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那帘子就被人撞开,张超气呼呼地闯将进来,头一句便是“气煞我也”,随即便盯着床上的彭十三,眼睛更是一下子瞪圆了:“不是吧,连老彭你都这般光景?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回来,也好揪着那什么衡山王去皇上面前评理,否则别人还以为张家好欺负!”

不等张越出声反驳,彭十三自个就闷闷地冷笑道:“大少爷就别痴心妄想了,和一位皇孙评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怎么个结果。横竖今天把人拦在了外头,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来得也及时,大伙儿受的损伤也有限,更没闹出人命来。反正那衡山王得和汉王一同去乐安州,消息传到皇上跟前,他铁定还是要倒霉的,咱们就吃了个眼前亏而已。”

“那你们挨的这一顿就这么算了?”张超犹觉得气怒难耐,瞅着张越便又恨恨地说,“上回三弟没来由挨了两鞭子,我这个当大哥的也只能忍着。忍忍忍……这京师真是憋闷,我还是赶早去金乡卫打倭寇来得痛快!”

忍字头上一把刀,尽管这屋子里四个人从骨子里都不是愿意忍的人,但即便是张超也不过是口中说说生闷气而已,更不用说其它人了。良久,四人便各归各的地方,而张越回到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秋痕说着话,心里却仍寻思着先头的事情。

尽管衡山王朱瞻圻大闹英国公府,但英国公张辅和王夫人却是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归来。夫妇俩都已经知道了家中早先情形,王夫人径直去小议事厅听丫头媳妇们奏事,分派一应善后差事,张辅问了张越的措置,便点了点头,又吩咐所有伤者从重优抚,更亲自去探望了那些曾经从他南征北战的家将世仆,这才回到了上房。

“今天的事情多亏了锦衣卫那位新任指挥使袁方。若非他惊走了衡山王,只怕这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张辅此时开门见山,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色:“皇上已经恼了汉王,谁知这衡山王还如此不识大体。袁方前来回报的时候,皇上当场就摔了杯子。安阳王那时候倒会看脸色,把上次衡山王当街纵属行凶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还提到了越哥儿挨打,赵王在旁边挑唆了两句,皇上气得立刻派人传回衡山王责问,当场就命锦衣卫责廷杖二十。太子倒是在旁边规劝了两句,可赵王却不肯依,又说锦衣卫必会轻纵了皇孙,最后皇上派了心腹内侍去执刑,自己亲自监刑,这二十廷杖打得结结实实,只怕衡山王一两个月都甭想下床。”

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便看着张越说道:“皇上得知你先头挨打正好是在他见你的前一天,又想到你那一日的表现,立时称赞你识大体懂分寸。正好又有超哥儿说的那番话,再加上皇太孙帮腔了一番,所以明日大概就会有恩旨赏赐,也算是弥补你先前吃的那苦头。”

此时此刻,张越着实愣住了。同样是挨打,彭十三他们不过是优抚,他却是皇帝赏赐,确实是人不同则命不同。尽管这仿佛应当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因为这种事得好处,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一百零一章 丰厚的赏赐,父亲要进京?

和张越想象的不同,张辅所提到的赏赐并不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名义,而是以张贵妃的名义由宫中宦官送来。而且,这好处也并非是他独得,除了他之外,张超张赳也都有一份,就连张辅和王夫人也不曾遗漏,算得上是恩泽均沾。

张辅是宫制锦袍一件,宝剑一口,铁甲一副,骏马两匹,黄金百两,“一路荣华”和“金玉满堂”纹样妆花缎各四匹;王夫人和张越张超张赳也是相同的表里,只笃信佛教的王夫人另得了一座翡翠小佛像和一串紫檀手串,张超是强弓一副宝剑一口,张赳是新书两部宝墨两方,惟有张越除了那表里之外,所得的东西是最多的。

新书四部,宫制狼毫笔十支,上品轻烟徽墨两方,御制金银压胜钱各百枚,宫制新衣四套,绣鹧鸪鹤氅一件,紫貂皮大氅一件。这林林总总的东西竟是摆满了案头和床上,饶是秋痕和琥珀在祥符张家和这英国公府见惯了好东西,一样样看下来也是咂舌不已。尤其秋痕更是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些铸造精致的金银钱,同时亦掰着手指头计算价值。

张越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为了安抚自己前一次吃的苦头,所以才会比张超和张赳收到的赏赐丰厚那许多。不过,这会儿他和张超张赳坐在一块,谁也不在意这赏赐的厚薄。

刚刚同那赏赐一起送来的还有张贵妃的一个口信,说是朱棣已经同意让张超前去金乡卫,虽暂时只是授了百户,却准他从神策卫挑选十人跟从,这也是额外之恩了。而张赳也决定三日后起行前往开封,因此这兄弟三人聚一日少一日,也都想趁着离别前多聚聚。

尽管都有了赏赐压惊,但一想到昨日那番情景,三兄弟自然谁也高兴不起来。彼此说了一会话,张超想起今日还有同僚宴请,便不得不先走了,而留下的张赳在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将昨日遇上张輗,以及对方的那番话说了,最后又提醒了一句。

“听二堂叔的语气,仿佛不喜欢大哥和三哥,大哥出外打仗不在南京还好,三哥你留在南京万事小心,这毕竟是天子脚下,权贵太多。”

听到这真心诚意的提醒,张越便点了点头,满口答应自己会一切小心,又谢勒张赳。张赳这一日正好要去拜别父亲昔日的几个故交,说完这话便也出了门。张越送到门口,待到转身之后,他顿时阴了脸,心想他和那两位堂叔和堂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居然频频被人招惹到头上来,这次更好,连挑拨离间都用上了。

“少爷,上回你带回来的那件白狐皮袍子一直都没穿过。如今已经开春了,是不是存在樟木箱子里?”

此时开腔的却是流苏。她和月落本是英国公府的三等丫头,幸运地拨在这芳珩院中,月例用度都翻了一倍,如今学着秋痕琥珀,说话做事都爽利了许多,也不像当初那样存着某些乱七八糟的想头,称呼也改了。见张越犹在发怔,她索性抱着那袍子走了过来。

“少爷,上回您从大德绸缎庄带回来的那些妆花缎让赳少爷捎带回开封,可就这么些未免太薄了。不若把这次宫中赏赐也挑一些带给老太太和各位太太,这件狐皮袍子您也没穿过,送回去孝敬老太太也是顶好的。”

张越听她说得清脆有理,当下就不假思索地依了,遂让她和月落一起帮着秋痕琥珀收拾,把要捎带回去的东西分拣好送到张赳那儿。耳听得里面四个丫头如同莺啼一般的声音,他忽然有些烦躁,略一思忖索性站起身出了屋子。才一跨出门槛,他便看见了一只脚刚迈进院子的惜玉。

惜玉此时也看见了张越,忙上来一屈膝道:“越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张越不禁有些纳闷,微一点头就朝上房的方向走去。他记得王夫人身边碧落和惜玉都是最得脸的丫头,可碧落犹如闷葫芦似的守口如瓶,惜玉却是精明强干的品格,于是走在半道上就问道:“大伯娘可说了找我有什么事?”

