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侯摇头说:“没有。”

李氏更大哭:“我可怜的儿啊!没有车马,怎么行路……”

平远侯劝慰:“他不还有两条腿吗?金山银山地给他请师父习武,那小子可健壮呢。”

李氏接着哭:“那又能走多远?粮食呢?!肯定出事了!我不活了啊!你快去传信哪!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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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对张允铭说:“张家那位远房公子雇船出海,误上了一条舵手没有单航经验的船……”

张允铭脱口道:“什么?!他不该那么傻!”

管家叹气道:“原来的老舵手生病未行,他的儿子隐瞒了真情。”

张允铭咬牙:“这是要出人命的!”

管家点头:“留在路上的人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码头说没见到他们的船,而且,听说海上有风暴,有其他船只没有回港……”

张允铭冷汗都出来了,他对张允铮这个弟弟的爱护远超过了一般手足之情,长兄如父,张允铮幼时不能出府,他对张允铮的照顾中有一份父辈的情感。他喉咙发紧,勉强说:“我马上带人往北边去!”

管家说:“主人给公子调集了二十多人马,都是精悍之士,粮食沿途在夫人的商点能接济到,主人还送来了新训出的信鸽。”

张允铭说:“请告诉我爹,我会先去他们与陆上之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从那里顺海岸往南边搜寻。”

管家同意道:“主人也是这个意思。”暗自感慨,这个大公子就是靠谱。

张允铭清点了人马,当日就一径北行而去,管家回京给平远侯报信。

李氏出城拜庙沿途过了田庄的事,当天就报进了城里,可惜宫门落匙,次日才送达入宫,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皇帝扫了眼,冷笑道:“平远侯的儿子大概是回来了,让人去平远侯夫人路过的田庄和寺庙边看着,还有从那里南下的路径,若是见到了,就地杀了吧。”儿子一死,才能收拾平远侯。

孙公公忙答应下来。

那边太子也得了信,对幕僚们说:“看来是张大公子回来探母,父皇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可惜,张允铭当夜就离开了那个庄子,次日南下走的又是弯路,追踪他的人在几条路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更没想到,他中间还改了方向,一路向北,与那些向南搜索他的人们远远地背道而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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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海上,那场风暴之后,倒一直是晴朗顺风的好天气。

张允铮一行人丝毫不知道他们的事最终会惊动到京城的平远侯夫妇,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好心情里。

每天还是水手们从海上网上鱼来,或做粥或烧烤,吃食上一点也不短缺。张允铮天天坐在洪二旁边,看他掌舵,替他观望四方,很明显地表示不信任他的技术。两个人吵着嘴,可洪二并没有把张允铮赶走,最后还很喜欢他在一边说话。

四皇子则和沈汶苏婉娘每日在甲板上坐着,当着众多水手和沈汶的面,他与苏婉娘只能偶尔交换一下温柔的眼神,并没有其他亲密的动作。这个时代,当众示爱是一种浅薄,尤其是对未婚的女子,甚至是侮辱。所以四皇子和苏婉娘因为在底舱相拥而正式进入了热恋期,可公开场合特别有礼而矜持,没有越雷池一步。

张允铮和沈汶也变得拘谨了,两个人现在见面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吵架了,一对视就有些脸红。

一日夕阳西下时,张允铮终于溜达到了独自站在船舷处的沈汶身边,与沈汶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两个人好久都没说话,却觉得很轻松。海风轻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有人大喊着:“看,陆地!”

船上的人们都抬头向西望去,落日边出现了一条黑线,分割开了天与水,让满天的霞光向空中喷射,让满洋的溢彩原地荡漾。

一时间,有人谢天谢地,有人欢喜雀跃。

张允铮望着远方说道:“我倒是不想上岸去了。”

沈汶点头:“是啊,还是坐船舒服。”很有种夫唱妇随的劲儿。

张允铮满意地笑,沈汶趁机小声撒娇:“你能不能跟那个洪二去说,咱们就这么往南,能看见岸边,但不靠上去?”没有了危险,她就想坐船了,又舒服又浪漫,比在路上走要好许多。

张允铮鄙视地看沈汶:“这么胆小的话,我这样的人能去说吗?!”

沈汶想了想,又出主意道:“你去让你的随从说呗。”

张允铮知道这种要求透着心虚,真的去找了自己带的玉兰,交代了话。玉兰马上就去找洪二了,张允铮遥遥地看着玉兰对洪二说了什么,洪二望过来,咧嘴笑得那么欢畅,这么远都看得见他的门牙。

张允铮有点脸红,又走到沈汶身边,低声说:“你算是让我丢了脸了!”

