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身,稍稍一动,浑身上下便犹如被马车碾过一般,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努力地抬手摸了摸上身,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脑袋上也裹得严实,显然受伤不轻。

“有人吗?”陆锋哑着嗓子轻轻地喊,四周却依然一片寂静,但他却分明听到了不远处有书本翻动的声响。陆锋心中惊骇,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但终究一无所获。

“是谁?”他又问,声音渐渐沉下来,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些。那人却依旧不作声,只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翻着书。又等了好一阵,陆锋几乎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那人却缓缓站起身,太师椅发出“吱呀——”一声响,尔后是他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声音极轻,却仿佛踩在陆锋的胸口。

“你平日里都看这些东西?”那人将手里的小册子随手扔到床上,年轻而俊秀的脸一点点出现在陆锋的面前。这是一张极俊美的脸,剑眉凌厉,鼻梁挺直,就连素来有美男子称誉的陆锋也要自愧不如,但他脸上的神色却带着许多讥诮与傲慢,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锋,眼睛里一片漠然。

那是一种视天下万物为蝼蚁的漠然,在他的眼睛里,陆锋几乎看不到一丝温暖的情绪,甚至连生气也没有,只是一张漂亮而空虚的面具。

陆锋心里无端地有些慌乱,但他脸上却还努力地端出一副淡定沉着的模样来,他是陆家子弟,不管面对任何艰难,都还维护着世家子弟的最后一丝尊严。

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讥诮地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怎么,表哥不认识我了?”

陆锋闻言一愣,脑子里迅速地转动着,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才终于狐疑地发问:“你…你是平哥儿?”贺家被抄家时,唯有贺家大少爷贺均平一个人逃了出去,虽许多年不曾见过,但陆锋好歹还是从他脸上找到了些许赵氏的痕迹。

“你怎么在这里?”陆锋的心里愈发地乱,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去想,只努力地撑着胳膊想坐起身。贺均平垂下眼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脸冷漠地道:“你断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摔伤了头,若是不想在床上躺半年,最好老实些。”

陆锋闻言立刻就不动了,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会犯这种错,便是再怎么激动,灵台还残留着一丝清明。“是你救了我吗?”他问:“阿云呢?”说话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看了看,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贺均平拉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拍了拍衣袖上根本看不见的灰,不急不慢地回道:“陆家老爷子说你被美色所惑,屡劝不听,竟在益州蹉跎了四年光景,所以求我出手把你给杀了。”他从床头边拿起一封文书扔到陆锋身上,冷冷道:“你现在的名字叫赵怀安,是宜都赵家的旁系子弟,至于旁的事,我可不想管了。”

当初贺家被抄家时,陆家老爷子帮着送赵氏出京,贺均平虽与赵氏不亲睦,但那到底是他生母,故还得承陆家的情,这才应了陆老爷子的请求。

陆锋闻言脸色顿变,竟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激动地拽住贺均平的胳膊高声喝道:“阿云呢?你把阿云怎么样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贺均平并不动,低头看着陆锋激动万分的样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他最看不得这些世家子弟故作镇定、徒作风流的姿态,能把陆锋激怒,让他很是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锋,声音里带着恶意,仿佛从地域里走出的修罗,“阿云?就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漂亮女人?”贺均平漂亮的面孔一点点狰狞起来,阴霾密布,寒气森森。

他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回道:“她——死——了!”

陆锋手一抖,整个人仿佛一个泄空了气的布口袋忽然就瘫软了下去,幽黑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

贺均平唯恐还不够,又凑上前去,勾起嘴角一字字地继续道:“说起来,那个女人还生得倾国倾城,难怪表哥你这么念念不忘,连陆家的大事都顾不上了。换了我是老爷子,也得把她给除掉。”

陆锋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通红的眼睛里一片狰狞和愤怒。贺均平却托腮而笑,半眯着眼睛看着他,摇头道:“表哥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便是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陆老爷子要她的命,我这做晚辈的岂能违背,你说是吧。”

陆锋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贺均平仿佛看热闹一般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阴阳怪气地故意讽刺了他一番,陆锋却置若罔闻,贺均平终觉无趣,这才走了。

