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宫!

便是坊间俗称的冷宫,孙氏倒抽一口冷气,喃喃道:“便是欧阳氏于御前愤然与陛下争执,也不过贬为美人!她…唐家阿姐…她被牧氏那样打上门去羞辱,陛下居然…居然反而夺了她的位份,打进冷宫?!”

孙氏近侍都知道她和唐氏感情深厚,非同寻常,何况唐氏平常待她们也是极好的,这会都不禁泪如泉涌,又劝着孙氏:“娘娘,如今非常时刻,咱们不宜把事情闹得太大,只等到出头那一日,届时娘娘大可以也打上长锦宫去,为凝晖娘娘出了这一口恶气!何况凝晖娘娘在思过宫,到底也是在宫里,娘娘大可以照拂,求娘娘莫要因此动怒伤了身子…娘娘,容奴婢说句实话,这宫里头,娘娘唯一可信的也只有凝晖娘娘,何光训到底不是可靠的,不说她背叛过太后,就说这回小何美人的事情何尝不是她为了她妹妹说出来的?娘娘请想,如今这时候娘娘若是倒了下来,岂不是只剩了何光训主持局面?”

居氏一声声的劝说着,又暗使眼色,命人把新泰公主抱了来,叫新泰公主为孙氏擦着一串串滚下来的泪珠,新泰公主懵懵懂懂,又觉得母妃抱着自己渐渐用力,感觉疼痛,亦哭了起来,孙氏见自己激愤之下反而弄疼了女儿,心头又是后悔又是更添了一份仇恨,她勉强哄住了新泰,抱着她对居氏一字字道:“为了新泰也为了唐家阿姐,这一回本宫忍了,但绝对没有下一回!你亲自带人去思过宫为唐家阿姐打点住处,决计不能叫她过的比神仙殿里差!告诉她本宫迟早有一天会为她讨还今日的羞辱!加倍!”

“娘娘请放心,奴婢这就去预备!”居氏晓得孙氏这会忽然改了对唐氏的称呼意味着什么,论起来这里的人伺候孙氏也不过是从孙氏富贵之后的事情,可唐氏却是孙氏的同村人,那是打小就结识的情分不说,两个人还是一起进宫的,孙氏娘家人都没了,除了姬深和新泰公主,这世上最亲近的,就是唐氏。

更不说这些年来唐氏到底替孙氏做过多少事!

她郑重的行了礼,才出去没多久,外头又有人来禀告,匆匆道:“娘娘,晚玉趁夜过来,说是凝晖娘娘使她来传信!”

虽然圣旨已经废了唐氏,可这会孙氏身边的人都没敢改口,孙氏闻言,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咽着说了句:“本宫无能,对不住她…”却又猛然醒悟了过来,顿时感到一丝不祥,“为何是晚玉?本宫记得她不过是神仙殿上的二等宫女!逗字辈的大宫女哪里去了?”

旁边宛芹宽慰道:“娘娘别急,奴婢想着许是因为凝晖娘娘如今…如今忙着,那些都是娘娘近身得力的人,所以不得空,才叫了这晚玉来传信…娘娘不如先叫人进来问问,想来如今神仙殿的人去留也是被人盯着的。”

“叫她进来。”孙氏抿了抿嘴,却是无端的感觉到了一丝心神不宁。

不多时,一身绀青宫装、挽着盘桓髻,虽然上了许多脂粉却还是可以看出面颊上的指印的晚玉快步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不过尺宽的锦盒,见到孙氏,不由跪了下去,呜咽道:“右昭仪,娘娘…不对…娘子她方才趁着收拾东西乱忙的光景,叫逗烟姐姐托着奴婢翻.墙出来,趁着夜色过来,说这里头的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娘娘手里!”

孙氏听她改口称唐氏为娘子,这是坊间下仆称女主人的叫法,心头就是一凉,勉强道:“你拿过来。”

晚玉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将那锦盒高高举起,递到了孙氏手中。

孙氏接过,心头的不祥之感却更重,她摩挲着锦盒许久竟不能开,最后还是坐在她膝上的新泰公主好奇,抬手揭开——却见尺宽的锦盒里,却只有一个约莫新泰公主手掌大小的香囊!

这香囊已经十分敝旧,连用料也只是寻常的粗布,甚至褪色已久,针脚却是极为细致,里头香气早已消散——望见这香囊,新泰公主用惯了好东西,自然看不上眼,正无趣的移开视线,却觉得一滴极热的泪滴落在自己颊上,她吃惊的仰起脸,便见孙氏低着头,全然没了右昭仪的嚣张与对牧氏的怨毒,眼中面上,俱是浓郁得化也化不开的——悲伤!

孙氏颤抖着手,几乎是一点、一点,费尽所有力气,才打开了这只粗陋的香囊,香囊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纸片,是个极为粗糙、坊间几文钱就能买到的平安符。

因着时间已远,这平安符上朱砂的痕迹都脱落了许多。

看到这张符,孙氏只觉脑中一晕!若非宛芹在旁扶得快,差点摔着了新泰公主,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叫新泰继续坐在自己膝上,勉力道:“璎珞你且回去寻杨女史…”跟着又是眼前一黑!

