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宫人来请吴皇后,说是太子来了,吵着要见母亲。吴皇后面露喜色,她要忙去安抚太子了。

屋中只剩下了清沅一个人。刚刚看守她们的内侍随吴皇后离开了,临走时候把门关上。

清沅试了试,门被从外面锁了,她被关在了天极宫的一个小隔间里。幸好这里所有用物一应俱全,她并不慌乱。

清沅想,燕王这样在边疆守城十多年的人,对付细作不知道用过多少拷问手段,只是将她一个人关在这里,已经算是十分仁慈了。她从前在宫中时候就知道有这种惩罚,内侍会将新人关在极狭小的没有窗户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关两个晚上就足够让人崩溃,从此服服帖帖,甘愿被老人打骂上供也不敢在贵人面前多话了。

对清沅来说,被关在这里并不算难熬,她只是担心宫外的情形。诚国公还以为燕王“死了”,不知道又会和什么狐朋狗友去喝酒庆祝。

等到快中午时候,依然没有人来提清沅。清沅还沉得住气——燕王必然是会面对太后,吴皇后,还有参与密谋的大臣谋士,他没那功夫来审她。这里没有笔墨,她就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玩。

等过了午的时候,清沅看看日头,只觉得这一切应该尘埃落定了。燕王有这么长时间,足够掌握整个皇宫了。恐怕顾太后这时候也已经被他关在宫中了。

到了夕阳西下时候,清沅开始怀疑燕王或者他的手下是不是把她忘记在这里了。

小隔间中没有人来送茶,炉子已经冷了,茶水都冰凉。果子放了一天,清沅也不想碰。室内也渐渐能感觉到外面的寒意。

清沅不禁裹紧了衣服。她想,也许燕王为了不泄密,会把她在宫中囚禁好几天。但诚国公府夫人入宫未归,也会让人生疑。除非燕王派宫人去诚国公府上传话,说太后将她留宿宫中。这种情况也有过,只是很少…

清沅正想着,门打开了,她忍住站起来的冲动,她不想在宫人面前显得渴求和狼狈。她安安稳稳地坐着,依然低着头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练字玩。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练了这身功夫——不论心中如何起波澜,都是面色不改,永远保持优游的姿态。

陌生的脚步声慢慢踱到桌边。她专心致志,头都不抬。

“夫人的字果然名不虚传。”燕王淡淡道。

清沅蓦然抬头,燕王正看向她。

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但清沅怀疑那是在笑她不知死活。

她慢慢起身,缓缓给燕王行了礼。她动作稍稍有些慢,这样行礼更好看。男人总归不会讨厌好看的女人。或者说,一个男人即便讨厌一个女人,也不会讨厌她的好看。

燕王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好像刻意拉开与顾清沅的距离。

“夫人今日一早进宫,有什么事要办?”燕王开门见山。

清沅道:“今日要进宫为安平公主写一幅字,年末事多怕耽搁时间所以一早就进宫。每次进宫我必先去给太后请安。”

可惜这个谎言能糊弄诚国公,却糊弄不了燕王。

燕王道:“是么?我已经问过安平公主了。她说确实是有要你写字一事,只是你昨日入宫时候,她就已经与你说过了,这几日她都要静养。要你不必进宫了。”

原来安平昨日叫她这几日不必入宫,其实是在提醒她——看来安平也与燕王有互通消息。

清沅看清楚了燕王的表情,他果然是在笑,他甚至像有些为她惋惜的样子,这就使他的微笑看起来更残忍了。

清沅微微抬起下巴,她绝不显露半分被羞辱的羞耻。在这宫中她看多了成王败寇,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所以她还不至于要在燕王面前痛哭流涕。

“是么,那请殿下代我转告公主,多谢她的提醒。”她平静道。

燕王道:“夫人是不肯说今日到底是为何事入宫了?”

清沅想,她即便说了自己只是想提醒一句顾太后才入宫,燕王也不会信了。

她沉默不言。

燕王道:“那就请夫人让宫人搜一下身吧。”

清沅明白了,燕王是怀疑她带了什么东西给太后,或者太后皇后让她带什么东西出去。

两个嬷嬷走过来,清沅就要和这两个嬷嬷去角落的暗间去,那里是专门解手清理的地方,一般搜身都在那里搜。

燕王淡淡道:“就在此处。”

清沅失声:“不行!”

燕王不说话,他指指屏风,立刻有两个内侍将屏风搬过来,搁在燕王和清沅中间,将他们分在两边。

两个嬷嬷与清沅在一边,燕王在另一边。

屏风虽然挡住了视线,但可以听到另一边的声音。燕王道:“我要清楚听见每一件东西。”

两个嬷嬷搜身的时候,将清沅身上所佩戴的每一件东西都大声报了出来。

清沅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原以为十几岁的时候为父亲奔波料理丧事的时候,所遭遇的冷遇和白眼就是最大的屈辱了。没想到在过了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后,她被这样羞辱。

她甚至觉得那个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屏风,落在她赤/裸的肌肤上。

搜完了,什么也没有。

两个嬷嬷默默为清沅穿上衣服。

屏风撤去了,清沅看到燕王是背对她而坐。

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燕王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夫人不妨仔细想想,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

清沅抬起眼,只是对他怒目而视。若眼神可以化成刀,燕王这时候应该已经鲜血淋漓。

燕王看着她道:“很对。顾家的女人,就该是这样狠毒的眼神。”

清沅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才能阻止自己发抖。燕王继续道:“来吧,想说什么都说吧,都这时候了,何必忍着呢?”