沈汶腻了声音说:“怎么会呀?我怎么不觉得?”

张允铮垂眼看了下沈汶的笑眼,转了脸看向大海:这个小骗子,自己为她做了一千一万了,这点又算是什么?

他们又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船上生活,洪二说已经到了他们家的一个船点,得靠岸了。真要离开这艘木船了,大家竟然有些不舍,临下船时,他们和洪二等已经相处了十几天的水手们反复告别,像是成了好朋友一般。

一行人到了木船停泊的小镇上一打听,才知道已经离他们原来想停留的地方往南了四百多里。几个人先进了客栈,准备好好谈谈后面要怎么走。

沈汶在一张纸上画了两处的相对位置,又画上了要去接苏传雅的严氏书院,还有要送四皇子回去的皇陵,以及自己的寺院,大家看着这几个地点,都发觉此地离苏传雅的书院更近些。

张允铮指着地图说:“我派一个人往回走,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往书院去吧,让他们也直接去那里见面。”

沈汶看另外两个人,四皇子和苏婉娘都点头,沈汶说道:“这样,安全不安全?我们没有车队什么的了。”

张允铮说:“如果就在这里等着,怕是得等上半个月吧?往回走大概要十天,然后他们骑马往这边来,也得四五天。”

沈汶知道他们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就说:“可是我们自己走,就得步行了吧?”她看了看苏婉娘和四皇子。

四皇子忙说:“我可以走路,虽然不快,但我喜欢走。若是为了……我们可以看看是不是能买个驴车牛车之类的。”

苏婉娘说:“没事,我能走,这些年每天不得跑来跑去的?哪有那么娇气?”

见他们都是这个主意,沈汶也点头了,现在时间已经快五月了,这么着得再折腾两个月才能回去,也不该在这里干等浪费时间了。所以就定下明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去看看能不能买到代脚的牲口,然后把张允铮仅剩的两个手下又分开,一个北上,玉兰跟着他们南下。

在船上十几天,习惯了船的摇晃,真躺在客栈的木床上,沈汶问睡在身边的苏婉娘说:“你觉得床还在晃荡吗?”

苏婉娘点头:“是,还在晃。”她停了会儿,问道:“你后悔带我出来吗?”

沈汶问:“什么叫带?我们说好一起做事的,我出来得有个伴儿。”她孤身女子,怎么可能千里独行?

苏婉娘微叹:“就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不会骑马,走也走不快。”

沈汶翻身对着苏婉娘说:“婉娘姐姐,如果没有你,我心里就虚得很,反正,我们一起出来,我才觉得踏实。日后你一定要住我旁边,可别离远了。”

苏婉娘笑着说:“说好了是住隔壁的,我们天天见。”两个算是海誓山盟,这才睡了,丝毫不知道少年时的大多诺言日后根本无法实现。

次日,张允铮和四皇子在小城里转了一天,才千求万求地重金买回来了一条老得牙已经掉光了,看着快死了的驴,车就不想了,就是买了也没有牲口拉。张允铮的随从带了银两和地图,徒步走了,他们又休息了两天,也准备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真不要等我更新。我一般早上改稿(最后一分钟拖延症),我这里早上九点就是国内一点了,我实在起不了那么早。

☆、路途

沈汶让苏婉娘坐上老驴,苏婉娘看着老驴担忧:“它能拉人吗?看着像是要断气了呀。”

张允铮没好气地说:“趁着没断气赶快骑两天吧,不然连这都没有了。”

沈汶扶着带着面巾的苏婉娘上了驴,几个人上路。

老驴走得极慢,比他们步行还慢。他们整整走了一天,从清晨走到天黑,照沈汶的估计,也就行出了二十里路。次日也没好多少,又走了几天,他们离开了沿海地区,路上开始有流民,许多人都是逆着他们行走,往海边去。这个世间信息不发达,人们在饥荒中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如果不是投亲访友,只能靠着口口相传的流言去奔生路。他们一路经常会有人拦着他们问:“你们要去哪儿?东边也没吃的?!”张允铮总得说:“还好,靠海有些吃的,我们是要回家才往这边来,不然会待在那边……”人们就马上眼生希望,往东边走。