果然,和碧落的一问三不知相比,惜玉却是抿嘴一笑,流露出了少许口风:“奴婢可不敢多嘴,总之是好事,越少爷您到了夫人那儿就知道了。”

来到上房门前,张越却正好撞见了张辅的两位侍妾,遂侧身一让称了一声姨娘。那两女都不过二十五六,身上俱是穿着桃红色衣裳,此时眼睛都红肿着,仿佛是哭过,见他行礼慌忙偏身躲开,抬头一看惜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赶紧急匆匆地走了。

张越无心管长辈的闲事,惜玉也无心说主子的闲情,于是一个高高打起了帘子,一个弯腰跨进了门槛。

上房中还是往日那幅肃穆的光景,王夫人坐在右面那张椅子上,看到张越进来,仅有的一丝恼色也无影无踪。她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虽珠翠满头遍体绫罗绸缎,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却依旧显出一种掩不住的憔悴和苍白。第二张椅子上则是坐着一个年轻少妇,容貌俊秀眉眼如画,不是张晴又是何人?

张越见到大姐张晴在,心中自是说不出的欢喜。他上前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笑着一点头,指着那下首第一张椅子上的妇人说:“那是你二婶娘,上次除夕夜的时候,她和你三婶娘身子都不好,所以不曾来。今儿个你是第一次见,该当行大礼。”

王夫人都这么说,张越转身便翻身拜了四拜,那妇人来不及搀扶,连声说使不得,最后等到张越起身,她连忙拉手瞧了瞧,忽然就落下泪来:“还是开封那几位妯娌姐妹有福,生出来的儿子又俊俏又能干,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嫂子虽也没福,可好歹大伯还一向敬着礼着,哪里像我,一个妾生的儿子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王夫人不禁皱起了眉头,但看在妯娌的面上少不得安慰了几句,旋即又借口让她去补妆,让碧落把人扶下去了。等到人一走,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冲张越和张晴摇摇头道:“你们这位二婶娘就是如此,这男人内宠再多也不至于宠妾灭妻,若都像她这样当大妇,早晚自己也得被气死闷死。”

张晴听得面上一红,忙点头附和。而张越正寻思待会是不是找地儿和张晴单独说说话,却听到了一番令他喜出望外的话。

“越哥儿,你大哥四弟过两天就要走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一个人寂寞。正好你大姐夫那大伯父回来,家里头多了好些小辈,想要热闹热闹,所以打算让你过去住几天。另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爹爹打算参加礼部会试,不日便要起程来南京了。”

第一百零二章 作客保定侯府

对于上辈子在孤儿院长大的张越来说,在这个世界重生之后,父亲和母亲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诚然,父亲张倬曾经在张家毫无地位,而且至今也谈不上什么大成就,但他从没有因此看轻过张倬。别人都以为张倬的举人得来侥幸,甚至连母亲也那么打趣过,但参观过国子监之后的他却知道,这年头的监生未必就没有真才实学。

只是,对于父亲要进京预备明年的会试,这样一个理由却让他很有些莫名的感觉。大约是当初看电视剧多过看儒林外史,因此他印象中那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新科进士们不是翩翩少年郎就是年轻俊杰才,倒是很难想象父亲万一高中时的情形。此时,他心里着实盼望父亲能考出个进士,这就真的圆满了。

“三弟,三弟?”

乍听得耳边这个声音,张越便从某种恍惚中抽回了自己的精神。见张晴正在那里使劲瞪着自己,又瞅见大姐夫孟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他只得讪讪地赔礼道:“大姐夫莫怪,我只是一时间想到爹爹要来南京,又想到大哥和小四都先后走了,所以才走了神。”

“你别听三弟信口开河,别看他小小年纪,心里头鬼着呢!”

张晴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张越涎着脸赔笑,终究还是没有晾下他,亲自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才絮絮叨叨地嘱咐道,“虽说我也想你在这儿多住几天,但这回是大伯父对公公提起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毕竟我是张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把堂兄弟接到婆家住的道理……”

“你也想得太多了。”孟俊适时止住了张晴的唠叨,因笑道,“我大伯父难得回来,再加上家里有多了那么些弟弟妹妹,他想着要热闹也正常,再说爹爹可不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要不是大弟如今请缨去了金乡卫,我也想请他来住几日的。”

“你呀,就是一丁点心眼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就是死心眼,行了吧?”

张越以前见惯了温柔贤淑的张晴,此时见她翻白眼使小性亦笑亦嗔,不禁愣住了。再看孟俊一幅宠溺妻子的新好男人光景,他更是觉得叹为观止,心中倒有些羡慕这对恩恩爱爱的小两口。他原想要开口打趣,可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现如今他是住在别人家里,还是别惹恼了这当家的主妇好。

三人此时正坐在孟家后花园的凉亭中。花园中的花虽说只是开了一小半,但姹紫嫣红鹅黄粉蓝五颜六色,再加上那葱翠的绿叶,看着也颇为赏心悦目。孟俊陪着张晴和张越说了一会话,忽有丫头来报,说是保定侯孟瑛有事让他过去商量,他便笑呵呵地和张越打了个招呼,起身出了凉亭。

丈夫这一走,张晴便在张越对面施施然坐下,端详了他老半晌之后方才噗嗤一笑:“咱们张家的男人到外头顶天立地,可在家里却全都是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就三叔是例外,房里那两个还是不得已才纳的。今儿个和秋痕琥珀说了好一阵子话,我才知道她们跟了你这许多年,竟是到现在还……瞧不出你还那么节制。”

这话若是别人说,张越还不至于有多大感觉,但这会儿从张晴口中说出,他却不免有些狼狈,好半晌才尴尬地说:“大姐,这和节制不节制的没关系,我只是……”

“别只是了,你呀,就是死心眼!”毕竟是已婚夫人,张晴如今说起话来便多了几分爽利。目光在张越脸上打了个转,她便关切地嘱咐道,“那两个丫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声,她们毕竟和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那么些年,这放出去虽未必嫁不到好人家,可好人家终究是挑剔,你得自己留心。配小厮固然使得,可要她们看得上眼,你自己又乐意才行。”

“大姐,我将来总要娶妻的。”

觑了一眼张越那不得劲的表情,张晴不禁一怔,心中某块遗忘许久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呆了片刻,她便嗔道:“我也就是白嘱咐你一声,料想这些事情三婶总有交待。你一心一意是好的,但这婚事上头也得上心……唔,我到时候找大伯娘参详参详,毕竟开封城那边的名门比不上京师,况且还有金家那样背信弃义的暴发户!”

