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儿糊涂了。“可那些都是非常优秀的英文诗歌,”我说,“是经典。书里甚至还收录了一首理查早期创作的诗歌。”

“可无论战争是什么样子,书里都没有提到一个字。”雷吉说。

“对极了,”我说,“那些诗歌囊括了很多主题,可没有一首关于战争的英文诗歌。而且……”

我突然间住了口。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报纸也是宣传攻势的一部分,”雷吉说,“当然了,他们必须这么做,不是吗?死亡名单不得不在报纸上登出,可真正战争中的那些恐怖之处向来没有被详细写出来……一次都没有。所有的报纸都受到战争宣传局的控制。我的查尔斯表兄1917年写信告诉我,劳合?乔治对《曼彻斯特卫报》的C.P.斯科特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的是‘如果人们真正知道’,他指的是法国和比利时大屠杀的真实情况,‘战争明天就会停止’。”

在我再次开口说话之际,我的声音变得非常缓慢、非常谨慎,仿佛我的话要绕过那些冰隙一样。“这么说……《人类的精神》……也是战争宣传局……宣传攻势的一部分……只是为了将战争继续下去,即便牺牲再多人命,也在所不惜。”

雷吉什么都没说,甚至也没有点头,不过我可以看得出来,因为我现在会思考了,她很为我骄傲。我不太习惯做课堂上的笨学生,但我还是很自豪,因为我挺聪明的,还知道我是不是笨学生,以及我在哪些时候笨得要命。

让-克洛德看上去一副不解的样子。“雷吉,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狂风呼呼吹着帐篷壁,砰砰声不绝于耳,他只好大声说话,我们才能勉强听清楚,“把理查那些惊人的个人履历告诉我们,你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一点儿不错,”雷吉说,“我很清楚你们三个人都一心盼着用我姑妈的钱来攀登珠峰。可是我确信,理查?戴维斯?迪肯先生没打算活着离开这座山。”

11

1925年5月16日,星期六

在偷了我的书扬长而去之前,理查有一个计划:我们在午夜时分起来,借着咝咝响的提灯把茶加热,穿戴整齐,离开帐篷,在凌晨4点左右登上五号营地。所以在J.C.、雷吉和我都钻进那些木乃伊似的睡袋里睡觉时,我把我的怀表设定好,以便它可以在凌晨3点30分把我唤醒。这块表非常漂亮、价格不菲,是我从哈佛毕业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而且不管在珠峰之上发生什么事,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这块表受损。这表有一个极具独创性的小功能,可以给表设定时间,到了设定的时间,嵌在表背面的一个小金属杆就会持续震动,悄无声息地通知你时间到了。

我把这块表放在背心口袋里,到了凌晨3点30分,我的心脏上方传来了一阵疯狂的震动。虽然累得要命,可我还是马上就醒了过来。

说来也够怪的,在这有限几个小时的睡觉时间里,我居然睡得还不赖。只有一次让-克洛德把我摇醒,轻声说了句“你喘不上气了,杰克”,然后我就从放在我们之间的氧气罐里吸了一口英国的空气,可除此之外,这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我在这么高的地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在三号营地的时候,光是费力翻身就会让我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因为用力而上气不接下气,可我还不停地翻身,越是翻身越是喘不过气,而且被冻得要命,心里直窝火。可这里的海拔要比三号营地高1500英尺,我居然睡得像个婴儿一样安稳。

哦,这一天凌晨我们并没有出发前往五号营地。帐篷壁依旧飘动着,噼啪直响,我能清楚地听到无数雪粒撞到帆布上发出的咔嗒咔嗒声。又有一天可以睡觉和休息了,我一边感激地想,一边钻回睡袋里,这时候我仅余的理智告诉我,在这样的海拔再待一天绝非好主意。

1925年还没有“死亡地带”这个词儿,可在英国对珠峰进行了三次探险之后,人们也渐渐对这个词的含义有了基本了解。

在四号营地这里,我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受到高海拔的侵蚀了。在前面的讲述中,我已经说过,不管高度如何,空气里的氧气含量都和海平面上的氧气含量是一样的,确切说来就是20.93%,可因为气压持续下降,我们的肺和身体无法获取这一珍贵资源。在海拔只有17800英尺的一号营地,那里的气压为海平面气压的一半,因此我们的肺可以吸入的氧气量也只有海平面上的一半。如果我们真的登上29000多英尺的峰顶,那里的气压只有海平面上的三分之一,能正常吸入的氧气量根本不足以让人保持清醒,而会出现头疼、恶心和其他严重的“高山疲劳症”。从一个登山者的角度来看,最危险的三种症状就是神志不清、幻觉、判断力削弱。

因此,8000米上方——24,000多英尺,那里比我们今夜在北坳睡觉的地方高出500多英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亡地带”,绝不可以在那里多作停留。在8000米及以上的地区,人的身体会受损,真真正正地受损,在那样的海拔每多待一分钟,受损的程度就会越发严重,相关的技术术语为“坏死”。帕桑医生曾经说过,在氧气匮乏的危险境况中,不仅仅会有成百上千万脑细胞死亡,大脑其余部分也不能发挥正常功能,甚至我们的血液会变稠,血液循环速度会变慢,主要器官开始肿胀(这是因为我们所有人的心脏早已开始发胀,甚至连夏尔巴人都不例外),那是真真切切的肿胀,直至器官胀破,或者停止运转,不再工作。

我们的平均心跳早已加快到每分钟140多下,因此,每向上攀登一步,或每做一个简单的身体动作,都会变得困难无比。在徒劳无功地给我们的肌肉和大脑输送更多氧气的过程中,我们的血液就已经在血管中急剧变稠,因此,在这样的海拔停留的每个时刻,或者登上更高处的时候,我们患上中风和血栓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从而一命呜呼。而且讽刺的是,我们血管中的血液因为缺氧变成了暗红色,这样一来,脸颊、嘴唇和四肢就呈现出青紫色。

