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辰低眉,忽得笑出声来。

从腰间解下那枚绣着牡丹花的荷包,在鼻尖轻轻闻了闻,荷包里是他惯用的白玉兰花香,清淡如玉,却又撩人心扉。

这一世,来日方长,他要守她和小宝一世安宁。

*****

寅时四刻,方槿桐不知是怎么被阿梧拖起来的。

阿梧问那身大麾,她就故作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明明记得当时是在杏花树上同沈逸辰谈天说地,眼下怎么到了外阁间的?

阿梧备好水,入宫拜谒前要沐浴,是基本的礼仪。

她困得睁不开眼,全凭阿梧折腾。

再到换好衣裳,配上入宫衣裳需要的艳丽妆容,方槿桐才强打起精神。

阿梧嫌弃:“瞧瞧,人谁家的小姐入宫不是比平日里都漂亮,我家小姐可好,眼袋能有这么长…”

“有多长,有没有这么长?”言罢,铜镜里,有人将手夸张撤到的嘴唇处。

阿梧苦笑不得。

方槿桐只得讨好笑笑:“阿梧最好了,日后你若嫁人,我可如何是好呀?”

阿梧闹心:“得得得,只祈祷稍后入宫,我家小姐别是其中出类拔萃的就好了。”

方槿桐眨眨眼。

阿梧拿她奈何。

时辰本就赶,她还磨磨蹭蹭才起来,好容易紧赶慢赶,终于在方世年那头派人来催的时候,方槿桐拎着裙摆出屋了。

自爹爹升任大理寺卿后,每年的大年初一,槿桐都要随父亲入宫拜谒过。

而这入宫拜谒,其实极其无趣。

寅时四刻就要起来,沐浴更衣,然后乘车到宫外,排队进入。宫门前后有三道,每一道都要逐个检查,少说也要个多时辰。等入了宫,还要分开。官员在前厅拜谒,女眷们在后宫向后妃公主们请安,晌午在后宫陪宫妃们看戏说话。等到晚宴的时候,才到一处,说些恭贺的话,然后看些歌舞。

年年都是如此,从前一日半夜折腾到后一日入夜,还无趣。早前在宫中还有阳平,曲颖儿,良山几人,眼下阳平嫁去羌亚了,蒲阳郡王病重良山陪在身侧,曲颖儿染了风寒病了,戴诗然又是婚期在即,回外祖父家去了。这次入宫拜谒,似是只有她形单影只的一人。

可等入了第三道宫门,和爹爹分开,远远便听有人唤她:“槿桐。”

槿桐笑了笑,她怎么忘了还有沈安安的?

沈安安上前:“怎么就你一人来了?”

槿桐叹了叹,幸好你今日来。

如今的宫中仍是媛妃主事,可字里行间里,似是诸多同华瑜公主不对付。看到华瑜,方槿桐还是心有戚戚。可华瑜今日并不想找她的麻烦,她也能有多远避多远。

后来在中午的小宫宴上,听其余的贵女说起,太子似是在给华瑜公主同定北侯做媒。

定北侯庄喆?

槿桐想起早前那场马球赛来,定北侯庄喆,有一半巴尔血统,在巴尔各族中有很高的威望,故而能保北疆安稳。

华瑜公主同定北侯若是成了亲,那定北侯府便是太子一道有力屏障了。

所以华瑜眼下是不想找她麻烦的。

方槿桐心想,不知晚宴上,会不会就有赐婚的消息出来?可若是赐婚,也当是君上赐婚,今日是初一,君上久未露面,不知会不会在晚宴见到。

后宫之中今日还算风平浪静。

结果晚宴上,连方槿桐都怔住了。

本是监国的太子,竟然没有坐侧座,而是做了主位上的龙椅。

厅中面面相觑,却无几人敢出声。

第107章 风波

君上只是病重, 却还健在!

太子只是监国, 此刻却坐在龙椅之上?

厅中纷纷噤声, 一时歌舞表演也没了往日的气氛,只剩低头饮酒和相互交换眼色。

沈安安同沈逸辰一桌。

方世年同方槿桐一桌。

沈逸辰和安安在第一排鲜艳的位置,安安诧异, 沈逸辰拂袖按下她, 安安素来听沈逸辰的话,知晓他是说权当不知。而他们的位置尤其显眼, 在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刻, 极容易被其他人投来的目光左右。

沈逸辰自顾饮酒, 目不斜视。

安安只得噤声。

方世年同方槿桐的位置便在沈逸辰对面后两排的位置。

大理寺卿是国中正三品的官员, 可这种拜谒大礼的时候,都是拍在在京中一众国公, 侯爵之后, 故而位置并不显眼,不用被人盯来盯去做参考。

方槿桐只觉似是不妥。

可爹爹也好,沈逸辰也好,这满朝文武都没有一人在此时吱声,方槿桐也默不作声。只是, 抬眸看向沈逸辰的时候有些担心。

他坐的位置,正式风口浪尖的位置,不知稍后会不会被波及。

从这个角度看去, 沈逸辰不苟言笑,一张脸生得俊朗却分明冷峻, 好似同昨晚判若两人,险些让方槿桐有错觉。

可转念一想,这幅模样的沈逸辰倒是同从前国中对怀安侯的传闻不谋而合。

偏偏这种时候…

方槿桐心下一沉,只希望今日宫宴能够顺利过去,早些离去。

也似是恰好,她忧心抬眸,他也正好借着端酒杯的契机转眸看过来。方槿桐应当没有看错,他朝她摇头,似是示意她无需担心。

是这样吗?

