少年的带领下护卫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匆匆驶了进去。

几个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聚在巷子口往里看新鲜,那车驾一路前行,直到了翠烟阁的大门口便停了下来。

所谓青楼楚馆自然也分三六九等,翠烟阁是云都最大的两座青楼之一,再加之内有轰动京城的两大花魁若虹和柳烟坐镇,接待的客人也都非富则贵,但是这样青天白日就找上门的生意这却还是头一笔。

众人扒在巷子口瞧着新鲜都不肯走,马车停下来,那领头的冷面少年就自马背上利落的翻下来去拉开了车门,车上先跳下来的是衣裳一红一绿的两个清秀丫头,绿衣的丫头下车之后又转身去那车厢里扶了一个人下来——

修鞋罗裙的装裹之下,却是个姿容俏丽神色清冷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只往当街一站就冷声吩咐道:“去叫门!”她的声音本是极为清脆,刺客肃然之下竟然给人一种暗沉到骨髓里的寒意。

冷面少年点头,一声不吭的走上前去敲门,他手下力道极大,砰砰砰的声响震慑到隔壁院里都绰绰有余。

这个时候正是各院姑娘休息的时辰,好一会儿翠烟阁的大门才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龟奴睡眼惺忪骂骂咧咧的自门缝里挤出一个脑袋:“这大白天的,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砸咱们翠烟阁的门——”

他睡意正浓眼睛都未完全睁开,冷面少年却不听他废话,直接一脚踹在门上,近乎丈宽的厚重木门竟就这样被他生生的一脚踢开,那龟奴防备不及整个人都跟着四仰八叉的摔到院子里。

“哎哟——”这样一来他倒是瞬间清醒过来,暴跳如雷的爬起来就破口大骂:“是哪个不怕死的龟孙子敢来我翠烟阁捣乱,也不打听打听我这是什么地方——”只是话音未落,他便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亮丽的红色影子自那扇敞开的大门里一纵而入,下一刻他便舌头打结,插手指着那红衣侍婢压在他颈边的弯刀舌头打结:“别——别——别动手,姑——姑奶奶,咱——咱们有话好——好说——”

红衣是侍婢却顽皮的冲他眨了下眼,挑眉道:“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否则我会考虑是划破你的喉咙还割掉你的舌头。”说话间她手下略微一动,那龟奴便脊背发寒,死死的闭了嘴。

翠烟阁这种地方虽然都是晚上营业,但内里也偶有包了姑娘场子的恩客常年滞留的,远处瞧热闹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这些人的身份。

这女子脸上的煞气极重,显然就是来砸场子闹事的,但因她看上去年纪不大又未挽发,这便有人揣摩着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来此堵截未过门的夫婿的。

种烟花之地谁家悍妻前来捉奸吵闹的戏码也偶有发生,众人见惯不怪,但谁家未出阁的小姐也要公然闹到这里便更多了些看头,那几个零星围观的百姓兴趣更浓,有意想要摸进巷子里想要瞧热闹,但看到这些人身上都配着兵器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也就畏缩着不敢靠前。

门口的少年并不理会他们,只就顺手推开另一扇大门,转身恭敬的对那站在门前的少女道:“主子请!”

那少女并无表示,仍是神色冰冷的带着绿衣的侍婢款步踏上台阶进了门内。她身后十二个侍卫鱼贯而入,训练有素的跟进去,只留下门口两人守着砰的一下隔绝里里面的视线。

翠烟阁的规模极大,前后院的占地面积极广不说,主楼更是高达三层,围绕着中间的天井而建,夜间便可在这当中的天井里搭台表演歌舞,看客们在楼上的房间临窗望下来,每一处的视野都是相当不错的。

虽然有旋舞及时制止,但因为方才那龟奴帅进来时候的一声惨叫太过明显,此时楼上已经有人被惊动,不少的姑娘只着中衣就推开窗子探头往外看情况。

秦菁携着灵歌的手自门外快步进来,因为这一群人来势汹汹,姑娘们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俱都惊疑不定,秦菁并不去管她们,只径自走到院中站定。

旋舞手中凝光刃紧压着那龟奴颈边血管仍是笑吟吟道:“你们这里的头牌若虹姑娘现在何处啊?”

