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钧乃天子之剑,古时越王兵败被俘,数年卧薪尝胆,一举收复故国,用的正是这把纯钧宝剑。朝颜,把它送给你未来的夫婿吧!配得起这把剑的人,才配做你的夫婿!”

朝颜不知道宋与询配不配得起这把剑,但她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宋与询,完全不懂武艺、还时常不满她小小年纪妄言国事的宋与询。

安葬郦清江后,朝颜便将宝剑送给了宋与询,并将师父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宋与询握着纯钧剑,向来安静的眸光似燎了火,跳跃了许久,将他的朝颜妹妹抱在了怀中。

他道:“你放心……”

朝颜不知该不该放心,但宋与询的怀抱里,她似乎很安心。

虽长年随郦清江在京外居住,但她一直知道,帝后和太子是她的亲人,杭都是她的故乡,皇宫则是她的家。

在这里和宋与询相守一生一世,想着就是件极美好的事。

那夜的月光也很好,平静下来的宋与询面庞像浮着虚幻梦影的美好玉雕,也如月光般安谧地流泻到朝颜的瞳人里。朝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美好,一遍又一遍。

宋与询眼睛也只有她,只有她星光般璀璨明灿的双眸,一低头便亲住她。

很多很多年后,朝颜都记得那天地颠倒变幻,只余了两人在温柔月光里紧紧相依相偎的情状。

那时她的心思懵懂却简单。

直觉地拥住那个她愿意靠近的人,就对了。

后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跟他越来越疏离,甚至越来越不待见他?

有边将保护自北方逃亡来的流民,魏帝遣使指责,施铭远遂建议将边将捆了交由魏人处置,大臣甄德秀、洪子逵等强烈反对,朝颜和当时的晋王世子宋与泓更是再三向楚帝进言,不可寒却边将之心,“保家卫国反而丧命,日后谁敢保我大楚江山?”

云皇后却极不高兴,责怪朝颜等不识大体,“好容易天下太平,岂可因一人而失了边疆安宁?”

朝颜遂求助宋与询,宋与询应下,却于第二日告病,同时递上奏疏,认为目前大楚国力兵力均不宜与魏人开战,建议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的后果,是楚帝终于决定斩了边将,向魏国卑辞求恕,以求两国交好永继……

朝颜又惊又怒,前去责问宋与询,宋与询沉默片刻,劝朝颜以大局为重,先考虑国力和百姓安泰要紧。

朝颜差点没气哭,责问道:“一群文官把持朝政,没事就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天天说什么休战为重、保养民力,说什么馈粮不丰、形势不固,有银帛进贡靺鞨人,有银帛筑名园、开华筵,有银帛封赏从上到下那许多无所事事的闲官,却没银帛修城池、设堡垒?长此以往,国力消耗于内,几时能一雪国耻家恨?”

她所指的正是徽景之变。

那场惊天变故里,中京被占,楚怀宗和三千宗亲尽数被掳,最后怀宗囚死异域,曾经金尊玉贵的妃嫔公主们一路被蛮兵**凌辱,押到北地后或被发落在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或被赏给功臣宗亲玩弄,大多在无尽的屈辱里悲惨死去。

宋与询无言以对,许久才答她:“朝颜,此事……待我从长计议,可好?”

他是太子,他早晚还会是楚国的君主,楚国的未来往何处走,的确会由他来掌控。

朝颜没有争执,忍泪而出,找宋与泓一起喝酒,在一处酒坊喝得大醉,最后还是尹如薇带人将他们找了回去。

那时,尹如薇尚是朝颜的好友,也是和宋与泓一起长大的表姐妹。

她很为两人的不开窍气恼,叹道:“我说你们两个,也不细想想询哥哥当年是怎样成为太子的!斩边将的头算什么!当年他舅舅可是连当朝丞相的脑袋都槌开了,生生地送到魏人手中呢!”

朝颜醉得昏沉,一时还未想到,宋与泓却记起来了,“他舅舅……殿前都指挥史夏震?你指柳相的事?”

尹如薇叹道:“对!当年皇上所出的八位皇子全都早夭,眼看年近四旬,决定在近支皇亲中择子弟养于膝下,为何后来单单择了询哥哥?他父亲永安郡王当年和施相走得极近,舅舅夏震更是施相亲信,施相又得皇后娘娘宠信。夏震替皇后解决了柳翰舟,自然而然也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之人,择皇子时自然会优先选择询哥哥。”

“你们也不想想,询哥哥因这缘故才被择为皇子,继而成为太子,现在你们让他站出来反对此事,不是让他打皇后的脸吗?”

柳翰舟的事,朝颜早已听过。

柳翰舟的妹妹就是柳皇后,楚帝的元配夫人。

柳翰舟力保楚帝登基后,柳翰舟备受重用,出任丞相,平章军国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朝事尽出相府。

眼见魏国内讧连连,魏帝昏庸无能,柳翰舟遂建议楚帝趁机报仇雪耻,力图收复中原。

不久柳皇后病逝,云妃和曹妃争夺中宫之位,柳翰舟察觉云妃并非甘于蛰伏之人,曾建议楚帝册曹妃为后,但最后云妃还是在郦清江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赢得了中宫之位。

云皇后与柳翰舟的嫌隙由此而起,但雄心壮志的柳翰舟全力预备北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翰舟想挥师北下、恢复故疆,可惜先前便泄了风声,让魏人有了准备,后来更有大将叛变投敌,乃致楚军先胜后败,魏兵遂由守转攻,分九路南侵,先后占领真州、扬州等地。

败讯传来,朝中哗然,施铭远等主和大臣趁机攻击柳翰舟,甚至密奏楚帝,请求诛柳翰舟以安邦国。楚帝依旧宠信柳翰舟,却抵不住身边云皇后等人一再进言,遂派人议和。

魏人明知柳翰舟一意主战,提出先斩主谋,函首来献,再谈议和之事。

柳翰舟捐出自己家产,联络各处将领,还要再议用兵之时,云皇后秘密联络施铭远,安排夏震等武官伏击柳翰舟,并在屏山园中将其矫旨槌杀。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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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施相之前,有个柳相。明天见!

