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

十一忽低低唤了一声,竟是无限怅惘。

宋昀侧脸回眸,正与十一近在咫尺。

十一的面庞依然粗糙黑黄,不复初次见面的清美夺目,一双眼睛却似蕴了莹亮的星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宋昀连忙低下头捡红枣,轻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一捏了一颗红枣在掌中,定了定神,方道:“你在绍城居住,认识的人不少吧?”

宋昀道:“还好。我舅父素来好客,家中走动的人不少。”

十一道:“那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把这所院子给卖了?”

宋昀微愕,“卖了?”

十一叹道:“睹物思人,不如卖了干净。”

宋昀捡起最后一颗红枣,柔声道:“好,我叫人打听下,尽快替你办妥。”

不远处,韩天遥正卧于软榻之上。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扇打在他面庞,轮廓鲜明如刻,却苍白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发现窗外那些无声流转的暧.昧和温柔。

枣似曾相识(九)

宋昀吃过饭,才带了十一相赠的那一大包红枣回去。十一送到门外,约了明日相见,看他上了马,走得不见踪影,方才返身回屋,懒懒地取了酒袋喝酒。

韩天遥的午饭依然是清粥。他高大强.健,如今身体渐复,食量也渐复。而芳菲院里的用具对他而言也太过小巧了些。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碗虽然清雅润泽,盛粥却盛不了几口,十一遂让小珑儿盛了一大钵过去,由他自己摸索着慢慢舀来吃……

韩天遥却恍若未觉,安安静静地吃他的寡淡白粥,然后喝着小珑儿送来的白开水。

是的,白开水。

雁词是个雅人,此处自然有茶具。宋昀有心之人,昨晚叫人送来的菜蔬中,便有一包上好的茶叶。

小珑儿洗了茶具,十一却叫她装上白开水送给韩天遥。

小珑儿不敢言,更不敢怒。

韩天遥却平静地喝着水,听得十一回屋饮酒,方才问道:“十一,为什么卖掉这屋子?”

十一半睁醉眼斜睨着他,“你听到了?睹物思人,伤心无限啊!”

韩天遥徐徐道:“扯淡!”

“嗯?”

“雁词逝后,你在秋雁阁一住年余,把她留下的钗环首饰大半换了酒,也是因为睹物思人,伤心无限?若秋雁阁能卖,你也早就卖了吧?还有花花,可惜换不了酒……”

“喵——”

狸花猫在外应和般叫了一声,抬头看看枣树上快活蹦跳的一对黄雀,晃了晃塞满鱼的肚子,决定暂时放它们一马,继续傲慢地趴到廊下晒太阳。

是不是花浓别院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跟着十一,有鱼吃。

它是一只聪明有骨气的猫,不能再被拴着,所以还是别乱跑、别闯祸,维持住优良的猫的风度才好。

十一啧了一声,才道:“花花换不了酒,可花花要吃鱼……还有,你买药费钱,我喝酒也不便宜。我银子不够花了,卖了房子赁一处小院子住,岂不两全?”

韩天遥冷淡道:“于是,你认为,只有卖房子一条途径了?”

十一漫不经心道:“还有什么?难道卖了你?若眼没瞎,大约还能值点儿钱。”

韩天遥差点喝水都呛着。他将茶盏在桌面一磕,说道:“你怎不说卖了你更值钱?”

十一微笑,“我太贵了,没人买得起!”

她忽看向韩天遥,“何况,你有我的卖.身契?”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意地开着玩笑,韩天遥的唇角却不由抿紧。

如果是妻,有媒妁之言,有众人见证,当然卖不得;如果是贱妾,卖.身契在主人手上,主人便是再宠,地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朋友多看几眼,可能转送朋友;觉得手边紧张,亦可随手发卖……

枣似曾相识(十)

这类事情比比皆是。

十一其实就是在告诉韩天遥,她这个所谓的韩家之妾,其实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房子既是她当年买给雁词的,房契必定还在她手上,若她执意卖掉,同样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十一……”

韩天遥站起身来,刚恢复几分血色的面庞又有些苍白。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摸索着走入自己卧房,“砰”地一声,重重带上了门。

他素来沉静,哪怕遇到这样的灭门惨痛,都未曾在他们跟前露出一丝愤恨恼怒来。

但此时,他分明已经恚怒之极。

十一愕然,“哟,看来那毒不只毒瞎了眼睛,还毒坏了脑子!”

