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也想与顾兄多叙旧,”君慕之一笑,“食眼鸥乃中级凶兽,诸位不难应付,少一个人,段兄不会介意吧?”

见顾平林不说话,段轻名收回视线,慢悠悠地道:“当然,不会。”

“就这样吧。”顾平林起身。

商议完毕,君慕之亲自送两人离开,这才收起折扇,回殿内对南珠道:“食眼鸥与夜哭怪中间隔着回流礁群,到时我们派人坐冰轮从右路引开夜哭怪,然后回蓬莱改走密道,顾兄问起,少主只管推到我身上,我自能应付。”

南珠道:“你……”

“少主既然信任他,带他一个人过去也是人情。”君慕之打断他,作礼,转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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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君臣安排妥当,这边两人自回客房。顾平林一路上都沉默,段轻名也不言语,两人并肩走上游廊,前方就是熟悉的长椅与珊瑚花丛,此情此景,顾平林想起他之前装醉戏弄自己,心上又是一凛。

前世他不曾将自己放在眼里,今世做出的事更恶劣,这一路过来,自己这个“对手”是否同样也成了他的消遣对象?

顾平林不由停下脚步:“段轻名。”

段轻名站住。

顾平林尽量平静:“赌局,没必要继续了。”

段轻名“嗯”了声:“你不是我的对手,游戏到此为止也好。”

不是他的对手?顾平林捏紧袖中颤抖的双手,冷笑:“你不必激怒我,更不必试探什么。”

“你想多了,”段轻名笑道,“对已经认输的人,我通常没兴趣试探。”

顾平林蓦地侧脸看他:“我认输?”

“你认为我在让你,”段轻名也侧过身来,面对他,“作为对手,你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在承认自己不如我?”

顾平林嘲讽:“你没让?”

“谈不上,我们目前的实力不相上下,我只是不想两败俱伤。”

“你会怕受伤?”

段轻名反问:“为什么不能?”

顾平林道:“真有人能伤你,你不是应该高兴?”

一世宿敌,谁能比自己更了解他?此人在区区炼气境就敢拿凶兽钩蛇试剑,可见其胆大疯狂,受不受伤,死多少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你很了解我,”段轻名不紧不慢地道,“但如今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啊,更应该在意彼此的安危,难道你不希望这样?”

顾平林嗤道:“此言出自真心,我自当领受,但你段轻名说这种话,未免太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段轻名含笑点头,“看来这就是你认识的我,或者说,是你之前认识的段轻名?”

“有区别?”顾平林道,“现在的你,会在乎师兄弟情义,还是会在意门派与家族?大道无情,你在乎过什么?在你眼里,我也不过是……”意识到过于激动,顾平林停下来冷静片刻,才又淡声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对你来说,也只是寻找下一个对手的开始,你照样会追求剑道,照样破境飞升,不是么?”

沉寂。

廊外海水平静,黑眸亦深邃如海。段轻名看着他,没有反驳。

顾平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意什么,只是一想到前世自己费尽心思却被玩弄,所谓的宿敌不过是场笑话,重活一世,自己受执念所困,那人却已圆满飞升,心里微微有点悲凉。

两人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

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平林收回视线,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赌局继续,”段轻名突然道,“我是否在意不重要,你仍是我认定的人。”

语气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依然听不出是真心还是游戏。

顾平林微微顿了下脚步,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4章 凶禽逼岛

重生一次,无意中竟发现“云中雁影”的秘密,一个破绽让局中人彻底清醒过来。细细回想前事,顾平林只觉得浑身冰冷。

段轻名是赫赫有名的剑术天才,怎么可能在重要杀招中留下大破绽?为什么除了自己,南北界从未有人在“云中雁影”之下全身而退?

至于名风,当初的冥峰剑,它原本在神工谷里,前世究竟是被谁拔出来?为何又会巧合地送到自己手中?

自己多次败在那人手中,为何总能全身而退?