唯有偶尔吸一口“英国空气”才能有助于我们避开这些较为严重的问题。

而且,我们依旧在珠峰顶峰之下5500英尺的地方。

我心里琢磨着我们得赶快上山,可想归想,我还是钻回我的羽绒睡袋去补眠了。我承认,我先从氧气罐里吸了一大口氧气。我冰冷的双脚和脚指瞬间便暖和了过来。

接下来有人或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帐篷门,我猛地醒了过来,想要坐起来。三次尝试之后,我总算坐直了身体。

原来是雷吉出去了。去上厕所?我琢磨着,可接下来我就注意到她的睡袋也不见了。

进来的人则是理查,阵阵雪花随他一起飘了进来,而且他还带进了一阵冷风。如果不是他早前绑在鹅绒外套手臂位置的红带子,我根本就认不出来面前的这人是理查:他身上落满了雪,还结着冰,飞行头盔、巴拉克拉法帽和护目镜边缘都是冰锥,他用带着巨大连指手套的手把冰弄掉,寒冰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背着覆盖了一层冰的氧气装备,可他的脸上并没有带着氧气罩,我肯定调节阀被关闭了。

“今天早晨真冷啊。”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表拿出来。早晨7点刚过。

“你去哪儿了,理查?”我注意到J.C.把他的胡子整理得比我的好看多了。我的须茬好像都长出来了,而且痒痒的。

“就是去看看北部山脊是不是适合攀登,”理查回答,“看来不行。”

“是雪的缘故吗?”我说。

“是风,”理查说,“风速肯定已经超过了每小时120英里。我试着去爬那些石板了,可在我攀爬的时候,我被风吹着,身体前倾得特别厉害,以至于我的鼻子差不多都贴到了花岗岩上。”

“你一个人去登山?”让-克洛德说,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指责,“你一直都不建议我们这么做,理查。”

“我知道。”理查摸索着把乌纳炉放到温伯尔帐篷主区外的前部区域里,用他那冻僵的双手尝试在主区内点燃火柴,然后去点乌纳炉。可是风一来就会把火吹灭。“他妈的。”他说。然后他把炉子拿到了主区内,这个举动彻底违反了防火安全协议。我替他点燃了梅塔燃料,他把一大锅雪放在小前厅区内风最小的地方。

“我看我们去不了五号营地了。”他说着拉开了外层衣服的拉链,仿佛帐篷里的温度没有达到零下,而是像热带一样暖和。

“我把头钻进帐篷里,把他们都叫起来了,”理查继续说,“雷吉之前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一看就知道特比和登津?伯西亚感觉不舒服。她在给他们吸英国的空气。不过几分钟之后她就会过来,参加作战会议。”

“谁向我们宣战了,我的朋友?”J.C.问。

理查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新长出来的胡子上依旧摇晃着悬挂的冰锥。“我想是这座美丽的大山向我们宣战了,我的朋友。或许是上帝,或许是神明,或许是命运,也或许是机遇,反正他们认为我们有能力迎接这个挑战。”突然间他摘掉了里面一层连指手套和丝绸手套,猛地把赤裸的青紫色右手伸向我,“杰克,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书拿走扔掉了,现在我为我的白痴行为诚挚地向你道歉。我这样做真是不可理喻。等这次探险结束,我们一回去,我就买一本新书给你,或许还可以找布里吉斯签上名。”

自从1913年以来,罗伯特?布里吉斯就成了英国的桂冠诗人,因此我觉着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还不错的提议。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握住他伸出来的手。真像是抓住了一块冰冻牛肉哪。

雷吉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帐篷门系好。她穿着我们给她的鹅绒外套。看她身上这副打扮,唯一不适合攀登这座山的就是那双高帮拉普兰德毛皮靴了,在晾干登山靴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比较喜欢穿这种靴子在营地里活动。拉普兰德毛皮靴的靴底相对较软,不适宜用来攀登近乎垂直的积雪、岩石和寒冰。

“登津?伯西亚病了。”既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前奏,她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六七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呕吐。我们得送他下去……至少要去三号营地,可最好到更下面的营地去。”

理查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了。如果我们留在北坳的四号营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可这里的位置很好,如果天气好转,我们就可以冲向北部山脊的五号营地。然而,可能一个星期,或者更长时间内都不会有好天气。可如果我们选择下去,就非得耗时、耗力背运装备不可。位于那面冰壁脚下的三号营地已经住满了夏尔巴人,每个帐篷里都有人。有些人可能已经患上了高山疲劳症,还可能必须把他们转移到山下的大本营去。我们的装备都分布在一号到四号营地之间,其中包括预备背上五号、六号营地的装备,还有用来在那里搜索珀西瓦尔尸体的装备,而且现在让夏尔巴人轮流背运装备的精心安排也泡汤了。

我知道,迄今为止的每支珠峰探险队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管计划多么周详,不论挑夫的队伍多么庞大,均无一例外,现在我们处在海拔23,500英尺,在一顶随风摆动的温伯尔帐篷里挤作一团,感觉束手无策。

“我把登津送下去,”让-克洛德说,“而且我会带着特比?诺盖。”

“特比感觉还好,”雷吉说,“只是有点儿累了。”

“我们三个用绳索连在一起,他可以帮我照顾登津,”J.C.说,“而且如果有必要,我们俩还可以帮登津下到二号营地或一号营地。”

理查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如果我们现在都下去,就得把六个夏尔巴人挤出三号营地的帐篷。”

“我们只剩下三个你设计的祝玛了,如果我们不得不跟着你们下去,或者在更高的地方设置固定绳索,就得用它们来扣住固定绳索下山或上山。”我说。我感觉我的头脑像是被毛茸茸的羊毛裹住了似的。