彼时那龟奴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冷汗直流,他并不十分敢于违逆旋舞的问话,但若虹是老鸨手里的一棵摇钱树,此时身上还担着一笔大买卖,他见这些人似是来者不善也不敢轻易透露,只就鼓足了勇气颤声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旋舞秀眉一拧,还不待开口说话秦菁已经冷然道:“既然他不想说,就让他以后永远都再不必再开口了!”说罢,已经旋身往右边一座外置的楼梯走去。

那龟奴吃愣的追着她的背影看去,还没等明白她那话里的意思便就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的液体滑过,再等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时却只摸到两手鲜血,惊惧之下他想要尖叫,喉间溢出的却就只剩断断续续惨痛的呜咽声,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之下他的声带已经被旋舞手下凝光刃挑破,颈边一个细小的血洞——

但他却还活着。

那龟奴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开始倒在地上抽搐打滚,楼上探头围观的姑娘们个个吓得脸上血色全无,纷纷合上窗子掩饰太平。

秦菁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苏沐他们在院中等候,然后便带着灵歌拾阶而上径自沿着那楼梯上到三楼。

因为这个阁楼的构造成锥形,所以三楼分布的房间比起下面两层要少了好多,一圈数下来不过八间,都是为最有身份的客人准备的雅间。

秦菁她们主仆二人自那楼梯口上去,灵歌便不再随在秦菁身后,快步走上前去查看每间房门口挂着的牌子,一连翻到第三道门前时她才止了步子,回头神色凝重的和秦菁交换了一个眼色道:“主子,是这一间!”

秦菁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去,探手自那门边的钉子上取下那个做工精致的木牌子握在手里看了看,上面却是刻了“若虹”二字无疑,而仿佛也是为了印证她的判断,屋子里恰是传来一声女子轻柔的笑声嗔道:“公子你又要拿若虹取笑,之前的那首曲子你都还没有教给我,可不要是戏耍我吧?”

“你真的想学?”这是个男子浑厚的嗓音,狂放之间又藏了三分轻佻,并不见得有多少真意。

“公子琴艺高超,若虹甘拜下风,您就你要吊我的胃口了嘛!”女子的声音千回百转,带了无限的娇俏和柔媚。

“这个么——”男子沉吟,随之而来的却是女子的一声惊呼,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的模样,片刻之后男子的声音就带了些微低哑的轻喘再度入耳:“要我把那曲谱送你也不是难事,就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了!”

“公子——你又要逗我!”女子的喘息声中似是带了几分羞怯,厚重的喘息声之后却是低弱的一声嘤咛。

灵歌在屋外听了这么片刻早已经羞的粉面通红,不自在的垂下眼睫毛,秦菁紧紧的抓着手里那个牌子,眼底的神色却一刻比一刻还要清明冷酷,最后毫无预兆的抬手推开那两道虚掩的房门。

入眼先是一张摆满美酒佳肴的圆桌,桌后的一桩睡榻上长发披散的男子和钗环凌乱女子纠缠在一起,彼时那女子的衣衫已经被褪下大半,香肩裸、露,酥胸隐现,场面自是香艳无比。

也许是因为料准了这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人打扰,屋内的两人并没有刻意的插上门闩,房门骤然大开,里面的光景暴露无遗,灵歌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脸上一红急忙别过头去回避。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随便闯进我的房间!”着是青楼女子,但这种事情被人撞在当场脸面上也不好看,若虹自那男子身下爬下床榻,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散乱的衣襟就满脸愠色的迎上来。

秦菁神态自若的一步跨进门去,眼见着两人就要碰个正着,秦菁于行走间只是抬手一扬狠狠的将手里的那块刻有若虹名字的木牌砸到她身上。

“带着你的牌子马上给我滚出去!”秦菁出手很重,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呀——”若虹身上衣服单薄,被这木牌一击顿时痛的捂着肩膀惊呼一声,眼泪汪汪的就要转身去向那榻上的男子求助,不曾想秦菁砸了她却未止步,赶在她转身之前已经两步奔至榻前,冲着那榻上男子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145章

这一声脆响太过突然,那床上男子的脸都被她打歪到了一边,许是被秦菁手上戒指划到,五道清晰的指引之下更有一丝血痕扩散开来,生生破坏了他那张俊朗不羁的完美面容。

“你——”若虹目瞪口呆,一手抓着衣襟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你——你——你怎么敢——”

“滚出去!”秦菁目色一寒,极不耐烦的回头横了她一眼,若虹的后半句话便生生的被扼杀在喉咙里,灵歌适时的上前一步,硬拽着将她拖出屋外,随手砰地一声合上房门。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床榻前两个人一语不发的形成对垒之势,半晌樊泽才缓缓活动了一下腮帮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方丝帕把嘴里的血水吐掉。

把脏掉的帕子扔掉以后他才抬头去看秦菁,目光之中仍是带着惯常那般轻曼不羁的笑意调侃道:“怎么?上次的喜宴上微臣许诺的那杯酒没有兑现,长公主这便恼羞成怒的找上门来了吗?”