祈年殿里众侍顿时乱成一团,只是孙氏紧紧攥着宛芹的手,晕了不过片刻又醒了过来,她眼前还是一片模糊,耳朵里也嗡嗡嗡的直响,听不清楚周围说什么,只抓着宛芹艰难的吩咐:“叫…叫居氏回来罢…”她仿佛叹息似的道,“阿姐她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太宁七年十一月初九,原本的凝晖唐氏因被宣徽牧碧微指责故意歪曲先昭训姜氏之死、意图离间牧碧微与西平公主母女之情闯宫大闹、并迫唐氏跪于碎瓷中赔罪后,又迎来了姬深一道废位的圣旨,唐氏在命晚玉送走锦盒后,支开所有宫人,于神仙殿一间偏僻的屋子中以金簪刺喉,自尽而亡,死时,殿外飞雪侵城,殿内兵荒马乱,凄凄一片。

唐氏倒毙于血泊中,特意换的一件霜色无绣玄缘宽袖外袍被血生生染作了殷红,神态却是出奇的安详。

这死讯在除了祈年殿外的地方并没有引起什么震动,和颐殿里高太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华罗殿中左昭仪曲氏眉头不皱的吩咐凌贤人去宣室殿询问姬深——宣室殿里,被从歌舞醇酒中打扰的姬深大为不耐烦,又见怀里小龚氏嘟着个嘴斜睨着自己,对凌贤人轻描淡写的道:“既然圣旨已下她才死,就按庶人之礼葬了就是,母后命幼菽理宫务,怎么什么小事也要朕来处置?”

他很不高兴。

孙氏在祈年殿里拉着一个老妇的手嚎啕痛哭:“陛下他这是怨怼阿姐死了都不叫他安生呢!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阿姐好歹伺候过他四年,殷勤有加啊!嬷嬷,你说怎么会这样?”

老妇抚着她的乌发,却是沉默不语。

“当初阿姐原本是不想留在宫里的!”孙氏紧紧抓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每个字说出来却仿佛冰一样的寒冷锋利,她愣愣的盯着老妇的裙摆,“那时候我才被陛下觑中…没名没份的侍奉了他…四周的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她们说太后已经在给陛下择名门淑女为皇后,我不过一介贫门之女,还在宫中为奴,能得个美人之类的名份就不错了,我还生得这样好,将来别说皇后容不下,就是名门出身的妃子们也是容不下的…

“我心里害怕极了,没人商议,只有阿姐安慰我,所以我听人说,像我这样没根没基只有一副好容貌的女郎想在宫里出头,靠单打独斗是不成的,必定要寻个人做伴,大家联手才好生存下去,我立刻就想到了阿姐…嬷嬷你知道的,阿姐她原本一心熬到年纪出宫去嫁人,邻村的那个人是她进宫前就默默喜欢上了的…可到底还是被我哄得求得留在了宫里…嬷嬷,阿姐本来多好啊,没进宫前,虽然一般贫寒,我家却比她家穷多了,那时候她总是偷偷把吃食分与我,当年宫里买人,若不是她跪在内侍跟前一再替我哀求,那会我吃不饱穿不暖,年纪也不大,看着就是面黄饥瘦的模样,内侍本来是怎么都不肯要的…

“进了宫后,起初人家都嫌我年纪偏小又愚笨,或者欺我新来,那会若没阿姐帮着做事,我早就被欺负死了!后来在宫里好歹能吃饱了,我一天生得比一天好,连没进宫前,号称村里生得最好的阿姐也比我不上…可因此却招来更多人嫉妒,那会一些粗使宫女没事就爱寻我的不是,说着说着就要掐我脸,我身上被她们掐得成年累月没一处好地方…若不是偶然遇见嬷嬷你…”她把头俯伏在老妇的膝上,眼泪透过衣裳一直濡.湿了老妇的膝,幽幽道,“孙嬷嬷,你才见我时就说我是会有大造化的人,所以要我隐藏起来莫叫宫里贵人遇见,如今我的确贵为右昭仪,可你没说阿姐也如此,所以我勉强留她下来反而害了她吗?”

“嬷嬷,你说在这宫里就要心狠,我以为我对阿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孙氏低低得道,“可如今我见了那平安符,我才知道阿姐始终是阿姐,我这辈子欠她的…就是把唐家抬举上了丞相之位,也还不清了…”

她摊开手,掌心那张从唐氏最后送来锦盒的香囊里取出的平安符,早已被揉捏成团,这是当年孙氏进宫,她那后来活活饿死的阿娘忍饿跋涉数十里,为女儿求来的,是孙氏进宫后最为珍惜之物,四年前,她劝说原本定意要出宫的唐氏与自己一起留下来侍奉姬深,享受富贵时,为了打动唐氏,曾将这平安符连香囊一起送与唐氏,说了一番极为感人肺腑的话,使得唐氏下定决心丢开了少年时心头的那个人,决意与她同在宫闱携手搏一番富贵荣华…

如今言犹在耳,唐氏,却已经去了…

甚至她的葬礼,连宫嫔的标准都比不上,只能是庶人之礼下葬。

老妇孙嬷嬷安静而悲伤的望着膝上的孙氏,却只能长长一叹。

第一百零一章 徐姗姗(上)

飞雪漫天中,澄练殿的夜晚却是出奇的安宁,西平公主已经被哄睡下了,阿善陪着牧碧微站在回廊下看雪,栏杆外的小池塘如今已被冻结池面,不多时就盖上了一层薄雪,一片皑皑。

阿善微笑:“唐氏死了。”

“不想她给孙氏做了这些年的先锋,被打压也不是头一回了,居然连思过宫也不肯待。”牧碧微脸色不变,淡淡的吩咐道,“倒也省了咱们一番手脚,着人把思过宫里的布置清理了罢。”

“奴婢方才已经叫葛诺去办了。”阿善含笑,“奴婢高兴的倒不是唐氏自尽这回事,毕竟她活下来用途也不大了,只是女郎料理她的借口,加上唐氏的自尽,想来往后也没什么人敢不长眼的拿殿下的身世说嘴了。”

牧碧微轻笑出声:“我这回栽赃她,正是为了这个!”

