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上一章:第 9 章
  • 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下一章:第 11 章

“你不是喜欢男的吗?跟我来这么一出什么意思?”

“喜欢男的又怎么地?这也不妨碍我喜欢女的喜欢你啊?”

季晓鸥拿眼将四下环境扫视一遍,看看附近是否有板砖什么的趁手工具,好让她随时能操起来砸他个劈头盖脸,一边还跟严谨犯贫:“喜欢男的你就爷们儿一点儿索性出柜算了,非要拉我做炮灰,算什么事儿啊?”

严谨无意中向她走近一步,季晓鸥越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似乎只要一碰她,她就会像出膛的子弹瞬间发射出去。

她肌肉僵硬的逃跑姿态尽数落在严谨眼里,让他忽然间感觉到气馁。看来游戏并未如他设计一般的向前发展,他需要暂时先做战略撤退,再重新寻找进攻的机会了。于是他退后一步,一步便从路灯的光晕里退到阴影中去。

“对不起。”严谨难得正经起来,“跟你开个玩笑,我道歉。”

晚上在常去的QQ群里,季晓鸥登录后敲出一条这样的留言:“我被一个Gay吻了,吻完他又跟我说对不起!你们说他什么意思啊?”

原本沉寂的QQ群,忽然就活跃起来,不少隐身的小号纷纷上线,一条条发言刷得又快又急,屏幕飞速跳动,看得季晓鸥眼花缭乱。

“不会吧,你居然把一弯男掰直了?”

“你什么感觉啊?”

第24章

“他有生理反应吗?”

“他帅吗?他帅吗?他帅吗?他帅吗?”

这个QQ群里的成员,都是大大小小的美容店主,二三十岁的女性居多。平时除了美容方面的讨论,另一个比较持久的话题,就是关于网络小说的交流。季晓鸥不怎么看言情小说,有时候见到满屏幕都是“耽美”“攻受”“腐”“虐”之类的字眼时,往往不知所云。开始她还很好奇,经百度扫盲之后,再遇到这样的题目,她便默默地低头下线,然后翻开《圣经》重读几篇,以平息她其实难以遏制的好奇心。

今天她实在被严谨给郁闷到了,所以想上来问问这些自称“腐女”——就是经常接触同性小说的网友,问问她们是否明白严谨究竟在想什么。

没想到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问题,她偶尔插句话,还没被人看到,就很快被挤出了页面,众人热衷的,不是给季晓鸥解惑,而是猜测她遇到的,究竟是一个纯Gay呢,还是传说中的男女通吃?他吻季晓鸥,究竟是情不自禁呢,还是另有所图?

季晓鸥对着电脑无奈地苦笑,只好扔下这些人,找个理由下线关机。

那天晚上,湛羽很晚才从宿舍给季晓鸥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电视已收到,妈妈很高兴,让好好谢谢她。

季晓鸥暗暗叹气:“不就是个旧电视机嘛,你妈太客气了。”

湛羽说:“你不明白,天天待在那个房子里,也没人说句话,没病的人都能憋出毛病来,有个电视好多了。”

提到这个话题,季晓鸥有话说:“湛羽,这我得批评你,你妈就你一个亲人,你做儿子的,为什么不能多回家陪陪你妈?为什么不能推着轮椅带她出去转转?”

湛羽沉默一会儿回答:“我们楼里没有电梯,轮椅不方便。”

借口!季晓鸥有点儿生气,心想你若真有孝心,背着母亲也能上下楼。但她犹豫一下,害怕话太重了让湛羽难堪,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开口,湛羽忽然转了话题:“姐,下午来送电视机那人,是你朋友?”

季晓鸥这才想起,和严谨纠缠了半个晚上,却忘了真心实意跟他说声谢谢,这么想着她就有点儿走神:“一个追求者而已,朋友嘛,暂时还算不上。”

“那老男人!他追求你?”

“什么老男人,人家才三十多岁好不好?正盛年呢。”

“三十多还不算老男人?”湛羽的语气不比平常,显得异常刻薄。

季晓鸥憋不住笑了:“公平点儿,湛羽,我也快奔三十了,年轻人,别太残忍,你也会有三十岁那天。”

“他一点儿都配不上你。”

“得了得了,不说他了。”季晓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吃饭了吗?”

