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正大光明的从我退让的地方强行拐头,坚决向中腹出头。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这一招以前用过…

A市不大,下围棋的小孩少,能下到我和耀然水平的孩子几乎没有。我把耀然当唯一的对手,每天琢磨阴招损招想怎么在对局的时候欺负他(天才的棋感就是这么造就的)。每次我亮“飞刀”,耀然就皱着小眉头安安静静对着棋盘计算,冷不丁我就被自己的暗招给废了。

这样一来二往,竟然也产生了定式一类的东西。

不是说这样的应对最完美,而是最适合对方。比方说走雪崩定式的时候,我怕跟耀然比算力,必然会在断处粘上,宁愿自己吃点亏也要把定式简单处理。这时耀然小朋友就会冷静而毫不犹豫的利用这个弱点向中腹出头,把我甩在后面。

所以我猛然惊觉,这招用过,还不止一次。

我看耀然,他又恢复了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滑过棋盘,白子刺在老子黑棋腰眼上,不动声色。

59沈昭九段

我观察耀然,毫无反应,想来这么久以前的事情,他不一定记得清楚。极有可能他遇到这种情况都选择强硬的拐棋头,这么多年他遇到的对手比我多得多,我记得的棋他不一定记得。

耀然之所以能成为棋坛上最强的胜负师,很大一部分在于他变态的计算能力。他只用一分钟就可以把棋盘上某处大型对杀看得清清楚楚,而对手,或许要五分钟,或许要长考。

右边的一块棋,我算到能先手立下,打吃再紧气,能吃白棋四子“接不归”。

我“立下”的时候耀然倒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很是问询。

然后他无视只有两口气的白棋,轻轻松松在相邻的一块棋处反过来打吃我。

我长,他挡住,几次交手,两块隔着四路棋盘的棋筋竟然连在了一起。而且连接起来的地方,不多不少,正好让那三枚白子多出一口气,活了。

他再不动声色的回头,把我刚来耗费的黑棋一网打尽。

同样一瞬间,我只算到局部,他却算到了全局。

按常理算,右边的死棋让我盘面落后了将近十目,黑棋八十目,白棋七十五以上,问题在于黑棋有五目半的贴目。

因为有记者出入,入神棋室的门一直敞开着。

突然就听见隔着不远的分析室传来一声扼腕长叹:“沈昭可惜了,输半目!”

黑白的棋室格外清静,连耀然都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

我冲他扬眉——才半目输赢而已,还不至于。

换别人跟耀然对弈,到这个地步就该考虑投子认输了。奈何我和耀然从小下棋,多少年了,半目输赢的局面司空见惯。(事后我才知道对局分析室那边集体讨论的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翻不过盘,陈意八段还压了三百块钱赌我二十手内认输)。

小时候我们的对局,他也曾输多赢少。

赢棋,不一定非要算算力高强,你需要了解对手,看懂对方每一步棋的意图,即使算得没他精准,你也可以看得比他长远。

我相信,整个棋坛,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耀然。

经过小屁孩时代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我成功的摸索出了克敌制胜法典。

当然现在具体暗招不管用了,但是中心思想长存。

黑50,长!

黑52,一间跳!

黑棋宁愿略损,也要让周围边角上的棋基本定型,尽量缩小计算范围。

我想他感觉到了压力。

他的计算能力在对杀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缩小计算范围,等于减少耀然优势,这点他比我清楚。

耀然仿佛很有意思似的抬头看我,我挑眉,他只是笑笑。

白61碰,最强手,几近无理,要挑起战争。

黑62跳,我做了个巧妙的转换,避开正面攻击,避其朝锐,击其暮归…

耀然不给我这个机会,白棋如白虹贯日,撕开我构筑的屏障。

八小时赛制,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和耀然相对而坐,从早晨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傍晚的金黄色的光线落在棋盘上,耀眼炫目。

晚饭归来,耀然早已在棋盘前等我,背挺得笔直。

他早以习惯在记者的镁光灯下思考,甚至没察觉到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彼此都有当年对手的感觉。