大晏的这位樊大公子风流成性放荡不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他自来了云都以后就没有住过驿馆而是宿在翠烟阁的若虹姑娘这里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横竖他与秦薇之间是早就没有可能的事了,秦菁以前倒不把这事儿看在眼里,此时却再怎么也安奈不住胸中沸腾翻滚的怒意。

前头夜里宫里闹的那出刺客事件分明就是声东击西针对着秦薇想要她的命,后来出现的那三个黑衣人蒙了面,秦菁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真容,但只就秦薇当时那种失魂落魄的反应,她也知道那人是谁——

若不是这个樊泽,秦薇何故要在那个时候对她露出那样几乎求乞的眼神?

她死心塌地的爱着这个男人,即使他要杀他,她也还是那般傻傻的妄图替他遮掩。

秦菁只觉得胸中激愤难当,她这一生还从来不曾这样的失去理智过,许是这一次次她总能从秦薇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那些无谓的痴守和隐痛总能勾起她心底总以为彻底埋葬掉的那段不堪的过去,重来一次她不愿去回首,可是秦薇的存在却一直都在不间断的提醒她,曾经的曾经自己也如她这般执迷过,那些狼狈的过往,如噩梦般如影随形,始终盘踞在她的内心深处无法根除。

所以这一次因为樊泽这个不相干的人,她动了真怒,否则方才在楼下也断不会因为一两句口角就跟他龟奴动了真格的。

“本宫和你这种人自认为没有推杯问盏的交情,便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性子起来秦菁就半分的情面都不留,只是目光阴冷定定的望着眼前的樊泽,出口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显得冷酷而刻薄,“不过本宫今日倒是不得不先问一句,今时今日我底是该叫你纪状元还是樊夫子才更贴切一些?”

樊泽的身份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但是碍着付厉染和晏英的面子她便一直绝口不提,此时明着将这张底牌当面翻出来,也就表明她对樊泽这个人再不会有半分容情。

她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樊泽自然是感觉到的,不过他却也不甚在意,毕竟他是晏英的老师,又是大晏朝中显贵,就算秦菁发了狠要想在这个大秦的地界之内对他怎样还是要费上好些思量的。

樊泽自那榻上起身,伸手提了桌上酒壶倒了杯酒仰头灌进口中冲散了那股血腥味,方才笑着重新扭头看向秦菁道:“今日咱们在这里关起门来,殿下想要如何称呼臣下都无妨,随您高兴便是!”他说着又提了那酒壶在秦菁面前晃了晃,“这里的桂花酿可是一绝,长公主难得过来,真的不尝一尝吗?”

秦菁胸中怒火正是汹涌澎湃的时候,劈手就将那酒壶夺了一把狠狠的砸在地上,酒壶碎裂,酒水泼洒出来满室都是醇厚的酒香,樊泽的确不曾说谎,至少这桂花酿是非同一般的。

“樊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本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心中有数,就不要再装糊涂了。”秦菁开口,说话间目光却是不耐烦的四下一扫,最后一扭身气势汹汹的坐到旁边的一把凳子上,冷冷说道:“昨夜之事,我要你一个解释!”

樊泽在那桌旁站着,轻轻的抿唇笑了下,却是不答反问:“那么此刻长公主您便是得了府衙的榜文来拿我归案的吗?还是单纯只为私怨,来替大公主讨个说法的?”

与公事上讲,她秦菁手里既无景帝的圣旨也无官府的榜文,要来拿他完全是出师无名,而且她手中又无证据,即使她贵为公主之尊,这件事也轮不着她来遇阻代庖。

“私怨?”秦菁不禁禁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道,“樊泽你还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樊大夫子是大晏朝中显贵,远在千里之外,我大秦朝中哪个会和你有私交?本宫不想和你叙旧也没有所谓的旧账要和你清算,只是昨日之事,你却是要给我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的,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樊泽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压制着面上渐渐的就有了些尴尬,为了掩饰,他弯身再次坐回榻上。