“我还知道怎么打摩擦力结。”雷吉说。

我真想用力弹我的脑门。我们这么快就依赖于那些新装置了。相比J.C.造出来的那个机械装置,下山时在固定绳索上打摩擦力结或许要安全得多。是不太方便,可绝对稳稳当当。

“哦,我们三个人,杰克,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和我,还得决定我们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理查带着结冰的胡子说,“睡觉时我们可以用氧气罐,到了夜里,如果我们感觉无力,氧气也可以助我们缓解这种状况,可留在这里把英国的空气用光绝对是一场不能取胜的比赛。那意味着还得背运更多的吸氧装置上来,留待我们在五号和六号营地进行实际工作时使用……更何况尝试登顶或不停寻找珀西瓦尔勋爵和梅耶时也得用氧气……我们准备的数量只有那么多。关于我们三个人下一步要做什么,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简直大吃一惊,理查居然会让我们对这事儿各抒己见,或者说貌似他有此意。无论是出于他的从军背景还是个人品性,在任何情况下他往往都会充当领导者的角色。而且在大吉岭上我们早就都同意了,在此次探险中,但凡涉及登山的事儿,都由他来做主,就连雷吉都赞成这一安排。

短暂的沉默过后,让-克洛德说道:“我觉得今天我可以把登津送到他所需的最低营地里去,然后在天黑之前返回四号营地。我还可以让人给帕桑和其他人接力传达命令,告诉他们,一旦天气稍微好转,就由那些人通过接力方式把装备运上来。”

“暴风雪这么大,狂风这么猛烈,”雷吉说,“你真能下山之后再爬回来吗?”

让-克洛德耸耸肩。“我想可以。在阿尔卑斯山的时候,在类似的天气下我就这样做过……而且那时候也没有我们现在在那面冰壁和冰川上布置的固定绳索。我会带几块新电池,好用威尔士矿工头灯在天黑之后攀爬最后一段路程。”

“好吧。”理查说,“我建议我们按照让-克洛德的计划行事,今天由他把登津送到所需的最低营地里,让特比到下面去,这样就有额外的地方给下一队夏尔巴人,这些人将负责把装备从这里背运到五号营地去。不过只限时24到36小时,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这个限制。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又让我们各抒己见,我再一次感到惊讶。我告诉我自己,这表示理查是多么尊重我们的意见。

“我同意。”雷吉说,“现在是周六早晨。要是到了下周一早晨,风雪还不停,或者依然不见减弱到足够的程度,我建议我们那时就全都下山,至少要到二号营地去。夏尔巴人肯定会给我们让地方,或者他们也可以去大本营。”

“明天是周日,也就是5月17日。”让-克洛德小声说。

理查只是盯着他看,没有出声。

“那是你计划中的登顶日期,理查。”

理查唯一的回应就是用那只赤裸的手捋了捋他那潮湿的胡子。大部分冰还挂在上面,可有些已经融化了。

J.C.开始穿外套。“我现在就去找登津和特比,带他们下山。雷吉,怎么决定还是看你,但我建议你搬到这顶温伯尔帐篷里来,等到更多的人上山来,登上北坳之后,你再作打算。哪怕是一点点身体的热量都能帮助你熬过这段时间。等我回来,就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我带回来的夏尔巴人可以住在另一顶帐篷里。”

“我同意。”她说,“我去拿我的东西,并且告诉登津和特比知道你要带他们下山,让-克洛德。我马上就回来,而且……啊……我会带本书回来看……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我想这书是安全的,不会被搜查和没收。”

理查只是一边后悔地笑着,一边摩挲着他的湿胡子。

*

凌晨3点30分,小小的铜表锤头在我的心脏上方有规律地振动着,我猛地醒了过来。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不对劲儿。

原来是风停了。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其他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因为我们的呼吸,帐篷内壁结了一层霜,可帐篷壁一动不动。天气非常非常冷。我更加仔细地聆听,可既没听到风声,也没听到从前风吹雪撞击帐篷帆布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声音。

我穿好靴子和鹅绒外套,尽量不弄出动静,爬出睡袋,努力在不吵醒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溜出帐篷门。让-克洛德是在天黑之后回来的,那时候已经将近晚上10点了。他说他已经把登津交给了二号营地的四个夏尔巴人,他们肯定会顺利地把他送回大本营。我们给他留了满满两热水瓶的水,他几乎把这些水都喝光了,然后还没来得及把整个身体都钻进睡袋就睡着了。

来到外面,我伸伸四肢,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远离四周堆满积雪的帐篷。我走出了很远,肯定已经进入了冰隙区域,或者来到了北坳的边缘。等我确定所在的地方安全后,我便站定身体,上下左右地张望。

好一副壮丽奇景啊。

月亮并非满月,介于半圆和四分之一圆之间,月光却分外明亮,在银色月光和满天星光的照耀下,我身后的章子峰及我上方的珠峰雪坡和顶峰闪烁着晶莹的白光,仿佛是它们自己散发出了冰冷的苍白清辉。在我的北面,在北坳之下,被月光照亮的厚重积云在乳白色的光线下翻滚着,浓稠得一如翻腾的牛奶,向着北坳最上方200—300英尺范围内汹涌奔腾。三号营地和下面的一切全都被云雾遮盖住了,不过这里上方的天空布满了星辰和明月,因此明亮无比。在北方远处,云雾升腾,仿佛闪光的巨大蜥蜴类动物生着羽翅的脊柱,我可以看到一座座8000米以上的冰雪顶峰延伸向西藏深处。

“令人难以忘怀的美景,不是吗?”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好险我没跳到山坳下面去。原来是理查。

“你上来多久了?”我轻声说。

“一会儿。”

“下面是刮季风吗?”