面对张晴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和异常热衷的表情,张越毫不怀疑她能说到做到——他素来不同意贾宝玉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变作妇人就可恶了——这婚后的少妇自是不同于无忧无虑的少女,柴米油盐酱醋茶,要操心的事情多多,自然不能如闺阁女儿那般自由自在。只现如今,他极其希望张晴重新变回当初那个娴静少女,至少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婚事了。

张晴这一日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保定侯夫人不管内务,府中上下的事务全是她这个小侯爷夫人掌管。因此她和张越在凉亭中又坐了一小会,渐渐地就有丫头和管事媳妇来奏报诸样开销和诸般琐事。最后,张越几乎是连哄带骗把这位大姐赶去了小议事厅管事,又谢绝了张晴留下两个丫头陪着的提议,等人一走就在小花园中闲逛了起来。

自然,在这闲庭信步的小半个时辰中,他没有恰好撞破什么可怕的密谋,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艳遇,更没有遇到什么看似落魄却又异常强大有背景的园丁——园子中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人,也不知道是孟家如今住的人太多,下人调拨不过来,还是张晴特意吩咐让他能够拥有这样一块清净的空间。

然而,就当他沿着小径预备回房的时候,却远远看到两个人进了花园的月亮门——其中之一是孟俊的大伯父,也就是隶属赵王朱高燧的常山中护卫指挥使孟贤;其中之二则是他那大姐张晴的公公,保定侯孟瑛。两人一路走一路商议着什么,没有左顾右盼,因此也不曾看到他。顺着阵阵和煦春风,倒是有只言片语飘了过来。

“……都不小了……”

“……北平那些人配不上……”

“……张家的几个孩子……”

张越生怕两人有什么要事,不想撞上任何一个,于是猫下腰悄悄地绕了路,眼见孟贤和孟瑛进了他刚刚和张晴孟俊坐过的凉亭,而且俱是背对着他,他方才蹑手蹑脚悄悄闪出了园子,却不知道他一只脚才跨出月亮门,后头凉亭里孟贤就投来了若有所思的一睹。

第一百零三章 游园惊艳

赵王朱高燧虽封在北京,每岁朝京师一次,但在南京城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府。这一年别的藩王朝觐之后都早早地回到了封地,惟有他和周王朱橚仍未归去。相比那些藩王的徒具尊荣毫无实权,他手中握着常山三护卫,而且三护卫皆不受五军都督府节制,因此三位护卫指挥在北地也可称得上烜赫一时。

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回京之后一直借住在赵王府,平日顶多是往保定侯府走动一二,这次忽然带着儿女妻妾搬过来小住几日,这保定侯府顿时热闹了起来。以往空着的几个院子俱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被褥新用具,又各自拨了丫头使唤。

而张越预定在孟家住五天,因此这次带过来的只有秋痕和琥珀。他是张晴的堂弟,又和孟俊交好,于是那小夫妻俩都不让他往别的院子住,硬是把他安在了同一个院子的东厢,而他对面的西厢房倒是空着。只他成日里被孟俊的两个弟弟并孟贤的三个儿子纠缠,这屋子的门槛几乎也被人踏破了,害得秋痕和琥珀大多数时候只能躲在里屋做针线。

一来二往熟络了,他便觉得那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虽有些纨绔,有些势利,但也就是类似于当初从南京回开封的张赳,只要略使手段倒不难相处,至少比张斌张瑾之流好多了。可他此来小住只是为了想多见见大姐张晴,这会儿正主儿忙得脚不沾地,他却吃这些小的缠住,虽无可奈何也只能认了。

这时候,听比他小一岁的孟繁滔滔不绝地说着南京城某一处的温柔乡,他几乎是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聚精会神在旁边听着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

正说话间,外头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越哥儿在么?”

张越连忙回头,看清来人便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孟伯父。座上其他人也纷纷起立,有的叫大伯父,有的叫爹爹。而孟贤进来之后便冲着自己的儿子孟繁狠狠瞪了一眼,板着面孔训斥道:“小小年纪不知好好读书练武,尽说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且和越哥儿好好学学,他和他大哥在皇上面前尚能侃侃而谈,换作你们以后有了这机缘呢?都散了好好读书练武去!”

一番话说得群小一哄而散,而张越虽觉得孟贤的教训在情在理,可想起自己的父亲打小说话都是不缓不疾,几乎不曾沉下脸呵斥过他什么,心头这一比较便有了计较——自然,父亲还是自家的好,别人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说起来,自从我侄儿的婚事过后,就只是前一次和你见过一面,也有小三年不见了。”孟贤此时再不是刚刚那幅教训的脸,而是露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口气也亲切得紧,“我当日看着你孱弱,如今你倒是结实多了,难能可贵的是见识心智也不凡,怪道那天皇上和皇太孙提起你俱是赞不绝口。”

张越愣了一愣忙谦逊了一番,心中却想称赞了一句和赞不绝口还是大有区别,这孟贤可是夸大其词了。他原本吃不准孟贤今次特地找他说话的用意,之后听他不过是道些家常,询问他家中父母长辈的情形,这才渐渐笃定了。

料想他一个区区十五岁的少年,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没有什么可供人家笼络或试探的。

两人略扯了一番闲话,孟贤便说道:“这房中太气闷,你不妨多到外头走走。如今春光尚好,这保定侯府固然比不上英国公府,但可逛的地方却不少。后花园你应该去过了,但从夹道过去还有个大园子,里头有假山有小河,足够你逛一阵子了,还能让船娘撑一只船出来。你是俊哥媳妇的弟弟,又不是客人,小小年纪的更不用忌讳什么,多走走看看才好。”

张越忙谢了孟贤,又亲自送人出了屋子。等孟贤一走,秋痕却是从里头掀帘出来,脸上颇有些欢喜之色:“少爷,亲家大老爷既然说后头大园子里能划船,不如咱们去逛一逛可好?我瞧见大小姐屋子里的那两个丫头抱夏和迎春都闲得发慌了,拉上她们总不要紧。”

“哪里是人家闲得发慌,分明是你闲得发慌吧?”张越没好气地瞅了秋痕一眼,见她笑得如同阴谋得逞的小孩,又见琥珀也跟了出来,想想自己横竖无事,索性就点点头道,“那就去叫上抱夏和迎春,咱们一块去园子里划船!”