“孙氏竟然没有杀上宣室殿去为唐氏的葬仪计较,奴婢在想女郎当时的猜测约是八.九不离十的。”阿善道,“葛诺当时回禀的消息是,揣测下来的几个人里,以郑世妇、谈美人并小何美人最可疑,小何美人的身孕如今已经笃定了,那么安福宫里还有一个有孕的宫嫔,想来不是郑世妇,就是谈美人,孙氏许是打算等皇子诞生了,挟皇子之势翻盘!”

“翻盘?”牧碧微悠然说道,“那也要她翻得了盘!”

她慢慢的道,“和颐殿里太后对安福宫里还有个宫嫔有孕暗示装作未觉,想来温太妃的告诫自有道理,无论是郑世妇还是谈美人,咱们都不要管了,唐氏已死,此事就到此为止…免得卷入太多,别到时候叫太后抓了抵罪。”冷笑了下,“咱们可不做莫作司!”

阿善沉吟了下,又道:“戴世妇与焦世妇晋位的旨意想来明后两日就要下来了,女郎,是不是顺势给柳御女也提一提位份?到底这两年她奉承女郎最是殷勤,做的事情也不少了。”

牧碧微摇了摇头:“若是没有林氏那回事,不用你说我也要预备给柳氏提位,毕竟她只是御女,提一级为世妇只需陛下一道旨即可,不必经过太后那儿的凤印,问题是这两年我待这长锦宫上下可是半点没克扣过不说,逢年过节都有补贴赏赐,平常既不折腾她们,也不会敲打她们什么,就是这样竟然还出了个林氏来吃里扒外!”

她冷笑了一声,“以为那次召她们过来敲打一番这件事情就了了吗?你看陈世妇,林氏死了的第二天,居然就敢来跟我讨恩典!所谓先礼后兵,前两年因为玉桐身子不好,我盯得紧,又忙于和孙氏、何氏争斗,加上对她们的底细总也不怎么清楚,因此没动她们,好好的养了两年下来,白眼狼就出来了!

“两年之内,长锦宫里除了本宫谁都不要想晋位!那一个陈氏,这辈子她也就是世妇的命了!”牧碧微斩钉截铁的说道,“柳御女的确是个殷勤的人,所以为什么我要抬举戴氏、焦氏都不抬举她,这个缘故你可以透露给她,咱们接下来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哪来那个功夫盯着自己的宫里人?何况我如今已经是主位,再没有把眼睛只会看着自己宫里人的道理!我忙着料理其他主位还来不及呢!”

“女郎的意思,是要她们明白做错事的下场…”阿善沉吟道,“这是…连坐之法?”

牧碧微淡淡道:“不错!长锦宫的宫嫔,与人争风喝醋甚至动上了手,我也不会不管她们,但若再出个林氏第二,敢拿着我庇护之下的份例还妄想着与外人勾结,这一回的事情就是个例子!以后出一次这样的事情,如林氏那样只是散号,那么就两年之年,凭她们做多少事情,也休想晋位出头!若是御女一级干出背叛之事,那就是三年!世妇,哼!陈氏这不知道进退的东西,当真以为我是那说过就放过的软性.子了?若是长锦宫里的世妇敢作怪——那么后宫与前朝互不干涉的规矩,我也未必放在眼里!不怕给家里人招灾的就试试罢!”

说着,她狠狠的拍了下面前的扶栏,“但凡有人背叛,一律按这个来,别告诉我其他人是无辜的,咱们如今人手看一个澄练殿,都是很勉强…”她下意识的抚了下小腹,声音低了下去,“温太妃给的那张方子,阿善你知道的,若是一年两年后我有了亲生的孩子,那时候玉桐年纪也不大,咱们看孩子都看不过来呢——哪来的心思兼顾那些宫嫔?再者,若我得的是皇子,嘿!”

阿善肃然道:“女郎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又道,“奴婢固然觉得柳御女是个可用的,也不过是看她知趣,常能哄得女郎开心,她又怎么能和女郎比?”

牧碧微冷笑:“如此一人做错,余人遭殃,我就不信再有谁敢把手伸到这长锦宫来,可以把所有的宫嫔都收买了去!这样她们为着前途,但凡有一人察觉到不对,也定然等不到事情发作,必得早早禀告上来!”

“女郎此计,咱们压根不用安插太多人手,宫嫔们就会互相监督。”阿善道,“这样最好不过。”她又道,“女郎总要有亲生骨肉的,为着女郎亲出的皇嗣,也很该下重手,叫这宫闱里想打咱们澄练殿主意的人,都掂量掂量!”

“太妃说女子到底要个亲生骨肉的,毕竟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与抱养的到底不一样。”牧碧微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如今我拿了那张方子细细想过往后的日子觉得太妃说的再对没有——阿善你看,当年我抱着玉桐住进这澄练殿来,哪里就对四周的人放心了?可那时候也不过是战战兢兢的仔细着罢了,我想过若是玉桐在这中间不慎遭了毒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在陛下跟前辩驳,接着是肃清身边的人,然后在轮到了伤心难过,可这会只是想着自己就要有亲生骨血,不论男女,只要想到有人想害他,我就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说到这里,她慎重的对阿善道,“我的亲生骨肉还没个影子,这会就偏心上了,回头你定要提醒我不可亏待冷落了玉桐——怎么说,当年能够破局,总是托了姜氏并她的恩泽!”

