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寺庙的院落,雨水将石板冲洗的干干净净,下着雨,肖珏这是去了哪里?
玉华寺寺庙后院,有一棵古树,玉华寺建寺来就已经在此,不知活了几百年。古木有灵,枝繁叶茂,来上香的信徒称之为“仙人树”。仙人树上挂满红绸丝带,有祈求金榜题目的,亦有祈求花好月圆。红线将树枝覆了满满一层,下雨的时候,外无遮挡,挂着的心愿布条被打湿,贴在枝木上,仿佛披了一层红色的纱绸。
持伞的青年停下脚步。
地上掉了一片红布,上头还缀着黄色的缨子,大概是雨水太大,将这只红绸吹落下来。
肖珏顿了顿,弯腰将红绸捡了起来。
每一条红绸上,都写着挂绸之人的心愿,他低头看去,左边的已经被雨淋湿,墨迹氤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右边还剩一个看得清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三岁小儿拿笔乱涂,写着一个“看”。
看?
看什么?古里古怪的,他个子高,随手将这只古怪的红绸重新系在树上,特意寻了一个树叶最繁茂的里面,这样一来,不太容易被雨打湿。
做好这一切,他将放在一边的伞重新举起。腰间的香囊因方才的动作露了出来,他怔住。
香囊已经很陈旧了,暗青色的袋子,上头用金线绣着黑色巨蟒,威风灵活,精致华丽,但约是时间过得太久,针脚已经被磨得模糊,巨蟒的图案也不如从前真切。里头瘪瘪的,像是什么都没装。
他的指尖抚过香囊,眼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贤昌馆的少年们都知道,肖珏少时起便有一香囊不离身,如林双鹤这样顽皮些的,一直好奇这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后来得了机会抢走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子桂花糖。
当时肖二公子便受了好一番嘲笑,这般喜欢吃甜的,连进学也要随身携带。
殊不知,这是肖夫人在世时,亲手为他做的。
肖夫人死后,他仍然带着这只香囊,但里面却再无鼓鼓囊囊的糖果,唯有一颗……陈旧的、发黑的、已经不能吃的桂花糖。
肖珏十五岁下山,进了贤昌馆,他早年间在山上,该学的都已经学了,因此先生教的功课,只消看一遍也能过目不忘。成日在课间睡觉,常常轻轻松松得第一。先生喜欢,同窗羡慕,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投胎如此。
但肖仲武待他极严厉。
他生来懒倦,原先在山上时,除了先生,无人管束,肖仲武也看不见。待下了山,同窗时常邀他今日酒会,明日梨园,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也没有不去的道理。虽然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着,或者干脆睡觉,但看在肖仲武眼中,却觉得此子甘于堕落,游手好闲。
肖仲武斥责他,请家法,没收他的月银,罚他抄书练武。
他一一照做,但少年人,桀骜不驯刻在骨子里,哪里又真的服气。他越是从容淡定的认罚,肖仲武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后来,他就与肖仲武吵了一架。
肖珏扬眉:“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既然只看结果,现在结果已经有了。父亲,你又在别扭什么?”
少年嘴角的笑容讥诮,一瞬间,肖仲武握着鞭子的手,再也抽不下去,肖珏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肖仲武。
肖仲武第二日带兵去了南蛮,不久,鸣水一战身死,死状惨烈。
棺椁运回京城,消息传来的时候,肖夫人正在厨房里为肖珏做桂花糖。得到消息,一盘子桂花糖尽数打翻,落在地上,沾了满地灰尘。
侥幸活命的亲信跪在肖夫人面前,哭着道:“原本是打算提前两日过鸣水,可将军说,鸣水附近的阜关盛产铁器,想为二少爷打一把剑,临行时与二少爷争执,伤了二少爷的心,希望这把剑能让二少爷明白他的苦心。没想到……没想到……”
屋子里响起肖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扑上去,胡乱的打在肖珏身上,哭着骂道:“你为什么要与他置气?为什么!如果不是你与他置气,他不会在鸣水多停留,不会身中埋伏,也不会死!”