出了门,立刻有侍卫猫着腰过来悄声禀告道:“将军,那女人有消息了,老八说她逃去了盛州。您看我们是不是——”

“算了,”不待侍卫说完,贺均平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他依稀记得那个红衣丽人的模样,浓眉大眼,艳光逼人,偏偏还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伤了他好几个手下。若不是陆锋的手下将她打晕了逃出去,恐怕她还要与他们战个你死我活。陆锋那个小白脸果然有些本事,竟能把这么个女人哄得服服帖帖。

侍卫有些担心地道:“这斩草不除根,日后恐怕留下祸患啊。”

“一个女人而已,”贺均平冷笑数声,朝那侍卫讥讽地瞥了一眼,侍卫立刻低下头,再不敢多话。

贺均平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不想几年后竟被人杀到了家里头,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这么死心眼儿的女人。

“大将军何不将此事告知于陆将军?”侍卫苦口婆心地劝他,“她来得了一次就能来第二次,当初还是大将军手下留情才放了她一条生路,而今倒好,还被她给恨上了。”

贺均平歪在榻上不置可否,门口传来侍卫的通报声,说是夫人求见。贺均平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见!”

侍卫苦着脸又劝道:“夫人一片好心,大人您何必如此?”

贺均平冷笑。“一片好心?不过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死,你信不信,等我那天果真死了,她立刻就能改嫁。”孟云是燕帝赐的婚,在外人看来体面又光鲜的婚事却不为贺均平所喜,当初赐婚的旨意下来后,贺均平立刻派了人去调查孟云的底细,竟查出她曾定过亲,她那未婚夫穷苦潦倒来京中投奔,未过几日便消失无踪,自此贺均平便对孟云生了芥蒂,无论她如何小意温柔,贺均平依旧不冷不热,成亲数年,膝下竟连个子嗣也没有。

那侍卫见贺均平听不进劝,终是无奈,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尔后数年,陆锋娶了妻,纳了妾,那妾室还给他生了个女儿。陆锋一番平日里的低调做派,竟满京城地撒了请柬要给小女儿摆满月酒。

贺均平曾远远地见过陆锋的那个妾室,她穿一身红衣站在陆锋身边,身段婀娜,眉目艳丽,有那么一瞬间,贺均平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

“哼——”贺均平将请柬狠狠地扔到一边,一脸鄙夷地道:“他莫不是以为这样就显得自己长情了,真真地可笑。”嘴里这么骂着,心里头偏偏又不是滋味,既心虚,又有些嫉恨。他很不喜欢陆锋,或者说他憎恨所有人,他们凭什么活得那么滋润,凭什么有人爱有人心疼,而他却像个阴暗的、卑鄙的老鼠一样可怕又可恶。

贺均平咬着牙阴沉沉地笑,得意道:“陛下不是说要派人去方头山招安么?我看陆将军就很适合。”他倒要看看,已娶妻纳妾的陆锋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的方琸云时是一副怎样的姿态?方头山的大当家又怎么会去给别人做妾!

那一定精彩之极!

他恶意揣度着陆锋纠结又懊恼的样子,越想越觉得解恨!

七月末的天气已然渐渐褪去了暑气,尤其是傍晚,太阳下山后,风里便带了些许的凉意。贺均平骑着马在城里慢悠悠地晃荡,过南门口时,忽地听到一阵破风之声,他惊觉不妙,赶紧朝路边躲,那身刺眼的红衣却犹如梦魇一般卷过来,贺均平只觉得胸口一凉,他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乌发墨眼,雪肤红唇,一如十年前初见…

“…喂,贺均平!”

贺均平缓缓睁开眼,脸上依旧带着些惊恐,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琸云,傻乎乎地没说话。

“你怎么了?”琸云掏出帕子在他脸上擦了擦,关切地问:“做噩梦了?出了一头的汗,手还冰冰凉的。”她说话时又捏了你贺均平的手,他立刻回过身来,猛地握紧了她的,喃喃地唤了一声“阿云——”

“真有你的,这也能睡着。”琸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又道:“你不去大将军府看看么?”前几日吴府传来喜讯,赵氏竟老蚌生珠,怀了身孕,贺均平觉得挺别扭的,只派了府里的管家送了些东西过去,自己却一直捱着不动身。

而今听得琸云如此一问,贺均平愈发地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脑袋,小声道:“我去做什么?不去!”