阿善安慰道:“女郎这两年对殿下的用心,上上下下谁不看在眼里?要说起来,女郎即使对将来的亲骨肉与殿下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寻常之理,倒不是说女郎偏心,只是如入秋那会,孙氏叫新泰公主显摆,迫得女郎亲自早早教导起殿下描红一样,若是女郎的亲生骨肉,女郎想怎么教导,总没几个人敢说女郎是亏待,可殿下并非女郎所出,女郎既要心疼她,又要担心她长大后被人挑唆,自然就束手束脚难以展开。”

“只盼望她长大之后觉着我如今没似孙氏那样给她请上一大堆女史女书,是心疼而不是故意叫她不如新泰公主才好。”牧碧微叹了口气,问阿善,“那徐姗姗明日过来?定好了?”

“女郎还没决定要不要用她,所以奴婢约的时辰是晌午后,殿下到时候多半会小憩的。”阿善道。

牧碧微点头:“如此甚好!”

翌日晌午之后,挽裳哄了西平去午睡。

牧碧微和阿善在后殿剥核桃吃着,偶尔说几句闲话,不多久,素丝就过来禀告:“有一位徐女史在殿外求见,说是奉命前来。”

“叫她到这里来就是。”牧碧微也懒得移动,吩咐道。

素丝出去,片刻后领了一个年约四五旬的女官进来,这女官面上已有沧桑之色,容貌轮廓看得出来,即使年轻时候也不是很美,她绾着盘桓髻,穿一身褐色暗绣玄缘三绕深衣,衣缘及地,遮住里头裙子的颜色,髻上几支样式稳重的钗环,腕上一对累丝嵌宝镯子,正是女史合宜的装束。

进来行礼毕,牧碧微淡淡叫了免,又打量她几眼,才问:“徐女史年庚几何?”

徐姗姗站在下头,闻言不卑不亢道:“回宣徽娘娘,妾身今年四十有八。”

“坐吧。”牧碧微随意的指了下下手的席位,等徐姗姗仪态端庄的坐下了,方看着手边的核桃慢慢道,“本宫今儿寻你来,是为了两件事,其一,想来你也知道,西平公主如今三岁了,再过一个月过了年就是四岁,本宫虽然怜惜她身子弱,本想迟些再为她开蒙,只是新泰公主如今已经习了许多东西,也不好太耽搁了她,所以想学一学祈年殿,请位女史过来教导一二。”

徐姗姗听到了这里,就在席上略略欠身道:“妾身不才,若只是指导殿下诗书文字上,还敢一应,若是涉及礼仪,却是不敢与杨女史相较的。”

“徐女史你大约是弄错了一件事。”徐姗姗才说了这话,就见牧碧微看了过来,和颜悦色的说道,“本宫命你过来,是说这两件事要你做到,而不是与你商议,你只需遵命,无需多想你是不是做得到…本宫要你做到,你就是做不到,也必须做到,本宫不要你做的,你就是擅长,也不许出手,懂吗?”

牧碧微这番话语气平静,却毫无转圜的余地,徐姗姗见她当着众侍的面这样交代出来,心头一沉——她少年青年时候都是出了名的倔强,可在宫闱里这些年,加上年纪也大了,那性.子到底被磨去不少,如今见着了牧碧微这样强势,顿了半晌,欲要忍下去,却又想起一件:“敢问宣徽娘娘要交代妾身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徐姗姗(下)

牧碧微也不兜圈子,呷了口茶水,看着不远处的殿砖道:“本宫想知道本宫进宫前,宫里有人多嘴多舌,那一个人都做了些什么?”

徐姗姗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宣徽娘娘,这宫里,人多,自然话也多,娘娘说的多嘴多舌,也在所难免,即使不说宫里,坊间只要有人的地方,哪里又没有人传话呢?都是计较不来的,娘娘以为如何?”

“所谓计较不来,一种是心胸广阔不肯计较,另一种却是能力身份不足不敢计较。”牧碧微慢条斯理道,“本宫如今,这两种一种都不是!”

“若是妾身不愿意为娘娘解答这第二件事,娘娘是不是连第一件事也不要妾身来办了?”徐姗姗沉默了下,反问道。

宫中女官,惟独女史和女书无需以奴婢自居,这是因为这两者一个是教导宫人甚至公主后妃礼仪,一个教以诗词,对一些后妃并公主们都有一师之谊,然而先帝时宫妃都出身名门,压根不用女史另外教导,公主们也不多,远没到能够开馆的地步。

因此在这十几年来,女史和女书便有些被遗忘了,不过是守着兰蕙馆捱日子罢了。

何况徐姗姗当年入宫固然是有徐世妇的恳求,本身少年成年,乃是邺都知名才女,惜乎婚姻不幸,又赶上了家族遭遇夺储站错了队的危机,因此只得在侄女的斡旋下入宫为女官,这中间沉寂着总也有十几年了,她如今四十八岁算得上年长,当年也是有过神采飞扬的时候,一辈子就这么淹没在宫中,终究难以甘心!

而且,牧碧微如今势大,宫中公主本来就不多,新泰公主那儿已经有了杨女史,若牧碧微叫了她来又不用她,将来即使宫里再出公主,想来也会认为她不好…自己这一生,怕也只能守着兰蕙馆终老了…

徐姗姗心中心念电转,无数想法掠过,最后到底还是一狠心,恭敬而坚持道:“即使如此,请娘娘饶恕,妾身还是无法回答娘娘!”

她的回答,却让牧碧微和阿善,并一干澄练侍者,都在短暂的哑然后笑了起来。

牧碧微环顾左右,问众侍:“本宫的心肠,几时软到了这个地步?”

