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澜的手顿了顿,“那就男孩吧,无所谓。”

他仔细的修冰雕的额角,突然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克莱站在门外,声音里竟然有一点慌张:“不好了,有人正往树海里推进,一路上杀了很多魔族,已经进入到树海的中间地带了!”

藤熠漫不经心的问:“谁?”

“是那天蚩国的那个将军,他说,他要把杜澜带回去!”

藤熠回头去看杜澜。杜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手上轻微一抖,冰雕的额角上留下了浅浅一道痕。

藤熠笑起来:“这小子挺有勇气的嘛。”

他在空中拼了一个咒语诀,半空中悬浮出一个画面,是树海外围的景象。遥遥的就只见一些低矮的树被连根炸飞,很快靳辰的身影从魔族的包围中冲出来,战马长啸戎装染血,十三支黄金箭割裂空气,刹那间冲上天穹,一时之间恍若星辰。

杜澜的脸在黑暗中冷淡没有情绪。他只看了一眼,随即低头就着冰雕额角的伤痕雕了一朵小小的花。

藤熠漫不经心的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感觉这个人类太势不可挡了,他随意的吩咐:“克莱,你去杀了他吧。”

克莱领命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眼前风声一闪,杜澜出现在身侧,还带着肉体碎屑的刀片闪电般一划,要不是克莱喉咙上有厚实的防护,这时候他已经倒下去了。

克莱侧身让过,一拳打过去。它实在是低估了杜澜的实力,这一拳还没有完全挥出去就在半路上被截下了,杜澜一手五指噗的一声插入它胸口的肉里,还没有来得及触及心脏,藤熠一把抓住了杜澜的手腕,喀嚓一声拧断了骨头。

杜澜无声的半跪在地,手腕上支楞出来的断骨刺穿皮肤。

藤熠刚弯下腰,突然杜澜一刀反刺过来,他一时躲闪不及,硬生生被刺穿了肩膀。杜澜十几年不离身的神兵短刀,整个没过了他的骨头,从后肩胛上刺穿出来。

连杜澜自己都愣住了,他伸手一拔,鲜血喷涌而出,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滴落在了他偏过的侧脸上。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孩子。”藤熠用大拇指腹轻轻抹去杜澜侧脸上的血迹,仿佛慨叹着什么一样。

“不要杀那个人类,他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这人一路杀到这里,你觉得他还是那个傻不拉叽的愣头青么?他已经有能力对树海产生威胁了!”

藤熠刚要起身离去,杜澜一把抓住他,眼神里竟然满是悲伤:“父亲大人……”

那悲伤太过明显太过真切,杜澜从小在藤熠身边长大,从来都冷淡残忍寡言少语,藤熠从来没有看到这个孩子这么绝望这么悲哀的样子。

这样漂亮的脸,这样真实的哀求,就算是平时都很难让人拒绝,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候。

藤熠蹲下身,平视着杜澜:“那个人我今天可以放他一马,但是没有下次了,可以吗?”

杜澜点点头。

“去吧。”

杜澜向他深深的俯下身,然后站起身走出了殿堂的大门。

克莱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低声问:“真的不要杀那个人吗?

“算了,”藤熠说,“那小子竟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找他,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杜澜奔出宫殿的大门,失去了藤熠设下的保护结界,树海里剧毒的瘴气开始污浊他的心肺。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能跑得这样快过,茂密的灌木丛和脚下缠绕在一起的树根都飞快的远去,渐渐的他的双脚脱离了地面,华美而丰厚的羽翼从身后伸展而出,带着他升上了天空。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参天巨木,咒语带来的爆炸声渐渐出现在前边。杜澜俯冲下去,只见靳辰在一片空地边举起巨弓,黄金箭刹那间贯穿了三个魔族的身体。

一个魔族冲到靳辰身后正要一掌拍下来,杜澜一把抓住了那个魔族,抬手把它扔到了几十丈开外。它撞翻了十几棵树,轰隆隆一阵巨响就像是地震了一样。

还有源源不断的魔族原本围在靳辰周围,一看魔化的杜澜现身,都畏首畏尾的踟蹰不前。杜澜对它们厉声道:“都给我滚!”