越入内陆,逃荒的人渐渐多了。虽然张允铮几个人也是衣衫破旧,驴半死不活,走在流民的队伍里不惹眼,但是沈汶一向慎重,还是决定不要在大白天走。现在春夏之交,天亮得早了,他们在凌晨上路,到天大亮,人多了,他们就找地方休息,等到傍晚时分,再走到深夜。

张允铮身上银票足够,可以买粮买水,只是沿海时还可以买到,入了内地,有时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能买到粮和水。所以每次能买到时,张允铮都多买,弄得每个人负担沉重,苏婉娘也不骑驴了,让驴负重,连沈汶都背了二十多斤的东西,四皇子的肩膀都被背带嘞肿。

这天他们半夜就启程,到天明时却发现前面的路上站满了人。胆小怕事的沈汶自然马上就停下,示意张允铮离开大路,往旁边的一处小丘上走,想看看究竟。

他们到了小坡上,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人,该有一两万,拥围在一座城前。张允铮说:“我过去看看。”

沈汶忙拦着:“你什么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她周围看看,叹气说:“也不能绕着走。这片地带是丘陵,若是离开这条路,得多走出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呢。”

张允铮说:“我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沈汶说:“让玉兰去吧!他能打探消息。”

玉兰看张允铮,张允铮一点头,玉兰放下背的包裹,沈汶叮嘱着:“快去快回,只问问话,千万别招事儿。”

玉兰笑着说:“放心!我跟个老鼠一样,肯定不会招事的。”快步走了。

其他的人都席地坐了,因为才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饿,只稍微喝了几口水。

张允铮把沈汶拉一边,小声问:“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沈汶一扁嘴:“我就不想分散行动,那边人多,看着又都是流民,我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允铮一笑:“所以你就不想让我过去?”

沈汶偏开脸:“你得在这里保护我们呀!”他们现在没有强弩也没有成群的护卫了,能动手的只有张允铮,沈汶可不想让张允铮离开。

张允铮得意地抬下巴:“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抱臂前瞻,特别高大的样子。

沈汶吃吃地笑,那边苏婉娘和四皇子也趁机眉目传情了一下。

不久,玉兰就喘着气跑了回来,对他们说:“这是好几天聚集的人了,这城关了城门,不让流民进入,说是因为流民进去抢劫偷盗。可是这方圆百里没其他像样的城镇了,就这城里还有些粮食,所以流民就堵了城门,要进去。”

张允铮皱眉,可是没有说什么。

沈汶叹气:“看来我们真得绕路了,这情形三两天过不去……”

她话没说完,前面就是一片喧嚣,大路上远远地来了一队人,尘土中有兵器的闪光。沈汶极目望去,说道:“哎呀,是兵士,我们得避开!”

张允铮看着前方说:“你不是说内地府兵厢兵没有抵抗之力吗?”

沈汶说:“那是对北戎铁骑!对流民,肯定是有力量的。”

说话间,那队兵士近了,该有两百人,带着刀枪棍棒。流民开始骚动,城上也有动静。沈汶不想再看,指着一个方向说:“我们赶快走,不然那些流民一散开,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张允铮虽然不想绕远,但是他一向听沈汶的,就拉了驴子下山丘,往远处绕行。他们没走出多远,那边已经是一片喊声。张允铮回头看,流民的队伍果然溃散开了,人们扶老携幼地四外奔逃,哭声连天。

张允铮说:“这是谁的主意?不开城门?这是不是杀人吗?”

玉兰喘着气说:“据说是城里百姓的意思,周围的流民太多了,他们怕生民乱。听说有的城镇被流民洗劫一空,死了很多人……”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路。后面有嘈杂的人声,在官兵的驱赶下,有人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张允铮频频扯拉驴子,可是那头驴怎么也走不快。

后面有人喊:“那些人有驴!”“快!追他们!……”

张允铮回头:“他们追我们来了!打不打架?”

沈汶也回头,见有上百人,摇头说:“不能打!都是绝望的人,不能招惹他们!”

苏婉娘喘息着:“把……驴……留……留给……他们……吧……我能走……”

那些人接近了,沈汶也知道必须这样,点头说:“那我们快卸东西!”

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驴身上的包裹解下背着,放开了驴,沈汶搀着苏婉娘,张允铮和玉兰架着四皇子,小跑起来。那些人抓到了驴,开始分抢,就不来追他们了。

他们跑了半个时辰,算是彻底离开了危险的地方,到了一片丘陵起伏间,累惨了的几个人颓然坐倒。太阳当头,周围一片枯草。

张允铮叹气:“我们这么一绕,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

沈汶喝了一口水说:“我们不绕远,就在这里等等,那些流民被驱散了,我们再走回去。反正我们也不进那个城,路上走走该没事吧?”