可无论如何,有爹爹和沈逸辰在,方槿桐垂眸。

眼前一幕既是一场好戏,自然需要戏子助兴。

歌舞刚开头不久,就有人带头敬酒,恭祝国运昌隆之类,这些自然都是开场,场下纷纷响应。

可在国运昌隆之后,便是对太子的歌功颂德,有人开口,自然就有场中的阿猫阿狗响应。听这阵势,应当是商议好的,循序渐进,听起来似是一点都不突兀。可细下想,又觉得哪里不妥。

想起爹爹早前是拥护太子的,太子也多番找爹爹示好,方槿桐有些担心爹爹会不会加入。可不久,才发现自己是多虑了,她都能听出哪里不对,爹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除非爹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随太子。国中都晓太子其实并不大的治国之才,不过是手下的一帮谋士在撑,其余一众皇子还在伺机而动。刚巧这个时候君上病了,太子监国,太子大权重揽,培植了不少亲信,竟也没有出大的乱子,一时间,不少见风使舵的人都觉得太子怕是大权握稳了,才敢跟着些阿猫阿狗起哄。

方家毕竟是百年世家,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被卷入。

方槿桐瞥向场中的尚书令,曲国公等人,各个脸色都是青的,却都不言。

片刻,太子一党歌功颂德结束,歌舞又起。

太子在龙椅上喝得满面红光,兴致正浓。

此时,忽得听闻摔杯声。

厅中乐曲和歌舞都停下。

太子定睛看向厅中摔杯之人。

尚书令,戴平波!

方槿桐咽了口口水,心中怕是要出事了。

微微侧眸,看向一旁的爹爹,爹爹却似是并不惊奇,凡是在众人向尚书令投去既意外又觉意料之中的眼神时,独自饮酒。

方槿桐心中微颚。

可殿上那头出声,方槿桐不得不移目。

“尚书令可是今日高兴饮得有些多了?”太子笑意未减,“来人,给尚书令来壶解决茶。”

言外之意,让他清醒清醒。

身旁的内侍官应声,躬着身子退下去。

而戴平波似是并不领情,衣袖一甩,也不到堂中,而是在原位起身。身旁的邱氏本想拉他,却被他凌目一瞥吓得当即松手。这是朝堂,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指手画脚的。

戴平波拱手,躬身行了礼,再起身,也无非只是拱手:“太子殿下,老臣并未饮多,却想问,太子殿下是否饮多,失了节制?”

如此公然抵触,厅中纷纷为尚书令捏了把汗。

“哟。”太子似是来了兴致,也起身道:“怎么?尚书令今日可是来说教的?”如此,便是有些针锋相对的,太子伸手做相请状:“来,请尚书令不吝赐教,本殿和诸位爱卿洗耳恭听。”

言辞间,已满是挑衅意味。

其实自君上病倒以来,朝中局势已经渐渐变化。

都晓君上早前是依仗尚书令的,尚书令在朝中也可谓呼风唤雨,可尚书令一直觉得太子品性和才能不足以支撑一国之君,若非太子是皇后嫡出,恐怕早已被废,尚书令便时常有诸多微辞。

故而尚书令同太子之间便一直有间隙。

等君上病倒后,太子扶植了不少亲信,尚书令的实权其实一直在分化瓦解,如今的戴平波根本大不如前。

若是放在从前,戴平波尚且有同太子叫板的资格,可眼下,君上病重,太子一揽国中大权,手中有的是牌可以对付戴平波。戴平波也忍气吞声了许久,让太子无计可施,无法拿他动刀。

可眼下,分明是针对尚书令去的。

再加上年关前几日宫中传出的风声,君上病重,太医院几十个人都守在宫中,这无疑助长了太子一党的气焰。况且,今日盛宴上也并未看到君上露脸,反是…太子坐上了龙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莫非,君上真的弥留了?

否则,太子岂敢如此明目张胆?

再加上眼下公然拿尚书令开刀,这京中怕是要变天了!

仍在观望的势力,心中不免打起了退堂鼓,是否要迎合太子。

可眼下,却纷纷为尚书令捏了把汗…

戴平波却毫无惧色,不卑不吭:“其一,君上尚在,太子不过监国,却逾越坐上龙椅,这是大不敬;其二,今日宫宴,太子未率百官先为君上祈福,反是歌舞升平,这是不孝;其三,任凭宵小之徒歌功颂德而不制止,这是不贤。”言罢,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老臣才问,殿下是不是饮多了,需要解酒汤!”