“你不担心么?”琸云轻轻推了推他,柔声道:“还是去瞧瞧吧,省得你睡不好。”

贺均平也不晓得怎么解释自己做恶梦的事,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嗯”了一声,端起茶喝尽了,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离开。

不知何时外头竟下起了雨,一会儿竟愈发地大起来,风也呼啸出声,远处甚至还有隐隐的雷鸣。贺均平不喜乘车,索性骑了马在雨中走,不想才出了巷子竟被个邋里邋遢的道士拦住了去路,那道士睁着一双浑浊的眼,故作高深地指着贺均平道:“施主今日有卦。”

贺均平半眯着眼睛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滚开。”

那道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半闭上眼伸出右手掐指算起来。京城里常有些僧人道士装疯卖傻,但也有些有本事的,一种护卫悄悄打量贺均平的神色,见他面色虽有不豫,但并未再出声喝骂,便守在原地并不动手。

那道士猛地一睁眼,双眸中射出精光,直直地盯着贺均平道:“施主错矣,姻缘本是天定,怎好强求。你上辈子毁人姻缘,以至于丢了性命,今生侥幸改了前程,怎好一错再错,若不能及时回头,小心要遭天谴…”

“给我打出去——”不等那道士说完,贺均平已厉声喝道,眸中寒冰彻骨,竟是众人从未见过的阴冷,“好大胆的妖道竟敢妖言惑众!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天爷不是要天谴么,何必等到以后,今儿一道雷劈下来就是。”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举起两只手,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滂沱的雨水从他头顶迅速淌下,滑过他坚毅而决绝的脸。

四周一片寂静,护卫们皆屏气凝神不敢作声,低着头悄悄打量着贺均平。那道士也是一脸愕然,愣愣地看了贺均平半晌,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天,不安地吞了吞口水。

整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雨依旧滂沱,闪电与雷鸣都依旧在远处,西边的天际被闪电拉出奇异的形状,他们头顶的天空却还是一片乌云。贺均平终于放下双臂,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道士,指着他道:“给我打!”

88

这两年武将大出风头,贺均平连升数级也颇受人关注,就因为他打了那臭道士,结果第二日就被御史告了一状,说他仗势欺人、蛮横无礼,燕王笑嘻嘻地把折子扔给他看,贺均平摸了摸鼻子,一脸嫌恶地道:“这些御史一个个闲着没事儿干,尽会捣乱。换了是他,真让人指着鼻子骂到跟前了,我不信他还能平心静气。”

燕王也连连点头附和,无奈地道:“这些个酸腐的书呆子,成天就会挑刺,巴不得哪天我一怒之下把他们给弄死了,他还能挣个忠肝义胆、不畏强权的名声,啊呸,本王才不上当。”罢了却又发了贺均平半年的俸禄。

俸禄是小事,贺均平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回府便派了人整了几个小混混做和尚道士打扮堵在那姓刘的御史家门口说了一整天的晦气话,偏偏那刘御史还不好赶人,直气得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日又给燕王上了折子告状。贺均平抵死不认,刘御史又没有证据,被贺均平在朝上讽刺了几句,一时失态,竟仗着自己年长,不知死活地冲上前来要打贺均平,燕王顺势就把他给拖出去了,还借此机会叮嘱他在府里好好“养病”,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出来蹦跶了。

这事儿一出,朝中众人心里头便清楚了,贺均平这会儿圣眷正隆,得罪不起,可不敢再去撩拨他。

赵氏闻听消息后却很是担忧,忍不住与吴申商议道:“平哥儿这性子是不是有些太激进了?要不,哪天你去跟他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日后行事莫要这般咄咄逼人,虽说王爷没说什么,难保心里头不觉得他过分了。”

吴申一边翻着手里的《礼记》一边慢条斯理地回道:“平哥儿聪明着呢,不必为他操心。”见赵氏依旧忧心忡忡,他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平哥儿年纪轻轻便立下大功,身居要职,且又与世子关系匪浅,他若果真循规蹈矩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王爷才真的忌讳,而今这般肆意妄为,反倒让王爷放心了。”

赵氏也不傻,被他这么一提点,立刻就想明白了,揉了揉太阳穴,琢磨了好一会儿,又问:“你说平哥儿不会是故意的吧?”