其他几个人想了想,也觉得可以试试,就吃了些干粮,在野地里睡午觉。

等他们起来时,太阳西斜,零星的枯草金黄。

四皇子自语道:“旱灾太可怕了。”

沈汶哼了一声:“水灾就不可怕?明年水患,黄河多处改道,洪泛千里。其他主要河流,多有决堤,成片乡镇被冲毁,百姓们跑都跑不掉。”

四皇子紧锁眉头:“若是真会如此,怎么也该警示一下……”

张允铮扬眉:“怎么警示?谁会听?”

苏婉娘叹气:“谁敢这么说?妖言惑众是要被砍头的。”

四皇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本朝对什么天象易算之类的预言都极为忌讳!其道理是如果预言根本不是真的,准备了也没用,如果预言成真,就更麻烦!预言者就变成了一言九鼎的无冕之王!那还得了?皇帝是干什么的?能有比皇帝更高瞻远瞩的人吗?如果哪天预言者说了什么不利皇帝的话,民起响应可怎么办?!所以,如果有人说自己能未卜先知,那么官府马上就会以妖言惑众缉拿,好好拷问其叵测之心。……如果有人现在说明年有洪灾,的确是要被杀头。……当初三皇子倡议储粮都不敢说自己得知了什么预言,只是从谨慎角度思考,但是他身为皇子,上了建言,不也一样没有被采纳?……

四皇子正纠结之间,沈汶看四皇子:“你所在的皇陵明年八月就有山洪暴发,冲垮了河堤,毁了陵城四分之一,军民都有死伤。人说此乃不详之兆,我朝将亡。皇帝大怒,守陵将领被斩。你可以去警示一下。”

四皇子犯愁了:他可以想象这其中的艰难,立马心中沉重,有了个极大的负担。

薄暮之中,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裹开始行路,大家的情绪都不高。张允铮在前面探路,小心翼翼地往大路方向走。沿途经常能看到倒在路边的流民,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有些人受了伤。有了前面的经历,他们躲躲闪闪,靠近都不敢,谈何救人?

再次回到大路上,果然流民稀少,但是路边有了更多的被打死打伤的人。夜色渐浓,官兵们进了城。城门上点了火把。他们沿着大路走,接近城门时有几支箭射过来,虽然还远,可是张允铮还是忙带着他们踉踉跄跄地跑下大路,城上传来笑声,有人大喊:“不许靠近!”

几个人远避着城墙,还要担心周围的流民,匆匆忙忙地从城边过了,才又上了大路。他们又走了几天,才明白那些流民为何围了城:周围多是丘陵地带,没有多少村落。田野荒芜,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未干的河水,可没有地方能找到粮食。逃荒的人们没有地方讨食,自然都去了那个城镇。但那个城镇,哪里能救四方百姓……

四皇子在行走中叹了口气。他们原来背着很重的粮食和水,走了这些天,已然越来越轻,这让他们不喜反忧。张允铮听到四皇子的叹息,以为他累了,说道:“我们真的不能停下,要赶快去下一个城,不然我们就没有粮食了。”

四皇子忙说:“我不是想停下,我只是想起那天的事,怎么也没法怪城里那些人。”

张允铮一向爱挑刺,可这次连他也无法骂人,只能点头说:“我们都护着自己的粮食,见死不救,怎么能去怪别人?”

沈汶在前面回头说:“温饱之后,才能讲救助他人。”

四皇子问道:“那么佛家所说舍身喂虎如何才能做得到?”

沈汶说:“那必须有爱才行。”

张允铮嘟囔着:“对家人能做,对外人就难了。”

四皇子沮丧:“有些家人都难哪。”

张允铮很可怜四皇子:“你真够倒霉的,人要是连个家都没有,到哪里能歇口气儿呢?”

四皇子差点哽咽,苦笑了一下说:“真没有地方了……”

张允铮拍了下四皇子的肩膀说:“没事!现在没有不是将来没有!”

四皇子看着前面苏婉娘的背影,点头说:“是,将来,我要有个家。”

张允铮觉得自己也已经胜券在握,赞同道:“就是!家和万事兴,好人有好家!这是必须的!”

沈汶掐了下扶着的苏婉娘的胳膊,苏婉娘也回掐了下沈汶……

玉兰忽然说:“你们看,有流星!”