“徐女史怕是昨儿没睡好,这会,还没全醒呢!”素歌最是快言快语,掩着嘴道,“怪道奴婢方才听徐女史说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莫不是在兰蕙馆这些年待的,人都傻了罢?”

“依奴婢看,徐女史就是如今改变主意要留下来教导殿下了,娘娘也得细思,可别把咱们聪明伶俐的殿下教笨了。”素绣笑着道,“娘娘昨儿才去过云台宫,怎么徐女史到这会开始不开眼呢?”

阿善咳嗽了一声,令众侍都住了口,方望向了徐姗姗道:“徐女史世家出身,做事刻板,大约忘记了,如今可不是世家之间的交往,这里是宫闱,而徐女史你,只不过一介女官,这会和你说话的,却是堂堂下嫔之首,宣徽娘娘!女史端的架子对咱们却是无用的。”

牧碧微已经懒得罗嗦,直接开出条件:“你交代清楚,乖乖为本宫做事,本宫就留你任西平公主的教导女史,将来叫公主奉养你终老,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继续执迷不悟,还要端你那些臭架子,那么本宫也只能叫你去陪那不长眼的唐氏去了!”

要么生,要么死!

徐姗姗一呆,打从牧碧微进宫且得宠起,她就知道必然有对方向自己兴师问罪的一天,可她从来没想过,眼前这看着柔弱、传闻里也是一副娇怯模样的牧宣徽,竟会在头次见面时就与自己撕破了脸皮!

她终究出身徐家主支,身为嫡女,世家之间最要颜面,就是翻了脸,当面也鲜少这样直截了当——惊讶之余,徐姗姗倒是恍惚想起了自己当年离开曲家的光景,不觉笑了:“宣徽娘娘真是快言快语…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娘娘请赐物罢,却不知道要妾身怎么去陪唐氏?”

见她竟不惜为了维护徐氏一死,阿善沉下脸来:“不识抬举!”

“妾身虽然十余年来拘于兰蕙馆,所知不多,却也知道宣徽娘娘之意,只是那一个人…总是娘娘长辈,娘娘可以对妾身光明正大的呵斥处置,因为妾身是女官,且不过与娘娘的长辈是同族罢了,但那一位…”徐姗姗淡笑,“答应与不答应,妾身都是不能继续活下去的,又何必还要拖累他人?”

牧碧微已经没了与她说话的兴致,抬了抬下巴,自有人起身,伸手请徐姗姗出去。

徐姗姗却也不慌张,淡淡看了眼牧碧微,嗤笑道:“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倒是会诡辩。”牧碧微淡然道,“当初本宫才听得你如何入宫的消息,还以为你是个刚烈的女子,不想回头就会帮着毒妇谋害起了无母之女,那个时候你一言可定一人终生,怎没想到积德行善?如今自己被报应了,却来劝说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唉,本宫不该见你的,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徐姗姗站在殿门不远处,回过头来,一字字道:“娘娘怨怼旁人害你,怎不想想你当初是不是也迫得旁人无路可走,只好将你送进这宫闱里来?”

“本宫没出阁时纵然再怎么胡闹,却还不及徐女史你当年置家族前程都不顾!”牧碧微轻描淡写的道,“不然,你以为本宫一定要从你这儿问句准话不成?!”

这句话叫徐姗姗的脸色顿时白了一白——她捏紧了拳冷笑道:“娘娘自打入宫以来,陛下宠爱,六宫所妒,虽然自己至今无所出,却早早抚养了陛下的皇长女!又怎么能知道所嫁非人的苦楚?妾身当年若早知道会嫁得那样一个人,还不如设法进了宫闱,守着残灯冷烛了此一生,也比陪伴那等龌龊之人度日来得好过!”

“叫你所嫁非人的乃是令尊!使你出阁后日子不好过的是曲家,阻你和离后归还家门的亦是令尊!”牧碧微反问,“本宫与你素未谋面不说,论起来还算是你之晚辈,你觉得你所托非人,宁愿入宫,焉知本宫福分与你一般薄命?莫非本宫还要为自己入宫后居青衣位的那小半年自称奴婢的生涯感激你不成?!”

徐姗姗无言以对。

她沉默了片刻,叹道:“妾身所言得饶人处且饶人,并非是妾身,而是…娘娘,一日为母…”

“本宫的阿娘早已去世。”牧碧微冷冰冰的反问,“你说的母亲又是谁?”

“那么,妾身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徐姗姗思忖片刻,爽快道,“这件事情,的确是妾身对不住娘娘,妾身死得不冤。”

她转过身来,继续跟着宫人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已至门槛,徐姗姗却又转过头来,认真问道:“娘娘…两年前,娘娘就晋了宣徽,这两年来,娘娘一直宠爱不衰,妾身本以为两年前娘娘就要来寻妾身的,不想娘娘一直没来,妾身还以为,娘娘要么不知此事,要么就是不在乎…为什么今儿忽然就想了起来?”

牧碧微眯眼淡淡一笑:“因为,唐氏死了!”

徐姗姗恍然大悟,叹道:“唐氏因为妄议西平公主身世,陛下一怒之下降旨夺其位,命她入住思过宫中悔改…而妾身,是因为轻慢西平公主,所以才被娘娘怒而问罪吗?”