小珑儿战战兢兢道:“公子不高兴,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却一直压抑着,不肯流露半点。他像一头身受重伤的狼王,一边舔.舐伤口,一边隐忍地警戒着敌人,不料同伴也上来踩他一脚……

小珑儿形容不出那感觉。

而十一更是懒得多想。

他高不高兴,与她何干?

***

这时,院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十一眸光闪了闪,眼底有些微柔和浮动。

她笑问小珑儿,“宋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遗落在这里了?”

他们刚到此处落脚,知道的人并不多。绍城繁华富庶,也不抵山间冷清,便是有对手发现行踪,也不至于敢大白天的就掩杀过来。

这时,韩天遥那边刚刚关上的房门忽又被拉开。

韩天遥披着衣衫步出,却已神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去请他们进来!”

小珑儿一愣,忙飞奔过去开门时,正见四五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站于门外。当先那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见小珑儿,便急问道:“公子可安好?”

小珑儿有些懵,却也晓得指的必是韩天遥,忙道:“公子还好,正在内候着呢!”

数人奔进去时,十一也不觉顿住酒袋,清莹的目光散漫地在他们和韩天遥之间扫过。

算时间,这些人应该没有经过宋家,直接便找到了此处。韩天遥这两日都和他们在一处,却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暗中通知了他们。

好吧,名将之后,到底不凡。她似乎因着他近日的狼狈,有些看轻他了。

领头之人显然就是闻彦。

他带人上前行礼之时,喉间已然哽咽,“公子,我等来晚了!”

韩天遥坐于榻上,眉目平静,缓缓道:“不晚!不晚!一切,刚刚开始!”

哪里传来一声闷雷的隆隆声,低却沉,惊出了谁的一身冷汗。

***

闻彦之意,要即刻请韩天遥去闻府,到时婢仆众多,延医配药也方便。

韩天遥便问向十一她们,“你们认为呢?”

十一淡淡道:“人多事多,我当不惯客人,就留在这里吧!”

枣似曾相识(十一)

小珑儿本来正留恋地看着自己好容易收拾出来的小院,做好去闻府的准备了,闻言不由叫起来,“可……可十一夫人,你得给公子治眼睛啊!”

十一道:“还有四贴药,和昨天一样内服外敷就行了,很简单的。但我的药不传之秘,可不许拿走。小珑儿,你叫人每日一次过来拿煎过的药和磨好的药粉,自己动手为公子敷上药粉就行。”

小珑儿想起昨日敷药情形,浑身汗毛惊得根根立起,忙摆手叫道:“不……不行!”

她慌忙向韩天遥道:“公子,不然……不然我们等你复明后再搬过去好不好?”

“这……”

闻彦打量着站了七八个人便显得逼仄的屋子,显然不认为这里真的适合韩天遥居住,——哪怕只是暂住。

不过,韩天遥显然很看重这两名女子的意见。可小珑儿玲珑娇俏,到底年幼了些;另一位蓬头粗服,容色平平,当真会是十一夫人?

韩天遥静默片刻,却明明白白地答道:“既然如此,便在此处再住几日吧!”

***

闻彦与韩天遥商议半日才离去,临行留下两名侍从在这边守卫照应。小珑儿四处一张望,忙让他们先到厢房住下。

好在他们不像十一那般惫懒,可以自己动手收拾屋子、铺设被褥,顺带替小珑儿劈柴烧火、打扫庭院,倒让小珑儿省心不少。

而十一喝了半袋酒,没等闻彦等人离去便顾自回屋睡去了。

她病后也未曾好好调养,仗着身负武艺,连药都不肯吃,还得烦心韩天遥的伤情,身体便比原来亏虚不少。如今见韩的援兵已至,自然放心一觉睡到晚上,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替韩天遥换药好时机,——算来午间便可以换药了,可惜那时候宋昀尚在。

宋昀,那个和宋与询气质相类、眉眼相似的少年……

十一胸口闷闷地疼,热意和酸意交错着冲上来,眼底竟又微微地湿.润。

她在黑暗中摸索酒袋时,小珑儿又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敲门。

十一开门问时,众人都已吃过晚饭,韩天遥也照旧吃了两碗清粥,然后便坐于正堂里静静等着。

虽然服药敷药,似乎没什么操作难度,可便是借小珑儿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动韩天遥那双肿.胀得可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