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的第一条命令,便是扑杀蝗虫。一石蝗虫,本地百姓换二斤粮,童叟无欺。往城外流民安置处也是一般,一石蝗虫,却只有一斤粮了。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像陶县令那般烧个香做个法事之类的。熟读经史就该知道,蝗虫成灾,求是求不走的,只有扑杀!

下完命令,正一正衣冠,去见夏偏将。

预计的旱灾与教匪还没来,先来个蝗灾,若再多一些其他的破事,谢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哪怕没有教匪,以眼下蝗虫肆虐的程度,吃不饱的人聚而为盗,四出劫掠,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搞不好那几位“好邻居”已叫饿得眼睛绿了的饥民抢劫了也说不定。

必得请夏偏将开始戒备。

最大的锅不是他,他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一个苦口婆心提醒过所有人,却被当成痴人的先知。只要将这次的灾情控制在手心,不使生变乱,就不用再在邬州多熬一任了。

“三个月,要想法子顶住三个月。”谢麟毫不客气地对夏偏将说。

夏偏将道:“用这么久呐?”

“报灾的人去了,路上顶多花五天,也许还不用,蝗虫飞得快,保不齐已经有人报了。然而灾情是要核实的,否则随便报个灾异,就能免赋税到钱粮,这也太容易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再拨调,运粮不比单人飞骑,要花多久?咱们旁边的州府,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要从更远的地方调粮食,花的时候更长。这还是快的,没人拦着的。老夏,你营里还有多少存粮?”

夏偏将的黑脸青了几分:“我的妈呀!”

谢麟道:“赶紧把好了!还有,饿疯了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的兵,从今天起就得给我预备着。我已经上表请示了。事情不是咱们做坏的,总不会拿咱们开刀,可要弄出乱子来,就得陪绑了。老夏,这是机会。”

“听你的!”不听也不行了,夏偏将对蝗灾,是丁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那就扑杀蝗虫吧。”

“中!哎……不会拜一拜蝗神呐?”

“拜它做什么?它能将粮食给我吐出来吗?不吐,就灭了它。”

“哎!痛快!”

见完夏偏将回来,谢麟又移文给邻居们蝗虫来了,你们要小心呐!上风处的是灾源,移文也没得救,不过记录在案,他们没有通知谢麟,谢麟却通知了他们,这是埋上一笔。下风处的,谢麟尽心了,随便他们了。

便在此时,赵娘子约了夏大娘子,一同来寻程素素。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先生是个实用主义者233333333333

第142章 一波又起

街上蝗虫正飞着, 士绅人家的女眷断没有在这个时候跑出家门的,贫苦人家摸摸米缸算算账,男女老幼都出来扑蝗虫了。活蹿乱蹦的蝗虫、追着蝗虫跑的人, 都加重了两位娘子赶路的难度。

赵娘子心事颇重,程素素给她讲进粮肯定能赚, 如今蝗灾了,应验了。在家里说起时, 丈夫训斥了她:“这个时候,万不可说这种幸灾乐祸的话!我正愁灾情,你却要发这个财, 说出去能听吗?状元家娘子怎么了?她先前舍了两仓米呢,你说这个话出去,她是不会认的,人也是不会信的!管好你的嘴吧!做事儿呀, 你多听听她的,别胡乱拿主意, 更不许乱说话!”

儿子与丈夫是一个主意, 上辈子的债主珍姐讲得更难听:“这时候发这样的财做什么?积点德不好么?就该都舍出去的。”珍姐对程素素依旧是一肚子意见的,现在不觉得程素素粗鄙了, 却又觉得她心机深沉十分狡猾, 很不想母亲跟她学。

将赵娘子气得把儿子打了一顿,将女儿拧了一把。然而见丈夫与儿女都这样讲,她还真担心程素素一个大方,将粮食全舍了出去, 那样岂不是要血本无归了?就想去找夏大娘子,两人一道去探探程素素的口风,赵娘子的意思,这回钱不赚没关系,只要别全舍出去,好歹留点儿好回本,那就谢天谢地了。

赵娘子也知道,这回邬州遇到大麻烦了,粮食是肯定不够吃的。看邹县令火急火燎的样子,朝廷的赈济也不是立时就能发出来的,要是自家这些米能帮着多撑一阵子,换一个丈夫治下没有出大乱,她也是情愿的。但是!可不能挖断根呀!