“从此以后,这宫里,谁敢再拿西平公主的身世说三道四,做妃子的,想一想唐氏,做宫人的,想一想你。”牧碧微慢条斯理的道,“从前本宫不追究,一来西平公主身子弱,本宫操心她身子骨还来不及!二来西平年幼,还未记事,本宫只望你们自行悔改,也免得本宫出手,面上不好看,谁想本宫给你们机会,你们竟是变本加厉,个个不把公主,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她漫不经心的掸去掌心的核桃碎屑,道,“既然如此,本宫就用行动来告诉你们,即使宫里人多口杂,可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什么人能议论什么人不能议论…记不住的人,就永远不必记了!”

徐姗姗吐了口气,缓缓点头:“娘娘方才说的不错,即使娘娘没有入宫,嫁得寻常人家的郎君,也未必会如妾身一般命苦…苦忍两年,只为了叫妾身的处置一点不坏娘娘的名誉,并以此震慑那些私下里议论西平公主身世的宫人,亦报了昔日之仇,如此一箭三雕,娘娘好生厉害!妾身…自愧不如!”

“你错了。”牧碧微冷眼看她,淡淡道,“本宫忍了两年,最紧要的不是旁的,而是此刻动手,可以叫宫外由你想到徐家…而且前朝也没法对着本宫的父兄说本宫不是!本宫的作为,不能说事事从家族出发,却是尽量不带给家族麻烦,且尽力为家族考虑的,你说你当年所嫁非人,不如进宫,却不想当年的形势之下,你不顾一切与曲家和离,最后激怒老父走投无路,由侄女引荐入宫…你想徐家尝竭力支持过济渠王,济渠王妃更是徐家之女!原本先帝有个徐世妇,已经是被冷落了,你这曾经名满邺都的才女被老父逼迫进宫,谁知道是真是假?”

徐姗姗听得呆住了:“你是说…家父在我进宫后不久身死,难道是…”

“先帝甚厌济渠王,登基之后,济渠王合府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牧碧微冷笑,“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闻说你没出阁时,极得父兄钟爱,怎么为了一件婚事就被老父赶出门外?偏偏这个时候徐世妇还要拖着病体求先帝容你进宫为女官!若是不答应,显得先帝不体恤徐世妇身在病中!何况你也不过一介女子罢了,纵然有才女之名,但先帝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也不怕你进宫之后能弄出什么花样…本宫若是没猜错,你进宫之后,即没机会见过先帝并诸贵人吧?”

她淡淡道,“先帝为了大局才忍下徐家,却还要如此不知道进退!换成谁也容不得你那自作聪明的老父再活下去!”

“噗!”话音才落,却见徐姗姗脸色发白,一口鲜血,当即吐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黄女史(上)

素歌拿着美人锤,轻轻的替牧碧微捶着腿,殿里烧着地龙,虽然外头北风呼号、飞雪连绵,里头却是温暖如春,不远处的长案上,几盆水仙喷香吐芳,混合着鎏金仙鹤衔芝香炉里袅袅的婆罗香,殿角铜壶滴漏,一片寂静中,显得辰光格外悠长。

她捶着捶着,心思渐渐却飘开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美人锤啪嗒一声落地,才将她惊醒,却见牧碧微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自己却因走神松握了美人锤,被她起身时的裙裾垂下拂到一把,这才失手掉落。

见牧碧微正单手托腮,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素歌吃了一惊,赶紧跪下请罪:“奴婢分心了。”

“起来吧。”戴氏、焦氏正式得绶宝册、居正殿等事,是前日才完成的,西平公主也另择了一位黄女史教导,牧碧微如今也从亲自教导西平公主里脱开身来,这几日只一心一意的调养身子,心情却是不错,加上素歌是挽襟的远房表妹,她性.子活泼又知道分寸,牧碧微平常也是很喜欢她的,这会就和颜悦色道,“在想什么呢?没捶几下就走了神?”

素歌尴尬的笑了,先谢了恩,才解释道:“奴婢在想前几日的事情。”

“前几日哪件事?”牧碧微来了兴趣,问道。

“就是那徐女史的事儿。”素歌见牧碧微似乎心情极好,心头微微一动,挽字辈的四个大宫女里,除了年纪最小的挽衣和素字辈的宫女年纪差不多外,只有出身内司、最年长的挽裳是预备一辈子留在宫里做嬷嬷的,其他人如挽袂、包括她的表姐挽襟,也都是到了年纪就要出宫嫁人,而挽衣则一向管着厨房,对于牧碧微的近身之事却不常做了。

如今挽袂已经二十一岁,挽襟亦然,再过四年光景,她们就是要出宫了,到那时候大宫女里出缺,照例是从二等宫女里补进去,素歌自然是有心思的,但她素知牧碧微与阿善都是心思缜密之人,若不是伶俐善解人意的,这位主子未必看得上。

此刻见引起了牧碧微的好奇,就定意要显示一番,便大着胆子道:“娘娘既然不喜徐家,可徐女史既然与前朝济渠王有关,为何不借此机会闹出来,多少也能使得徐家没脸?”

牧碧微听了,就笑了笑,道:“还有呢?”

“虽然如今的继夫人也姓徐,可徐家出了事,总不能把牧家也拖下水罢?何况谁不知道牧家向来就得先帝信任的。”素歌依着自己的揣测道,“并且娘娘从前也说过,陛下是打算重用牧令的,在这种情况下,徐家若是坐大反而对牧令不好。”

牧碧微边听边点头,素歌正心头喜悦时,却听牧碧微点评道:“有想法是好事,也记得本宫平日里所言,只是到底缺乏经验,也死板了些。”

素歌顿时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抿了抿嘴不敢说话了。

这会旁边另外伺候的人是挽袂与挽裳,并素丝,素丝见素歌都噤了声,自然也不敢说话了,而挽袂因与挽襟交好,对素歌也护着些,见状就圆场道:“娘娘既然说素歌有想法是好事,何不借此提点她一二?也好叫她知道自己死板在了什么地方。”

牧碧微笑着道:“你告诉她。”

挽袂忙应了一声是,这才转对一头雾水的素歌嗔道:“你忘记安平王了?”