保定侯府确实很不小,从院子出来,先出了西角门,穿过后廊,然后又从东角门上了夹道,走了约摸一刻钟才到了园子门口。那是五间朱漆正门,顶头的牌匾上写着沁芳园三个楷书大字,却是小沈学士手笔。园子大门紧闭,旁边的小门却开着。守门的两个婆子瞅见小侯爷夫人房中的丫头陪着来,便知道张越必定是这几天住在家中的某位少爷,慌忙屈膝拜了。

比起小小的后花园来,这园子方才真正是私家园林。林荫道两旁大树参天,三人合抱五人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更可听见汩汩水声。那花圃也是按照园林布局一处处点缀,此时季节不到,绽放的并不多,只散落各处的迎春花开得正艳,那种嫩黄的颜色让人看了心神一振。几个在院子里洒扫的仆妇看到有人来,纷纷退避道旁行礼。

秋痕本意自然不单单是为了逛园子。虽说开封城就在黄河边上,可终究不是江南那种小桥流水贯穿城中的格局,更没有富贵人家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往黄河上划船。因此,她拉着抱夏向一个丫头问清了船坞在何处,随即就高高兴兴跑在了前头,看得后头的张越好笑不已。

“这个秋痕,虽大你半岁,平日稳重,可一遇上高兴事就乐得没样子了!”张越笑着打趣了一句,见琥珀还是那副温柔沉默的样子,他眉头一挑便又劝道,“不过,该放纵性子的时候还是该放纵,别太憋着自己。秋痕这乐天知命有时候虽看着大大咧咧,她自己却舒心得很。琥珀,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多想无益。”

见张越含笑点了点头后便带着迎春朝秋痕抱夏的方向追去,琥珀却有些迈动不开步子。虽然已经是好些年过去,但她仍旧没有办法忘却那一夕之间的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否能忘记那残酷的往事——祖父北征大败身死,家人流放海南,她这一辈子连想要自由都成了奢望,她拿什么去乐天知命?

懵懵懂懂地来到了船坞,她却看到秋痕和张越等人都已经上船。她有心留下,但看到秋痕欢喜的表情和张越的扬手示意,她还是小心翼翼提着裙子登上了那条船。

船娘乃是青纱包头,身着蓝色衣裙的中年妇人,那船不但驾得平稳,而且极其健谈,对园中水系廖若指掌,那一只小小的船更是如臂使指,轻轻巧巧地在各处支流中穿梭自如。兜兜转转好一会,张越忽地看见狭窄水道的另一头也开来了一艘船,上头隐约可见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至于别的就看不分明了。

“咦,那仿佛是四小姐!”

抱夏却是眼尖,站起来瞅了一眼便回头一笑,恰是露出了编贝似的皓齿。她是张晴的陪嫁丫头,说起话来就少了几分顾忌,冲着张越大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这一次四小姐跟着大老爷回来,侯夫人一见就欢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说那仿佛不是侄女,而是自己的女儿。在咱们家和大老爷家几位小姐之中,就数这位四小姐生得最好,那品格可是千里挑一。”

听抱夏说了这一箩筐好话,张越惟有苦笑,见那船娘竟是不闪不避直接把船摇了上去,他更是心想今日这与其说是巧遇,还不如说是设计好的,只不知道设计的人究竟是孟贤还是他那大姐。待到两船只隔着几丈远的时候,对面船上便有一个丫头站上船头张望片刻,随即嚷嚷着问道:“船上可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

张越不及答话,迎春便也站起身回了一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在外头会客,这里是张家三少爷。”

听到这话,对方那条船上顿时起了几许骚动,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丫头簇拥着一个少女出了船篷。张越瞧见那少女珠光宝气彩绣辉煌,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此时正好奇地端详他,却是丝毫不露羞怯,胆子大得很。只一瞬间,她又展演一笑,那好奇之色无影无踪,便流露出一种温柔可亲来。倘若不是刚刚那大胆模样,他还以为这才是她的本色。

“可巧竟在这儿撞上了,想不到越哥哥今日也来划船。”

她这一声越哥哥叫得清脆,张越却只知道那是孟贤之女孟家四小姐,索性便叫了一声四妹妹。此时,两个船娘齐齐施为,竟是将两船船头并排作了一处,恰是让这一男一女正对着眼。那孟四小姐眼睛在张越脸上扫了一扫,目光随即落在了几个丫头身上,却是略过抱夏迎春,很是打量了一番秋痕和琥珀,旋即又笑着微一福身。

“今天下午我们姐妹几个正好开诗会,几个兄弟都要来,还请了外头几位姐妹。既然可巧遇上了越哥哥,不如你也来参加一回,指点指点我们姐妹如何?”

人家如此邀约,张越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心中颇有些犹豫。他记得自己的大姐张晴和二妹妹张怡都是不爱做诗的,进了京城也没遇上过什么才女,怎料这保定侯府的千金们竟有开诗会的爱好?思来想去,他咳嗽一声正打算拒绝,旁边的抱夏便笑嘻嘻地开腔了。

“三少爷,您可是皇上都赞过的,晚上可一定得去。”她一面说一面冲那孟四小姐笑道,“四小姐放心,这诗会总不能没个蜜饯果子之类的吃食,下午奴婢一定撺掇了我家少奶奶一起去,几位小姐可不是想着我家少奶奶的东道?”

见这两面说辞仿佛是对好了口径似的,张越不禁苦笑了起来。看来,他今天这一趟游园还真的是来错了,照这么说,下午那场可不是相亲会?