孰料到了夏府,夏大娘子却没有她这样特别不舍得。听了她的来意,夏大娘子道:“外头男人的事儿,我是不懂的,哪怕是为了积德,这回本钱全不要了,我也是愿意的。咱们与知府家娘子说去,叫她别为难。”她贫苦人家出身,晓得这蝗灾的厉害。夏偏将又是新做这么大的官儿,才头回吃这么多的空饷,并没有很直观的概念,还将这空饷当横财。横财么,来了欢喜,丢了也没有血汗钱那么心疼。

想到就去做,夏大娘子便拖着赵娘子去府衙了。

到了门上,先是张娘子来迎。张娘子十分惊讶:“这辰光,娘子们是有要事?”

赵娘子脸色口气都不甚好地问道:“娘子在吗?”

张娘子答道:“在呢,叫了后街上高家小娘子来商议事情。”

赵娘子心里一突,高英代程素素在外面做买卖,近来最大的一笔,就是倒卖粮食,她来必有要事。忙说:“我们也正有事要寻娘子哩。”

张娘子引她们去正房找程素素:“您二位仔细脚下。”赵娘子下轿就戴上了帷帽,夏大娘子还是原样儿,不停地挥着袖子,走得都磕磕绊绊的。

上房里,程素素正在听取高英的意见。蝗灾来的时候,高英在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更慌乱了,她想起来程素素非要在今年继续进粮食的事,心底一个声音在说:她怎么知道要进粮食的?还将赵娘子、夏大娘子拉入了伙……

打了一个哆嗦,高英不敢深想原因,只想眼下。她得问问程素素是个什么章程,要卖呢,也不能就胡乱一把放出去了。心底还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兴许,这些粮是用来做好事的。高英又担心程素素一把将这些粮食都舍了出去,那可就亏本了!

不管程素素要做哪一样,高英都得给她筹划了粮现在由高英看着,她是有责任的。

见了程素素,高英压下所有疑问,只管请示:“现在咱们的粮,怎么办?”

程素素道:“先不动。”

高英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程素素反而担心起来了:“是粮仓那里有什么麻烦么?”

“并不有!”高英果断地说,继而解释了她的观点。她头回做这生意的时候,很是向王家熟手讨教了许多。米商其中一个要会的本事,就是如何不激怒饿绿了眼睛的人。出现灾荒的时候与平日里施粥,完全是两个概念。一个弄不好,就容易激起事端,让人围攻。

高英的建议便是,无论是卖是舍,都不能太特立独行,即使要做,也不能一口气就做完。

程素素也是这个意思,照谢麟的估计,要做好撑三个月的打算,这才几天呢?且轮不到个人去逞英雄。先看谢麟这边的调度,再言其他。无论是扑杀蝗虫换粮,还是用最少的粮食去养活灾民,府库此时都还没有见底。程素素手里的可不止自己私房买卖,她还控着王瑱这个大商人。她给王瑱下了死令,之前怎么做,她不管,但是王瑱手里的粮食,一定要留下三分之一,没她的话死也不许动。

高英心道,早知道你连这个都有成算了,我就不多这个嘴了。正要告辞,门上报两位娘子来了。

程素素笑道:“咱们猜猜,她们这是做什么来了?”

高英没好气地说:“总不会是来打牌的。”

恐怕是要说粮食的事儿,这也太心急了!怎么稳不住呢?高英有点瞧不起这两个官娘子了。

一时二人到了,果然是说的这件事。先开口的是赵娘子:“高小娘子也在,我猜猜,莫不是要说粮食的事?”

高英笑道:“是,娘子正吩咐,不要那么着急呢。”

赵娘子心里有事,听了总觉得像在说自己个儿,才要辩解两句,夏大娘子爽快地道:“咱们都不急着赚这个钱,娘子要是有心照之前那样舍出去,咱也没二话。横竖那本钱来的也容易,施出去也不大心疼。积点德好。”

赵娘子恨不能堵上她的嘴!舍些出去,她不反对,每年冬天没灾的时候她都施呢!可不能全施了吧?

程素素扫过二人的表情,笑:“我是不急的,我做事,什么时候让你们吃过亏?”