吴申勾起嘴角笑笑,没说话。赵氏见他这幅莫测高深的样子,索性便不再问他了。

贺均平打了场胜仗,兼着婚期渐渐近了,愈发地春风得意,每日都笑容满面,燕王好几次给他指派了差事,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辞了,最后索性给燕王上了道折子,说是自己忙着成亲,赶着生子,预备要三年抱俩,求王爷让他歇几年。燕王又气又好笑,把他唤进府里狠狠臭骂了一通,这才把人给踢出来。

“哪有这样的!”贺均平斜靠在琸云家花厅的榻上唠唠叨叨地抱怨道:“王爷也忒不厚道了,我好说歹说,才允了我小半年的假,说等婚事一完就得去打仗。阿云你也去王妃哪里帮我说说,若是娘娘开了口,王爷一定得应。”

琸云剥了颗葡萄塞他嘴里,又给自个儿剥了一颗,不急不慢地道:“你先前不是打仗打得挺欢实的,怎么这会儿又不愿意去了?”

“去什么啊!”贺均平享受地眯起眼睛小声抱怨道:“你看看领兵的都是些什么人?跟他们一起打仗,那不是坑人么?王爷尽会出馊主意!不是我说,就他们那些一门心思想着抢占功劳东西,哪里能打什么胜仗。再加上长江天险,不拖个三五年恐怕也没什么进展。我何必浪费时间跟着他们去凑热闹。”

上辈子这场仗可不正是拖了好些年!琸云不由得低头看了他一眼,含笑点头,“不去也好,我听说这回领兵的胡将军与宁郡公关系匪浅,你若去了,恐怕也是去坐冷板凳的。回头我去与王妃说一声,她素来好说话,想来也不会驳了你的意思。”

“正是这个道理!”贺均平点头道:“世子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些话他去说却不好。”无论是他还是吴申,甚至是赵家,身上都深深地被打上了世子的标签,虽说燕王而今对世子宠信有加,但燕王年富力强,世子年岁却渐长,日后究竟如何却不好说。所以无论是吴申还是贺均平,行事都十分谨慎,唯恐给世子,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琸云与燕王妃打过招呼后没多久,燕王妃便寻了机会与燕王说了,罢了又没好气地教训他道:“我只有云丫头这么一个女儿,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你倒好,火急火燎地非要把平哥儿弄去前线。咱们大燕莫不是找不到人了,怎么就非要逼着平哥儿去打仗?贺家就剩他一根独苗,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贺家岂不是要绝后了?人平哥儿都说了,正所谓成家立业,眼下先忙着成亲生孩子,旁的事都往后挪。”

燕王吹胡子瞪眼地骂道:“这小兔崽子想得倒美!等他生孩子?万一云丫头进门三年五载生不出孩子,他还能守在府里头过一辈子?还真出息了他!要不这样,你把吴申给弄回来,他要是肯带兵,我就不强求平哥儿了。”

燕王妃立刻就暴躁了,霍地一下跳起身来指着燕王大喝道:“你这混账东西能不能有点良心,我大哥这些年南征北战、东奔西跑还不够辛苦的,而今好不容易娶了亲,赵氏又怀了身孕,一把年纪了才等着抱儿子,你竟还想把他诓出去…”

她噼里啪啦地把燕王臭骂了一通,燕王赖着脸皮反正不松口,等燕王妃骂完了,这才陪着小心哄道:“我这不是也没辙么,朝中上下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好不容易有几个靠谱的,还偏偏溜得远远的,你看看我这头发,这半年下来都白了多少?”

这么多年夫妻了,燕王妃岂能看不清他的苦肉计,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沉着脸道:“我可不管这些,你自个儿找人去,反正这几年别打我大哥和平哥儿的主意。至于旁人,你爱使唤谁就使唤谁。那个徐家的几个少爷——不是一直嚷嚷着要上前线么?”