秦菁死死地等着他,仿佛那只凭那两道视线就足以洞穿他的心肝肺,把人生吞活剥了。

那样的出身之下樊泽也算见多识广,并不会小瞧女人,他见过了付太后的强横狠厉,也见过了晏婗婧的残忍霸道,但是这样咄咄逼人又强势决绝的女子他也还是第一次遇到——

几次的邂逅之下,他从心理上对秦菁就存了些防备。

樊泽垂下眼睛,目光之中的笑意终于淡了些,像是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道:“如你所知,她认出我来了,一旦我的身份被抖出来,当年之事我做的本就不地道,她心存怨恨也是应该,我不能冒这个险留她在这世上成为随时可能威胁到我的隐患。”

“她对你心存怨恨?”秦菁像是听了笑话,笑过之后目光就立刻冷凝下来,随手抄起手边一个茶杯砸向樊泽,厉声质问道:“她若是真的对你心存怨恨你今天还能有命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吗?你编排出这样的理由是要骗谁?”

前夜旋舞伤到那个刺客的地方是左胸,她这看似怒极之下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却是精准无比的算计到他的伤处。

“是吗?”樊泽咬牙忍过,抬眸,眼中光影竟让有些寂寥的笑了声道:“如此难道便是我小人之心,多此一举了不成?难道——”

“樊泽!”秦菁冷声打断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自唇齿间迸射出来:“你信不信,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绝对可以让你无法活着走出这云都城!”

秦菁这言辞之间恐吓威胁的意味十分鲜明,樊泽完全能够感受到从她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森冷的寒意,不过他却表现出一副十分不屑的模样反口调侃道:“人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真想不到公主殿下对长宁公主竟会有这本深厚的姐妹情谊,这当真是羡煞旁人呢。”

“樊泽,你不要再演戏了,你真当本宫是傻子不成?”秦菁却不领情,只在唇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道,漠然道:“我今天没有心情在这里跟你耗,一句话,这件事到底是付太后的计划还是付厉染安排的?”

这一次樊泽才是真的怔愣了一下——

他编排了那样的理由完全合情合理,毕竟以他前后两次出现在云都时候的身份,一旦公开谁都会以为他是图谋不轨,到时候景帝追究下来,必将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这样无论与公与私,他会对洞悉了自己身份的秦薇下手都是理所应当,却不曾想眼前这个凌厉的女子竟然会对这一切洞若观火,已经想到那么深的一层上去。

他抿抿唇,终于还是否认:“殿下你实在是多心了——”

“随便你认不认,本宫今日特意过来可不是为了求证的!”秦菁却没有让他说下去,一手压着桌角自凳子上站起来。

“哦!那长公主纡尊降贵前来倒是要给我定罪的么?”樊泽仍是佝偻着腰身坐在矮榻上,扬起头就刚好对她形成一个仰望的角度。

“本宫这个人向来都愿意体谅人,你有难言之隐,我原是不会多做追究的,毕竟各为其主咱们各凭本事,可是这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把她作为棋子来算计抛弃,唯独——你!樊泽!你没有资格!”秦菁居高临下的审视他,那目光于愤怒之中还是能让人清楚辨认出眼眸深处那一片清明的冷色。

樊泽震惊于她这番话语之间的决绝,喉结抖动了一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秦菁并不在乎他的沉默,只看他一眼就转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步子来,语气激烈铿然有声:“她为你生了安绮,豁出命去也要扳倒永安侯为你报仇,最后沦落到这样一个凄凉的收场。你可以说当年你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那一场风月就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当了真,可是你却万不该这般残忍的对她下手。”

一如当年,她最恨苏晋阳的并不是挚守多年以后换来他的不爱,而是他在不爱之余那么残忍的背叛。

樊泽闻言,突然恍惚的笑了笑,“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这话你该比我懂得多吧?我却不知道大秦的荣安长公主也有这样妇人之仁的时候!”

“是啊,本宫本来也不过一个短视的区区女子,怎比得了樊夫子你为人师表的宏远之见?”秦菁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说话间刚好不知不觉走到靠近里侧窗前摆着的那把七弦琴前面,抬手轻挑了下琴弦。

琴音铮铮入耳,在她背后的樊泽却突然一改方才的懒散之态,眉峰敛起,猛地站起身来。

秦菁听闻身后的响动,忽而扭头看过去,两个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樊泽这才惊觉自己失态,立时青了脸,故作漫不经心道:“殿下,不要说臣下没有提醒过您,这种是非之所,您这样尊贵身份的人呆的久了难免要生出事端,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方才秦菁他们闯进门时就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这市井之中消息传的本来就快,万一遇到哪个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达官显贵来瞧热闹,便是任谁也说不清了。