师傅说我棋感好,是说我很容易察觉到对局中的平衡点,牵一发而动全局。

而且善于找寻找闪光的一手。

师傅曾对着某侦探片一具尸体有感而发:“小昭的棋是活的,然然的棋是死的。”

不拔刀则已,拔刀必见血。

盘面缩小,四方基本定型,胜负存在于中腹对杀的两块棋上。

耀然,你看得到的东西,我也看得到。

这手点入乍看平淡无奇,几经变化,竟然能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劫争。

耀然,你最缺的,就是劫材。

这是为什么我如此忍让安顿自己棋形,为的就是这处生死劫。我有劫材,你没有。

黑152开劫。

耀然脸色刷的白了。

为时已晚。

耀然长考了很久,最后竟然选择才用损劫的方式和我打这个劫。所谓损劫,伤人八千,自损一万,宁愿如此也要拿下,可见此劫之大。

此时一处劫材值千金。

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我手心里不停的渗出细汗。耀然也一样,他秀气的眉头锁得很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通向收官的路只有一条,我看得到,他也看得到。

我赢半目。

耀然夹起一枚白子,手悬在半空中,松开。

棋子掉在黑曜石的棋桌上,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响,如同钢琴曲的终止符。

耀然投子的那一刹那,闪光灯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只是看着耀然,耀然只是看着棋盘。

小时候他输给我时,会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对着残局,计算导致这个结局的每一处变化。往往我都玩了一身泥巴回来,他还是小白洋装的坐在棋盘前,腰杆挺得笔直,皱着小眉头在算棋路。

我没打扰他,默默退出棋室。

才起身,听见耀然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我们离得很近,耀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我脑子里一直回旋。

师兄。

但是裁判已经离场,只有前来观战的职业棋手和等在棋室门外准

备采访的记者。我还看到了李立峰,小屁孩级别低进不来,可怜巴巴的挤在记者堆里往里边张望,反复跟身边的人确认:“沈昭赢了?真的是沈昭赢了?”

媒体很兴奋,本来媒体猜测我会被耀然三比零封零,下成一比一的平局,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耀然忽然站起来,礼貌的走到观战的棋手面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和小昭有点私事要谈,能不能请大家回避片刻?”

耀然的厉害在于,他语气明明很委婉,但对方不容拒绝。

立刻有记者问:“请问陈九段,什么东西不能当面说?”

耀然转向记者,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微笑:“情话。”

然后,他砰的关上了门。

棋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窗外透如的苍白星光。

我才注意到,八小时的对局,我们一直下到晚霞褪去,金星升起。

我试图扑过去把门扒开,耀然迅速背抵住门板,倚靠上去。然后叹了一口气:“不用再瞒着我了。”

我倔强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小时候,我跟他天天对局,我们一起研究了很多定式的变形,得出了不少非常有意思的下法。这些东西只有我们知道,可是它们偏偏在你的棋里面,频繁出现。比方说棋圣战第一轮你跟王磊八六段的对局,那手出乎寻常的飞镇,再比方说今天大雪崩的那手粘。”耀然抱起手臂挑眉冷笑:“你和师叔天天挤眉弄眼,真当我不知道啊?”

棋圣战第一轮赛后,我的师叔的藏书室见到耀然。他靠着高高的书架翻阅我们小时候的对局谱,早春的阳光自窗外流泻到他身上,温暖绚烂。

他说,小昭,我在终点等你。

原来那时候,他已经猜到了我是谁,只是不说。

耀然眯起眼睛:“师叔早承认了,要不要我们回去当面对质?”