湛羽却不肯放弃:“下午你跟他联系过吗?”

“干吗,你有什么事?”

“我……我……姐……其实我……”

“哟,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呀?”季晓鸥取笑他,“瞧,都结巴上了!”

“我……我……嗯,我在那件新衬衣里找到一张银行卡。”

“噢。”这下季晓鸥收回注意力,“你收好,可别丢了。”

“我不想要!”

“什么?”

“我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季晓鸥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她侧过身子,认真地对着话筒说:“湛羽你听着,那张卡里的钱,不是给你的,是我暂存在你那儿的。我要你答应一件事……喂,湛羽,你在听吗?”

“姐,我听着呢。”

“答应我,别再让自己遭遇任何寒冷、饥饿和疾病,如果它们真的发生了,答应姐,你就用那张卡里的钱去阻止它们,好吗?”季晓鸥说得十分文艺,她忘了是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台词。

话筒里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湛羽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湛羽?”

“哦。”

“你今儿怎么心不在焉啊?你在干什么呢?”

电话里依然静默,好半天,湛羽的声音才传过来,闷闷的像患了伤风:“姐,不管你以后怎么看我,等我有条件了,我一定会报答你。”

季晓鸥哈哈笑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瞧这话说的,报答我?好啊,我要你以身相许你干不干?”

季晓鸥一直把湛羽当小弟弟看待,就像对堂弟季晓鹏一样,平时她占堂弟的口头便宜占习惯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湛羽却说:“你要我吗?要就给你。”

季晓鸥将电话从耳边挪开一点儿,诧异地望望听筒,不能相信这话是从湛羽嘴里说出来的。过会儿她反应过来,对着话筒呸一声:“臭小子,你出息了,敢占你姐姐便宜了?”

湛羽说:“我认真的。”

“去你的。”

“真的。”

“再胡说我抽你!”

电话听筒中有咝咝轻响的电流声,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就萦绕在季晓鸥的耳后。然后湛羽说:“那我挂了。”

季晓鸥握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有片刻失神。她隐约觉得什么地方好像不大对劲,但她对于人际交往中的细节一向迟钝,又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件事在她心头打了个滚儿就消失了。

第*章7我有一颗对你的真心

虽然被严谨强吻那件事让季晓鸥困窘了好久,但是他从此再没有骚扰过她,就算偶尔打个电话,也是一本正经的。于是季晓鸥便努力说服自己原谅严谨,相信他是因一时冲动做了件糊涂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晚的情景便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淡出了——和“雪芙”美容店的竞争,已经占去她大部分的时间,何况她还得腾出一小部分精力去应付母亲赵亚敏。

在临近退休的倒数第八个月,很少下厨房的赵亚敏忽然迷上了煲汤,据说是为了退休后弥补一下这些年因忙于工作对季晓鸥父女的亏欠。

季晓鸥觉得本来很正常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

赵亚敏每天下班前,必打个电话给她,不依不饶追问她的行踪,并叮嘱她晚上回家喝汤。

北方人煲汤,似乎总是欠缺南方人骨子里那一点儿精致和灵气,而且赵亚敏又是中医,于是季晓鸥家每晚的厨房里,便飘散着各种草药奇怪的味道。

季兆林总能面不改色地喝完自己面前满满一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可疑的混合物。季晓鸥没有她爸的涵养,每次都喝得愁眉苦脸。

几天之后赵亚敏开始过意不去,跟季晓鸥建议:“要不你把剩余的汤带到店里去吧?”

吓得季晓鸥瞪大眼睛:“给顾客喝吗?妈,您可别砸我生意,我做到今天怪不容易的。”

赵亚敏讪讪地:“都是好东西,糟蹋了多可惜!”

第25章

这点季晓鸥完全同意。一勺子舀下去,里面都是上好的宁夏枸杞、党参、黄芪……真的都是无农药污染无硫黄熏蒸的绿色产品,与外面药店和超市的货色绝不是一个档次的。

她转转眼珠子,想起一个人,便小心地和她妈商量:“我有个同学的弟弟,现在北京上大学,人家托我照顾来着,要不我叫他没课的时候来家里喝汤?”

她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有八成的把握相信她妈会接受湛羽。她早就发现了,湛羽清秀乖巧的外形,好像特别讨中老年妇女们的怜爱和喜欢。

赵亚敏的反应却是:“你同学?男的女的?多大了?结婚没?”