第一百零四章 是相亲盛会还是斗诗盛会

家国天下事,男人们管的是后两样,前头一样却没多少插手的余地。此时此刻,孟俊虽说对自家那些姐妹们的诗会很不感冒,但他对张越的求援却只能回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非但如此,他还很不够义气地撂下了一句鬼话。

“今年入秋我就要入五军都督府任职了,这总得先去练练手,所以我下午约了武安侯府和永康侯府的两个小侯爷要去校场,这诗会就没法子陪着三弟你去了。横竖有你大姐在,总不至于让人吃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趁着张越暴跳如雷的当口闪出了屋子,临出门前又扶着帘子转过了头,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不过你放心,咱保定侯府的千金们家教都极其不错,决不会有那种自以为是的。不但如此,你大姐为了你的事,还下帖子邀了好几位名门闺秀,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着的好事,要是小房和小孙知道必定羡慕死你。三弟,你可好自为之。”

眼瞅着孟俊溜之大吉,张越只觉得哭笑不得。再看大姐张晴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仿佛没听见孟俊临头时那番调侃,他不禁更郁闷了,当下就眼巴巴地说:“大姐,我忽然想起今儿个下午要去拜访一趟杜先生,你看……”

张晴这才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地说:“有件事情我还来不及告诉你,先头我在栖霞寺遇到过杜家小姐,一来二去就熟识了。今儿个四妹妹要起诗会,我早就派人去下帖子邀了她。听说杜先生今儿个要当值不在家,你就是尊师重道,也不能巴巴地去扑空不是?再说,还有保定侯几家世交的千金,也是让你大姐夫的几个弟弟瞧瞧,这诗会又不是专为你开。”

杜绾?她也要来?想起前一次的经历,张越后头的话几乎都忽略了,货真价实地感到阵阵头痛,差点硬着头皮把男女授受不亲那句名言给搬出来。然而,张晴却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轻飘飘一番话就把他那些理由噎回了喉咙口。

“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过了十五岁便是真正的大人,到时候你想和姐妹们厮混在一块我也不会答应。趁着你现在还小,该看的你自己好好看看,免得到时候三叔进京之后给你定下婚事,来一个盲婚哑嫁,到时候吃苦头的就是你了。今儿个四妹妹起诗会,都是些不足十五岁的兄弟姐妹们,平日起居都不在一块,难能在一块会文,礼法不限亲情么!”

有了这样的理由,张越自然再没有反对的余地,只得认命似的点了点头。搁了这么一件心事,他这午饭也没吃好,结果秋痕和琥珀看得奇怪连忙问了。待到得知下午是诗会,最喜欢凑热闹的秋痕喜上眉梢,硬拉上琥珀说是要一同去。张越原本担心自己下午无聊,对于捎带上两个亲近丫头也是无可无不可,几乎没怎么琢磨就答应了。

转眼便到了下午未时。张晴使人过来叫了张越,看见秋痕琥珀也跟在后头,她不禁微微一怔,却没说什么。姐弟俩一路走一路说话,张晴少不得将自己平日里较上心的几位世家闺秀拿出来说了,只这些人几乎都不是嫡长女。

“和咱们张家不同,这些功臣人家都是跟着当今皇上起家的,早先什么出身的都有,如今既然富贵了,家里头的长女要么备着小王爷们选妃,要么则是留着联姻其他的勋戚。再说长千金多半骄傲些,很难当好媳妇,到时候若是不服三婶管束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里,张晴想起自己是家中长女,也是嫁的功臣侯门,这媳妇倒是当得还算称心,忍不住笑了,旋即岔开了话头吩咐了一些其他勾当。张越一一听了,秋痕和琥珀却终于醒悟到今儿个这诗会绝非寻常,对视一眼后,一个没了起初的兴头,一个也多了些不安。

这下午的沁芳园和早上那会儿自不可同日而语。看门的依旧是那两个婆子,却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进了园子,林荫路上纤尘不染,哪怕有一片叶子落下都会有仆妇奔上来拣干净。张越早上只是泛舟,倒不曾逛到深处,此时过了竹桥,四周掩映着葱翠的大树,他看到当中那个精巧的竹制凉亭中已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光景,不觉眼皮子一跳。

“大嫂子可是来了!”

“大嫂,可就是等你和越哥哥了!”

“大嫂子,这位就是越哥哥么?”

张越眼见好几个绮年玉貌的少女站起身和张晴打招呼,好些打量的目光都往自己身上瞟,只好在张晴的引见下一一厮见,旋即把目光越过人群往凉亭深处望去。只一眼,他就看见了坐在临水一边正望着水中红鲤的杜绾,在她身边,女装打扮的小五正瞪着他,那微嗔薄怒的模样煞是有趣。

正如张晴所说的一样,这诗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相亲大会,十四岁的孟繁和孟韬也在,此外还有好些个女客带来了家中的小兄弟,竟可以说是一场少男少女的盛会。

十来个人中,张晴年纪最大,其他的大多是十三四,同月的不少,同年的更多,彼此之间也就是姐妹兄弟乱叫。张越被孟繁和孟韬介绍给了几个年岁还小的小家伙,心中却想张超应该比他更适合这种场合——他那位即将十八岁的大哥原本都该成亲了,结果如今却只身前往金乡卫抗倭,这还真是各人命不同。

倘若说上次大姐夫孟俊生辰的那次是认识了一堆小侯爷小伯爷,那么这一回张越便是认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千金闺秀,只是女子闺名向来不轻易示人,所以他轻轻松松多了一大堆妹妹,却顶多知道别人的姓氏排行,唯一一个知道名字的还是杜绾。然而,她旁边坐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女,此时正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喂锦鲤,却不曾往他看上一眼。

说是诗会,咏的又是迎春花,在座却有好些是不能做诗的,于是自然被各自派了活计。有的负责誊抄,有的负责计时,有的则负责管着那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彩头,更多的则是在旁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看热闹。一群人水平有限,便都嚷嚷着不限韵,又嫌律诗太长难做,于是索性定了五言绝句。至于到时候做出来的是否是绝句,却是谁也不理会。

于是,张晴作为保定侯家的长媳,少不得被哄着起头。她推不过去就笑道:“我那诗是最寻常的,做得不好你们可别笑我粗。唔……有了!”

“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风开。问君何解意,此花……”

见张晴犯了难,那孟四小姐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大嫂子,照你这韵脚,我倒是觉得后头有三个字最匹配!”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笑说道,“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风开。问君何解意,此花最相思!”