燕王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撇了撇嘴,无奈地叹了口气。

燕王虽答应,但也没明言拒绝,反正贺均平就当他应下了,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婚礼的事宜。

“柱子大哥来了信,他跟嫂子还有叶子他们已经上了路,再有个小半月估计就能到了…”贺均平一边给琸云念着信,一边时不时地抬头朝她看一眼,满脸幸福,傻乐了半晌,他忽地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高声道:“哎哟,我竟忘了给舅舅家送请柬!”

琸云微讶,“我以为你早派人送过去了呢?”

贺均平慌忙跳起身,抓起榻边的披风胡乱地系在身上,道:“旁人家的都派了府里的管家送的,独独漏了舅舅家,原本是想亲自去送的,这几日忙着,竟忘了这事儿。”亏得这会儿想了起来,要不,赵老爷迟迟收不到请柬,还不得胡思乱想啊。

“我去去就好,晚上过来吃饭。”

琸云没好气地道:“你去了赵府还不得陪赵老爷喝杯酒,还有两个表哥在呢,说说话不留神天就黑了,还过来作甚?被旁人见了,愈发地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贺均平不屑道:“随他们说去!不是我说,那些爱饶舌多事的人家里头才乱着呢,谁又比谁干净了?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表面上一个个光鲜得很,私底下却是荤素不忌的德行,日后若是有人胆敢在你面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就回她一句,先把自己男人管束好了再管旁人家的事。”

琸云见他越说越没个遮拦,赶紧伸手在他胳膊上揪了一把,小声道:“行了行了,去你的吧。”说话时,又起身一路将他送至院门口。贺均平依旧有些舍不得离开,瞅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疾步逃窜。

贺均平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赵府,才到府门口,便有下人弓着腰笑眯眯地迎过来,一面牵马一边笑着招呼道:“表少爷可来了,方才大少爷还说要派人去请您过府呢?”

“可是有什么事?”贺均平问。

那下人摇头道:“小的可就不晓得了。”

贺均平没再追问,大步流星地径直往赵怀安兄弟所在的院子方向走。还未进门,大老远便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贺均平脚步一滞,竟下意识地停在了大门口。

下人微有不解,但又不敢去问,只得低着脑袋安安静静地侯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贺均平沉闷的声音,“府里来客人了?”

下人赶紧回道:“是,听说是府里的远房亲戚。”

“叫什么?”

那下人皱起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回道:“小的听大少爷唤他堂兄…”

“赵怀诚?”贺均平又问。

下人立刻点头,“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表少爷也认得。”

贺均平没说话,沉着脸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愣,最后终于还是抬脚进了门。

89

贺均平一进门就瞧见陆锋与赵怀安两兄弟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着,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事,三人哈哈大笑,陡地瞅见贺均平进门,赵怀琦立刻跳起身来,满脸欢喜地高声招呼道:“平哥儿,平哥儿,正要去找你呢,不想你竟自个儿来了。快过来看看是谁到了!”

说话时陆锋也缓缓站起身,勾起嘴角朝贺均平微微颔首。一别经年,他似乎比上回见面的时候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沉稳,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瞬间,贺均平忽然有些心虚,他甚至不敢看陆锋的眼睛,只朝他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强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大表哥来了,怎么来之前也不跟我招呼一声。”

陆锋只笑笑并不急着回话,待他落了座,这才不急不慢地道:“来得匆忙,故来不及写信。我也是今儿刚到的京城,这不,才一进京就到了舅舅府上。至于平哥儿家里,你不是正忙着成亲么,就没去打扰了。”

一说起成亲的事儿,贺均平愈发地有些不自在,咧嘴强笑了两声,便将话题岔开道:“表哥这回打算留在京城不走了吧?”他嘴里这么问,心里头却还是有些担忧的。老实说,贺均平不是很想见他,就算陆锋与琸云的事儿早就已经过了一辈子,就算陆锋丝毫不记得。可贺均平还是觉得别扭,仿佛陆锋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才真正冤枉呢!贺均平很是郁闷地想,这辈子他可半点坏事儿也没干过!