季晓鸥赶紧跳起来逃走,顺便断了她妈的念想:“女同学,人家是女的女的女的!”

赵亚敏追她身后喊:“女的你这么上心干什么?上回你大姨给介绍的,律师那个,你到底怎么想的?见还是不见,你给人个准话!”

季晓鸥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没空!”

季晓鸥说没空是真没空,并不是成心搪塞。从“似水流年”开业,她已经三年不知道周末和假期是什么滋味了。至于让湛羽来家里吃饭,赵亚敏既然没有明确反对,通常情况下就意味着默许。赵亚敏在家里比较厉害,但留给外人的印象,永远都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女性。

季晓鸥喜滋滋地给湛羽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却告诉季晓鸥:“湛羽说她妈病重住院,他前天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季晓鸥给吓了一跳,难怪最近湛羽没有任何消息,她最近两周因为特别忙,也没有去湛羽家,别是李美琴出事了。可因为湛羽没有手机,她无法联系上他。想了半天,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往湛羽家打电话。

但是,电话居然通了,接电话的居然是李美琴。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衰弱和气短,可和以前相比,也没有太大变化。

她听出了季晓鸥的声音:“小季,我跟小羽说过,家里做了你爱吃的泡菜,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家拿啊?”

季晓鸥立即察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她警觉起来,顺着李美琴的意思说下去:“我最近挺忙的,有时间肯定到家里去。阿姨,小羽在家吗?”

“没有啊,他不是在学校吗?”

“那他这两天回家了吗?”

“没有。他跟我说又要打工又要上学,忙!这不,我都俩周末没见着他了。”

季晓鸥心里“咯噔”一下,和李美琴扯了几句闲话,赶紧结束通话。她怕李美琴多问两句,自己会不小心说漏嘴。以她的健康状态,还是少拿没谱的事刺激她为好。

但是湛羽却好像失踪了一样。季晓鸥连着两天冒充湛羽的表姐往学校宿舍打电话,都没有找到人,同学说他还在休假,一直没有回过学校。

季晓鸥问这几天湛羽是否和学校联系过,那学生回答没有,又说你不是湛羽的表姐嘛,去医院不就能找到他了嘛。担心对方起疑心,季晓鸥不敢再打了。忐忑不安地又等几天,算着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湛羽还是没有任何音信。

季晓鸥没法再等了,她找个比较空闲的下午,回了一趟母校。

相比五年前季晓鸥在校的时候,L大没太多的变化。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校园小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大多数肩上背着书包,右手拿着饭盆,左手拎着暖水壶,满面严肃、步履匆匆,直奔餐厅而去。

这天季晓鸥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一把马尾,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化妆的痕迹,混在青春年少的大学女生中间,除了身高有些扎眼,一眼瞅过去,好像差别并不大。因此她顺利地混进计算机系的男生宿舍楼,门口的舍监对她没有任何身份上的怀疑。

湛羽所在的宿舍,门大开着,屋里只有一个男生盘腿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里鼠标咔咔作响,一看就是在玩游戏。

季晓鸥敲敲门进去,连着唤了几声“同学”,那学生才把头从电脑里拔出来,抬起眼睛从眼镜片后面看着季晓鸥,神色迷茫似在魂游天外。

季晓鸥赶紧自我介绍是湛羽的表姐,刚从外地来,无法联系到表弟家,只好找到学校。

那男生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前两天打电话找湛羽的那女生吧?”他跳下床,热情地招呼季晓鸥坐下。

季晓鸥看一眼身后的床,靠近床沿的位置,床单一溜儿灰扑扑的痕迹,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踌躇片刻,她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这间男生宿舍和大部分男生宿舍一样,个人物品杂乱无章,门背后堆着垃圾,弥漫着方便面、臭袜子等各种气味混合而成的无以名状的奇怪味道。宿舍内还凌空拉着一根晒衣服的铁丝,一双刚洗过的袜子,就在季晓鸥的眼前不紧不慢地往下淌水。

季晓鸥缩回腿,将穿着匡威球鞋的双脚,下意识藏在床下。

男生走过来,一把扯下袜子,随手塞进裤兜,然后冲着季晓鸥笑一笑:“不好意思。”