理查的身形黑乎乎的,他摇了摇脑袋。“别忘了,季风是从西方和南方吹过来的。那一直困住我们的暴风雪,是从北方形成的。在西面的季风来临之前的一个星期到十天内,会出现从北方形成的各种气候。这一个来星期内的气候就是一年中最适合攀爬珠峰的气候。”

他从一个热水瓶中倒出了什么东西,然后递给我一个杯子。我大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原来是不冷不热的阿华田即饮饮料。

“你觉得现在是出现好天气的最佳时机吗?”我轻声说。

“说不准,杰克。不过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向五号营地挺进。”

我抿着我的饮料,点点头。“我是不是要去叫醒其他人?”

“算了,还是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理查轻声说,“让-克洛德累坏了。我知道雷吉睡得不是很好……不停地吸氧。我去给你们几个登山的人做早餐,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睡到5点再起来。”

“你们几个登山的人?”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今天不去五号营地了?”

“不去了。”他对我说,可他的目光却一刻不停地掠过笼罩在月光之下的北部山脊、东北山脊和珠峰顶峰,“我们在那里搭了两顶米德帐篷,如果运气好,现在它们依旧好端端地在那里等着你们。你、雷吉和让-克洛德可以住在里面,为搜索珀西瓦尔勋爵做准备。依我看,如果要进行有效搜索,我们还得尽可能在最靠近27,000英尺的地方建立起六号营地。你们三个一开始攀登,我就会到下面去,今天晚些时候带着帕桑和最强壮的老虎夏尔巴人上来。我们会使用让-克洛德的自行车装置把沉重的装备运上北坳,然后重新打包食物、吸氧装置以及至少一顶帐篷,留待在最高营地使用,明天早晨,也就是周一,把这些东西送上去给你们。”

“今天是登顶日,”我低声说,“17日。”

我可以看到理查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如果没有搜索任务,或许可以。我们四个人一路向上,尝试登顶,天黑时返回五号营地。”

“可你不打算这么做?我以为我们三个人要向顶峰发起冲击,然后才去搜索。你为什么会变卦?”

那个瘦削的身影摇了摇戴着兜帽的头。“我可以向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撒谎,说我们会在从顶峰下来的路上搜索她表弟的遗体,可我之前已经上去过26,000英尺了,杰克。一旦冲击过珠峰的最高山脊,这座该死的大山就会让你油尽灯枯。前一天你的肾上腺素暴涨,准备好征服这座山的顶峰,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转过天来,就得要夏尔巴人帮助你摇摇晃晃地下到大本营去,你的力气消失了,心脏膨大,双眼半盲,脚指和手指都冻伤了。我真想今天就向顶峰发起冲击,可我答应了那位女士,我们要去寻找珀西瓦尔,我们得用几天时间来做这事儿,然后再看看我们是不是还有力气去尝试登顶。”

我抬头看着在我们上方耸立的北部山脊,那里无比陡峭,白色的冰雪覆盖着鲸背状的黑色岩石。我没有带吸氧装置出来,所以我发现自己正喘着大气,以便可以在这里屹立不倒。我有一点点因为这个暂缓计划而松口气,我可不愿意像去年的马洛里和欧文一样,消失在那样的海拔高度,可我更多的是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或许我们的登顶梦要就此告终了。为什么理查会在最后一天改变主意。我们的目标始终都是登上这座该死的高山的顶峰啊。

“那意味着要在8000米之上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我终于大声说道。

“或许吧。”他似乎承认了他的决定会使我们错过登顶珠峰的最佳时机,可他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尤其是关键时刻才放弃的原因。我可以看到,东北山脊在我们上方远端犹如一条布满钻石的大道在闪烁微光,一直延伸到顶峰。以往那种夺命狂风现在彻底消失了。

“你认为找到珀西瓦尔勋爵的机会大吗?”我终于挤出这句话。

“不,”理查说,“我猜连百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可我们已经承诺过我们会尽力寻找。我们拿了布罗姆利夫人的钱。”

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我把空杯子递给他,他把它放到热水瓶的顶端并将之拧紧。

“再去睡会儿吧,杰克。吸几口英国空气,保保暖,如果可以的话,就睡一会儿。等我用乌纳炉把早餐热好,就去叫醒你们。”

在慢慢走回帐篷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充满了魔力的景色:珠峰及其相连的较低山峰在星光下闪烁其华,云雾聚集于北坳之下汹涌翻滚,唯有微微可见的浪花溅沫般的飞雪飘带从那座终极山峰的顶峰处飞扬下来,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即将向着那里攀登。自从我们离开英国以来,我的一部分自我第一次感觉到,今天我们原本真的可以登顶这座该死的高山,而且这一次我是有了真真正正的信心,而不是那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虚张声势。如果我们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去寻找一个死人,那么未来几天内我们仍有机会登顶。确有可能。

12

1925年5月17日,星期日

结果,今天只有我和雷吉迈着沉重的步伐去攀登那面花岗石板岩侧壁,前往五号营地。

让-克洛德承认他有点儿不舒服,“有点儿没精打采”,他借用理查的英国说法这么说,然后我们一致认为他应该和理查一块到下面去,帮助组织把装备运到北坳上来,明天再背运到五号和六号营地。

“这倒有机会让我的自行车大显身手了。”J.C.说。

我想我还没有花篇幅描述过这个新奇的装置,让-克洛德把它拆分开,一路穿越西藏运到这里,并在我们登上北坳的第一天便把它尽职尽责地组装了起来。这个新发明的确由自行车零件组成,包括自行车座椅、脚踏板、齿轮和自行车链条,不过这东西还有个软垫靠背(因为使用这个新发明的人需要一边躺着一边踩踏板,过程中膝盖要比头部高)和向四个方向延伸出6英尺的金属支柱,让-克洛德用冰锥、登山钉以及蛛网一般的绳索把每一根支柱牢牢固定在那道冰架之上。那个自行车式小装置绝无可能从那道狭窄的冰架上掉下去,除非北坳上的冰川自己出现大面积崩解。