憾酩酊韶华(一)

柳翰舟的部属和家眷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还是下人悄悄将他殓葬。

议和之时,魏人再次索要柳翰舟的首级。

于是,那个满腔热血想要收复故土的大楚丞相,在不明不白遇害后,又被他的同僚掘坟破棺,割下头颅,驰交魏国俨。

他的首级被悬竿示众,被他所憎恶的靺鞨人围观唾弃,最后作为战利品收藏于府库,至今身首异处…稔…

即便施铭远一党的人,也很少会提起这件令他们得掌大权的丑事。

纵然史官一枝妙笔努力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已死之人,朝颜都能嗅出整件事从头到尾充斥的丑恶和血腥。

而宋与询,竟是踩着这些丑恶和血腥成为了太子……

醉后从不会呕吐的朝颜,那夜吐到腹部抽疼,仿佛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难受得泪流满面,把宋与泓惊吓得酒都醒了……

***

从恋慕到憎恶,仿佛只需要那么一刻。

很短很短的一刻。

原先对他有多恋慕,那一刻后就对他有多憎恶。

连朝颜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严重的洁癖。

她可以容忍母后狠毒骄傲,可以容忍父皇懦弱退缩,可以容忍施铭远跋扈专权,独不能容忍宋与询踏着肮脏走向高位,更不能容忍宋与询亲手将那肮脏延续。

宋与询病了两天重新出现在朝颜面前时,朝颜也病了两日酒,刚刚恢复过来。

她像从前一样跟宋与询打招呼,笑容如桃花乍展,妍媚无双,夺尽春.色。

但宋与询只在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神色就变了。

明亮笑容的背后,那双清莹眼眸淡漠疏离,甚至有隐隐的嫌恶。

没错,就是嫌恶。

那个虽骄傲却一直用敬慕的目光追随他的少女,正嫌恶地从他面庞扫过。

他自小便那般的敏锐细致,几乎立刻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而且立刻开始着手弥补。

很快,夏震状若无意地遇到朝颜,状若无意地提到宋与询,然后清楚明白地告诉朝颜,太子那封要求斩杀边将、息事宁人的奏折,乃是他去探望外甥时在东宫起草,并瞒着太子盖了印鉴,其实太子全不知晓。

可朝颜那时去找宋与询时,他并未否认。即便奏折是伪,至少也和他本意相差不远。

宋与询知她雅好音律,特地改编了郦清江的一支曲子,在一个梅雪争春的日子弹奏出来请妹妹品鉴。

朝颜听是听完了,宋与询给她的曲谱也收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这曲子叫醉生梦死?倒是适合给这满朝文武听。国耻家恨,半壁江山,若非醉生梦死,如何能忍?”

宋与询由她嘲讽,搭于琴身的素袖在月光轻颤,许久才镇定下来,继续道:“此曲若能配以太古遗音琴,应可天衣无缝。”

朝颜便道:“那你何不去把太古遗音琴要来弹奏?”

太古遗音琴一直保存在云皇后宫里,乃是当年楚帝在云皇后微贱时所赐。

确切的说,那把琴是楚帝跟云皇后的定情信物。

朝颜觊觎过许久,但考虑到太古遗音对帝后的特殊意义,到底不敢张口去要。

宋与询虽是太子,到底并非亲生,同样诸多顾忌,自然也不便去要。

但他被朝颜冷落得久了,闻言反而黑眸一亮,“朝颜,你喜欢?”

朝颜漫不经心道:“喜欢。”

转身离开东宫时,宋与泓已冒着雪在宫门外候着,还顺手将自己的衣袍解了,披到她身上。

宋与泓问:“方才好像听到了琴声。你跟与询哥哥弹琴了?”

朝颜道:“没,只听他弹了一曲。靡靡之音,没什么好听的。走,咱们喝酒去!”

“啊,又喝酒?”

“去不去?”

“去!这么冷的天,喝点酒正好暖暖身子!”

宋与泓将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呵了两下热气,握在手中拉起她便跑。

朝颜心情便好了许多,笑着跟他一起奔跑,说道:“咱们快走,快走!”

恍惚见到东宫门口有人影晃动,她笑意不减,眼睛余光瞥了一眼,才发现竟然是宋与询。

她明明顾自走了,再不知宋与询是几时跟出来的。

他望着他们,望着他们交握的双手,面色竟如月色般苍白。

寒风萧索,有朱砂梅瓣瓣跌落,点点胭脂红在雪地无望地飘泊,打到了他的身上。

朝颜脚下并未有丝毫停顿。

如此软弱柔懦的大楚储君,如何能振兴大楚,收复中原?

多看一眼,不过多一分失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