季晓鸥也回他一笑:“没关系,理解。”

男生便指指季晓鸥坐着的床:“这是湛羽的床,他再不回来,就变旅馆了,这些天不管谁的老乡来,都领到这儿来过夜。脏成这样,湛羽回来肯定生气。”

季晓鸥微一皱眉,转头去打量湛羽的床铺。

这张床和其他三张床不太一样,里侧墙壁上只贴着一张课程表,还有一张从杂志上剪下的苹果公司总裁乔布斯的照片。除了这两样东西,墙上干干净净,不像其他三个男生,贴满女明星或者女模特的海报。床单明显是旧的,中间已经稀薄得透出经纬,几乎半透明,枕头也是旧的,两床被子,一床陈旧,一床簇新——簇新的那床,正是季晓鸥当初买给李美琴的。床尾搁着一块木板,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本书,都是计算机方面的专业书籍。总而言之,这张床透出一股强烈的气息,提示着它的主人虽然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但是自尊、自律、努力,看得季晓鸥心口一阵钻心的酸痛。

为免冷场,她努力接续话题:“湛羽在你们宿舍人缘儿还好吧?”

男生为难地抓抓头发:“怎么说呢?湛羽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连续三年拿奖学金的,每回大考的时候,是他人缘儿最好的时候。”

季晓鸥忍不住笑了:“谢谢你,你真诚实。”

问到湛羽的去向,男生知道的并不比她多,但面对漂亮的学姐,他态度很热情:“要不我陪你去找辅导员?也许他有湛羽的消息。”

“不用了。”季晓鸥失望地站起身,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要是他回来,麻烦你告诉他,给他姐打个电话。”

出了宿舍楼,季晓鸥沿着路边的树荫,慢慢往学校大门走。此行没有任何结果,令她心情愈加忐忑,强压下去的不祥预感再次浮上心头。

湛羽,你在哪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被季晓鸥百般惦记的湛羽,此刻正躺在一家地下旅馆里。

北京的地下旅馆,大部分利用的都是以前老居民房的地下室或者人防工程,略作清理改造后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单间,再廉价租给漂在北京的外地人。

从阳光灿烂的地面一步踏入地下室的通道,严谨眼前突然黑了片刻,像是忽然从人间坠入了未知的第四空间,几十秒后视力才适应了地下的光线。眼前迷宫一样的通道狭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不到2.4米的层高,严谨稍微挺直腰板头就能顶到积满灰尘的管道,通道两侧则是密密麻麻蚁巢一样的房门。整个地下室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夹杂着潮气和霉味的混浊空气令人窒息。

推开那扇单薄的房门前,严谨回头问身边的刘伟:“大伟,你确认,他要见的人是我?”

刘伟龇牙一笑,脸上的那条刀疤让他的笑容有些变形,落在严谨眼睛里就带点儿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说:“谨哥,我蒙谁也不敢蒙您哪!本来这事儿吧,它挨不着我管。下面的兄弟怕出事才找到我。他住这儿已经四五天了,不吃不喝,又不肯去医院,就一个要求,一定要见您,问他找您做什么他又不肯说。我只好去问大哥,这不,大哥让我把您请来了。”

严谨瞟他一眼,刘伟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辞间流露出明显的暧昧,提示着他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严谨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觉得自己犯不着在这种人面前刻意澄清。三合板钉成的门扇被潮气侵蚀得变了形,他推了一把没推开,刘伟已经上前,朝着房门用力踹了一脚,伴随着劣质合页金属与金属摩擦时让人牙酸的声音,房门猛地弹开了。

门后的空间不大,只有三平米的样子,仅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严谨走进去,高大的身板顿时把床前那点儿可怜的空地填满了,房间里便再没有多余的地方。

刘伟没跟进去,貌似体贴地轻轻关上门。

严谨打量着四周狭窄的空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连床上的被褥都似洗不净的抹布,肮脏陈旧,皱巴巴毫无起伏地平摊在床铺上,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头黑发,根本看不出那下面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在酣睡,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醒他。

严谨皱皱眉,整个地下空间压抑稠浊的空气着实令他难受。在这空气严重不流通的地方,居然还有人用电炉炒菜,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鼻黏膜都隐隐作痛,于是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这声喷嚏却惊动了床上的人,被子下的身体明显弹了一下,黑发动了动,脸朝着他转了过来。

