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常说,又不是没个男人就吃不上饭的穷鬼,她又挣了个旌表,娘家婆家都缺不了她的。再嫁也不定能嫁到可意的人,还要天天伺候着个不定争气的丈夫。设若丈夫不上进,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还要憋气。自己生孩子,说不定要死在产育上头。不如现在,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着,看看书、打打牌,多么清闲。手头有俩闲钱,散点子给族里晚辈,他们也乐得亲近,也能支使得动他们。您说,这是找事儿的样子么?”

谢麟也是想不到会有女人有这样的想法,倒是江先生赞同地道:“看得倒明白。”谢麟瞪大了眼睛。

秋蛾道:“可是高家管得太严了!一步也不许出院子!小娘子才二十二岁,怎么受得了?就说,悄悄出去透个气儿,看阵儿景就回来。蹲大狱也有见天光的时候吧?他们家不给!他们家,因有了旌表,好些个事儿做起来都方便,说出去体面。可给他们带来体面的人,他们的恩人,被他们当囚徒一样的看管!”

“那一天,千不该、万不该的,我陪着小娘子悄悄出去,遇到……遇到……”秋蛾咬牙切齿地道,“遇到三房的老东西在扒灰!当时我们就吓着了,不合叫了一声,一齐跑了回来。小娘子一个月也没敢再出门儿。过了一个月,他们也没提,我们更不敢说,还道他们没察觉,小娘子闷得不行,二姐就陪她出去。前世的冤孽,那个败家子正在游荡,他们一句话都没搭上,就涌来一窝子贱人,污蔑他们!”

谢麟默,江先生也默,心里都觉先前的猜测对不起张氏。这份愧疚很快就变成无罪被杀,高家的罪名更重了!内乱,罪在十恶!

高家,完了。

谢麟便吩咐王瑱:“这是证人,你交出来吧,免得说你们串供。”至于人养在哪里,就伤脑筋了。放到牢里,担心被灭口,放在别的地方,怕出意外。扣在府衙最好,然而秋蛾曾做过私娼,恐传出闲话,对府中女眷也有损。

江先生主意多:“这是义仆,与王氏全无相干,是自己逃回来的,要为主申冤!”洗去了名声,就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了。

秋蛾道:“我愿意!”

江先生给了她一张白纸,教她从小门溜出去,绕着墙根走到正门,大声喊冤。

正正卡在了年前坐衙的最后一天。

第103章 少年内应

排练好了的戏, 连秋蛾的衣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白衣, 谢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她的状纸。江先生又装模作样地上前提醒:“东翁, 就要封印了”。

谢麟道:“那便先收押,待年后再审。”下令将秋蛾关到女监里。

女监比男监小而阴森, 秋蛾才关进去不久, 同室与隔壁便又关进了五、六人, 将女监塞满了。秋蛾有些瑟缩来的都是比她高壮的粗壮妇人, 进来之后也不与她答话,都自顾自的歇息。

天黑前,听到牢头与人说话的声气。

来的却是王瑱的次子,王二郎带着几个人,付了些“辛苦钱”,来探望她。守牢的卒子也知道王瑱的大名, 收了钱也不拦他,只说:“只有一刻, 早些出来,叫上头察觉了, 我也要吃板子。”王家管事又多塞给他半串钱。

王二郎带的人使新席郑着铺盖, 竟是一人送了一付铺盖。秋蛾见自己也有,迟片刻才明白王家必定要保住自己的。她感激王二郎救她脱苦海,更兼被高家坑得苦, 难有翻身之望,打定主意死也要拖高家全族垫个背!

轻唤一声:“小郎君……”

王二郎对她存着同情,却不敢误了正事, 正色道:“你们的饭食,都会有人送来,这位是府衙里的张妈妈,不是她送来的饭,都不要吃!”