“大表哥还在益州呢。”赵怀安笑着插话道,说话时又朝陆锋看了一眼,“这三年两载的恐怕还回不来。”

贺均平闻言顿时猜到了什么,却不点破,只装傻道:“大表哥还守在益州作甚?大周朝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撑得了几年,你何必还守在益州。老太爷也是,当初怎么就随着那狗皇帝一起去了南边,若是早早地投了燕,王爷岂会亏待陆家。”

陆锋脸上微露赧色,一旁的赵怀琦高声笑道:“原来也有平哥儿不知道的事!陆家早已投了燕王,老太爷他们去南边也不过是为了做内应。至于大表哥,他若留在益州,日后我们攻城大有裨益。我听说胡将军南征不利,打了好几个月仗了也不见有什么好消息,说不定还得另辟蹊径从蜀中下手。”

赵怀安瞥了他一眼,小声叮嘱道:“你小点儿声,莫要被外头听了去。”

赵怀琦满不在乎地道:“自己家里头怕什么,再说,下人们都不在,只有我们兄弟仨,这话还能传出去?”

贺均平笑着圆场道:“琦哥儿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呢。”说罢,他又客客气气地向陆锋问起益州的故人,陆锋也客客气气地回着,二人脸上虽带着笑,却明显透着一股子疏离。不说赵怀安,就连素来大大咧咧的赵怀琦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不住地朝他二人脸上打量,好几次想开口问,都被赵怀安给使眼色拦住了。

贺均平没在赵府逗留很久,把请柬给了赵老爷之后便告辞离去,他甚至没有好奇地多问一句陆锋所来究竟为何事。待他走后,赵怀琦才满脸狐疑地朝陆锋开口道:“大表哥莫不是与平哥儿有什么误会?怎么他这般冷淡?”

陆锋剑眉微蹙缓缓摇头,罢了又苦笑两声道:“我也不晓得。”他素来敏感,所以对贺均平的态度愈发地感受深切,以前贺均平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微微的防备和警觉,而今则变成了刻意的疏远,他甚至拒绝彼此的目光交流,一直微微低着头躲过陆锋的视线。

“平哥儿要成亲了?”陆锋想起这事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问:“娶的是谁家的千金?”

“是他幼时识得的方姑娘,大表哥可曾见过?”

陆锋有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来点了点头,“见过的,倒是…般配得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般嘶哑,语气中的苍凉和失落连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赵怀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赵怀琦则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张张嘴,欲言又止。

陆锋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浊气,闷得紧。他甚至连解释的话也懒得说,朝赵怀安兄弟拱了拱手便走开了,脚步沉重,那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胸口。

“大哥——”赵怀琦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犹豫不决地小声问:“你说,大表哥他…是不是…跟方姑娘,所以平哥儿才…这么…不待见他?”

赵怀安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事儿怎么能乱说,遂立刻义正言辞地责骂道:“你浑说些什么呢?这种事也是能乱嚼舌根的,若是被平哥儿听到,他还不得跟你闹。回头见了方姑娘你也没脸。”

赵怀琦被他骂了一通倒也不恼,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哥你莫要再骂了,我又不傻。”心里头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贺均平出了赵府,心里头愈发地不自在,想了想,索性又去了琸云家,不想还没进门,又被燕王给召进宫去了。

“去益州?”贺均平一听燕王说完,立刻就像炸毛的猫跳起来,疾声道:“我不去!这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府里头不晓得多少事,千头万绪都等着我一个人安排,我哪有时间去益州!再说了,我表哥不是刚从益州过来么,有他做内应,拿下益州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虽说上辈子攻下益州是好几年后的事,但那会儿不是没有陆锋么。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陆锋还在他的田园小居里跟琸云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一想到这里贺均平又别扭起来了。