脚踏板上方大约一米处有一个9英尺长的金属臂,J.C.将之拆分成三节运送而来,每一节长3英尺,组装在一起之后就变成了非常结实的水平法兰面,这东西也用多种拴系工具加固了,上面放有第三个自行车齿轮和滑轮组件。

在周五的暴风雪来临之前,我们只来得及运了两包装备来检测这个装置的性能,不过这个自行车装置虽然做工粗糙,效果却好得不得了。在1924年的珠峰探险中,夏尔巴人曾把绳索放下去,把装备拉上马洛里的冰隙(马洛里曾攀上了冰隙的最后200英尺冰壁),不过那些装备要相当轻才行。用腿和脚踩踏这个装置的踏板,通过减速齿轮获得的杠杆作用就能把装备拉上来,要比使用背部和手臂的力量提拉装备省力得多,而且拴系在连续循环的400英尺长理查奇迹绳上的装备最多可达到50-60磅。在23000英尺之上,踩自行车可以说是一项剧烈运动,这一点无可否认。可我们每个人都试了试,发现只在两个人的合作下,一个人踩脚踏板,另一个人在装备升上冰架时把它们从绳索上解下来放好,就完全可以把数吨重的物资运上北坳,再也用不着夏尔巴人排成没完没了的长队背运装备了,他们再也不必气喘吁吁地一次又一次停在绳梯或固定绳索上休息了。

“如果我能运一个汽油发电机来该有多好啊!”让-克洛德说。

可今天J.C.病了,要到下方的营地恢复,所以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周日早晨,只有我和雷吉朝着日出的方向,去攀登那面板岩山壁,前往五号营地。在我们从营地出发前,雷吉一个人站在距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把咝咝响的吸氧装置上的流量调节阀调好,趁着这个当儿,让-克洛德轻声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的朋友,理查、登津和特比只在五号营地里搭了两顶双人小帐篷。如果我运气好的话,我可以一个人睡在其中一顶帐篷里。”

*

我和雷吉并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原因是什么我也不太搞得清楚。照我看呢,这是因为从北坳向上攀登那片几百码的雪原只能算是踢冰爪练习,过了这片区域之后,就到了那些该死的黑色花岗石板岩上了,我们几乎只能迈大步向上攀登这些高大的岩石障碍物。在沿着山脊线攀登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为数不多的山脊刃岭和可怕的突出岩石,不过我们采用横切攀登方式,移动到北壁同样向下倾斜的花岗岩石板上,然后向上攀登,绕过那些突出的岩石,然后向左移动,返回宽阔的山脊线,由此便可以轻易地避过这些地方。

这并不是说从北部山脊——或者说是东北山肩(对照上方远处那面直通顶峰的东北山脊而言),理查偶尔就这么称呼那里——摔下来不会死人。

在这个黎明前的清晨,风断断续续地吹着,与理查和他的两个夏尔巴人在周五遭遇的持续狂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次的狂风已经达到了飓风级别,理查他们三个人被吹得只能向前弯曲身体,以至于他们的头比他们的膝盖还要低,而且他们的鼻子几乎触到了他们面前的岩石石板。我和雷吉现在则可以稍稍向前弓着背走路。我听说过,在索姆河战役中,在顶着敌人的机关枪火力冲锋的过程中,法国和英国步兵都身体前倾,仿佛被风吹得直不起腰一样,我们现在的样子就和他们差不多。只不过偶尔会有狂风从后面猛吹我们的后背,把我们吹得摇摇晃晃,不停摆动手臂来保持平衡。在这里向后摔倒绝对会被摔成一摊烂泥。我们沿着山脊爬着,突然之间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同时向我们猛烈吹来。雷吉被吹得只能向前倒下,带着连指手套的双手在她前面结冰的石板上一通乱摸,寻找抓握点,她并没有让风吹得向后摔倒,否则等待她的就只有万丈深渊。

我们真应该用绳索拴系在一起的。我知道,我的每一点登山感觉和登山经验都在告诉我们,我们应该那样做的,可出于某种原因,我愣是没有向她提出这个建议,或者坚持这样做。也许是我觉得这样做太亲密了吧。

我头一次充分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仅是理查和他的两个夏尔巴人,还有在此之前的几支英国高山探险队,他们在寻找合适营地的过程中都遇到过这样的困境。在我们的右边即西面,这道陡峭山脊的边缘和北壁都暴露在从西北方向不停吹来的狂风之下,威力十足的大风在那里肆虐。帐篷在该处连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住。可在北部山脊的西面就连可供搭建一顶帐篷的平地都没有,甚至一顶小帐篷都没地方搭。

在我们的左边,也就是东面,山脊在一定程度上倒是挡住了狂风,可在山脊的那一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道道无遮无掩的陡峭斜坡。而这些峡谷的尽头则是5000英尺落差的悬崖,下面就是绒布冰川主区,这些峡谷里星星点点地遍布着如混乱迷宫般的巨大倾斜岩石,身在其中,登山者立刻就会迷失方向,坏天气时尤为如此。

理查和马洛里在1922年以及马洛里在1924年都很担心下山的登山者会转错方向,误入这些具有垂直落差的峡谷死胡同。出于这个原因,我和雷吉今天早晨带了很多带红旗的竹竿,把它们深深插进主要线路沿线,而我们选择做标志的地方都是有人顶着暴风雪下山时可能会转错方向走向死亡的地方。