话音一落顿时是满堂大笑,却没多少讥讽的意思。虽说都住在江南,可除了杜绾之外,众女几乎都不是那些精通文墨的江南文人世家出身,这吟诗不过是当着平日解闷的玩乐。有了张晴这抛砖引玉,其余数女也是胆气大壮,这一首首诗也不管好与不好,很快便誊抄在了一旁的白纸上。

待到那孟四小姐时,她略一思忖便随口吟道:“本非名贵种,迎寒独欣欣。艳尽三春丛,笑隐花林中。”

张越听了一奇,心道这与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原道是这孟四小姐有些恃才傲物的本色,却不想这诗却带着那么一股隐逸不争之意。正寻思时,却听旁边的张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

“四妹妹一直都随大伯父在北京,以前怎样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前两天大伯母寻我说话,言语间流露出某些意思,大伯父也曾经对我称赞过你。做诗好坏暂且不提,大伯母身子不好,其他几个女儿也不过寻常,四妹妹在北京时还管着家,这当家主妇是满够格了。按理女孩儿的本名我不该提,不过她的本名却是一个敏字,和那些芳芷蘅兰格调不同,从这一字便可看出她父亲的心思了。”

张越闻言点头,却想起了先头孟贤那番话和后头那番设计。见杜绾始终混在不做诗的那群少女中谈笑,他不禁暗暗纳罕。想当初杨士奇和杨荣就提过杜桢诗词文章乃是一绝,但文章他见识过,诗词他却从未有缘得见。如今杜绾也不肯做诗,是究竟不会还是有心藏拙?

就在他心中思量的时候,却不料挨了重重一下肘击,再一抬头却发现轮到自己了。他原想其他人的诗不过只是寻常,便也想随便吟一首凑数,却不料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越哥哥,之前你得了宫中大姑姑的不少赏赐,中间有一件紫貂皮大氅很是稀罕,据说是鞑靼进贡,全天下仅此一件。小妹实在是心痒那貂皮,不若你拿出来当作赌注,我再加上这块大姑姑赐的羊脂玉牌,你我各作一首诗,谁做得好谁就取那彩头如何?”

看到那发话的人赫然是张輗之女,也就是他的堂妹张珂,张越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刚刚和这位头一回碰面的堂妹厮见时,他并没有在意,没料到她会这时候骤然发难。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顿时苦笑。

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那他难道还能怯战不成?

第一百零五章 赌斗

赌斗彩物原本是士子会文时常见的勾当,今日的诗会也早早备下了笔筒宝墨之类的彩头,只谁也没料到张珂会忽然提出这样的建议。几个和张珂相熟的千金彼此对视一眼,都是心中纳罕。须知张珂十二岁的弟弟虽说寻常,可她小小年纪就被称作才女,这才名还是从宫妃中传出来的。如今她忽然对着自己的堂兄发难,这怎么看怎么都有古怪。

张晴此时已是沉下了脸。她是此间的主人,更是祥符张家这一辈的长女,对于京师张家这一支的某些恩怨也知之甚深。张珂陡然提出这赌斗的要求,她自能觉察出其中的不怀好意,心头正是大恼。见一群姐妹兄弟纷纷窃窃私语了起来,她当下便要站起身说话。

正在此时,她只觉右手被人轻轻一压,继而竟看到张越施施然站起身来。一愣之下,她立时想到张越又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既然是科举中考出来的,必有真才实学,心中便有了底气,于是便笑吟吟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一幅优哉游哉的模样。

张越此时面色如常地问道:“珂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当然是答应的。只不过,这两件东西都是宫中所赐,拿出来赌斗是否有所不恭?况且,我的那条大氅也没带来。既是赌斗那么贵重的东西,若是事后定下输赢哪一方不服气又该怎么说?这评判只怕是极其不好当。”

“那是咱家大姑姑,有什么不恭的!若是越哥哥你输了,难道还会赖我的东西不成?”张珂却似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笑道,“至于是否服气……在座这么多姐妹,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好坏总是能断出来的,就由孟家四姐姐做个总评判就好。若是还有人不服气,不妨把这诗写在笺上传抄出去,让满京城的人一起评判,这下总有公道了吧?”

听张珂如此说,在座众人都是哗然,惊愕之外都有些兴奋。毕竟都是年轻人,往日聚在一起不过是消遣寻乐子,这会儿有热闹可看,谁还能不乐意?孟繁孟韬兄弟初来乍到南京,对张珂没什么了解,可两天相处下来却对张越颇为服气,便也在旁边起哄,直到张越欣然点头,他们方才高兴地拍起了巴掌,浑然没去想诗词好坏他们俩根本品不出来。

杜绾今日受邀而来,一则是张晴下帖不好推托,二则是家中无事,母亲又笑说让她多结交几个朋友,三则是小五在旁边一个劲地撺掇,说什么要让她技压群芳博个名声,还硬是也跟了来。可她对出头的事情向来没多大兴致,于是刚刚一直逗着水中几尾可爱的锦鲤,这会儿看到有赌斗方才真正提起了心,隐隐之中还有那么几分期待。

“小姐,你说谁会赢?”小五站在杜绾身侧,一张小脸兴奋得通红,见那边孟敏已经点起了一支线香计时,张越在那边踱步,张珂却坐在那儿怡然自得,不禁握着小拳头低声嘀咕道,“看那家伙的样子多半是没想出来,人家那般胸有成竹,他肯定是要输了!还是老爷的学生呢,真是……哎呀,要急死我了!”

听小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杜绾不禁莞尔,但随即心里也生出了一丝不安,可不安过后又是晒然——今日这诗会她只是一个凑热闹的看客,谁输谁赢和她有什么相干?

“小五,谁输谁赢关你什么事,看你紧张的!”

“可他不是老爷的学生么,这输了岂不是连老爷也丢脸?”

小五没瞧见杜绾一瞬间的怔忡,望着那不断减少的线香,眼见张珂已是提笔开始往纸上写字,张越却仍在沉吟,那心中渐渐有些紧张,于是少不得左顾右盼。她本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又一向不拘礼仪,很快便瞧见了那边的琥珀和秋痕。记得她们俩是张越带来的婢女,她便悄悄凑了过去。

“两位姐姐!”

秋痕正眼巴巴地望着正在沉吟之中的张越,一颗心跳得飞快,乍听得这一声猛吓了一跳。见旁边站着一个比自己小了好些的丫头,她便笑问道:“妹妹有事么?”

“这时辰都过去那么久了,张公子怎么还没做出来?”