秦菁唇角勾了勾,反而露出一丝沉思的表情,回头去抱了那琴在怀里又随意的拨弄了两下。

樊泽有意上前一步去夺那琴,却又碍着秦菁缜密的心思怕她乱想而未敢妄动,隐忍之下就只死死地攥着袖下隐藏的十指努力克制。

“话不投机,本宫这便走了。”秦菁敏锐的注意到他眼底神色的变化,垂眸缓了片刻情绪,转身便走,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又回头指了指手里的琴:“这把琴的音色尚好本宫很是喜欢,这如果不是夫子赠予若虹姑娘的礼物的话,我便抱走了。”

“殿下喜欢拿去就是!”樊泽的目光微微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淡然笑道:“只不过殿下可是要成就大事的人,这些玩意儿还是少碰为妙,没得扰了您的谋略判断。”

“夫子所言极是!”秦菁深以为然点头,侧目看了眼身后窗外的风景,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突然道:“这等玩物丧志的物什不要也罢!”

樊泽顿时察觉她的神色不对,他的瞳孔略一收缩,根本就尚开不及开口阻止秦菁已经劈手将那把琴从窗口用力向外砸去。

樊泽额上青筋跃动了两下,脚下更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没有挪动。

那把琴从三楼落下,砰地一声已经砸了个四分五裂,秦菁回头看着对面樊泽脸上面如死灰的神色忽而觉得快意,冷笑一声就撇下他不管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灵歌急忙从旁边迎上来,她并没有刻意去听之前屋子里秦菁和樊泽之间的谈话,此时便奇的往里面斜睨一眼,却见那樊泽胸前的衣襟被血水浸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与她们初进门时候谈笑风生的模样竟然判若两人。

迟疑间秦菁已经头也不回的从楼梯口拐了下去,灵歌不敢耽搁,也急忙收摄心神跟了下去。

下得楼去秦菁仍然有些余怒未消。

“主子!”苏沐迎上来,刚要询问她是否即刻离开,就听见门外一个男子趾高气扬的声音道:“哟,这翠烟阁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这青天白日的,居然还有人赶在咱们前头了?过去叫门。”

这个声音是——

秦菁的眉头一皱,还不及做出反应便听见身后一声急促的闷响,却是隔着一道小院儿的后门已经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第146章

白奕穿过院子几步已经到了眼前,一把扣住秦菁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苏沐和旋舞几个也都隐约晓得白奕和秦菁之间微妙非常的关系,是以谁都没有阻拦,就由着两人一脚踏着那把摔烂的琴往后门跑去。

这日秦菁的心情不好是真,临出门时她极不耐烦的回头看了一眼,蓝玉华已经带人从大门闯了进来。

她身边贴身的侍卫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高手,这么片刻功夫蓝玉华便能越过他们闯进来,可见他是有备而来。

翠烟阁这种地方怎么说都不是秦菁这种身份的女子该来的,若是被人当场堵在这院里,回头闹到景帝面前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为保万无一失,蓝玉华足足带了三十多人,眼见着他们气势汹汹的闯进门来,灵歌目光一动,急忙招呼了旋舞,并着苏沐和那十名侍卫上前阻拦。

蓝玉华眼见着秦菁最后一片衣角自后门消失,自然是没空跟苏沐周旋的,双方都红了眼,见面就动起手来,院子里你来我往瞬间乱作一团。

白奕拉了秦菁出门,这巷子狭窄,两人错开半个身位一前一后刚好可以通行。

秦菁默不作声的任由白奕拉着一路狂奔出了巷子,白奕是骑了马来的,就拴在巷子口的一棵老树下,他匆匆解了马缰,然后回头递给秦菁一只手:“来,上马!”

秦菁似乎是想都没想就把左手递到他的掌心里,白奕一把将她的手指在掌中握牢,另一手脱了一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扶上马背,然后紧跟着也利落的翻上去,裹了秦菁在怀,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因为苏沐他们的阻拦,蓝玉华等人并没有马上追过来,两人一路出了巷子往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疾行而去。

白奕身边近来多了好些人,苏沐曾隐晦的对秦菁提了提,秦菁也隐约能够猜到他提携这些人出来的用意,是以也不点破,只由着他去了。

既然是得了消息来替她解围,那么为保万全,白奕肯定不能是单枪匹马的来,此时他自己带了秦菁走明显就是故意,不过这天秦菁着实是没有力气同他计较,就一声不吭的由他摆布了。