原来他在一边听着他家公子一贯愣头愣脑的言语,不由得抬眼望天,正好看到了天空上的流星。大家都抬头,这一看,就不约停下了脚步。只见满天的星斗间,一缕缕流星划过,层出不穷,如银色的微雨,忽隐忽现,带着无法言喻的神秘,余晖几秒后才会完全消失。

这些人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天象,一时都呆了。好久,这阵流星雨过去了,几个人才重新呼吸。

苏婉娘小声对沈汶说:“真美啊,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夜空。”

沈汶也点头:“在城里哪里见得到?这时候都在屋里睡了。”

四皇子虽然没有出声,但心里也觉得这是他所见最美的,浩渺的星空里,银河璀璨如笼烟云,那辉煌的流星雨,即使片刻,也值了他这一路风尘。

张允铮说:“哎呀,听人说这是有好多仙人来投生世间的。”

沈汶笑着说:“还有人说这是许多重要的人要陨落的。”

张允铮心中一沉,不高兴地说:“才不是!”

沈汶一想,也是,不该这么消极,自己的父亲是朝中第一武将,是按照这个世间的称呼,就是“将星”,怎么能咒自己家人?就忙说:“好吧,你说的对。”

等到休息时,四皇子找了个机会小声对苏婉娘说:“你看出来了吗?他们两个人竟然不吵嘴了。”

苏婉娘瞥一眼四皇子,“那是好事呀,我们小姐性子好,张小哥虽然急些,但人好,他们其实很般配的。”这话里可有隐约说沈汶人不好的意思,但是四皇子自然不会点出来,他现在心里想的是,如果沈汶与张允铮真的同心同德,那太可怕了:镇北侯府有兵平远侯府有钱不说,沈汶心计惊人,张允铮敢作敢当,这两个人若是磕磕绊绊地不协调也就罢了,若是默契无间,这世上还有胜他们的人吗?

皇帝太子已在必败之地,他们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长兄,都是血脉家人,可是他怎么也没有亲近感,反而觉得与身边的这些“外人”更近,这真是不忠不孝了!幸亏三皇子也是自己的兄长,自己支持他上位,算是没有背叛了祖宗,良心多少还说得过去……

四皇子这些暗地里的思索自然谁都没有看出来,他也不会傻到去告诉沈汶张允铮,甚至苏婉娘,自己的负疚感。他知道如果他们怀疑他有任何要向皇帝太子通风报信的企图,他可就危险了。但是他们信任他,何尝不是说明他根本就不可能去靠近皇帝和太子。母妃的死让他与父皇生了间隙,而太子的不容,让他不能投靠。他其实是个流民,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除了跟着他们走,又有何其他的路径呢?

四皇子觉得自己真成了丧家之犬,只能踏踏实实地跟着张允铮沈汶他们混,事成后娶了苏婉娘,和沈汶他们一起出海,建立自己真正的家园。

他们的粮食不多了,张允铮变得忧心忡忡。他有时与玉兰到路过的村落和小镇里高价买些粮食,可是随着离灾区越近,能买到的粮食越少。后来,他们每天只能吃碗粥和几块饼,几个人都变得面黄肌瘦,与路上的流民长得一模一样了。

张允铮对四皇子说:“我们上次去严氏书院,那周围还可以,从那里往内陆去,才是灾区。这才一年不到,我们从海边往那边走,也有了灾情!灾区扩大了,可见换上的太守是个狗官!”

四皇子疲惫地叹气:“不是狗官又能如何?现在官仓肯定没有粮食了。”

沈汶皱着眉也在后悔,她同意先行,也是因为严氏书院所在地不是重灾区,现在竟然找不到粮食,难道他们竟然要饿死在路上?

沈汶说:“我们得赶快找到平远侯夫人的商点才行了。”

张允铮说:“我现在脑子里一片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四皇子说:“我听周掌柜说,内陆做不下去的商点都撤了。”

张允铮说:“那些大多是我……外祖父的站点,我……府夫人的,如果很大,就不会轻易撤的。”平远侯的信卡,怎么可能随便撤了?