琥珀原也有些担心,瞅见秋痕面色有些难看,她便插口笑道:“这做诗本就是费功夫的事,古来曹植七步为诗,还不是到第七步才有的词?眼下线香还没有燃尽呢,保不准我家少爷心中早就有了,故意不誊写出来,等着最后关头写下来也不一定。少爷毕竟跟杜先生学了多年,妹妹还请告诉杜小姐,这不过是小场面,大可放心。”

小五此时凑过来一是好奇,二是为了探探口风,谁知道还没问出什么来,她自己的身份倒是被人识穿了。心虚地回望了杜绾一眼,她却又不甘心那么退回去,于是便耿着脖子道:“这做诗和做文章是两码事,张公子文章做得好,可却没人听说过他做诗。”

被人一打岔,秋痕这会儿倒不紧张了,因笑道:“少爷平日写的诗词多半是丢在了纸篓里或是烧了,外头人当然不知道。我这会儿也就还记得两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如今这场合考的是急智,虽不一定能做出那样的句子,但也总不至于失水准的。”

虽对诗词只是一知半解,但反反复复吟着那两句,小五便心定了。她本就是话多的人,索性站在那里和秋痕琥珀闲磕牙,倒也不觉得气闷,渐渐地连那边的赌斗也忘了。

此时线香已经几乎燃尽,张珂涂涂改改了几遭,却是已经做完了一首,见张越面前的白纸依旧空空,她不禁有些得意。虽说不知道父亲让她今日挑战是何用意,但一想到若是赢了便能得到一条珍贵的紫貂皮大氅,回去之后还能得到事先说好的一套紫砂茶壶,她更是愈发高兴,就差没哼起小调来。

眼看张珂那首诗已经一气呵成,旁边早有好事的少女们围了上去,更有人高声吟了出来:“轻枝吐嫩黄,不羡繁华长。报得三春晓,万红共芬芳。”

“果然是别致!”

“珂妹妹不愧是才女,眼下就看越哥哥了!”

“是啊是啊,线香就要燃尽了,越哥哥再不做,那可就是自动认输了!”

面对四周那些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声音,再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张珂,眼看那线香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丁点,张越方才来到自己那张小几前,提笔蘸足浓墨一挥而就。

“绿萼映芳云,豪骨隐金魂。淡香知雅意,染尽一季春。”

“好一个染尽一季春!”

此诗一成,众人也都是齐齐叫好,尤其是刚刚担足了心思的孟繁孟韬喝彩的声音最响亮。张珂没料到张越居然抢在最后一刻赶出了这么一首,俏脸顿时和打过霜的茄子似的。她和那些外行人不同,这做诗固然看风流别致,看稳重含蓄,但最重要的还是意境。就算她今儿个在评判上头做些手脚,明日这诗流传出去,她仍是只有败北一途。

虽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女通病,但张珂倒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今儿个提出此议原就是受了撺掇,此时看孟敏站起身来要做评判,她索性站起身来笑道:“四姐姐不用评了,今儿个这赌斗是我输了。愿赌服输,这羊脂玉牌便是越哥哥的。我这点微末本事今儿个倒是献丑了,还望各位兄弟姐妹们别笑话我才好。”

张越对于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原想着张珂赌斗的时候偏偏看上他那紫貂皮大氅,这居心颇为可疑,心中本恼火得紧。这时候见张珂不等评判便先认输,而且还笑着倒了这么一番话,他倒难以断定这张珂究竟是心思深沉还是个性爽直。

眼见有丫头捧着那放有羊脂玉牌的条盘过来呈给了他,他信手拿起,觉得温润细腻,明白此物价值不菲。只既是赌斗的彩头,他也不会推辞,径直收进了怀中,又回到张晴身边坐下。这落座之后,他瞧见那边的杜绾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便回了一个微笑。

小五刚刚一直都捏着一把汗,这时候瞅着张越面上含笑,心里却又气不打一处来,站在杜绾身侧没好气地嘟囔道:“神气什么,不就是一首诗么?!”

杜绾此时此刻品着那四句诗,心中却想到当初给母亲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父亲的那一本厚厚诗集。父亲似乎多年没有做诗了,若是听到张越这四句诗,他会是什么评价?

可是诗词小道可以怡情,不可为恃?

对于张越的得胜,最高兴的自然是张晴了。张越一坐下,她便笑容满面地命抱夏去沏了一壶新茶,亲自给张越倒了,这才赞道:“三弟好样的,这下可是给我长脸了!珂丫头在南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这一回愿赌服输,以后那些有女儿的人家也不会在这一头考较你,你这终身大事上头也要轻松许多。”

张越原听着还好,待发觉张晴兜兜转转,竟是又把话题绕到了婚事上头,他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就当他寻思找个什么由头打消了大姐的媒婆兴致,却不料张晴稍稍靠近了些,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刚刚杜家小姐那丫头跑去和秋痕琥珀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我可是瞧见了。你是杜大人的学生,这门亲事倒也使得。赶明儿我上杜家见到杜夫人的时候,一定好好帮你探探口风。”

第一百零六章 婚事不外乎利益

虽谈不上皆大欢喜,但这一下午的诗会也能称得上宾主尽欢。待到散席的时候,成国公朱勇的幼妹朱雯便拉着张晴的手道了感谢,又笑着说以后若有空还常常来。

不但是她,其他的名门闺秀也是各自高兴欢喜,纷纷说今儿个尽兴,竟有人磨着张晴说要以后常开诗社。当一群莺莺燕燕离开这沁芳园时,人人喜笑颜开,就连输了赌斗彩头的张珂也是笑吟吟的,仿佛丝毫没有因为输了赌斗而郁闷。

折腾了一下午,回到东厢房的张越却热出了一身汗,于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经过今天这一遭,他少不得暗自狠狠赌咒发誓,心想今后若不是被逼到这份上绝不做诗——古往今来咏迎春花的诗词他一首都不记得,今天竟是灵机一动自己作的。

想到这里,他便拿起了刚刚赢得的那块羊脂玉牌。当时来不及细看,此时端详那玉质纹理,发觉滋蕴光润,颇有一种刚中带柔的感觉,不禁暗自称赞,更知这年头金银珠宝虽多,但以玉最贵,这样一块巴掌大小毫无瑕疵的羊脂玉牌可谓是无价之宝,也只有宫中才有。

秋痕今儿个跟出去原本是凑热闹的,结果却担惊受怕了一遭,这会儿见张越正看那玉牌,她便忍不住撇撇嘴道:“这珂小姐也真是奇怪,就算看中了少爷的那条紫貂皮大氅,何至于大庭广众之下非得要什么赌斗。张娘娘可是她亲姑姑,上宫里要一件不就成了?”