我泪流满面:师叔,原来沈昭看错您了。这么久了竟然能不动声色。

怪不得当年师傅抖动着八字眉扒着我哭诉,说您太黑。

“他说你性格太傲,不到赢我那天,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你赢我的这天。这盘棋,很出色。很久没有下得这么尽兴。”

耀然迈着长步走过来,身体忽然撞进一个温暖干净的东西。

耀然抱紧我,下巴搁在我肩窝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感觉到柔软的黑发触碰到我的脸颊。

窗外满天都是银色的星星晃啊晃。

耳上一阵湿润温暖,耀然含住我的耳垂,轻轻的舔。我挣扎,他低声戏谑:“我只说一次,你要好好听着。”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郑重得像誓言:“幸好,这辈子我再次遇上了你。幸好,这次我没有让棋坛的脏水,溅到你身上。这一次,我不会松手。”

把衬衣穿雅致的人很多,能把白色衬衣穿得像耀然这么优雅的人我还没见过。他坐在黑曜石的棋桌上,修长的腿随意分开,伸手一勾,把我抱过去。

他说:“吻我。”

我颤抖的指着他炸毛:“你你你以为我是地痞流氓啊,吾不轻易灰礼银的…”(翻译:我不轻易非礼人的)

话没说到一半,被耀然用唇逼回去了。

耀然低头吻我。他的眼睛沉醉的眯起,睫毛蹭着我的脸颊,痒痒的。

他亲得名正言顺:“你让我输棋了,要负责安慰。”

耀然一抱我,我脸红心跳,他一吻我,我就脑子短路。

后来我怎么招供的,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后来炸毛得很厉害,大意思是明明知道我是你师兄还天天“小昭”“小昭”的喊,要占我便宜到什么时候?!

耀然一针见血:“上辈子你本来就比我小两个月,这辈子也是。”

我怒:“你也只在输棋的时候叫我一声师兄,好啊有本事下盘棋赢回来!”

耀然笑笑:“明天再战。”

但是第二天,棋圣战最后一轮,我没再能赢耀然。

对杀很激烈,下到最后,竟然下出了金井劫——三个循环大劫,互不能退让。三劫无胜负,裁判过来问耀然,陈九段愿意和棋吗。

耀然看着我似笑非笑:“好啊。这盘和棋,反正来日方长。”

也是,我们的胜负,来日方长。

职业赛事上,尤其是有贴目以后,和棋的情况非常少,棋圣战亦没有先例。前两局一比一平,第三局和棋,大大的为难的主办方和棋院领导。

后来还是风间堂的赵拍板,说棋圣头衔还是归耀然,毕竟他没输,我也不能算挑战成功。但是作为平局的奖励,我直升九段,段位证择日颁发。

第二天我就在《围棋天地》的封面上看到了自己,钢笔速写,侧脸,单薄的少年,瞪着眼睛在思考,眼神不知道飘渺到了哪里。

封面上黑体大字写着:沈昭九段,奇迹的创造者。

张哲宇骑着小电瓶亲自把书送到我手里。他胳膊底下夹着惯用的大笔记本,一递书,掉地上了,页面翻开。我想该是多艰深的速记符号,一低头,看到一张三点式美女钢笔速写。我捡起来再翻,下面一张是泳装女郎速写。

见我默默的看着他,张哲宇饶头:“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正直勇敢有职业道德的记者一名。”

我继续翻几页,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面的茶馆里脸绷得紧紧的,严肃紧张,盛世外面小餐馆里吃面条,棋圣战第一轮和耀然对局输了,哭丧着脸…我迅速瞟了眼《围棋天地》封面注脚:供稿人 张哲宇。

我想起每次见面他都拿着个大本子写写画画,遂表扬:“张先生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直以为你是在勤奋的做笔记来着。”

张哲宇指指自己头:“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听一遍就记住了,不需要笔记。对于感兴趣的人,我比较喜欢用图画记录下来,方便研究众生百态。”他指着一张大胸美女图,又指着《围棋天地》的封面:“比方说这个美女,胸很大,比方说你,竟然为了棋道这种不赚钱的东西,身犯险境。围棋也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暂时帮陈老板,在棋坛这边多跑一段时间的新闻。”

张哲宇的笔杆子功夫了得,写的东西一波三折,悬念十足。韩潜的事情从纸媒炒到了网络,从网络炒到了法院,可是谁能知道,转载来转载去,最开始掀起千层浪的小石头,就是他的一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