秋蛾背上一寒,急切地点头:“是是是。”

王二郎叹道:“不用总点头啦,凡东西,不是她送来的,都不要使。”

秋蛾又点起头来,王二郎觉得她是可怜,对几个自家仆人道:“有劳诸位了,大哥的冤屈洗刷了,我王家自会为诸位接风。”几个妇人都说:“二郎放心。”她们都是王氏的家仆,精选的有忠心的人,再加以厚赏,给个小娘子当保镖,也不算什么。虽然保护对象呆的地方有些不好讲……

另一边,江先生穿得厚厚的,亲自与班头一起,押着被收押的那位高氏族人跑了一趟高家。这一位进了府衙就是等死了,出门的时候已经全家抱头痛哭了一回。同一族,也有个贫富贵贱,他实则是拿自己的命,与高老翁做个交易,好使自家在族内能过得宽裕些。

万万没想到,还有放他回家的那一天。投案的时候,未尝没有“以太翁的本事,以高家的声望,我未必会死”的想法。真个放他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些怔忡的:“这……这就放我回家了?”还想硬气地说两句话。

江先生傻子见得多了,轻蔑地撇撇嘴,心道,是怕你在牢里“畏罪自尽”啊!你知道收你在牢里,我们担了多少心么?答道:“让你回家过年,不好么?”

将人塞到车上,还要宣扬一下:“大官人慈悲,念他家中还有年高长者,让他们过年团聚,年后再收押回来。本地素来民风淳朴,断不会有逃亡之事发生。”

到了高家,却让高家的当家人写个保证不让凶手走脱的保书来。高家上下莫名的振奋,皆以为:这是知府不想生事,我家难关将过。

却不知道江先生乃是比高老翁见过更多鬼主意、谢麟又是个不知道比高老翁聪明多少倍的人,两人一合计,你要卖惨,我就卖宽厚。我这般宽厚的读书人你也骗,你真是个老贼!谢麟要的是高氏宗族势力的覆灭,又岂会在乎一人性命?手里握着秋蛾的线索,又有王氏甘心跑腿,是否收押个把人,算什么?

连高老翁也不解其中凶吉了,一双昏暗的眼睛望着江先生。江先生一脸的郑重:“这是大官人的一片信任之意,老翁翁万不可辜负了呀。唉!府上这么大的人家,怎么,啧啧,这么不叫人省心?”

高老翁听了顿时放心,他按照正常的道理来推测,没有官员愿意辖下出现大案。他活了快一百年了,见过多少官儿,哪怕不在意自己考评的,也要在意本地“民风”教化。总弄出人命官司,不利教化!

谢麟是个状元出身,更会在意这些。这些书生,秉性最是柔弱,哪怕听人说一个“偷”字,都要掩耳闭眼,仿佛不听不看,这些事儿就不会存在于世间似的。

都是傻子!

聪明点该像河东县先前的做法,借这机会,捞上一笔好处。这样的人,高老翁倒还能瞧得起他。

不过,终归这一劫是过了。江先生口气不好,高老翁反而觉得痛快,毕竟是给府衙添了乱,还不定考评要怎么糊弄呢,多半是要推给前任,呵呵,口气好了,才叫人害怕呢。

当下谢了江先生的酒钱,江先生也不拒绝,老实不客气地收了,钱袋在手还掂了掂。收完钱,告辞而去。

回到府衙,天已极晚,江先生往书房找谢麟,谢麟却不在书房。后衙里热热闹闹的,江先生袖了钱袋,慢慢走到后面,让人通禀。他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东家厚道,他就不可以恃宠而骄,万一因为优待而轻了骨头,做出不尊敬主人的事情来,后悔的必是自己。

他在府衙要比所有人都守规矩。

后衙在清点东西京城来的回礼。相府里,林老夫人与三房、四房本就担心他们,早早就打点了东西,邬州的节礼还在路上,相府的车队就已经出了京城。又有程家给女儿女婿的、道一那儿担心不再添点钱乱神会被休回来祸害娘家的保护费……谢麟在京中的旧友、故交,叶宁只剩这一个外甥,也是担心他到外地吃苦。