此话一出,厅中都觉要遭!

尚书令耿直,却拿捏不清形势,此话这个时候在厅中放出,会招致何种后果?!

尚书令此回怕是要栽了!!

方槿桐惊讶,先前完全没有想到今日入宫会遇上这样的事。

这大厅中不仅有文武百官,有官员的家眷,还有其余的皇子在,无论是东宫还是尚书令都似是没有顾忌!

方槿桐看向沈逸辰。

沈逸辰也正看着戴平波,目不转睛。

方槿桐直觉今日宫宴怕是不好收场,想到戴诗然才同许邵谊定了亲,眼下,若是尚书令出了茬子,恐怕戴家一门都要受牵连?可尚书令所言非虚,便是她一个女子都能听得明白,若是殿中有其他人响应,恐怕太子脸上就更为难堪!

无论哪一种境况,今日的宫宴只怕都是轻易脱不了身了。

方槿桐转眸看去。

大殿之上,尚书令一袭话闭,鸦雀无声。

原本众人以为勃然大怒的太子,却带头鼓起掌来:“尚书令教训得是!来,上解酒汤,让本殿和尚书令共饮解酒汤,尚书令可能消气?”

此话一出,厅中才是真正面面相觑。

太子这是演得哪一出?

君臣和好?

借机招揽尚书令?

还是暗藏杀机?

可在内侍官进殿的时候,众人才觉心惊肉跳。

太子身边的内侍官自是断了银质的托盘,托盘上放了一个小巧的玉杯,这玉杯里放的是解酒汤。

而剩余的内侍官,抬了满满一酒缸大小上前。

怎么可能饮的吗?

众人脸色都变了,若是灌,这胃都是要灌炸的!

方槿桐心惊,手上一哆嗦,爹爹的手按住她。

她根本不敢看。

“来人,伺候尚书令,与本殿共饮这解酒汤。尚书令,本殿可是听得你的教诲,你得一滴不漏得给本殿喝了!”太子言罢,眸光中的杀意尽显。

方槿桐眼见这几个内侍官上前,有驾着尚书令的,有抬缸子灌解酒汤的,这几个内侍官绝非普通人,尚书令根本还不了手,被灌得连连吐。

这场面诡异又残忍至极。

太子继续道:“停什么?继续给他喝!”

内侍官们又继续。

太子呵呵笑道:“还有没有爱卿想喝解酒汤的?本殿这里备得多得很。你们是想饮酒还是饮解酒汤,众位爱卿自己选!”

说完,顺手将手上的玉杯扔了。

玉杯砸在厅中,一声巨响。

吓得邱氏跌坐在案几旁大哭。

太子先前倒忘了她,如今想起她来,才“啧啧”两声,叹道:“看来尚书令夫妇情深,堪为同甘共苦典范,来人,给夫人也共饮。”

言罢,另外的内侍官上前,将哭得险些昏死过去的邱氏架起来,正准备灌汤,却忽闻厅中又有人道:“够了!!”

厅中便都停下来。

目光纷纷看向曲国公!

第108章 收场

只见曲国公面色铁青。

众目睽睽之下起身, 一脚将桌上的菜肴和酒杯踢翻:“老夫征战沙场多年, 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何堪一国君王大任?!”

比起尚书令,曲国公更激动几分!

曲国公征战沙场, 身上全是赫赫军功, 连君上都要礼让三分。

曲国公自是有凭借的!

眼下,连曲国公都看不下去了!

“不是要喝解酒汤吗?来呀, 给老夫也上一罐!老夫倒要看看, 为长风鞍前马后几十年, 今日是不是要栽在这宫宴上!也让老夫看看, 如今我长风的朝堂上,是否还有好儿郎, 敢同老夫一同站在这里!”

曲国公的话极富煽动力, 而曲国公本人比他的话还富煽动性!

再加上国公府本就有三个公子跟来,此刻,都跟随着曲国公一道站起来。

“曲国公!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公然教唆造反吗?!”先前的阿猫阿狗中的一人壮起胆子开口。

其余阿猫阿狗似是也受了鼓舞:“曲国公这些年真是清福享惯了,连这种造反的话都说得出, 也不知这般由着曲国公,后日曲国公是否就要站在这殿上趾高气昂了!”

“何方宵小!”曲国公一声大吼!

几人还是吓得一哆嗦。

纷纷睁眼看向殿上,不知殿上要作何!

太子连眉头都没拢, 目光直扫下方,看看还有谁会响应这老匹夫, 结果厅中一片安静。太子冷笑:“曲国公,本殿知晓你劳苦功高,可这劳苦功高也得有个限度不是?可是要让本殿将这个监国的位置也让给你?”

“你!”曲国公气粗!

太子缓步下台,又“啧啧”叹道:“可惜啊,国公府上的公子各个骁勇,今儿个怎么只有三两个与曲国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