纵使严谨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这一刻还是被吓了一跳,简直能听到自己下巴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清秀的湛羽,俊秀的湛羽,那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儿,竟然变得面目全非。因为出众的容貌,平日湛羽穿得再潦草,也往往出淤泥而不染,站在人群中十分抢眼,现在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严谨此刻面对的那张面孔,满是瘀血和血痂,肿得像个小鬼儿,眼睛和嘴巴肿得尤其厉害,嘴角和右眼角都贴着创可贴,特别是眼角,还能看到黑色缝线的痕迹。

第26章

严谨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立刻沉静下来,低头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却暂时充当着床头柜的角色,上面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碗白水,旁边撂着小半块面包,已经干得变成了标本。

湛羽的脸部肌肉勉强动了动。如果这是一个笑容的话,相信它会是世界上最凄惨最难看的笑容。

严谨想抽烟,可这地方显然不合适,所以他摸出烟盒来又收回去。没办法用常规的方式定定神压压惊,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湛羽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哥,谢谢你能来。”

眼见他收起刺猬一样奓起的尖刺,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开始管自己叫“哥”,严谨摸摸下巴,不知道此时心里冒出的一股不适是不是叫作惋惜——眼睁睁看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分崩离析、碎片四溅的惋惜。

严谨用脚尖将那把唯一的椅子勾过来,面包扔进碗里,碗放在地上,然后坐下了:两腿微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无意中坐出了一个标准的军姿——一旦遭遇陌生的环境或者不易控制的场面,他一直刻意遮掩的过去就会现出原形,出卖他十几年前的经历。

“说吧,叫我来干什么?”他的两道浓眉拧成了麻花,显得十分急躁,“说实话,甭跟我玩虚的!”

严谨这一生,只喜欢清晰明了、黑白分明的东西。就像他准星里曾经的目标,子弹呼啸而出,最终只有两个结果,正中目标或者未中目标,绝不会有暧昧模糊的第三种结局。此时他的目光瞄准湛羽,惨白的日光灯下,他的瞳孔呈现出不太纯粹的黑色,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对面的人感觉到前额、胸口和眼皮一起承载着莫名沉重的压力。

湛羽显然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他扭过头,用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有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来,接着一颗又一颗,泪珠落得又急又快,很快变成不间断的潺潺溪流。

严谨平时最怕看人哭。无论女人的眼泪还是男人的眼泪,他都受不了。程睿敏就说过,就算平时他看见个滴水的水龙头,都会心如刀绞。所以他再开口,虽然声音依旧凶巴巴的,可是其中的色厉内荏,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我又没怎么着你,哭什么?你怎么跟个女的似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湛羽哭得更厉害了,没有声音,可是泪水源源不断涌出来,好像开了闸的水坝,将枕头浸湿了一大块。

事已至此,严谨不好意思再出言奚落,他也没有安慰人的习惯,索性打开烟盒叼上一支烟点着。烟草的香气进入体内,温柔得像让人心醉的抚摸一样,顺着肺部向外扩散,五脏六腑瞬时妥帖。等他抽完一支烟,偶一抬头,见湛羽已经停止哭泣,正从濡湿的睫毛下偷偷看着他。

严谨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支?”

湛羽迟疑一下,伸手抽了一支。严谨打着火递到他面前,他犹犹豫豫地欠起身,凑在火苗上轻吸一口。烟点着了,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逸出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似乎有些发抖。

严谨问:“好点儿了?”

湛羽轻轻点头,随即一反常态狠狠吸了一大口,顿时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已经止住的眼泪又趁机流下来。

严谨不出声,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把手里的火机向上抛起接住,再接住抛起,一直等湛羽把那根烟抽完,才把打火机揣回兜里:“可以说话了?”

湛羽躲在烟雾后面,不肯与他对视:“嗯。”

“找我干什么?”

“帮帮我。”湛羽声音很小,小得对面人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再做了。”

严谨的父亲带兵出身,大半辈子改不了的火暴脾气,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严谨小时候的性子和他爹一脉相承,爷俩儿的坏脾气如出一辙,多亏在部队几年磨炼,把他性格里的棱角打磨掉不少。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男人如此耐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