不不不,真的吃过闷亏。夏大娘子还不觉得,赵娘子总觉得好些事情上并不能如愿以偿哩。

程素素对高英道:“你与她们讲。”

高英道:“二位娘子,我们娘子的意思,是出手还是舍出去,都不急在这一时。这些个,是要留下来最后压秤的。总之,不会亏本就是了。”

赵娘子比夏大娘子懂得又多一些,问道:“朝廷赈济的,也快到了吧?”别等赈济的来了,这就卖不上价了。

高英笑道:“谁家媒人管他娶妻还要管他生子了?”赈灾赈灾,不让饿死就是大功劳了,哪有喂得油光水滑的?想多吃点儿,还得靠自己。

赵娘子放下心了,笑道:“我们也是这个意思,这才找了夏嫂子想与娘子表白我们的心。娘子已经都想到了,我们也就安心啦。”

高英心道,夏大娘子个憨人,她有这个心我是信的,您么……

也不戳破赵娘子的那点私心,含笑道:“娘子们都是善心人,我虽年轻,也没什么积蓄,娘子们有什么吩咐,我必尽力。”

程素素道:“既这么着,咱们等着就是了。”

又过数日,蝗虫渐稀,一则此地吃光,往他处飞了,二则邬州全境扑杀蝗虫,委实杀得不少。家里有余粮的,心中不慌,家里本来没粮的,扑了蝗虫也换了些,总算没有立时饿着。

谢麟命人开始兑现诺言,先是以蝗换粮,换来的蝗虫都晒干了,一袋一袋的装满了,压在仓房里。邹县令鞍前马后跟着忙,颇觉有脸,凑上来问道:“使君,这是为什么?不是该立时焚毁,召百姓来看,以安人心吗?”在他看来,这也算是战胜了蝗虫了。

谢麟道:“这个时候,哪有心思看这个?这湿漉漉的虫子,没有柴草是点不着的。先找柴火吧。”树叶都吃光了,柴草?不得留点煮饭么?

其实真正的原因他并没有同邹县令讲朝廷必然是要派人过来的,别人不好保证,那位李丞相多少看点香火情,必要催促能员干吏快些过来确定灾情,好安排下一步。

再有,他先前奏的几件事,都应验了干旱、蝗灾、流民都来了,教匪呢?不信没人翻他的奏本来复习!到时候就不止李丞相的人了,说不定还会有内监。

谢麟要当着他们的面,将这蝗虫山给点了!叫来人看看那些“好邻居”做的好事!外来灾民的户籍他也都统计好了,原籍何处,里保何人,都造了册,副本都快抄好了。给他下绊子,只怕是有命惹事没命承担的。

邹县令搓着手:“哎呀,真没想到还能扑得这许多。”

谢麟道:“只怕还要劳烦诸位啦。”

“下官职责所在。”

“那好,诸位亲民官,都要下乡巡视安抚,蝗虫已过,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断不能在最后一步上坏了事儿。朝廷是必要派人来的,可别等人来了,一问三不知!”

邹县令心道,不错,先前上奏等等,我都联名了,就剩最后一步灾后安置了,可不能坏在这一步上。若做得好时,这考评兴许就能升一级了。他比较倒霉,县令任上做了好些年还没升上去,如今看到希望,热炭团一样的心。朝廷会派员来!朝廷诸公,知道他邹某人是谁吗?显然没几个会记得住的,现得了机会与朝廷派的使者对答,则必能传到诸公耳中,或许能蒙圣上垂听,可是要好好准备!

谢麟再颁命令,凡亲民官,都要巡视境内,了解疾苦。他自己也先去与夏偏将再会一个面,问问夏偏将那里军粮等等,再往乡下去。

朝廷派员来的时候,谢麟还在乡下,迎接的是留在城里的教谕。这位教谕圣贤文章做得,事务却并不精通,便是圣贤文章,做得也不是顶好,见了来人,话也说得结巴了,弄得燕御史很不开心。

燕御史是燕丞相的堂侄,他的副手是史垣的学生、李丞相的侄子、程素素的同学,与二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宫中内官,姓李,四十来岁,面白无须,模样也周正。两个御史系出名门,一个内官也是体面人,看这教谕只会磕磕绊绊说些他们在驿馆已经听得十分清楚明白的措施,都有些不耐烦这鬼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没参与办实事!