“姐姐也想得太容易了,那紫貂皮可是容易得的?”琥珀的脸色比早上和下午好看多了,这会儿便递上了茶来,见张越递过了那玉牌,她连忙从一旁的小抽屉中寻出了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地将那玉牌装了进去,因又问道,“这玉牌既然是娘娘赐给珂小姐的,少爷今天收了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我也知道不妥当。”张越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旋即笑道,“今天那么多人看着这场赌斗,她不好反悔,我更不能不收。等咱们回了英国公府,让大堂伯或是大伯娘处置好了。唔,你们以后留心一些,今日这事情应该不那么简单。”

秋痕心中诧异,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又不分明,却也不敢多问。而一旁的琥珀却是心中敞亮,脸上便露出了几许苦笑。想当初她家族荣贵的时候,内中人人都盯着那个尊贵的位子,一旦事败,又有多少人咒骂那个曾经给家族带来荣光的人?如今英国公张辅年过四十而无嗣,也难怪人人都盯着那个炙手可热的国公位子。

这下午一场诗会的经过自然也传到了保定侯府一众长辈的耳中,不过是博得他们的莞尔一笑,毕竟,都是贵胄千金,这诗词小道不过是小孩子们闲来无事的玩乐。这妯娌姑姊几个抹骨牌打趣的时候,孟贤和孟瑛在书房里私下说起此事,又是另一番话。

“张輗家那个珂丫头在南京是有名的难惹,但凡看上好东西,就是祭出这一手做诗赌斗的绝活。因着都是碰上些不读书的纨绔,倒是次次得手,张家那个小子能赢倒是少见。”

“人家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也能够应对自如,一个小丫头片子算得了什么?”和在南京城成天和公侯伯这些超品大员打交道的孟瑛相比,孟贤说话却是直截了当,“二弟,祥符张家的家教我从俊哥媳妇身上就看出来了,而且这次张家老大校场扬威,老三能礼让又有才学……嘿,咱家里到了婚嫁之龄的女儿也有三个,你难道没动心思?”

孟瑛此时却犯了踌躇:“虽如此说,可他们毕竟不是英国公嫡脉。超哥儿还好,他父亲已经是参将,此次出去虽只是百户,但只要立功必定超迁。可越哥儿的父亲只不过是个举人,将来要从科举这条道上一步步上升,这前程如何还难说得很。”

“话不是这么说。”孟贤狡黠地笑道,“今儿个那丫头当面发难,多半是她父亲唆使。英国公至今无嗣,张輗张軏那两个原本就死死盯着,这会儿横里杀出两个程咬金,他们可是有些发慌的。张輗张軏是什么材料你我都知道,否则皇上早就定了英国公嗣子。要我看,超哥儿越哥儿,这英国公爵位极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袭。”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超哥儿,毕竟他是武官。”

孟瑛微一沉吟,倒是有些动心。先头他还曾经觉得长媳并非出自功臣之家的嫡支,待人过门之后才发现了儿媳的诸多好处,而且因此和张辅关系亲密,这左军都督府中的同僚下属见着他都是个个热络恭敬。此时,他在脑海中把自己的几个女儿过了一遍,倒是有了人选。

孟贤又笑道:“你倒是没说错,就算皇上真的要给英国公指定嗣子,那也多半是超哥儿。只不过,越哥儿年纪轻轻却沉稳,听说英国公对其很是器重……若是再添上贵人之力,也未必不能年纪轻轻跃升台阁,反正他若是娶了敏儿,这几年英国公总得偏向咱们几分……”

这后头的话孟贤咕哝得极轻,孟瑛却没听见。只庶兄摆明了看中张越,他心中自是笃定了。若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后成了国公夫人,这孟家的侯爵之位自能永保不坠。当今皇帝虽不像洪武帝那样滥杀功臣,但这几年追夺世爵的也还是有前例的。

在孟家住了几日之后,张越总算是把那些兄弟姐妹都给认全了。只不过诗会之后,他几乎再没有见过那些同辈姐妹,只是曾经在某次去见保定侯夫人的时候远远瞥见过孟敏一回。张晴也是成天忙忙碌碌,只晚上服侍过婆母之后有些空闲。而他看到孟俊和她两人琴瑟和谐的样子,也不敢多去搅扰,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逗着小外甥开心。

五天之后回了英国公府,一进西角门,张越却愕然发现了好些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人。随手拉了个门子一问,他方才得知皇帝朱棣要北巡,张辅乃是钦命随驾的王公之一。虽说之前才刚刚任命了泰宁侯陈珪董营建北京,而且还发了大批囚徒,但北京毕竟曾经是元大都,料想迁都之日也已经不远,因此他在起初的意外之后也就释然了。

他匆匆来到王夫人处时,恰好张辅也在,见了他便笑道:“皇上这回北巡由皇太子监国,赵王本就是镇守北京,自然正好随行,周王随行至开封为止,皇太孙并王公大臣大约要跟过去一大半。你老师杜宜山,还有杨荣都在伴驾之列,杨士奇留辅太子。话说你爹过两天就要到了,礼部会试定在明年,你父子二人若是不担心课业,倒是可以随我北上,也好长长阅历见识,毕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提议字字在理,但中原大好河山,张越从前全都去过。一想到北巡那庞大的官员队伍,成天有应付不完的繁文缛节,再出风头也未必是好事,自己勉强加进张辅的随员中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婉言谢绝了。

张辅倒是不以为忤,随即欣然笑道:“你今年还要参加乡试,这一去至少大半年,你一个无勋无爵的少年生员夹杂在其中倒也为难。对了,我听说你先头做诗胜了老二家的珂丫头,还赢了她那块视若珍宝的羊脂玉牌?”

没料到这事张辅也知道了,张越登时一愣。眼瞅着王夫人眉眼含笑,张辅亦是没有任何恼色,他便知道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测并没有错,遂从怀中掏出那块用锦囊装好的玉牌,笑吟吟地呈了上去,又解释是当时怕落了张珂的面子,所以才收下了。

“珂儿那丫头自小让老二娇宠惯了,平日难能服人,这一回央着她母亲带她来求我,说是这东西是她极爱之物,所以想要回来,结果让我给训斥了一顿。”王夫人从张辅手中接过那玉牌,交给旁边的碧落吩咐收好,这才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这回让她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以后也能收敛些,否则凭那脾气以后嫁了人有得苦头吃。”

张辅却不再过问此事,收起笑脸对王夫人点了点头:“夫人,百官随行都不能带家眷。遇上事情你未必指望得上二弟和三弟,越哥儿既然留在南京,若有事情也能有个人。皇太子监国不是第一次了,但之前的事情你想必也记得。总之家里的人全由你管束,老二老三家里的事情你也管不着,凭他们去就是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越哥儿,你留在这里不妨好好读书,房家孙家那两个我都看过,还算是心实爽直的人,倒是可以交往。那个万世节……唔,就是家境贫寒些,和某些口是心非的人不同,只不过这看人不能看一时,得看一世,你稍加留心就是了。总而言之,你若是从文,我帮不了什么,一切都得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