沈汶看看天,已经快晌午了,就说:“那我们找地方歇歇,你快想想吧。”

他们走到路边一片干枯的树林间,才准备坐下,发现一棵大树旁已经坐着一个干瘦的年轻人。

几个人想再换地方,可是见那个年轻闭着眼睛,面色枯槁,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就离开他远一些坐了。张允铮警惕地瞄着那个人,后来见他一动不动,才放了心。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启程时,路过那个人身边,都看出来那个人快死了。这一路,他们见过太多死的和快要死的人,已经麻木。他们早就明白实在救不过来,而且他们的粮食也不多了,就准备离开,正午的阳光下,四皇子的余光中,见有什么东西在那个人放在腹部的手指间发亮,他不由得扭头看去,发现在那人微蜷的手指下,有一粒白色旗子。

四皇子停了下来,转身向那个年轻人走去,张允铮跟着他:“你想干什么?小心点儿!”

四皇子点头,可还是走到了那个人面前。那个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上下,脸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四皇子碰了碰他的肩,那个人没有睁眼,喃喃地说了什么。张允铮没有看出来,可四皇子却从微弱的发音和唇形辨别出那个人在说“……善败者不乱……”

这是着名《棋经十三篇》里的词句,出自其“合战篇”: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说的是博弈的胸怀和气度。

《棋经十三篇》博弈中的经典之作,后人评之饱含着“妙绝千古的真知灼见”,因为其中说的不仅是棋道,也有许多治国治家为人处世的道理,这是四皇子极为喜爱的书。

这个人现在引这一句,是在告诫自己,虽然败了,可不能溃乱吧。若死亡是败落,那么他至少能做到安然处之……

四皇子蹲下身把那个人扶了起来,从腰间解下水葫芦,给那个人喝了几口水。年轻人慢慢地睁了眼睛,四皇子从怀中拿出了几块饼,放在了年轻人的手边。

张允铮说:“你一口干粮也救不了他。”

四皇子说:“那我们给他留几斤粮食吧。”

张允铮惊讶:“你以为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总共也就剩下了十几斤。”

那个年轻人挣扎着说:“不……不要了,天上……有人和我……下棋……很好……我可以去了……”

四皇子想起自己看到的琼楼玉宇,说道:“既然能看到天堂,和仙人下棋,就是有灵性的人,留在人间吧,可以做些事情。”他扭头对张允铮说:“把我的那份口粮给他一半。”

沈汶和苏婉娘也凑了过来,听到四皇子这么说,苏婉娘说:“给我的吧,我吃的不多。”

张允铮翻眼睛:“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匀着吃的……”虽然这么说,可见沈汶没反对,张允铮就给了那个年轻人一小包硬面饼子,怕他没有水,留了个水葫芦,还掏出了几张银票塞到了他的怀里。

他们起身上路,张允铮问四皇子:“你是不是饿得糊涂了?我就觉得头脑不是那么清楚。”

四皇子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觉得死也没有什么,不必那么怕。”

张允铮皱眉:“这就是舍身喂虎吗?你也没爱他呀……”

本来情绪忧虑的沈汶和苏婉娘都笑了,四皇子心中苦闷:他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人连累了大家,带了丝抱歉说:“就是,他当时说了句棋经,也是我喜爱的书……”

张允铮斜视四皇子,“你的确是饿傻了!”

几个人苦中作乐,嘿嘿笑了几声。

这之后,他们就更难了。每天每人只能吃一口饼加上一顿稀粥。好在又走了几天,周围的村落多了,张允铮高价买到了一点粮食,能让他们继续行路。

渐渐的,城镇隔三差五,沈汶说他们进入了灾前非常富裕的地区,该是饿不死了,几个人情绪又好了,重新开始说说笑笑。苏婉娘经过这段时间走动,已经习惯了长足。天气入夏,气候和暖起来。他们在日出日落,星空下行走,虽然总是吃不饱,可并不觉得有多么苦。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外,远远地看到城门路边竟然有施粥的棚子,真是特别激动。

等到走近,见到了粥棚上有“李”字,他们就更加兴奋了:这如果是李氏的慈善事业,他们算是熬到头儿了。

心里一松,苏婉娘就觉得腿发软,往地上坐,沈汶就着她坐下。四皇子也坐了,张允铮看看地上的三个人无奈地说:“就歇一会儿!”

玉兰蹲下,建议说:“咱们先喝口粥再进城吧,我饿了!没力气。况且,万一这不是夫人的生意怎么办?”

张允铮却觉得有碍脸面,摇头说:“不行!怎么能吃赊来的粥?!我这辈子抬不起头来了,我们进城去买。”

玉兰念秧儿:“公子!我吃还不行吗?”

几个都觉得要流口水,张允铮怒目玉兰:“你这个不给我长脸的!”

玉兰根本不怕,说:“你们歇着,我去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