……

顾平林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剑招固然不能证明高低,可其他呢?连个“巧合”的借口都找不到。

前世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才知道,对方根本没将自己当成对手,顾平林感到无限讽刺,又有压抑不住的怒意。

明明是他先挑衅自己。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在培养棋子,排解寂寞;又或者,那纯粹是他无聊时的一个玩笑,没想到自己就当了真,让他生出了几分兴趣。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自己那可悲的一世,到底算什么?师门受累,道脉被废,恶名远播,东躲西藏,最终落得个自爆的结局。半生机关算尽,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个可以反复玩弄的猎物。可笑自己一叶障目,竟没有看清事实。

顾平林独自在房间里静坐了十日,有些心灰意冷,回头看重生以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只觉得索然无味。

更严重的是,修炼出了问题。

顾平林表面言语锋利咄咄逼人,实际上并不是个轻易受情绪影响的人,否则前世灵心派也不会在他手上光大,只是一遇到段轻名的事,顾平林就莫名气躁,如今竟越来越严重,这十日里,顾平林也曾尝试抛开过往静心修炼,奈何瓶颈卡得死死的,造化诀都无济于事,顾平林知道经过这一遭,自己的执念恐怕是更深了。

执念起而有因,修者为执念所困原是无可奈何之事,然而顾平林前世便不是甘心认命之人,如此一来,反而被激起了性子。

执念又如何?既然解不开,那就不解!前世道脉尽毁,自己也不曾放弃,如今心向大道,岂是区区执念能困住的!

顾平林冷笑,终于站起身。

这十日他只说是入定参悟,加上外人不知内情,连南珠和步水寒都没有察觉异常。唯有甘立始终执弟子礼,每日晨起都坚持过来在门外问安,然后才离去。顾平林虽然没有回答,却都看在眼里,知道他心诚有志,一出门就去找他。

甘立独自在房间,见到顾平林立即起身作礼。

顾平林检查过他的修行进度,发现他一切顺利,完全有突破纳元五重境的把握,不由暗暗点头,纳元境关系到修士的未来,能入五重境就算天赋不错,今世幸亏自己碰巧遇到,否则他定要像前世一般被埋没。

顾平林指点他几句,随口问:“辛忌呢?”

甘立答道:“辛前辈常去段师叔那边,大概有事。”

辛忌的魂石还在段轻名手里,他自然要奉承段轻名。顾平林点头,没有解释。

甘立含蓄地道:“我看这辛前辈……似乎另有想法?”

顾平林闻言笑了声,自己将两人安排在一起,除了让辛忌保护他,还有就是让他监视辛忌,他能领会这层意思,确实聪明。不过对辛忌来说,自己手中的瞳画远不及段轻名手中的魂石要命,若他真想打段轻名的主意……倒很令人期待。

顾平林道:“看着便是,也无需太在意。”

“我明白了,”甘立领会,想了想又问,“听说师叔你不与我们同行?”

顾平林“嗯”了声。

海底通道如此机密,定然对蓬莱很重要,南珠开口邀请时,自己就知道不妥,君慕之的算计也就不意外了。今世的段轻名本质与前世并无多少区别,单看他利用玄冥派弟子和张怜他们的手段就知道,此人依旧危险,正该远离才好。况且就算前世的事与他无关,那也改变不了他是段轻名的事实,自己心怀执念,对着同一张脸如何放得下?若继续牵扯,恐怕永远走不出执念,不如暂时避开他。

从甘立处出来,顾平林去找步水寒,却被一名齐氏修士告知,步水寒与段轻名一道外出了。

顾平林没怎么担忧,自行回房。

说到底,前世步水寒的死还是受自己连累,如今自己退出赌局,步水寒那种一眼就望到底的人,段轻名不会感兴趣,没必要对他出手。

顾平林更关注另一件事。

赌局取消,海境的秘密却要继续追查,原因无他,那日见到曲琳,顾平林突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件大事。

前世阴皇窟被发现,盛况与目前相似,无数修士赶往海境,其中包括许多大派优秀弟子和内丹修士,而海境之行的结果,是无数修士和门派中坚力量意外陨落。因为步水寒之死,当时身为掌门的顾平林带灵心派弟子们中途折返,侥幸逃过此劫。

顾平林清晰地记得,那次事件导致许多门派元气大伤,唯独玄冥派只折损了几个边缘人物,实力跃居八大门派之首,这种运气着实有些可疑。不过之后发生的一切是顾平林的噩梦,道脉尽毁,灵心派败落,误入歧途,被追杀……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四处躲藏,根本没心思追究,直到前日亲眼见曲琳现身拥碧湾,顾平林才将此事联系起来。

曲琳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巧合?嵬风师的信会不会是给玄冥派的?