不过看在府学成绩不错的份上,二人都给了教谕些面子。由那位李内官道:“我等还是去府衙等候谢使君吧。”

三人往府衙去,才跨进大门,后面程素素就知道了。命人整治了茶水、糕点送上去:“要干净,做得精细些!选最好的瓷器装!东西绝不许多!见了他们不许笑!厨下备饭,不许有青叶子!鸡鸭鱼肉尽管有。”

自己也除了簪环,穿得干净素雅,放下帘子,与三人说个话,致个歉:“实不凑巧,已派人去叫他回来了。”

李御史有心向着她,便说:“不急不急,我等奉命而来,是为百姓。谢使君也是为百姓,岂有苛责之理?”他这话就抢得有点急了,燕御史斜了他一眼。程素素心道,你们家这也太老实了!答道:“不瞒诸位,打去年就有吃不饱的来邬州讨生活啦,今年这个样子,四下受了灾的都往这儿来,咱们也吃了蝗虫的亏,他们都坐不住了。”

李内官感兴趣地问:“去年就不好?”

程素素道:“但凡能撑得过去,哪个爱说不好听的话呢?”

李内官默默点头,这一路上,还没到邬州,他们就见到蝗虫了,已知谢麟所言不虚。燕御史不好与别人家女眷多说话,只说一句:“娘子放心,谢状元公忠体国,朝廷都是知道的。”

燕家本来笑话谢麟,做个地方官,惹这许多事。直到今年两麻袋蝗虫送到京里,才晓得厉害不管之前嘲笑谢麟什么,两麻袋蝗虫送来,就证明了他有远见,早早预见了灾情,而之前不重视他意见的人,都是傻瓜。

临来之前,燕丞相告诫他:“多听多看少说话,不要跟谢麟拧着干。谢麟不给你一粒米,你也要回来向着点谢麟说话,邬州以外的人送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许收!”

再说几句,程素素便退回后宅,等谢麟回来接待他们。

谢麟忙了半天,接到消息,也顾不得自己骑术并不高明,策马狂奔,江先生……殿后。

到得府衙,彼此打了照面,都说辛苦。李内官代天宣旨,谢麟接了旨意,便明白这次自己稳赢了。面上依旧不显,领了旨,答了话,谢麟道:“三位来意我都知道了,明天请三位看一样东西。包管三位有话与圣上、与朝廷说。”

李内官笑道:“岂有不信你的?”

叙座入席,李内官就回忆起当年在宫里,他与谢麟经常见面,燕御史与谢麟说几句文章,李御史却是代祖父祖母询问程素素好不好。

吃了一回酒,各自安歇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敲响了锣鼓,谢麟与王经等也不出城了,亲自来邀了三位去看焚烧蝗虫。

巨大的柴堆堆满了城门外的平地,蝗虫一车一车地拉了出来,抖开麻袋投到火堆里。李内官原是贫苦人家出身,见到这许多蝗虫,脸上变色:“我倒想起小时候啦。”就是因为一场大灾,被卖给个宦官给带进了宫。

大火烧了半天还没烧完,谢麟再请他们三个回城吃饭,火堆接着烧。燕御史就知道奏本要怎么写了亏了谢知府扑杀蝗虫这许多,才没有继续给别的州府造成更大的损失啊!

谢麟却又拿出一本半寸厚的本子来:“截至今日,灾情都在这里啦。”燕御史双手接了,随手翻开一看,也是佩服,扑杀蝗虫若干石、花费粮食若干、受灾田地若干、人口若干、外来灾民若干、某府来的灾民多少、为赈灾外来灾民花费多少……

统统都在里面了。

李内官示意李御史先看,自己最后看,燕御史也只好将册子传阅。李内官最后拿到册子便笑道:“咱家必为舍人将这奏本转达!”谢麟给皇帝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他也在御前,这是在讲旧时的人情。

燕御史暗骂一句:狡猾的老阉狗,也不好意思与他抢。

三位还有旁的地方要跑,不便久留,只想早些办完差使早回家。留了三日,自觉看得差不多了树都光秃秃的,地上光秃秃的,委实没甚好看打马顺着驿道北上而去。

谢麟送走了他们,当天,再次上书,已送走了来核实灾情的官员,请求朝廷明确今年免租赋,以及赈灾。奏本里,将一些受灾数据大致又写了上去,只是没有那一本册子详尽罢了。

做完这些,谢麟也松了一口气,朝廷的态度、皇帝的态度他都明白了,只要等到朝廷派人来就好了。至于教匪,他一点也不盼着来,教匪闹一闹别人家就好了,他可不想操这份心。

怕什么来什么,便在送走三位的第二天,夏偏将一头钻了过来:“状元、祖宗!教匪闹起来了!”