又有,谢麟京中产业交与孟章看管,程素素陪嫁的利息等等,孟章都列好了单子,装好了车,一一装了送来。几伙人往同一处,便结伴而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江先生出门办事还不知道,今天府城、府衙可是轰动,京城来的车队老长一串,应验了程素素先前说的“我有钱”。城中富户也咋舌:“怪不得瞧不上咱们的。”

程素素与谢麟也都惊讶极了,孟章、程家等处,他们是想得到的。相府、叶府,确实不曾料到,礼物里,又数这两处的最为丰厚。原本想着,做这个官,要想做得好,发家致富是不打算的,收点下面的孝敬,互相持平就不错了。只要不倒贴得太厉害,换谢麟仕途通畅,也是值的。

现在看来,因为长辈心疼,搞不好还能再赚点。

又是看礼物,又是分派收入库房,还看京城新缎料,够不够时间再做新衣。孟章那里,知道谢麟身边多了个江先生,连江先生的份例都备了一份。

江先生被张富贵引进来的时候,谢麟顺口告知了他。江先生讶道:“还有在下的?”

谢麟笑道:“如何没有?娘子发过的话,谁敢违拗?有我们的,就有先生的。”

江先生原冻得鼻尖通红,整个人冷得像块冰,此时胸中升起一股暖意来,大声道:“东翁,事情已经办妥啦,保书我也带回来了!”

谢麟道:“你办事,我放心,封印了,不说烦心的事儿了,来,看看这些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咱就换,先生先挑。”

现在就算给江先生一根稻草,他也能乐呵呵地当金条接了。何况孟章与江先生身份地位略有相似,很明白这个处境的人最想要什么,哪怕不贵,也是最合江先生心意的,江先生指挥着自己的小厮将东西挑去自己房里。继而向程素素要了礼单来看。

程素素奇道:“先生要这个做什么?”

江先生正色道:“送什么,怎么送,多与少,都是有学问的!我得仔细看看,看看东翁离京这几个月,有什么变化不曾。不过呀,府中有物赐下,是好事!若是宫中还有颁赐,就更好啦。”

谢麟失笑:“那是惯例。”

“惯例之外的呢?要有,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先生所料不差,过不两天,东宫就又有额外的赐物到来。宫中赐物,不在数目,而要看意义。太子与太子妃皆有手书至,一个写给谢麟,一个写给程素素,都是叮嘱要好好干,东宫以他们为荣。物件里,有太子给谢麟的玉带(这个现在他还不够格带),有太子妃送给程素素的霞帔坠子(这个倒是已经可以用了),又有锦缎等物。

不须江先生说,二人也知道这些东西意义不凡了。

有此一事,谢麟与程素素的心情都好。除夕前,在城中王家的酒楼里订了席面,招待府衙服役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如果方便到府城里来的话。谢麟与程素素都到场,各饮一杯安席。

程素素更命准备了些红封,每个一百文,凡十二岁以下孩童,一人一个。发完便走:“得啦,我们在这里,他们也吃得不自在,叫他们自吃去罢。”这话却是对谢麟讲的。

谢麟含笑道:“正是。”二人团团一礼,相携而去。留下众衙役及其家眷满面红光,孩子们捏着红封儿,跑着叫着:“有钱了!”十分快活。女人们心里数着自家儿女的数目,算着谁个赚得比自己多,再飞快地一出手,扯过孩子,麻利地将红封儿掖进自己的裤腰里:“我给你存着,过年买糖吃!”