燕王费尽口舌地劝说了他老半天,贺均平始终不为所动,抵死不从,气得燕王牙痒痒,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通后,又把他给赶了出去。贺均平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闻言立刻溜得比兔子还快,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燕王气极了,回了后宫去找燕王妃告状,燕王妃一边给鹦鹉喂着食,一边鄙夷地看他,一脸嫌恶地道:“早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偏不听,非要自讨没趣,怪得了谁?再说了,你让平哥儿去益州,却让老胡家的做统帅,平哥儿能听他的?要真去了,那还不晓得闹出什么事来。照我看,还不如等他们小夫妻俩成了亲再一道儿送去益州。左右云丫头也是个有本事的,若是立了功,我这做义母的脸上也有光。”

燕王的脸都皱成苦瓜了,“这可怎么能成。”

“怎么就不成了?”燕王妃把手里的食饵往食盒里一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你就是瞧不上女人。”她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地难看,再望向燕王的眼神里便多了些愤懑又悲伤的情绪。上一回她出现这眼神还是徐侧妃被诊出怀孕的时候,她一气之下竟有小半年没肯见他,燕王立刻就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燕王妃下一招会不会挥起食盒拍自己一脸,一边讨饶一边紧紧跟在燕王妃的身后,再不敢胡说半句话。

贺均平却不晓得燕王在燕王妃面前吃瘪的事儿,回府的路上一直都闷闷不乐,生怕燕王一道旨意直接把他送去战场。他越想心里头就越乱,在街上犹如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晌,忽地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到了琸云家门口。

“贺将军,您在府门口转了都有一刻钟了,到底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方府门房笑呵呵地跟他招呼道。因晓得贺均平是琸云的未来夫婿,府里众人对他都客气又殷勤。

贺均平想了想,下了马欲往府里走,那门房却又笑着道:“小姐不在府里。

“不在?”贺均平脚步一滞,“她去哪里了?”琸云在京城里没有别的朋友,他还真猜不到她能去哪里。

“应是去了吴府。吴家大小姐昨儿来了帖子请小姐过府叙旧。”

听说是吴元娘,贺均平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吴元娘以前有些不靠谱,不过这一年过来却是懂事了许多,上个月才刚刚与舒明定了亲。自从许家退婚后,吴大太太便一直发愁,生怕元娘嫁不出去,不想最后竟捡了这么个好女婿,虽说舒家门第比不得许家显贵,但到底是书香世家,舒明不仅生得相貌堂堂,还文武双全,颇受器重,倒比那许家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吴大太太生怕这桩婚事又给黄了,故自打婚事定下来后,便死死地拘着元娘不准出门,吴元娘这回倒是不跟大太太怄气了,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头绣花,虽说手艺不精,但好歹还能折腾出个像样的荷包了。

“你可不晓得我娘有多凶——”吴元娘伸出手指头给她看,一脸委屈地抱怨道:“你瞧瞧我的手指头,就没个完整的。”

琸云却拿起她桌上刚刚修好的荷包仔细端详,呵呵笑道:“几日不见你本事见长啊,这水鸭子倒是绣得挺像的。”

吴元娘立刻就涨红了脸,一伸手把荷包抢了过去,气鼓鼓地道:“什么水鸭子,这是鸳鸯,鸳鸯!”

琸云“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了。

“你笑什么!”吴元娘红着脸气道:“我好歹还能绣个水鸭子,要换作是你,恐怕连看都不能看的。”

琸云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心痒痒,心里头忍不住琢磨,她是不是也该绣个水鸭子给贺均平做个什么信物呢?

第九十回

琸云总算赶在成亲前两天把她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的荷包做了出来,虽说上头绣着的鸳鸯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这已足够让贺均平喜出望外的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琸云会有拿起针线做女红的一天,以至于收到荷包时愣了半晌,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琸云见他那副傻样,还以为他看不上自己做的东西,一生气,就要伸手过来把那荷包抢回去。

贺均平这回反应倒是快了,身体一侧便将荷包收在怀里,忍俊不禁地看着琸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不是说了送我么?”

琸云气鼓鼓地高声喝道:“你若是嫌弃我绣得不好看,还我就是,发什么愣。”

“我怎么会不喜欢!”贺均平连忙道:“我是高兴得傻了。我竟不晓得阿云还会女红呢,你可真能干…”他一高兴,甜言蜜语简直不要命地往外冒,琸云到底不能免俗,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罢了还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以后再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