我们继续朝着阳光的方向攀登,用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的护目镜依旧放在罩着皮头盔的额头上。在我们走出那片雪原、摇摇晃晃地登上北部山脊后不久,珠峰顶峰就一直金光灿灿。此时章子峰、马卡鲁峰、珠穆朗卓峰和附近其他高峰的山尖都闪烁着光辉,就连我们北边远处的高山雪顶也开始迎接早晨的到来。我殷切盼望着晨光能够照射到我们所处的山脊线海拔较低处,因为这里太冷了。即便穿着新羽绒服和毛毡靴也无济于事,只有不停地运动才可以使身体不至于在这样的海拔持续丧失核心热量,而不断地运动压根儿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儿。

理查曾经对我们所有人演示过他和马洛里的高海拔深呼吸技巧,深深吸一口气,吸气的时间要比自然吸气时间长,然后迈一步,停下来,把气呼出,然后再深深吸气走下一步。但我和雷吉都在吸氧气,设定为较低流速每分钟1.5升,因此我们没法像理查曾经教给我们的那样做出那么大幅的动作。调节器根本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尽管如此,我和雷吉还是松开氧气罩,松开的时间足以让我们走完整整二十步,然后停下来一动不动,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不过,不论是在雪坡上,还是这样的石板上,我们能做到的最好方式就是走完13步短步后就停下来。而且,每登高100英尺,我们停下来喘气的时间就越长,也越发频繁。

我不停地向下看,向四周看,而不是看我应该看的双脚。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做。我始终钟爱所有高处的风景,而且在我的经历中,在我这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中,我所见的风景没一个能比得上在我们接近25,000英尺时从珠峰北部山肩看到的壮阔美景。我们身后建有一号到三号营地的东绒布冰川河谷之上依旧乌云密布,暴风雪徒劳地尝试把充满水汽的乌云卷向北坳,云层翻滚着,奔涌着,扑向彼此。在那些云雾之上,这里的空气是如此澄澈,而50英里开外的一座座顶峰看上去仿佛我们向下或向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我深深地弯下身体,把穿着羽绒和细帆布裤子的双腿叉开成V字形,透过露出的缝隙就能看到北坳上的四号营地:在这座被白色冰雪覆盖的鞍状山上,一顶顶绿色帐篷已经成了黑色斑点。

在理查和J.C.的迫切要求下,我和雷吉都穿上了12爪冰爪,在整个攀爬过程中都要穿着它,没完没了地徒步攀登这些石板时也不例外。一开始,穿着冰爪攀登岩石,脚下没有坚硬的靴底,让我紧张到不行,而且每迈一步,都得思考怎样抬起双脚,一旦走神,前爪尖就很容易被勾住,从而导致失足,可在向上攀登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便清清楚楚地了解到了站在冰爪上的好处。冰爪与岩石的真正接触点和钉靴的一样多,不过穿着冰爪向冰雪覆盖的岩壁过渡要容易得多:可以把前尖踢进冰雪中,同时以与攀登光秃岩石相同的速度向上攀登。而且,真正光秃的岩石其实并不多。虽然狂风大作,大部分岩石上的积雪还是冻成了光滑的薄冰层。冰爪可以刺穿并深深插进这些冰中,安全保险,任何靴钉都无法企及。

我们当然也用到了长冰镐,每走13步我俩都会停下来,把身体深深弯下,倚在冰镐上急切地让吸氧装置把嘶嘶响的空气送入我们受尽苦头的肺中。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三个氧气罐,并计划在前往五号营地的途中每人只使用一个,不过我们登山时用的并不是金属氧气罐背架,而是让-克洛德改装过的特殊背包。尽管需要多花几分钟时间才能把这种背包准备好,氧气管和调节阀必须穿过几个位置巧妙的孔洞,随后用带子紧紧地绑在一起,不过背袋里还可以放额外一些食物、衣物和其他几样东西,而这些东西原本只能强塞进垂在我们胸前或肩膀上的防毒面具包里,非常不方便。我当然知道三个氧气罐以及配套的阀门、软管和齿轮有多重,不过多亏欧文先生和克莱罗克斯先生的改装,所以即便算上我们背负的额外一些东西,总负重量也不超过30磅。而那些东西中就包括另一顶10磅重的米德双人帐篷,我们把帐篷分拆开,各背一部分。

阳光照射到我们身上。我意识到我身边的米其林轮胎先生正在做手势,示意我把护目镜拉下来。她的护目镜早已经戴好了。我很不喜欢这样做,因为这种特殊的眼镜会扭曲颜色,而且,戴上这东西和那该死的氧气罩,我就感觉自己被锁进了另一个世界里,就像个身上穿戴着沉重的金属头盔和潜水服的人。不过她是对的。此时我们身处向上倾斜的石板和低矮的岩石尖峰之上,这片区域很长,周围没有一点儿雪,但在这样的海拔高度,我们还是有可能患上雪盲症。如果攀爬时间太长,光是紫外线就会令人致盲,在深色的岩石上同样如此。我和雷吉都把小型军事望远镜放在了第一层衣服沙克尔顿夹克下面。望远镜并非攀登珠峰的必要工具,却有助于我们寻找她表弟珀西瓦尔的尸体。她并没有把望远镜拿出来,而且我也没看到我右边的北壁上有任何线索,值得我掏出我的望远镜。趁我们停下来掰开巧克力放进嘴里嚼的当儿,我问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寻找了。

“山脊的两面都要找。”她嚼着巧克力气喘吁吁地说,“不过……别忘了……去年八月……我和帕桑……在登上……五号营地……的途中……仔细……找过了。当时……两边……都没有……一点儿线索。”

我差一点儿就忘了,对于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来说,前往五号营地的这段攀登线路可以算是驾轻就熟了。可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我们曾经问过理查,我们从北坳到五号营地需要多长时间,他给出了一个准确数字:五小时零十分钟,这真够有趣的。不过和所有迪肯式的事情一样,他真的检查了1922年和1924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使用氧气从四号到五号营地攀登时间的记录,从而得出了这个准确时间。