一些胆小的魔族落荒而逃,胆大的还跃跃欲试,杜澜伸手隔空一砍,砍翻了前边的好几个,剩下的都连滚带爬的跑了。

因为长途奔袭而格外疲惫不堪的杜澜喘息着,慢慢回过头来看着靳辰。

这是他第一次以完全魔化的姿态站在靳辰面前,靳辰呆呆的望着他,他的脸被混合遮挡法术挡住了,看上去就像是雾气,但是从身体裸露在外的部位上可以清楚的看见苍白冰凉的皮肤。从背后延伸出黑色的羽翼,虽然收拢着,但是厚度相当惊人,估计全展开的时候会相当的丰厚。因为羽翼生出后撕裂开来的黑色长袍破碎的挂在身上,全靠腰间束着的银带才不至于完全扯破。光裸出来的肩膀、脊背和小腿苍白得让人绝望,在黑袍的映衬下更显得不正常。

他的气息和人类完全不同。正常的人类是有呼吸心跳和脉搏的,人类的身体散发出温暖的生命力,但是杜澜魔化后全身萦绕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看清楚了吗?我是个混血,我偏魔族,即使有着人类的外表那也只是暂时的而已。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才是我真正的摸样,你是不是觉得挺恐怖的?”

杜澜逼近了一步,遥遥指着身后繁密的树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魔族都怕我吗?因为我是藤熠的孩子,是藤熠最喜欢最看重,唯一被他带在身边长大的孩子。这里的每一个魔族都见过我,它们怕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杀人如麻,知道我比它们还要残忍还要冷血!它们都觉得我比它们更像个魔鬼!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根本不需要你来带我回去,我不是回不去,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现在你搞清楚情况了吧?”

靳辰已经在马上奔波了十天十夜,他一路从树海的最外围杀进来,魔族的血已经凝固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干涸的和新鲜的,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就像刚刚冲出厮杀的战士一样。

他这才感觉到疲惫。他绝望的看着杜澜,甚至连手上的弓都拿不住,沉重得让人难以想象。

杜澜看见靳辰的眼神,刹那间竟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想。魔化后的自己竟然还有眼泪,还有心跳。那个心脏的部位传来如此鲜明的疼痛,简直撕心裂肺。

靳辰终于摔倒在地。他扔开黄金弓箭,跪倒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缓慢的向杜澜移动。

杜澜想躲开,其实他也很轻易就能躲开,只要羽翼一开,刹那间就能把他带上万丈高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体全都僵硬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辰慢慢的向自己膝行而来,连动一下小手指的力量都没有。

靳辰跪倒在他身前,带血的手慢慢抬起来,紧紧的抓住了他冰凉的手。

这个男人已经这么疲惫了,却还这么紧这么拼命的抓着他,沙哑的问:“杜澜,那天在山洞里的天堂之地,……到底是不是你?”

第18章分娩

穿过黑森林的风,夹杂着战士的铁和血的味道,从灌木丛和河流边掠过,向着地平线呼啸远去。

“告诉我吧……”靳辰紧紧的攥着他的手,鲜血从开裂的虎口和指缝间蜿蜒而下,渐渐的洇进他们两只手之间相贴的细小的缝隙里,“……杜澜,让我带你回去吧……”

杜澜闭上眼睛,神情冷淡没有情绪:“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靳辰,你想听什么答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靳辰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好像整个人都静止了一样。

“如果我说是,是不是今天你就必须拼了命把我弄走?如果我说不是,是不是你就可以丢下我不管了?”

杜澜俯下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靳辰,有时候其实我很看不起人类。这样脆弱不堪一击的生物,个人的力量渺小无依,依靠着暴力的国家机器才能存活,人和人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争夺力量,国家和国家之间争夺资源,发动战争,同族的人类之间互相伤害甚至是残杀……靳辰,你就是这样的种族的一员。”

他轻轻的挣脱了那只手,转过身去。风拂起他鬓边的头发,刹那间拂到了靳辰的脸上。

“我不能跟你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我是个异类,你会变得和别的人类一样,仇视我,害怕我,进而伤害我……”

杜澜轻轻的按住自己柔软的腹部,声音低低的,几乎要散落到风中去,“……我现在不想承受任何的伤害……”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顿在原地。靳辰一步冲上前紧紧的从身后抱住他,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得这么近,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嫌隙。

“我说过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人,我没有办法看到你往这个森林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你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在青国做好一个人,你忍心前功尽弃吗?杜澜,你想放弃我们,甘愿当一个魔族吗?”