谢麟脸色一变:“快!快!快!”燕御史他们仨往北去了!这要落教匪手里……

第143章 时不我待

释空是造过一次反的老手了, 从煽动到起事再到失败后的逃脱, 他有着全套的经验。起事之地一马平川, 与上次的山林丘陵略有不同,当如何调整。起事之后先控制何处,再进攻何处, 样样分明。

当地正在为闹蝗灾人心惶惶, 地方官原就不甚体恤百姓,灾变一起,人心更散, 难向官府。释空趁势而起,称得上是势如破竹了。当地并不充盈的府库又不是释空积累起来的,他用起来毫不心疼,很快就聚拢了一大批的人手。又以计诈开了当地的兵营, 一番冲撞争夺,当地的偏将虽送出了消息, 也未能保住营地, 自家也被砍了脑袋挂在旗杆上。

夏偏将这里收到的,就是那位同袍传过来的紧急军报。他接了军报不敢耽搁,一面向京城、邻近的营盘报信,一面来找谢麟了。夏偏将头一回独力主持一地防务, 如今也在摸索中, 才有些头绪,来了这么个急情,他也有些犯晕。

江湖越老, 胆子越小,夏偏将虽是个粗人,却不是个狂妄的人。打仗的事他是懂一些的,知道这附近的地形无法对释空行军构成压力。

况且如果说到教匪,就容易让人想起释空,与释空交过手的一般般的将领,心里都不大有底。前番再如何贬低教匪,都得承认,这群匪类里如果有一个能人,那就是释空了。自己才吃了一回的空饷,就遇到这么个魔头,夏偏将直叫晦气。更因吃了空饷,晓得自己手下这几千号兵,是一点也不满员,夏偏将心里也有点慌。

在他心里,谢麟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好么,你们狡猾对狡猾,快点出个主意吧!这也不是我老夏一个人的事,对吧?

哪知道才将消息递到,谢麟又提出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钦差正在往教匪盘踞的地方走。

燕御史等人到邬州夏偏将也是知道的,他与谢麟走得近,谢麟也将他拉了来露一露脸。夏偏将着急军务,尚不曾想到这三个人,被谢麟一提醒,脸也黄了。出征的武将最恨最怕的,不是上峰、不是对手,而是文官,尤其是代天巡视的文官。就怕他们说坏话、上眼药、胡说八道,还怕他们出事他们出了事,武官有理也变没理了。

谢麟原也做过这差使,当时是俯视地方官,如今切身体会了地方官的苦。这仨货,哪怕不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了问题,自己也得给朝廷一个解释。

两人一合计,夏偏将去检修营寨,派精兵与谢麟这里带着文书的差役同行,快马加鞭接回三位天使。再将境内暂时安置的灾民筛检一番,精壮的充作民勇,发些简易的棍棒等武器,挑内中最优者,充到夏偏将的营里反正有空额。

发文到各县,命他们也要做好准备。谢麟亦火速行文朝廷教匪来了,快点调兵派员吧,听说是释空,别指望我一个斯文人跟他互殴,殴,也是殴不过的,我手里没兵。

前去接回御史的人还算顺利,御史并不会摸黑赶路,且走得也不快。他们还没出邬州地界,就在驿站里被谢麟与夏偏将派去的人给追上了。虽有公文,李御史却是第一个犹豫的:“我们奉皇命而来,未曾见到实情,便因风闻教匪而逃回京中,是否有负圣恩?”

李内官是第一个想回头的,听他这么一说,催促着调头的话又咽了下去,摸着光洁的下巴道:“御史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咱们要是亲眼见着教匪了,还能将这急报带回京里吗?”

两人一齐望向燕御史,请他拿主意。

燕御史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咱们回邬州见谢使君,等上几天……”有了教匪的确切消息呢,他们仨就回去,虚惊一场呢,就继续走。虽不算勇敢果决,可也不是畏敌如虎,怎么说都有推脱的理由。

李御史主意不多人却实在,并不肯轻易就同意了这二位的意见:“哪怕瞧上一眼呢?总不好道听途说吧?”燕御史和李内官对望一眼,也都犹豫着,最终,两人一点头,将李御史架起来,一道回邬州。

只耽误这一会儿的功夫,才到驿站门外,竟已有那腿长跑得快的士绅,逃到了邬州境内。见到驿馆想进来报个信兼寻个马匹继续逃。被夏偏将的人拦住了喝问,来人不忧反喜,哭着求官军去解救黎民于水火:“小人是下乡收账的,一看势头不好,不敢回家,先跑了来……”

还骑着那头下乡代步的驴,驴都累得蔫了。

燕御史与李内官将手一放,燕御史道:“李老弟,怎么样?”