他忍着这可怕的指责,任由女人的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怎么可能呢?他的父亲,那个刚毅严厉的,挥起鞭子来半点情面都不留。将稚儿留在陌生的山上,一年到头也不过来一次的男人,怎么会死?他冷漠无情,心怀大义,怎么可能死?
可怕的控诉还在继续。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他忍无可忍,一把将母亲推开:“我没有!不是我!”
女人被他推开,呆呆的看着他,受不了她如此绝望的神情,肖珏转身跑了出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诉说。他下山回到朔京,也不过一年而已。一年的时间,他甚至还没认全肖府上下的人,甚至还没学会如何与他的亲人自然而然的相处。
就……已经如此了。
人在痛极的时候,是不会流眼泪的,他眼下还不觉得痛,只是懵。就像是听了一个不可能是真的的笑话,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只是觉得脚步沉重,不敢上前,无法去面对他的母亲绝望凄厉的眼神。
很多年后,肖珏都在想,如果当时的他不那么胆怯,上前一步,回到屋里,是不是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肖璟和白容微已经回来,两人眼眶红肿,像是哭过,一向文弱有礼的肖璟冲上来揍了他一拳,揪着他的领子,红着眼睛吼他:“你去哪了?你为什么不在府上,为什么不陪在母亲身边!”
他忽的生出一阵厌恶和自嘲,扯了一下嘴角:“你我都是儿子,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你!”
“怀瑾,”白容微抽泣道:“母亲没了。”
他的笑僵住。
“母亲……没了。”肖璟松开手,后退两步,捂脸哽咽起来。
肖夫人一生,柔弱的如一朵未曾经历风雨的花。肖仲武活着的时候,她对肖仲武诸多不满,隔三差五的吵架,仿佛一对怨偶。肖仲武死去,这朵花便倏而枯萎,没了养分,跟着一道去了。
她走的如此决绝,甚至没有想过被她丢下的两个儿子日后留在朔京该怎么办?肖家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在失去肖仲武的那一刻,再也没了意义,所以她用了一方洁白绢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之前对肖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你爹!
这句话将成为一个永恒的噩梦,在肖珏数年后的人生里,常常令他从深夜里惊醒,辗转难眠。
他永远也无法摆脱。
肖仲武和肖夫人合葬在一起,前些日子为了准备中秋宴的灯笼与画布全部摘下,换成雪白的灯笼。
墙倒众人推,肖仲武的死,带给肖家的打击远不止于此。肖璟在朝堂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肖珏在背后就要承受同样的负担。南府兵如何,肖家如何,鸣水一战莫须有的罪责如何。
他仍旧没有流一滴泪,木然的做事,密集的安排。他能睡着的时候越来越短,回府的日子也越来越晚。
那天晚上很晚了,肖珏回到府上。肖仲武死后,府上下人遣散了许多,除了他的贴身侍卫,他不需要小厮,觉出饿来,才发现整整一日都没吃东西。
太晚了,不必去麻烦白容微,肖珏便自己走到厨房,看可有白日里剩下的饭菜对付一下。
灶台冷冰冰的,厨房里也没什么饭菜,这些日子众人都很忙碌,哪有心思吃东西。他找到了两个馒头,一碗酱菜。
灯火微弱的就像是要熄灭了,厨房里没有凳子,少年倦极,随意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端起碗来,突然间,瞥见将长桌的尽头,墙壁的拐角,躺着一枚桂花糖。
肖仲武战死的噩耗传来时,肖夫人正在为肖珏做桂花糖,乍闻此信,一盘桂花糖尽数打翻,后来被小厮打扫,全部都没了。
这里却还有一颗漏网之鱼,静静的躺在角落,覆满灰尘。
他爬过去,小心翼翼的将桂花糖捡起,拂去上头的灰尘。糖果里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一如既往的甜腻。
肖夫人总是把桂花糖做的很甜,甜的齁人,他原本不吃甜。
但这是他在人间,得到的最后一颗糖了。
香囊里还有剩下的糖纸,他将那颗糖包好,重新放进香囊。端起碗来,拿起馒头。
肖二公子从来金尊玉贵,讲究爱洁,如今却不顾斯文,坐地吃饭。他的衣服已经两日未换,肚子也是粒米未进,再不见当年锦衣狐裘的丽色风姿。
少年靠墙仰头坐着,慢慢咬着馒头,吃着吃着,自嘲的一笑,秋水般的长眸里,似有明光一点,如长夜里的星光余烬。
飞快的消失了。
……
时光飞逝,没有留下半分痕迹,过去的事,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那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唇边一抹满不在乎的微笑。
并不是什么不能过去的坎。
他怔然的看着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松手,继续往前走。
“少爷。”飞奴从身后走来。他接过伞,替肖珏撑着,询问道:“现在要回寺里吗?”