顾平林看着信,皱眉。

信上的绝对禁制就是为了防止内容泄露,除收信者本人,谁也看不了,玄冥派是赫赫有名的大派,就算真与魔域勾结,自己无凭无据也难取信于人,此行唯有小心应对,保住灵心派的人就是了。

顾平林兀自为海境之行筹算,南珠得知他已经出门,很快就找过来,两人商议,决定六日后启程。得到消息,别人还好,唯独齐婉儿最喜悦,他早就想离开蓬莱岛了。

顾平林却隐隐地不安。

最近段轻名太安静了点,他仿佛对君慕之的算计并不在意,每日照常与众人玩笑,与步水寒外出游玩,这委实不正常。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顾平林踱着步子寻思,猛然间回神,不由望着窗外珊瑚树发怔。活了两世,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有关段轻名的问题,如今抛开过往,突然不再需要关注此人,反而不习惯。

叩门声打断思绪,顾平林回神:“请进。”

江若虚走进来:“任师兄的信到了,给你的。”

任凭来信?顾平林心头莫名地一跳,接过信拆开看了几眼,登时一股火气自心头冒起。

“段轻名!”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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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段轻名与步水寒两人正坐着说话,步水寒大笑。段轻名依旧着一身白袍,前额黑发松松地拱起,朝左右两鬓分开,然后归总到脑后,用一条淡紫色绢带系起,将那含笑的眼衬得更加温润。

看到顾平林,他毫无意外之色,坐在椅子上笑道:“顾师弟怎么有空过来,请坐。”

步水寒想起一事,问顾平林:“你与南少主他们同行,可有应付夜哭怪的办法了?”

“誒,”段轻名道,“顾师弟这么聪明,一定有好办法,你不用担心。”

顾平林没在意他的话,对步水寒道:“方才听甘立说,姚兄似乎在找你。”

听说姚枫找,步水寒连忙起身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段轻名从容地推开步水寒那杯剩茶,另外取过一只空杯,提起茶壶重新倒了杯新茶:“蓬莱的茶尚能入口,原谅我借花献佛了,师弟请。”

“我没兴趣也没心情与你喝茶,”顾平林侧回身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段轻名闻言道:“有事不妨坐下来慢慢讲,何必生气。”

顾平林忍怒:“你有心情装模作样,我没那个耐心!”

段轻名放下茶壶:“我什么都没做,你就上门来兴师问罪,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顾平林将信丢到桌上,“这是你的手笔!”

段轻名扫了眼,笑道:“此言差矣,这明明是你的手笔才对,要不是你说破我纳元九重境的秘密,那些家老又怎会坚持让我回去?我不打算回去,他们当然会向灵心派施压。”

顾平林冷笑:“你自己不回,他们不至于迁怒灵心派,你敢说你没做什么?”

“确实没有,”段轻名停了停,“我只是告诉他们,灵心派功法已有改进,不比段氏差。”

顾平林气噎:“你!”

功法提升,灵心派正该默默发展壮大,他将功法的消息散播出去,得知灵心派有一流功法,那些大派岂有不打压的?一句话就为灵心派引来无数麻烦,而将灵心派与一等世家段氏比,更是有意激怒段氏。

顾平林闭了闭目,尽量冷静:“灵心派危险,现在怎么办?”

段轻名奇道:“这不是你该处理的事吗,掌门是你的师父,你怎会忍心让他苦恼?”

顾平林忍怒:“师父待你不薄,你这样做,简直无情无义!”

“你非要逼我回去,我没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我也不想连累灵心派和掌门啊。”

他若真顾及门派,会没有别的办法?顾平林当然不信,奈何事情因自己而起,顾平林只得吞下这口气,半晌道:“也罢,之前的事就不追究,希望到此为止……”

话未说完,地面骤然震动!

顾平林愣了下,忙快步走到窗前,透过碧游宫结界朝外看。

平静的内海掀起滔天巨浪,其中蕴含着恐怖的力量,中心碧游宫受到的影响最大。怒涛不止,碧游宫内地面持续震动,须臾,外面传来护卫们的喧哗声。

天际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无数怪鸟,羽色黑白相间,它们扇动翅膀欺近主岛,最终却没敢进内海,似乎在顾忌什么。

食眼鸥!

食眼鸥明明在乱流域,怎会跑来这里?