靳辰用力收紧手臂,他甚至可以听见杜澜肋骨间传来被禁锢的咔咔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松手。

一松手这个人就走了,虽然说起来他们之间也没有那样深的羁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这个人不在了,他会觉得很难受……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杜澜头也不回的问:“我是人还是魔,跟你有什么关系?”

靳辰呆在了那里。

“让我来仁慈的让你死心吧,”杜澜轻轻的道,“——那天在天堂之地的,不是我。”

那天的记忆仿佛隔了一层纱,看不清真相。那些喘息和体温的热度,都仿佛是梦境一场,让人在沉溺过后醒来,一切都遥遥远去,触之不及。

大殿沉重的门开了一道缝隙,惨淡的光线从身后射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长长一道身影。

藤熠坐在高大的窗前,合上书,向他毫不在意的微笑:“回来啦?”

那身影直直的僵立着,纹丝不动。

“啧啧,看你那一脸沮丧的表情,难道是被那个人类小子甩了不成?”

“……没有。”

“那你是甩了人家?”

“不是。”

藤熠走过来,把冰刀塞到他手里,“呐,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过去继续玩你的冰雕吧。”

刷的一道雪亮的光在黑暗中闪过,紧接着血光溅起,白骨在伤口绽裂的地方森然狰狞着暴露出来。杜澜头都没有偏一下,一只手紧紧的握着那把冰刀,刀刃上留下的血流到他的手上,然后顺着手臂滴到了冰雕娃娃的唇角。

藤熠满不在乎的舔舐半只被砍掉了的手,靠在杜澜耳边低沉的微笑:“——看看这个孩子,血的颜色多么鲜艳多么配她……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啊,她会很感谢你的。”

杜澜猛地举起那个冰雕,在即将狠狠砸到地面上的时候被藤熠一把阻止了下来。成年的强大魔族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杜澜接下来的举动,那只被砍裂了的手抓住杜澜的手腕,甚至连一点吃力的表情也没有,“呐呐,这么冲动可不好,这毕竟是你亲生孩子的躯体哦。对亲生孩子做出这样残暴的事可是只有魔族才会的,你也觉得自己是个魔物么?”

杜澜扭曲着显出一点笑意:“多谢提醒,父亲大人。”

藤熠悠然自得的走了出去。

雨季提前到来了。空气中布满咸湿的气味,植物绿的发油,很多动物开始迁徙,迎接树海即将到来的暴雨。

杜澜完成了冰雕的最后一刀。窗外阴云沉沉的压了下来,就快要下雨了。

“他竟然没有走,”藤熠站在窗前,望向宫殿大门之外的台阶上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类身影,“你那个人类小子倒是挺痴情的,竟然还在这里等你。”

杜澜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啊了一声。

“很快猛犸会从这里经过,它们会迁徙到树海的另一端去。沿途它们会补充食物和热量,这个人类也许会成为它们新鲜可口的饭后小点……对人类而言这也许是一场惨剧,但是对你未出世的孩子而言也许是一件幸事。”藤熠笑着,“失去了人类父亲的孩子,全心全意的依靠着你一个人,想必会比较符合你心目中的家庭观吧。”

杜澜站起身:“您错了。在孩子的灵体分离之前见到鲜血,这个并不吉利。”

他撑起一把伞,走出大殿的门。

……我亲自教育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别扭和不诚实呢……藤熠望着杜澜走出去的颀长背影,默默的想着。

从那一天开始起,靳辰已经在树海的宫殿之前坐了三天三夜。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愿意走。这里的环境非常恶劣,黑夜是刺骨的寒冷,无数魔物窥视在阴暗的草丛里,它们一边咀嚼着新鲜的碎骨,一边用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坐在魔王宫殿门口的人类。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用尖锐的爪子撕裂靳辰的身体。所以靳辰始终拿着黄金弓箭,看到有魔物扑过来,就迎头把它们射死在一边。

有时他也会吃可食用的魔族植物,很难吃,粗糙并且酸涩,有浓郁的异界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杜澜以前吃过的东西。

没有哪个人类愿意呆在这片深邃的黑暗里,但是,这座台阶是他所能到达的、最接近杜澜的地方。

“人类,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靳辰回过头,一个巨大的、全身灰白长有膜翼的魔族走过来,声音沉闷低哑仿佛天边的滚雷。

“……杜澜在哪里?”