“走走吧。”肖珏道:“透透气。”
最后一丝光散去,莲雪山彻底陷入黑暗。浓雾弥漫,如山间幻境。这样的夜,几乎不会有人走。
雨水顺着伞檐落下,并不大,却绵绵密密,如铺了一层冰凉薄纱,将山间裹住。
“这雨不知道下到何时能停。”飞奴喃喃。
中秋之夜大多晴朗,如此夜的实在罕见。肖珏抬头望去,黑夜沉沉,看不到头。
他道:“今夜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不照人圆。
山林路泥泞不堪,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越往边上走,越是树木繁茂,看不清楚人的影子。前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飞奴一顿,提醒道:“少爷。”
肖珏摇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这么晚了,还在下雨,谁会在这里?
飞奴将手中的灯笼往前探了一探,雨水深深,有个人影站在树下,起先只能看见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是个女子,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再看,便见那女子站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扯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往下拽了拽。
绑在树上的,是一条白帛。
这是一个寻死的女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亮(下)
禾晏过去从不觉得,人生会有这样难的时候,难到往前多一步,都无法迈出。
她已经很久没看过月亮了。
失明后到现在,她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许之恒安慰她,会永远陪在她身边,禾晏也笑着说好,可纵然表现的再平静,心中也是茫然而恐惧的。她一生,面对过很多困境,大多时候不过是凭着一股气站起来,跟自己说,跨过这一步就好了。不知不觉,再回头看时,就已经跨过了许多步。
唯有这一步,她跨不过去,也不知如何跨过。
不再是飞鸿将军,成为许大奶奶的禾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女人陡然失明,虽然丈夫仍然待她好,但这种好像是水中花,带着一种虚幻的敷衍。她感受不到。
七夕的时候,她在府中坐到深夜,也没等到许之恒回来。原以为是因为朝中有事,第二日才知,头一天许之恒陪着贺宛如逛庙会去了。她摸索着在屋里的窗下坐好,静静听着外头丫鬟的闲谈。
“昨日大爷与夫人吵架,吵得老爷都知道了。主子心情不好,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反倒倒了霉,还不都是因为东院那位。”
“要我说,大爷也实在太心软了些。东院这位如今是个瞎子,咱们许家的大奶奶怎么能是一个瞎子?没得惹人笑话。夫人这几日连外头的宴约都推了,就是不想旁人问起。”
有小丫鬟看不过替她说话:“大奶奶又不是生来就瞎的,突然这样,已经很可怜了。”
“可怜?她有什么可怜的?她就算瞎了,也能日日呆在府里被人服侍,至少衣食不缺,和那宠物有什么不一样。可怜的是大爷,年纪轻轻的,就要和这瞎子捆着过一辈子。咱们大爷才学无双,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偏要找这样的?”
“对!大爷才可怜!”