素歌一呆,挽袂掩嘴笑道:“那安平王靠着救驾之功,如今陛下感动之下,已经决定待他伤一好,就由他出任左相之位,总理朝政,而右相为宣宁驸马——就算驸马这会辞了位,牧令做了右相,到底不及左相呢!从来左右二相,都是左相为主,右相为辅,那一个辅到底是辅还是只能旁观,无非看左相罢了,你说安平王豁出去差点连命都不要,才把咱们陛下感动得给了他这左相之位,谁还指望能从他手里分个一星半点的权?”

“所以如今安平王堵了牧令之路,徐家若是再被摇动,那么牧令就越发的势力单薄了?”素歌到底不笨,立刻反应了过来,满面惭愧的对牧碧微道,“奴婢自以为聪慧,却不想如此糊涂。”

“你平常只会说些笑话,本宫还道你是个心思不多的,不想竟也不是没想法。”牧碧微却赞许道,“只不过你平时又不关心这些,本宫只当你小姑娘家家的不喜欢听这些东西,也没留意,能够自己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很好,如今想错了也不打紧,不是有人告诉你了么?”

听她话里的意思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还是赞许,素歌顿时转惭为喜,欢喜道:“奴婢愚钝,谢娘娘激励!”

牧碧微又对侍者们道:“不过挽袂却也没说到点子上——当然,这不能怪你。”

挽袂顿时也红了脸,就听牧碧微语带狡黠道,“本宫没有拿徐姗姗去对付徐家,最重要的不是阿爹他如今需要徐家什么帮助!而是因为徐姗姗当年进宫之后,她的父亲不久便身死,这中间到底有没有关系本宫也不知道!”

“啊?!”挽袂、挽裳、素歌与素丝闻言都愣住了。

牧碧微见状,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啐道:“那徐姗姗进宫时,本宫才多大?何况这样隐秘的事情,本宫哪里会知道?”

素丝最是单纯,便傻傻问道:“那娘娘为什么和那徐女史说…”

“本宫只不过想着徐姗姗乃是被家族赶出,她当年因与曲家郎君过不下去,愤然之下,不顾家族当时景况就自己做出了和离,可见性情刚烈倔强,想来才进宫没多久,是不可能因此与家中和解的,所以她父亲去世,她在宫中不便出入——能知道些什么?”牧碧微笑着道,“所以本宫不过是拿着她进宫没多久,她父亲就去世,顺口多说了几句罢了,至于她想着想着就吐血,本宫只能说…她想多了!”

众侍皆是一阵无语,素歌就问:“那么依娘娘看,徐女史的父亲身死的那样巧合…”

“也不算很巧合,那一个人当时年纪也大了,生老病死自古有之。”牧碧微不以为然道,“何况徐姗姗一向受他宠爱,因着父女斗气一怒之下托侄女进了宫,做了女官,这可是一辈子都没法再嫁了,若她父亲当真喜欢她,岂能不为此感到痛心?由此落下心病去世也未必没可能…本宫只是觉得往济渠王之事上扯的话,能够叫她更加难过罢了!”

素歌也是无语,素丝倒是好奇的问:“可是娘娘怎么知道徐女史从进宫之后是从来没见过先帝的呢?”

听了她的话,众侍也都望住了牧碧微。

牧碧微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一来徐家力保济渠王,先帝恨之入骨!连先帝从封王时的侍妾徐氏,都是一直被冷落,追封也才是世妇呢!二来你们也看到了,徐姗姗号称才女,气度还好,毕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可容貌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她要是生得美貌若花,想必先帝闲下来或许念着才貌双全这一点上还有兴趣一见呢,可要是那样,我想她也未必就要从曲家自求离去了…既是所厌恶的臣子之女,又不美貌,你们说先帝日理万机,哪来这个功夫要见她?既然先帝不主动提,按着当年那位徐世妇受的冷落,谁会让她没事到先帝跟前去晃?别说先帝,就是其他人,冲着她徐家嫡女的身份,谁不担心与她来往会被怀疑与济渠王余孽有什么勾结?”

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心悦诚服。

挽袂却忽然一击掌,懊恼道:“奴婢想起来了,娘娘那日说得徐女史吐血而去,就提过这会料理她就是为了好让外头揣测徐家女郎的教养…如此也算是给了徐家颜色看了,是也不是?”

牧碧微笑着道:“那日徐姗姗不识抬举,本宫为了叫她心里难受说了好些话,本宫这会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只不过,徐家嫡女出身的徐姗姗,早年在曲家为妇时自求而去,进了宫又怠慢陛下皇长女,想来徐家出了这么个女郎,虽然是时隔多年使人想起来,徐家想来听着也不痛快吧?”

她慢悠悠的说道,“他们不痛快,本宫啊就痛快了!”

众侍都笑:“那么奴婢们倒是乐意徐家加倍的不痛快,如此娘娘心情好了,咱们也跟着开心呢!”