“他快要分裂灵体了,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出来,你回去吧。”

靳辰想站起来,但是他已经坐得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想见他,能不能把他带出来见我一面?”

克林上下打量了靳辰一圈。按魔族的眼光看来靳辰是个相当普通的人类,只是个人类罢了,它不理解为什么强大的杜澜会陪伴在这样的一个人类身边而不是吃了他。

“……我做不到,如果我强行要求杜澜出来的话,他会杀了我的,你知道,他杀过很多魔族,这一个和那一个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克林弯下腰,这样它浑浊的眼睛可以直视靳辰,“——人类,杜澜爱你,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把他叫出来呢?他会听你的话的。”

靳辰呆在原地:“你说什么?杜澜爱谁?”

“他爱你。不然他为什么要为你分裂灵体呢?”

克林的简单思维里,为他分裂灵体就等同于为他产下后代。这个后代是藤熠的生存试验的试验品,但是克林直接把它理解为了靳辰的孩子。

靳辰不知道什么是分裂灵体,他沉浸在“杜澜爱你”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中,刹那间手足无措,“你,你怎么知道……他……他爱我?”

克林真正的疑惑了:“你们人类,都这样无法看清事实的吗?”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用两根手指把克林整个提起来,然后重重的扔到了一边。

魔族巨大的身体摔倒在泥土上,溅起了蓬的一片灰尘。杜澜一手撑着伞,冷漠的居高临下俯视着克林:“如果你再多停留一秒钟的话,我就杀了你。”

克林猛地撑开膜翼升到了几丈以外。

杜澜低下头,站在靳辰面前。伞下一半的位置遮着靳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哗哗的打在泥土、台阶和伞面上,发出沉闷的敲打声。

杜澜挑起眉毛:“被一个半人半魔的混血爱上的感觉如何?”

靳辰张了张口,半晌问:“这就是你不愿意跟我回去的原因?”

杜澜一言不发。

“……你觉得我会嫌弃你?你觉得我也会跟那些人一样觉得你是异类吗?”

杜澜转身就走,靳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别走!别再回去了!只要你回来,我……我也喜欢你,跟我回人族去吧!”

他其实并不能理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那种喜欢非常的暧昧,被小心翼翼的隐藏在“不可以、不能这么做”的理智之下,显得格外禁忌而甜美。

他只有一个清楚的感觉,就是他不希望杜澜从此变为魔族,他希望和杜澜一起当人,成为亲密的朋友。

更深层的亲密关系他没有想过,即使想到,也会条件反射性的立刻掐断这不该有的念头。

脚下的台阶在雨水中格外的滑,杜澜没提防脚下一拧,扑倒在地面上,连带着靳辰一起摔下了台阶。靳辰紧紧抱着他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但是碰撞仍然使杜澜的灵体发生了不可避免的震荡。

“……啊!”杜澜痛苦的呻吟着,拼命推开靳辰,“不……不好了,放开我……”

靳辰手足无措的看着痛苦的蜷缩在地的杜澜:“你怎么了?”

“啊……灵体……灵体要分裂了……”

“什么灵体?你怎么了?杜澜!杜澜!”

杜澜紧紧的把自己蜷缩起来,靠近心脏的位置上血管不正常的紧缩,整个思维开始混乱。灵体的分娩不像肉体,胎儿会直接从封印中挣裂脱出,带走母体的大量营养来维持自己。

藤熠给杜澜设立了这样一个封印,在孕育期间保证胎儿灵体不会从母体里脱出,起到一个类似于子宫的作用。在分娩的时候,胎儿灵体会从封印里挣扎出来,同时也会造成母体的剧烈痛苦。

杜澜在地面上挣扎着,十指深深的插入地面,剜出湿润的泥土。他脸色发白,延伸整个背部的封印开始从皮肤下显出,很快无形无色的胎儿灵体就会飘飘渺渺、就像一缕青烟一样飞升出来。

杜澜紧紧抓着靳辰的手,指甲掐进了手掌里的肉。靳辰恍若不觉,他托着杜澜的头,用力的亲吻他布满了冷汗的额角。

“坚持住,坚持住……千万不要死在这里,我还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