清沅冷冷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个狼子野心的无耻之徒,你永远比不上圣上。”

燕王忽然大笑,他笑道:“夫人啊…未免太陈词滥调了。”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放顾清沅出宫了。

第225章 外传第三章

清沅一上了马车, 就催促马夫赶快回府,越快越好。

她知道等燕王能放她离宫, 就是已经准备万全。这种时候京中随时有可能宵禁或锁城,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

一回到府中, 侍女像往常一样要为国公夫人更衣,清沅道:“不必了!”

她没有时间慢慢换衣服, 立刻就去书房写信, 又叫了两个管事和几个嬷嬷来见她。

她叫贴身大侍女眠竹拿了钥匙, 要几个下人抬了两大箱子银子还有两大箱子金银首饰,去给舅舅家送去。这些东西差不多要有十万两银子——她的舅母白氏放了十万两银子在她这里入股生意,每年不动本金, 只拿分红。

清沅想着, 之后情形还不知道如何,若是国公府被抄没,她得先把舅舅家这十万两银子给摘出来。

安排了人送东西, 清沅又给自己大弟弟顾晟写了一封信。顾晟如今在霖州老家生活,也已经娶妻生子。二弟和小妹都跟着顾晟生活。清沅嫁入国公府的时候,顾晟曾经提出过, 让二弟小妹入京跟着清沅, 毕竟京中繁华, 下面两个小的一直嚷着要去京中,京中机会多。清沅拒绝了, 京中虽富贵, 但霖州更安全。她每年都会给顾晟一笔银子, 足以使二弟和小妹过得舒适。

给顾晟写信时候,清沅忍不住叹气。她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几个弟弟妹妹了,平日不觉得,这时候想来忍不住心酸。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飞快地写完这封像是诀别的信,清沅又找出两张地契,小心将信和地契封好,让信得过的老人马上出城,连夜直奔霖州去。

之后她又写了几封短小的信,又处理了几笔银子,烧掉了几本账本。她满脑子都是事情,哪怕这时候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还是要尽量处理干净。

把最要紧的忙完了之后,清沅才问:“国公还没有回来吗?”

眠竹看到清沅一回来就飞快地做这些事情,隐约有些不安,虽说年末进出多,但像今晚这样一下子就处理了近百万两银子,还是头一次。

她也紧张起来,低声道:“刚刚问过了,门房说是国公上午就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夫人要派人去国公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一找吗?”

清沅摇摇头,她这时候还没想好怎么告诉赵逊这个消息。最重要的是,赵逊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他只会慌乱,还要她来安慰他。还不如她这时候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还能做什么。

这时候清沅身边的侍女又问清沅要不要换掉诰命衣服。

清沅这时候已经忙得告一段落了,她也想换掉衣服,沐浴放松一番。但她总有些不自在——一说更衣,她就想到黄昏时候在天极宫,隔着一道屏风,她被一件一件脱掉了衣服。嬷嬷大声一件一件报着她身上的衣服和饰物,直到她只剩一件抹胸和小裤。

燕王就坐在屏风的另一边。

清沅终于起身让侍女为她更衣去沐浴。等她出浴时候,赵逊还没有回来,街面上也还没有宵禁。

清沅梳好头发,继续整理她房中的东西。这些年她手上积累的不可谓不多,但这时候想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候,她的贴身侍女眠竹过来道:“夫人,好像少了几样东西。入宫时候带的一只绣囊,一支红蓝宝石镯子…”

清沅面不改色道:“是我送给安平公主那里的人了,今日遇上了两个老人。”

绣囊里装的本来就是打点宫人用的碎银子,宝石镯子虽然品相好,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大约是搜身的时候那两个嬷嬷见财起意,手脚不干净偷拿了。

若在平时她一定会注意,今天她也是气得晕了头,全在气燕王,竟没注意嬷嬷偷藏了她的小东西。

眠竹吞吞吐吐道:“还有那个有夫人闺名的玉坠。”

清沅脸色一变。那块玉坠是她出生那年,她的父亲顾泽行亲自挑选籽料,请人制作的,玉上刻了一个沅字,是顾泽行的字迹。这块坠子因有些分量,她有时候挂在腰间,有时候做帔坠用,是她的心爱之物。她的父亲没有多少东西留下来,因此十件百件宝石镯子在她心中也比不上这一个坠子的分量。

眠竹还看着她,她强忍着心疼,淡淡道:“也许是不小心落在公主那里了。下次我进宫时候再去公主那里找一找。”