此后,谢麟与程素素的主要活动,就是吃酒。除夕的时候,自己关起门来守岁,却是饮酒最少的时候,顶多加个江先生,三人一桌,也是冷清。程素素又有主意,取了好些栗子、馒头、桔子,三个人自己烤着吃,此事于谢麟却是新鲜,倒也有趣得紧。又说些趣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高氏之事,江先生低声问道:“人证物证,也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谢麟冷笑道:“几百人的大族,怎么可能想得都一样呢?我宁可慢一点,也不要收个蠢才来坏事。”

程素素低声问道:“你选的什么人?可靠么?”

让什么样的人做自己手中的刀,是有讲究的。无能的只会走漏消息而坏事。谢麟将高家的户籍翻一翻,择出几人,再问一问秋蛾,定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叫做高据的,做自己在高家的内线。高据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还算能干,不幸死了亲爹,更不幸亲爹还留下了不少田地钱财……而已。

江先生一声不吭:东翁最晓得大家族里什么人最恨自己的家族。

程素素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不再追问,只说:“除夕了,张娘子受累,往那里送些丰富的吃食。”又取了一盘桌上的糕点、两个桔子,让一同带给秋蛾去。

此后数日,夫妇二人先是自己在府衙开席,请了邬州所有官员等,继而是宴请士绅活了快一百年的高老翁也拿到了请柬。谢麟除了开场寒暄不再理他,他愈发安心。年轻人,生气就好,不生气,谁知道你是不是憋着坏呢?

若是能叫他看出来在憋着坏,那就不是谢麟了。谢麟的风声,是通过程素素放出去的,且只放给特定的人。

程素素现在是全邬州官家娘子最喜欢的人了,除了宫中赐物不好轻易与人,其余京中时兴的好料子、好香料,她都分了些,以各种名义分与各家一些。下属送礼,得一餐饭回请,就算不亏了,吃了还有得拿回去,就是意外之喜。若回礼还算贵重,很难买得到,哪怕数量少一些,都能令人高兴。

凡过年,都有些讲究,最基本的,不许说丧气话,不许打人骂人。哪怕有心事如赵娘子,也都忍下了,怕犯了众人忌讳。

如此直到灯节,放灯三日。待收了灯,商户陆续营业,衙门各处依其是否紧要,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赵娘子才鼓起勇气,登门求个明示。

程素素对她也是服气的,这位初见时精明已极的妇人,此时竟真成了没头的苍蝇,竟分辨不出她先前的精明与现在的呆笨哪一个是装的。赵娘子也是理直气壮的,通判娘子传话:“自己不会想,难道不会听话?”是你要我听话的,我就来问问有什么吩咐嘛。

何况,赵娘子也是空着手来的,她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辖下出了事儿,考评要怎么办呢?张氏是报了进行旌表的,她被谋害了,与死个寻常妇人可不一样呐!我家官人,怕是要坏事儿了……呜呜……”

程素素耐着性子问:“邹县令春秋几何?”

“四、四十有五。”

“前程如何?可做知府?可做侍郎?可做尚书?”

那敢情好啊!做梦都想哪一天祖坟冒青烟,皇帝做梦梦到了邹县令是个贤人,一天给他升上十八级。天亮了,鸡叫了,脚落到地上,梦也就醒了。

“哪敢做那个梦呀?现在能保命就不错啦。”赵娘子苦哈哈地说。

“那不就得了?总不会比现在差就是了。朝廷上评官员,又不是只有这一样。官员升迁,也不是只看这一样。只不过先前县令除了这个,没有旁的依靠罢了。”

赵娘子小心地问:“那?”

“只管将话带回去。”

赵娘子当面得了实信,连连点头。程素素心道,人比人得死,看赵通判是多么的爽快呀!活该邹县令做官儿没有赵通判做得利索,谢麟的内部消息,赵通判这一任满了,就能升知府了谢丞相家信里说的。

程素素放完了话,邹县令那里愈发勤谨了起来。

江先生则多等了几日,才与班头一起跑一趟高家,亲自将人又提了回来。高老翁微有惊愕:“这么快啦?”

江先生道:“老翁翁不想早些了结这案子?”