在攀登了五小时十二分钟之后,在我们上方几十码远的地方,我们终于看到了理查搭建在新五号营地上的两顶小帐篷。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肯定是在开玩笑。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营地。事实上,这里根本就算不上营地。那里是一处稍稍变宽了一点儿的山脊,在一片区域内,理查、登津?伯西亚和特比?诺盖搬来了很多岩石,搭建了两个倾斜得厉害的平台,比建在它们上面的帐篷还窄,而且这片区域只有一部分有遮挡,不会受到崩石和从高处岩脊处吹来的狂风的影响。

那两顶小米德帐篷甚至都不在同一高度上。一顶位于我们攀登线路的右方,明显倾斜,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另一顶帐篷的位置甚至更为岌岌可危,比第一顶帐篷要高出差不多30英尺,位于我们攀登线路的左边。第二顶帐篷真真正正悬浮于虚空之上,边上就是有5000英尺落差的悬崖,悬崖下就是绒布冰川主区。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这只是理查和他两个夏尔巴人开的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玩笑而已。我们根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我心想。这他妈的根本不可能。

然而我可以理解理查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对于较低的那顶帐篷而言,这道石脊是一道很棒的保护屏障,而理查他们用粗绳结成了一张网,把那顶看上去更为暴露在外的较高帐篷连接在它边上的三块砾石上。每顶帐篷的迎风面都有新的积雪,但没有一顶帐篷倒塌或被吹走。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我们就要把性命托付给这个位于石板斜坡之上、选位疯狂的营地,真真正正闭上眼睛睡觉就更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可是,透过我的厚护目镜仔细察看这道山脊和山壁,我压根儿就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地方来建营地。

雷吉转过身,坐在较低帐篷边上其中一块向下倾斜的大石板上。她把氧气阀关掉,摘下氧气罩。我也如法炮制。得不到充足的氧气,无法充分地呼吸,溺水的感受立刻袭来,恐慌感也随之浮现。好在我们克服了这种感受。

如同我之前想象过的海底潜水员一样,雷吉缓缓地解开了帐篷门上的带子,俯身朝里面看。这顶帐篷的入口面冲石壁,并没有面对陡峭的悬崖。

“睡……袋……和……这里的其他东西……都还在……理查……和那两个人……放置……的地方,”她一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边说,“乌纳炉和……梅塔燃料砖也是。可是……有很多……飘雪。落在……睡袋……里面……我们的身上可能会变湿。”

他妈的。哦,好在我们带了自己的睡袋来。此刻阳光是如此明媚,处在避风的地方,还有点儿热。我把外面一层羽绒服的拉链拉开。

“小……扫帚。”我一边说一边轻拍背包左边的一个外袋。

雷吉点点头,找回了那把小扫帚,然后她不知打哪来的力气,斜靠在帐篷上,把大部分积雪都扫了出来。她把那些睡袋从内向外翻转过来,拖到了阳光下,用石头压在上面起保护作用,以免偶尔吹来的一阵狂风把睡袋卷走。

接下来,她从里面的衣袋里拿出了一个高海拔气压表看了看。“25,250英尺。”她边说边喘粗气。这时候我意识到她正指着我们左下方的什么东西。

我花了一分钟才看清那是什么。一块冰雪覆盖的陡峭岩石上有两块已经撕烂了的绿色碎帆布。“1922年的……五号营地……”她说。

得知我们比1922年那支探险队的铁人高出200-300英尺建立营地,我不由得感觉非常满意,自信油然而生,不过这也挺傻的。

“1924年的……帐篷……在……哪儿?”我问。

雷吉耸耸肩。她以前说过,去年夏天她和帕桑爬上了1924年的五号营地,所以我猜她的确知道那个营地在哪里,不过此刻她太累了,所以没法告诉我。

一想到要冒着狂风待在这些岌岌可危的高处,我的阴囊就不禁一缩。因为曾经看过理查、诺顿和其他人的报告,所以不管我们选择哪顶帐篷过夜,我都很清楚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要怎样打发。

首先,我和雷吉得准备一小张必需品清单,这里已经有一架乌纳炉了,我们得留着它,明天到更高的营地再用,然后我们就可以钻进睡袋里,在温暖阳光笼罩的帐篷帆布下,尽情享受那份并不真实的温暖。我们太累了,根本做不了任何有建设性的事儿,所以我们就躲在各自的睡袋里,睡上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或许还可以吸几口英国的空气,借以驱赶已经在我们头盖骨里搅动的头疼,这疼痛真如同远处在东绒布冰川河谷翻涌的厚重云层一般。

接下来,我们中的一个——但愿是雷吉——使出浑身力气爬出睡袋,在此过程中她肯定会频频停下来休息,并且不断呻吟,然后爬出我们的日间帐篷,穿过十分陡峭的斜坡,找到距离我们最近的净雪。这样的地方距离这顶帐篷大约有10步远,而距离我们左上方那顶悬空于悬崖之上的帐篷只有四步远,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儿力量把两个大铝锅装满雪。

随后,我们就要轮流哼哼唧唧着一起点燃该死的烧梅塔燃料的火炉,再打开一些食品罐头和包装袋——在这样的海拔高度,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花两个小时做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或许是干肉饼,也可能是罐头牛肉(理查打包了很多这东西带来,所以他肯定很喜欢),然后“煮”一些不冷不热的茶,加大量糖和炼乳进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琢磨着,或许我可以睡上一天一夜,我们的热水瓶里还有水,够我喝到明天的,也可能到不了明天我就没命了。随便吧。

雷吉说了一句话,让我吃惊得够呛,而且吃惊二字都不足以描述我的感受了。她说:“去……六号营地……你说……怎么样?”