诸如此类的话像是带着尖锐的钩子,一句一句往她心里钻,钻的她鲜血淋漓。
夜里她坐在屋里,等许之恒回来,对他道:“我们和离吧。”
许之恒一怔,温声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
“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她并不喜欢绕弯子,实话实话,“如今我已经看不见,没必要拖累你。”
“你我是夫妻,”许之恒握着她的手,道:“不要再提这些了,早些歇息。”
他将话头岔开,但并没有否认禾晏“拖累”一词。
禾晏的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之后的每一天,她每日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时常听到府中下人暗地里的奚落。徐夫人与她说话亦是夹枪带棒,话里话外都是禾晏拖累了许家人。
许之恒仍旧待她温柔,但除了温柔,也没有别的了。
禾晏觉得很疲惫。
她像是走在一条漆黑的夜路上,路上没有旁的行人。她看不到前面的光,身后也并无可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走到尽头,结束这样折磨人的生活。
中秋夜的前几日,她对许之恒道:“我知道莲雪山上的玉华寺,寺里有棵仙人树特别灵,中秋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上山区,我想在树上挂绸许愿,也许我的眼睛还能治好。”
自失明至此,她几乎从不对许之恒提要求,许之恒愕然片刻,终是答应了。他道:“好。”
许是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往年里的中秋俱是晴朗,偏偏到了今年,连日下雨。马车走到山上时,天色阴沉的不像话,当天下午是不可能下山的了。或许还得在山上停留一晚。
许之恒扶着她去庙里起伏,有个僧人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红绸,告诉她寺庙后仙人树所在的位置。禾晏摩挲着红绸对那人道谢。
僧人合掌,慈声道:“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她并不懂佛经,待还要再问,对方已经走远。
下着雨,许之恒陪着禾晏去了仙人树旁。
仙人树旁有石桌石凳,为的就是寻常来挂红绸的香客写字。许之恒替她铺好红绸,将笔塞到她手里,道:“写吧。”
禾晏凭着感觉,慢慢的写:希望还能看得见月亮。
不必想,也知道字迹肯定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写完字后,她将红绸珍重的交到许之恒手中,许之恒替她挂上仙人树。禾晏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她的丈夫站起身,随手将红绸挂到肘边的一根树枝上,他甚至懒得伸手将红绸系好,只随意搭着。树上并无遮雨的地方,不过片刻,红绸就被雨水打湿,上头的字迹很快氤氲成一团模糊的墨渍,再难看清究竟写的是什么。
“走吧。”许之恒过来扶着禾晏离开。
“轰隆”一声,一道细碎的惊雷响起,忽而刮起一阵凉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那只没有被系好的红绸被风吹落,砸在积水的小坑里,溅满泥泞。
禾晏似有所觉,担忧的问:“风这么大,不会将绸子吹走吧?”
“怎会?”许之恒笑着宽慰:“系的很紧。”说罢,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抬脚从红绸上迈过了。
……
雨没有要停的痕迹,今夜不得不在山中留宿。
许之恒去找玉华寺的大师论经去了,已经是傍晚,屋子里点着灯,禾晏静静的坐着。
原本这时候,她早该上塌休息——一个瞎子,除了睡觉吃饭,也没什么可做的。可今夜雨声稀疏,她睡不着,亦不知眼下是几时,叫了两声侍女的名字无人应答,便扶着墙慢慢的往外走,打算叫个人来。
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侍女在说话。
“刚才好像听见大奶奶在叫人?”
“有吗?叫便叫,别管,这么晚了,叫人做什么。都已经是个瞎子了还折腾,真当自己是大奶奶了。”
禾晏听得一怔。
这两个侍女并非她的贴身侍女,是许之恒屋里的,平日里性情最是温柔和婉,又因许之恒的关系,从来待她尊敬恭谨,竟不知私下里是这般说她。
“今日若不是她要上山,咱们也不必在这里过中秋,外面还下着雨,真晦气。大爷就是心肠太好了,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也不恼。”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爷的性子,表面上是不恼,心里总有芥蒂。咱们许家现在都成京城里笑话了。大爷素来心高气傲,想来心里也难受的很。我若是她,便一根绳子上了吊,省的拖累别人。”
“嘘!这话也是能胡说的!”
说话的侍女不以为然,“本来就是,跟个动物一样,每日等着人来喂,吃饱了就睡,永远被人服侍着。既不能出府,也看不到,日子过的没滋没味,一两年还好,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早解脱,许下半辈子投个好胎,就能看得到了。”
“别说了,外面有热水,咱们先去取点热水来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禾晏背对着门,慢慢的滑坐下来。
是啊,一年两年便也罢了,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主子屋里的丫鬟,主子高看谁,便不敢践踏谁。这两人既能如此若无其事的谈论她,便可知,许之恒在屋里,并非如在她眼前那般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