大秦的民风还没有开放到可以允许年轻男女在大街上拉扯不清的地步,此时两人共乘一骑,白奕就转捡了几条偏僻的巷子穿行,秦菁平日甚少出宫,对这些道路街巷并不熟悉,索性就靠在他怀里闭目养神。

白奕也察觉她今日情绪不对,所以也不主动引她说话,只就身上的披风裹着她,这样七拐八拐的过了不知道几条街,最后沿着一座大园子的围墙走到尽头,入目的竟然已经是十里湖。

即使艳阳高照,秋日的湖面上也多少有些凉风,秦菁眉心一跳缓缓的睁开眼,白奕已经下了马,自下面笑着伸手来扶她:“来!”

秦菁懒懒的递了手过去,被他扶下马,远处的堤岸边上月七已经笑嘻嘻的小跑过来:“给长公主请安!”言罢又马上转向白奕道:“少爷,你么怎么才来,我还以为路上出岔子了呢!”

“你家少爷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白奕仍是一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船呢?准备好了吗?”

“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月七缩了缩脖子,在秦菁面前他多少有些拘束,就恭敬的垂下头去。

白奕回头来看秦菁,懒懒的打了个呵欠道:“横竖你今天是已经出来了,我们去游湖吧?”

秦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目光越过他往远处的湖面上看去,因为气候原因,云都的荷花可以从七月一直开到九月末,此时湖面上还是碧油油的一片,一眼望去花叶相称,水波乍现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随便吧!”秦菁抿抿唇角,说话间却是已经举步往那湖边画舫的方向走了过去。

白奕微微一笑,一撩袍角赶紧快步追上去,月七站在原地却是挠了头:得益于白奕的关系,这个荣安长公主他也时常遇见,平日里见她莫不是一副冷漠高贵的模样,今日怎么却是这样无精打采的一副神态?

月七心里嘀咕着就走了神,没一会儿就听见白奕远远的喊他,于是就不敢再胡思乱想,小跑着过去吩咐开船。

十里湖久负盛名,除非是冬日结冰,否则一年四季游湖或者去湖心岛赏景的大有人在,所以这湖上常年都有租赁画舫游船的生意,秦菁和白奕一前一后的上了船,甲板上照例铺好了地毯,上面设置几案,摆好了糕点美食、醇酒香茶一类,靠近船舱处的香案上铜炉上面一丝青烟浮荡,有浅浅的味道溢出来,旁边的矮几上也是一把七弦琴,当然,白奕的琴技浅薄,那不过是这船上固有的摆设罢了。

秦菁嫌恶的看了一眼那把琴,径自转身走到一侧的船沿边上面上外头的湖面盈盈而立:“你特意把我带到出来,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有话就直说吧!”

白奕若有所思的对着那琴远远的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弯身去桌上提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着走到秦菁身后。

“你今天不该去找他!”他低头浅浅的抿了口杯中酒,咂嘴回味了一下才稍稍正色道:“明知道他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你找了他也于事无补,还就这样冒冒失失的跑出来?好在刚才找过去的人是蓝玉华,要是别人,保不准就要出岔子的。”

白奕的语气算不得质问,只是很客观的阐述了一个事实。

蓝家人现在对她虎视眈眈,晋天都又总是暗中窥测着她的一举一动,秦菁当然知道她今日出宫冒了多大的风险,可有些事,情之所迫,由不得她避让考虑。

“今天的事还要谢谢你,可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秦菁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的湖面,声音里略带了几分烦躁道。

两个人相处的时日已久,白奕是极少看到她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可见是真的为秦薇这事儿恨的狠了。

他抿抿唇,但是为了调整气氛,最后还是不甚在意的笑了声道:“感情一事,是两个人的冷暖,爱或不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长宁公主都不介怀了,你这是跟着生的哪门子的气?”

所谓感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实在是很难身临其境的去体会,这一点秦菁不是不知道,她有时也会想,对一个自己一直深爱的男人,即使他再怎么的骗她伤害她,也极少有人能够做到像她这样的决绝吧?对于秦薇的傻,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来形容,可是樊泽这个男人却是让她深恶痛绝的!

“你不懂!”秦菁狠狠的闭了下眼,终究还是没能压下那股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怒火,再开口的语气便忍不住的带了几分激烈:“皇姐对他至今都未能忘情,可是从一开始他就存了心的要骗她,骗了也就骗了,他诈死一次大家彼此都眼不见为净,可他偏又回来。昨天晚上的事就算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可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做,唯独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