“今天?”我几乎是尖叫着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一面点头,一面从拉链拉开的芬奇羽绒服里面拿出了一块精致的女式手表,说:“还没到中午呢。理查说了……他们从五号营地……到六号营地……只用了……四个半小时。到不了天黑……我们就能到那里。”

有那么一刻我肯定这纯粹只是说说而已,雷吉不可能是认真的,可随后我看着她那张已被晒黑的脸,看着位于拉低的氧气罩和抬高的护目镜之间的她那双明眸,我就知道她绝对没开玩笑。

“他们是在……早晨……开始……攀登的,”我说,“而且是在休息过后才动身的。”

雷吉摇摇头,我见到她那头蓝黑色的长卷发从鹅绒帽兜下的羊毛帽里掉了出来。“在这样的高度……你不能休息。身体会……受损伤。睡……也睡不着。今晚……我们或许也能……再向上攀登……1700英尺。明天一早……开始寻找……珀西。然后下山。”

“理查和J.C.希望我们留在这里……留在……五号营地。”我勉强说出这句话。

雷吉耸耸肩。“我会给他们留个字条。”她从内袋里拿出一个小皮本和一小截铅笔。

我的老天,我心想。她来真的!

我只好使出王牌。对此她很可能无言以对。这会救了我们的命……至少我的小命会因此保住。“那里……根本没有……六号营地。”我说,努力假装出非常遗憾的语气。“我们都不知道该在哪里……搭建营地。天黑之前……我们不可能……建立起营地。无遮无掩的,我们肯定会没命的。”

“噢,这不成问题。”雷吉说。她起劲儿地写着她的字条。随后她把半干的睡袋推回倾斜的帐篷里,先给我看了看字条,然后把它放在最近一个睡袋上面,用一块石头压住。那张简短的字条(我肯定这玩意儿绝对是我们的死亡判决书)上是这样写的:中午抵达五号营地。二人皆好。决定去27,000英尺左右建立六号营地。明天会在山壁上开始搜索。雷吉。

她把帐篷门系紧,我们不住哼嗨着,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秒钟我有些头昏眼花,好悬没头朝下摔下2000多英尺,掉到北坳上,我连忙摇摆手臂,乱摆的手臂就像不会飞的鸟儿那已经退化了的翅膀。如果我真的向后摔下去,这里和我们下方的陡坡都阻止不了我下滑的趋势。我继续摇摇欲坠,东倒西歪,摇晃着手臂徒劳地寻找平衡,接下来我感觉到雷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上臂,把我的身体拉正。

我终于找到了平衡,貌似恢复了正常呼吸,这时候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第一个氧气瓶……空了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它丢掉。”她说,然后拉上了氧气罩,“或许在第二阶段……的攀登时……我们应该……少用一些氧气。更多的……留到……明天用。”

“当然。”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的氧气罩就放在我的嘴唇下方,“你说什么……都对……夫人。”

我们转过身,面对滑溜溜的黑色花岗岩石板和冰雪,那里特别陡峭,既十分凶险又难以攀登,并准备迈出我们的第一个13步。刚到下午,天气寒冷无比,阳光越拉越低,在我们上方差不多6000英尺之处,冰雪覆盖的珠峰顶峰三角岩西壁开始闪光。浪花溅沫般的雪再一次被狂风卷着,向东南方向延伸出好几英里。我开始想象着27,000英尺上狂风大作的情形,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黄色地带下方几百英尺处,而黄色地带则是最后一道有形的地标和分界线,从那里向上,便是东北山脊和那道直通顶峰的笔直——虽然这几乎有些不太可能——山脊线路。不过我只能叫停我的想象力,不然的话,我一准儿会找块砾石坐下来,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哭天抹泪。

我们迈出了第一个13步。

13

1925年5月18日,星期一

“杰克,”雷吉轻柔地说,“要是你没睡着,出来看看这个吧。”

我当然睡不着。我们的“六号营地”只是一个令人伤心的笑话罢了。一顶10磅重双杆小米德帐篷被搭在了一块极端陡峭的石板上,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我们的脚抵在帐篷向下倾斜的一端拴系的砾石上,倾斜着睡觉,好家伙,感觉就像是斜立着身体一样。在我们把帐篷搭建在山的这一面并加重帐篷的时候,好在我想着把另一块毯子系紧在那块石板的平坦表面上,如此一来,一整夜,在这个27,000英尺的异度空间中,彻骨的寒冷并没有完全从冰冷的岩石上钻进我们体内。

在黑暗之中我睡了几分钟。我还隐隐地意识到,尽管身在茧状睡袋里,可我和雷吉依旧可以说是依偎在一起,我们俩真像冬日里坐在伦敦一辆双层巴士的上层车厢里的两个乘客,挤在一起互相取暖,这辆车倾斜得严重,而且车厢里塞满了人。好在夜里的风不那么大。如果一直提心吊胆,等着在高处被风卷走,恐怕我连那片刻的半睡半醒状态都不能享有。

“好。”我说着坐了起来,痛苦不堪地穿上外面几层衣服和靴子,一整夜我都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睡袋里。对于讲卫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背包里最后一双干净的棉袜穿上。就算不顶什么用,起码能在心理上略感安慰。

我从帐篷较高的一边爬出来,真挺像向上爬出一条挂满白霜的隧道,或许更像是出生之后居然发现自己身在月球之上。

在我们这个位于27,000英尺的快乐小家的另一边,阳光的光带渐渐下沉,我意识到,一段时间以来我听到的咝咝声根本不是下雪的声音,那是乌纳炉和梅塔燃料在可怜兮兮地接连融化一小锅又一小锅雪时发出的声响。这炉子烧水的时间肯定有一会儿了,因为雷吉已经装了三暖瓶……不冷不热的东西了。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她一直穿着所有的衣物,坐在卷起来的睡袋上,靴子抵在一块石板的脊梁上,以免从这座山上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