顾平林猛地侧脸,怒视身边人:“段轻名,你还做了什么!”

段轻名坐在椅子上喝茶,闻言道:“看,我就知道,你又要怪到我头上。”

第65章 协议初成

碧游宫内外动静太大,南珠与君慕之都被惊动,走上桥头眺望。

君慕之脸色差极:“龙鱼子醒了。”

南珠沉声道:“食眼鸥不是在乱流域么,怎会跑到这里?”

“这……恐怕不是偶然。”君慕之望着鸥群。

南珠正要再说什么,那边顾平林齐婉儿众人也都出来观望,南珠立即过去安抚:“岛上出了点小事,惊扰诸位了。”

齐婉儿出身不凡,见识也不差:“那……是食眼鸥?”

姚枫道:“是了。”

步水寒闻言问道:“姚兄见过?”

“山外之地也有,”姚枫想了想,补充,“没这么多。”

旁边江若虚看得仔细:“这内海里有东西,它们十分忌惮,所以不敢过来。”

“是碧游宫护宫神兽龙鱼子,”顾平林开口道,“食眼鸥虽是凶兽,却毕竟不敢冒犯龙鱼子。”

南珠点头:“凶兽靠近,龙鱼子被惊动了。”

步水寒道:“难怪动静这么大。”

君慕之斜眸看段轻名,皱眉道:“食眼鸥原本该在乱流域,如今却出现在蓬莱,段兄怎么看?”

“这……”段轻名停了停,道,“食眼鸥最记仇,想必是有人招惹了它们,好在我们这里没人离开过,也许是岛上的朋友?”

顾平林突然问:“王修者呢?”

蓬莱岛人多眼杂,为躲避魔域的人,辛忌依旧用了化名“王隐”,此时顾平林问起,众人才发现他不在。

“嗳呀!”段轻名想起什么,“不好,难道他是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远处碧游宫结界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渡头处,浑身湿透,衣衫破了好几处,形容十分狼狈,正是辛忌。

渡头的守卫连忙将辛忌接引上岸,众人不约而同围过去。

“你招惹食眼鸥?”顾平林直接问。

“废话,老夫费了多少工夫才将它们都引来!”辛忌犹自气喘吁吁,正在发脾气,指着远处的食眼鸥骂,“天杀的鸟!老夫平生不知挖了多少眼睛,如今倒差点被一群畜生啄了眼!”

段轻名含笑安慰他:“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前辈想开点就好。”

辛忌看到他就满肚子火:“放屁!照你的主意,老夫只差点变成鸟粪!”

“欸,我又没保证此计安全,”段轻名道,“正常人都知道,将这么多食眼鸥引来,当然会有风险。”

辛忌被堵得哑口无言,“哼”了声:“若是有瞳画在……”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连忙闭嘴。

君慕之问重点:“你为何要引食眼鸥?”

“还不是姓段的这小子!”辛忌忍着气,“他说既然碧游宫的龙鱼子醒了,正好可以用来牵制食眼鸥,如此,过乱流域就容易了。”

众人看段轻名。

“我是提过这个办法,”段轻名叹气,“但我没让你真的去啊,有龙鱼子在,食眼鸥是不敢造次,可它们停留不去,必然会扰了蓬莱岛清静,万一伤了岛民,如何是好?”

辛忌愣了半晌,跳脚:“你……为何不早说!”

“我正要说,怎知你会这么心急?”段轻名道,“何况当时我明明说了两个办法,此计只是下下策,照我的打算,王前辈你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一位,由你先上去牵制这群食眼鸥,我与姚枫、步师兄和婉儿表弟……”

“是齐十三!”齐婉儿咬牙。

“是,”段轻名笑道,“我们四个从旁协助,排出剑阵,应该就能应付过去。食眼鸥虽记仇,但我听说龙鱼子千年换鳞,想来蓬莱岛有不少旧鳞,只要我们随身携带几枚鳞片掩盖气息,再用剑阵震慑它们,料想它们不会追赶。”

南珠眼睛一亮:“此计甚妙!”

作为未来的东海霸主,他反应更快,立刻发现了这个计策的好处,众人也不傻,细想之下纷纷点头,步水寒只责怪“不早说”。

君慕之忽然莞尔:“除了牵制食眼鸥那人有些危险,此计确实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