第二日早晨,喝得醉醺醺的诚国公才回来。清沅已经见过好几个人了。舅舅那边昨天晚上收到十万两银子担心出了什么事,一大早就派人来问了。清沅避重就轻带了过去,反正不用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逊洗过澡,酒还没全醒,躺在床上还在说胡话,他对清沅招手道:“夫人,再来陪我躺一会儿,何必那么辛苦…”

清沅本不打算太快把事情告诉他,但见他这样,就冷冷道:“燕王没有死。”

赵逊一瞬间酒气都凝成冷汗了,他还是勉强笑着说:“夫人,别开玩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夫人气我昨夜未归府…”

清沅坐得笔直,面色平静,语气平缓道:“我没有开玩笑。燕王没有死,他已经到京了,仔细说,他是已经到宫中了。我昨日进宫见到了。所以一回来,我就处理了几笔银子。”

赵逊这下是真的流冷汗了。他昨天夜里虽然没有真把燕王死了的话嚷出来,但话里说了不少对燕王的鄙视之语,说燕王不过是虚有其名,是个草包王爷,全是边境那帮将军扶起来,对抗朝中太后的,还暗示说燕王不久就要“完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瞪着清沅,抖着嘴唇,半天才问:“怎么会?!”

清沅不再理他,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又有下人来禀事了,她要尽量做好安排。

这天午后,燕王的大军正式进城,还有一个盛大的入城仪式。据说丞相亲自迎接,燕王骑在马上,道旁百姓夹道欢呼。真正是王师归来,箪食壶浆。

清沅没有去看,但她在国公府中也能听到外面隐约的震动。赵逊已经颓了,与他亲近的几个纨绔子弟都来问诚国公打算怎么办。

这一晚开始,京中正是宵禁。天一入黑,京中不论富贵贫贱,一律不许上街面。

夜晚时候,赵逊终于对清沅说:“要不然,我就去京郊的别院去避一避吧。”

他说“我”,没有说“我们”,清沅也不在意,她柔声说:“国公爷,京郊可不够远啊。”

难道赵逊认为躲到京郊的宅院去,就能躲开京中的风波?

赵逊叹道:“等到了京郊,再做打算吧。你明日就给我准备准备,我过两日就走。”

清沅是真不在意,她随口答应敷衍了赵逊。

这一夜她累极了,下半夜终于能睡着了,只是在睡着的时候,她的心还在提着。宫中这时候怎么样了,燕王会在宫中做什么…

燕王在这深夜时候,依然还在天极宫。

他一直坐在皇帝的病床边。

自从他入京以来,皇帝就一直在昏睡,没有真正清醒的时候。御医说皇帝恐怕很难再醒了,若是还能醒来,恐怕时间也不会久…

但燕王还在等着,他还有话想问皇帝。

仿佛因为他的信念太强烈,皇帝在这深夜时候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燕王道:“陛下。”

烛光映着他消瘦的面孔,刚刚醒来的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有些神色松动。

“四弟…你…”皇帝喘息着说,“你回来了…”

燕王动也没动,他只是长长叹息一声:“我不该回来么?”

皇帝只是微笑,他没有回答。

燕王叫内侍去把太子抱来。

皇帝想出声阻止,但燕王冷冷道:“陛下,难道不想见太子么?”

皇帝没再做声。

很快吴皇后就带着才五岁的太子来了。因为内侍突然半夜叫起太子,说皇上和燕王要见太子,所以吴皇后坚持要一起来。

看到皇帝竟然醒着,吴皇后终于喜出外望,她拉着太子扑到皇帝床前:“陛下!”

皇帝伸出手,想摸摸太子的小脸,但他已经没有那力气了,手只举了一半就无力垂下去,吴皇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她哭道:“陛下…什么都别说了…”

燕王转过脸去,淡淡道:“请皇后克制。”

他一句话,就把吴皇后的眼泪吓住了。

太子还小,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呆呆跪在父皇的床前。很快今日在宫中值夜的侍郎也来了。

燕王走过去,拉住太子的手,弯腰将孩子的小手交到皇帝的手上。他与皇帝的手一起握住太子的手,然后道:“圣上,太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皇帝点点头。燕王的手没有挪开,皇帝终于说:“是的,朕把太子交给你。”

燕王这才松开手,对侍郎说:“你听到圣上的话了。拟诏书吧。”

吴皇后含着泪,瞪大了眼睛,但她不敢说一个不字。她握紧了手,那里顾清沅为她写过一个“忍”字。

之后燕王要吴皇后领着太子离开,他还有话要问皇帝。

吴皇后不明白,燕王已经拿到遗诏了,还要问什么。但她不敢问,只能低声道:“请多让圣上休息…不要累了…”

她牵着太子离开了,太子一直好奇地回头看燕王。

燕王终于可以问出那个自己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许婕妤是怎么死的?”

皇帝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燕王又沉沉问了一遍:“许婕妤是被谁杀的?”

皇帝艰难地开了口:“四弟…你会信我说的话么?”

燕王不回答。

皇帝道:“你早已认定了…”

他说到一半,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燕王终于扑上去用力握住他的肩,厉声问:“是不是她!”

皇帝喃喃道:“是不是…你想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