高老翁叹着气,命将人带来交给江先生,高氏一门痛哭相送。江先生心道,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呢!临走之前,余光瞄到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两人目光一跳,同时避了开去。

江先生前脚离开,高据后脚也借故出门,直奔州府而去。

谢麟对张富贵道:“让他来书房。”

江先生道:“不可。东翁,纵然此子有用,也不可过于亲近了。何必在书房重地?花厅见不着他?院子里不能见他?十五岁了,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自己宗族会怎么样。还要这么干,可见不是个可以亲近的人呐!对亲人尚且如此……”

谢麟道:“我这辈子就见着一个既品德端正,又不迂腐的人,余者要么刻板,要么私心过盛。人么,能用就行。且是少年,亲近些也无妨的。”

“只有一个人么?”

“是道灵。”

江先生讪讪地道:“那个可真比不上。”

谢麟笑了:“先生与我是同类。”

江先生琢磨着话里的味儿,挺满意,不再坚持反对在书房见高据了。见就见吧,反正现在用得着他,也许是谢麟自身的遭遇,让他对高据会产生同情心呢?硬拦不好。

谢麟对高据没有一丁点儿“同理心”,他一向以为,因一件事的遭遇相同、观点相当,就将对方当作知己、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是愚蠢的想法。人人都要吃饭睡觉,难道每个人就都是自己人了?笑话!

不过,见高据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和气的:“小小年纪,不容易。亲人给的伤,比外人要痛得多。坐吧。”

高据抿了抿唇,低声道:“幸不辱命。您要动手,得赶紧了。家里都知道他们两个的事,只要不传扬出去,都装不知道,反要瞒着了。只有拿个现行,譬如走了水,失了窃,又或叫巡夜的当贼拿了……这些,只要有人接应,我就能干!”

谢麟点点头,指一指江先生:“这些,你与江先生说。”

江先生含笑道:“旧年封印前一天,来了一个为旧主鸣冤的义仆,叫做秋蛾的,你认识不认识?”

高据眼睛一亮,喃喃地道:“我原以为……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原来大官人是收到了状纸,才要查案子,不要为了整治高家谋政绩才。如此,愿效犬马之劳。”原来,他也是想利用一下官府而已,也没个真心。你借我通消息,我借你权势脱身。

就是想借处置高氏而树立威信好整顿风气搞政绩的谢麟:……

旁观了整个过程还参与了大部分阴谋的江先生:……东翁,你可不要露馅!

有了高据这个内线,又有秋蛾作明面上的告状人,谢麟很快驱使了差役,委派江先生做监工。由高据侦得内情,于高家三房内乱之时,放了一把火,“恰巧出公差路过”的江先生等人“好心救火却看到不得了的事”将人逮了个正着。

“内乱”可比“因误会杀伤节妇”要可怕得多!后者还占着道德的制高点,前者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连赵通判也坐不住了,夫妇二人联袂而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任期将满,您才上任,这个事呀……这个事呀……您可有应对之策?”尤其是他!在邬州好几年了,竟然没有察觉此事!这不是无能么?谢麟反而好些,他新来的,处置了好些年前的旧患,算整肃风气革除旧弊。

这么一算,此事最容易脱身的就是谢麟,而旁人都是……好几年把邬州弄得乌烟瘴气的蠢才!连上任知府面上都不会好看!

赵通判不安了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了。

第104章 大公无私

赵通判不同与邹县令, 端看二人官儿的决断,就知道谁的脑子好用了。赵通判原是打定了主意, 要上谢麟的贼船的, 不料刚爬上去就发现,船老大的航向与他想象得不一样, 不得不来问个清楚。

虽然此时下船已是有些晚了, 至少要当个明白鬼,运气好一点, 能给船老大把航向掰一掰正呢?对吧?若谢麟要不顾别人只顾自己,赵通判也好及时止损,宁愿断臂求生也不能当垫脚石。