正说笑间,陪在西平那边的素绣过来禀告道:“黄女史求见娘娘。”

“嗯,算着时辰,这会也到了玉桐自己练习的时候了。”牧碧微看了眼屋角的铜漏,笑着道,“请女史进来罢。”

对于这个仔细挑选又反复调查才定下来的女史,牧碧微倒是比较客气的。

当然,黄女史对她只有更恭敬惶恐的份。

不久后进来的黄女史年纪比徐姗姗要长些,看着总也有半百年纪了,挽得一丝不苟的反绾髻中可见几丝银白,横簪着一支红珊瑚攒芙蓉花小簪,并一支珍珠步摇,面上略施脂粉,贴了梅花钿,略点笑靥,穿着一件厚缎群青绣三簇竹叶纹的对襟窄袖宫装,腰上一根绞金丝绣藤萝嵌珍珠的腰带却是当日西平公主拜师时,牧碧微代西平给的拜师礼之一,下面是一条姜黄的及地长裙,裙摆上绣着几朵振翅欲飞的蝴蝶。

黄女史年轻时候应该是很清秀的,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她是中年丧子,膝下无孙,不想在夫家受人白眼,靠着少女时代一手书画在邺都闺阁里小有名气,且为人谨慎也算有贤名,就设法进了宫,安安心心的做着女史——说起来还教导过同昌公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个学生同昌公主在先帝在时与先帝驾崩后景遇迥然,黄女史的为人非常的谨慎,在教导西平时尤其如此,基本上是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一句话,能不说的,尽量不提,牧碧微尝在屏风后试听,也不禁觉得黄女史实在是过于小心了。

只不过宫中如今女史和女书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八位,其中徐女史徐姗姗,因为“怠慢”西平公主,被牧碧微告到姬深跟前,如今已经赐鸩去陪唐氏说话了,这会女史就剩了四位,被聘到了祈年殿的杨女史,面前的黄女史,还有两位曲女史、崔女史,都是大族旁支,牧碧微因为徐氏的缘故,对世家出来的人,无论是主支分支,总有些看不过眼,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定了这黄女史。

毕竟宫中女史虽然也是通晓诗书的,但默认里,女史更擅长礼仪,倒是女书更有才艺上的要求,皇家教女,当然是礼仪为上,所以女史地位略高于女书——一般来说,让公主跟随女史学习是必须的,若是不跟着女书,问题倒也不是很大。

牧碧微选这黄女史,除了看中她是大族之妇而不是大族之女外,就是知道她丹青之道很是不错,书法亦佳,心想自己这两件都不成,亲自给西平公主开蒙总觉得亏欠了西平,所以不如叫黄女史补上。

这会见黄女史来了,就拿出当年沈太君和牧家西席客套时的笑容来,和蔼的免了礼,请黄女史坐了,问起西平的进度,黄女史说话之前总要三思,这会也不例外,思索了数息,方谨慎道:“回宣徽娘娘的话,殿下是极聪明的,之前娘娘亲自开蒙,也有了些基础,如今妾身到来不久,才堪堪摸清了殿下的底子,妾身觉着开蒙之际,不宜过多分心,是以打算先让殿下继续习字,待明年开春,池上小荷绽放,如此也有了取景的地方,再教导殿下丹青,不知娘娘以为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黄女史(下)

黄女史这番话却是仔细斟酌过的,她被牧碧微看中点了过来教导西平公主,放在之前还能说且忧且喜——毕竟这宫里如今需要女史仔细教导的也就两位公主,祈年殿的那一位,接手的是杨女史,六宫里出了名的严厉苛刻,可见右昭仪想教导个规矩十足的公主出来心志之坚。

长锦宫与安福宫不对付,在宫里的谁没长眼睛也是听说过的。

不论是谁接了澄练殿的差事,纵然是好歹不用在兰蕙馆里发呆了,却也不得不担心两位公主被拿出来对比——但这且忧且喜在徐姗姗到了澄练殿后一回就被赐了死,女史女书们就算原本还有几分恃才傲物之气,到底也被这么突然一下给惊住了。

毕竟真正恃才傲物之辈,就算在外头守着寡日子艰难,也未必肯到宫里这趟水里来。

黄女史得了阿善的话,被牧碧微召见之前,是狠下了功夫的,倒也打听出来,牧碧微这儿的西平公主虽然是姐姐,可学东西一向都是落在了新泰公主之后,要不是新泰公主频频在姬深跟前拿新学的东西露面,指不定这会牧碧微还没想到要给西平召女史。

得了这么个消息,黄女史心里也有了个底儿,至于牧碧微这么做,到底是惟恐西平出色了将来碍到她亲生骨肉,还是真正为西平公主的身子担心,黄女史却不敢想下去,因此定意在澄练殿里要做好了谨慎二字,少说少错。

果然牧碧微听说功课轻松,满意的点了点头:“玉桐身子弱,何况小孩子都是贪玩的,女史这样安排很好,免得她一下子又要学这个,又要学那个,没得不出几天都厌了,反而不好。”

黄女史听她肯定,也松了口气,恭敬道:“那么妾身这就去准备…”

“等一等!”牧碧微见她就要走,却摇了摇头,黄女史正茫然,就听牧碧微提醒道:“本宫闻说,黄女史出身大家,于礼仪之道甚为精通?说起来玉桐如今一天习字也就花费一个时辰,再加半个时辰演礼,仿佛也可?”

原来是提醒自己将礼仪的教导加进去,黄女史暗暗责备自己粗心,皇室若有数位年纪仿佛的公主,都要集中到兰蕙馆接受教导,最主要的就是学礼,不然,身为金枝玉叶,才艺平平谈吐寻常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帝女的身份放在那里,就算这些学的都不怎么样,照旧有人想出种种辞藻来夸奖。

问题是礼仪却不一样了。

这是皇家的体面,皇家不在乎公主诗书上的水平,却绝不肯叫一个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副优雅的仪态都摆不出来——这实在太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