谢麟只能比他更明白的,一听他说的这个话, 便明白了他的想法。维护朝廷尊严的事情, 做就做了, 想来朝廷自有公论。治下出了有关道德伦理的案子,说法就不一样了。不至于受不了, 可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等赵通判再说下一句,谢麟便一摆手:“不说废话了, 看看这个。”

赵通判却不敢伸手去接了, 谢麟手里拿的,赫然是个奏折的模样。大臣们讲究个“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自己写的折子,事先哪能给别人知道呢?对泄密的、被泄密的, 都不是件好事。

谢麟却说:“但看无妨,若是觉得可以,就与我联名罢。”

赵通判这才打开来看,登时佩服得要死!格局就不一样!

谢麟的奏本就一个意思:要他糊个好名声、在邬州糊个好局面,是极容易的,六世同堂的高寿老人家,多么好的“封建先进模范家庭”!可那有什么用呢?都是虚的。糊上去了,“内乱”的事情就能当不存在么?还是有的。落在百姓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呢?“内乱”也没有关系,反正官员为了自己的履历好看,是不会计较的。这样岂非要败坏风气?

他也可以这样做,糊弄一下,他自认还是办得到的。然后呢?将隐患留给后来者?不厚道。所以,宁愿自己脏一脏手。

又说,做官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履历好看,只想着升官,要想想大局。你也弄假,我也弄假,中枢和皇帝看到的就都是假的东西,岂不坏事?二十年后,大家面前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谢麟愿意和全邬州的官员一道,肃清风气,让邬州真正的成为礼义之乡。而不是故弄玄虚,靠旌表堆起来的虚伪之地。

赵通判这才明白,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做知府的时候就想到以后做丞相要面临的问题了,现在就想到全国了!这个格局,平日也说“治国平天下”的赵通判自认不如。

最打击人的是,赵通判很明白,谢麟这不是白日做梦,这个年轻人是极有可能在二十年后位极人臣的。

原本不太好意思说的事情,到了他的笔下,就成了正义凛然的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了!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活该你做状元啊!

签!必须得签!哪怕是卖身契也要把它签喽!不但签,还要交投名状!

赵通判果断地起身,双手恭敬地将奏折递还过去,一揖到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状元公志在苍生,我所不及。我原是担忧,邬州上下多少年养肥了的猪,到了您这里,一刀宰了,过个肥年,未免吓人。秦皇、汉武何等强横?地方上的大族却从来没有断过的。为何?”

谢麟笑道:“一旦有灾变,他们可聚族自保,便不至于变成流寇又或者游民。我曾留意,无论何处,可没有一直风调雨顺的,过不几年,总会有一些难熬的时光。只不过看有的地方麻烦大,有的麻烦小。家族大,自家就互相周济了,省事儿。百姓不是猪,是麦稻桑麻,要除草才能长得好。”

赵通判赞道:“不愧是状元公。还有一事,咱们干得轰轰烈烈,前任知府面上怕不大好看,日后见面”

直到此时,一直装壁花的江先生才凑了上来说:“不瞒通判,我们大官人赴任前特特寻了前任探问邬州情形,他说的,可与眼下不大一样。”

赵通判干笑两声:“他是……有些偏黄老之道。”

谢麟也不便再攻击前任,只要让赵通判知道自己的态度就好了。眼看赵通判讨了笔墨签了名,谢麟才说:“通判还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不说明白了,如何交心呢?”

赵通判道:“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谢麟道:“开春了,咱们且有事要做……”

“唯君马首是瞻。”

赵通判是问也不再问了的,光凭一支笔就这般可怕了,还要问什么呢?他原本还想问,义仆鸣冤、王瑱骂高等事是不是谢麟算计好了的,现在一想,就算算计好了,又怎么样?他虽有监督之责,终是下属,说出口的话已经很不礼貌了,再像考学生似的考,岂不是结怨?

思及此,赵通判不由背上一寒,越发觉得谢麟深不可测了居然能让他放松了警惕而质问上官,这个年轻人太不简单了。

谢麟还是告知了他,要将高家分宗拆了,杀鸡儆猴。其余大族,也要让他们心里有朝廷,将不该伸的手都缩回去。缩了的,轻轻拍两巴掌,执迷不悟的,还是要砍。

赵通判一点停顿没打:“就得这么办!”

“什么民风淳朴,都是虚的!假的!锄完草,咱们该播下粮种,种自己的庄稼了。府学、县学,都要认真起来!多出些人才,才是实的!”

赵通判发自内心地叫好:“正该如此!”

这特么是在养学生吧?!有你指点……赵通判兴奋得哆嗦了起来,自己也能沾光呐!

赵通判充份认识到了年轻上司的真面目,更加诚实了。将自己数年在邬州为官观察之所得,毫无保留地告知了谢麟。哪个官员能干,哪个就是滩烂泥。要整顿学校,里面哪个教谕学问好、品行端正,哪个是个穷酸……有个正在读书的孩子的家长,对这些情况可比校长都要熟!

谢麟都含笑记下了。

赵通判夫妇回到家里,通判娘子很奇怪:“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赵通判打谢麟那里得了讯息,自然忽略了女人那里的消息。

通判娘子道:“我问知府娘子,究竟怎么想的。知府娘子说,他们还想痛痛快快活几十年,绝不会做不留后路的蠢事儿。”

赵通判不以为意地说:“那是当然。哎,以后,可要认认真真襄助知府。”

通判娘子鄙视地斜了丈夫一眼,沉默。

赵通判又唤了儿子来,叫他好生读书。再召自己信得过的下属来,叮嘱他们不许懒散,好生激励了他们一番。

那一厢,谢麟又分别召集了邹县令等人,将奏本与他们联名。邹县令等人原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一看他的奏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都是读书人,若说他们全是私心,一点为国之情也无,那也不对。人人都想“为国为民太难,我才不得不和光同尘,并非我等本心如此”,得了机会,大干一场,又不用瞻前顾后,光为了一个“爽”字,就有人愿意干了。

痛快抽打原来看不顺眼的人、事,与为了履历政绩好看,不得不想办法为犯人遮掩,体验真是天壤之别。竟是人人踊跃了起来。

谢麟先收买了府中衙役,现在又收伏了邬州的官员,与京城消息通畅,又有故交在军中。一切准备就绪,便先结高氏的案子。

高老翁此时已知不好,获悉是秋蛾告状,手中的拐杖连连顿地:“她是如何回来的?不是说了要远远的发卖,再也不得回来了吗?”

此时追究此事,已是晚了。高老翁沉着脸,从未有过的压力降到了他的头上,只听他慢慢地说:“贱婢关在何处?”大户人家里,仆人的消息有时候比主人还要灵通。高老翁甚至怀疑,“内乱”就是秋蛾传出去,衙门做的局。

顾不上诅咒谢麟阴险狡诈,高老翁先想的是秋蛾知道多少?如何让她闭嘴?

他的孙子这一回却领会到了他的意图,轻声道:“必是女监,不是河东县,就是府衙。”

“必是府衙,”高老翁沉声道,“不能叫她再说出更多来了。”

便有另一侄孙高逢低声道:“女牢的禁子,仿佛是钱家的娘子?钱家两口子,都做这个。多给些钱,往她饭食里加点药。留个遗书,说是她已失贞,无颜活在世上。告完了状,心愿已了,自然归去。”

高老翁道:“好。”

高逢一低头:“我这就去办。”

高逢往账房支了二十贯,自家留了十贯。跑了几家药铺,各买了些末药,合在一处,又花些钱,买了些酒食。再送钱家娘子五贯钱买路。钱家娘子犹豫片刻,他又添了两贯钱。钱家娘子道:“女监饮食,都是后衙送来的。”

高逢道:“你给的茶水也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