李御史垂头丧气,嘟囔道:“也没亲见着呀。”

正哭的那位不乐意了,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跑得灰头土脸,听李御史这般讲似在疑他撒谎,跳起来道:“不是闹了教匪,谁个愿意舍家撇业的逃出来?”

这……好像也有道理哈?

三人挟着这位舍家撇业的,一道回了邬州。

邬州府衙,一片忙碌。谢麟压下了教匪的消息。此时第一要紧的是安定民心,百姓乱起来,不用弥勒教来,邬州就要先坏事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进来。见了谢麟,燕御史先抢着说:“使君,如之奈何?”

谢麟眼睛看到一个生人,先问:“这位是?”

燕御史随口道:“驿站里遇到逃教匪的。”

“这般快捷?”

燕御史道:“闲话咱们都甭讲啦,说实话吧,我已信了芳臣你屡次上书所言,回去必如实向圣上禀报现在咱们怎么办?”他回到府衙喘上了气,才一阵阵的后怕,不讲蝗虫,单讲这教匪,都够他将那些瞒报灾情的人恨上一辈子了!差一步,就差一步,他燕某人就要落到教匪手里了!教匪是什么样的人,以杀戮为教义的!

谢麟将夏将领处发来的公文递给他:“燕兄先看看这个。夏偏将处接到的紧急军报,来寻我共商此事,已六百里加急上报朝廷了。照来人所言,此番教匪恐怕不易对付。”

燕御史将夏偏将那里的文书一看,上面转抄了急报所书的两行字,道是教匪来得极快,极有章法。后面有于秀才给添了两行送信人口述的句子自发现有人进营盘,到写好两行急报,再到他跑出营盘,不到一个时辰,几乎全军覆没,送信的一共派出十个人。

谢麟道:“夏偏将只见到这一个。”

燕御史一揖到地,道:“我等实惊惶无计,唯芳臣曾随军出征,还请芳臣定夺。”

谢麟知道他的意思,道:“还请诸位速速还京,言明此间紧急,督促枢府。”

燕御史也不想在这危险的地方多做停留,他极有自知之明,自己不通军事也没有勇力,留在这里就是加菜的。听谢麟这么安排,道:“芳臣保重,我必进言圣上。”

李御史还不大乐意走,然而燕御史发了话,他又争不过这几个人,想了一想,问谢麟:“能否请程家妹子与我等同行?”李家与程家是通家之好,李丞相派他跟过来调查灾情,实有回护之意。现在而今遇到这样的事情,李御史秉承一贯的厚道家风,想将程素素也给带了走,也是给家里有个交待了。

谢麟咬着下唇不说话,他肯定乐意让程素素回京,邬州太危险了。然而!教匪还没过来呢,主官就先将家眷送走,怎么看也是不合适的。

李御史见他不说话,忙说:“一路我必照顾好她,我独个儿回去,是没法跟家里交待的!”

燕御史与李内官都说:“快些请娘子同往吧,细软也不必收拾了,回到京里,要什么没有?”

谢麟终于点点头:“少待,我这便与她说去。”

一拱手,便匆匆往后宅里去。

程素素正在点手头的家当,看到谢麟来,问道:“怎么?”

谢麟道:“这些都不用收拾了,你现在就动身。”

“做什么?”

“跟他们一道回京城,有李兄在,路上不会丢下不管的。”

“等等!”程素素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你让我回京?御史他们寻回来了?军情紧急?要我去躲?”

“对。”谢麟点了点头,摸一把绣屏。在房里找笔墨,开始写起来:“我写封急信,你权当是回去报信的。”

“不走!”程素素果断地说,“你自己说,这个时候,你的家眷能走吗?”

谢麟眼睛往细软上一溜,程素素翻了个白眼:“我是点点有什么能用的,又不是要跑,真要跑回京城,谁带这些个东西?”看谢麟草草写了几行字,夺过笔来,又添了几句,写完一折。

谢麟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他写的是情况紧急,程素素给添了一句,要与谢麟一道,与城共存亡,这不是添乱呢吗?

程素素道:“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好了,别吵了。”

谢麟虎着脸瞪她,程素素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喏,拿着给他们!”

谢麟被亲懵了,回过神来已经捏着信了,跳了起来:“你与我同去,跟他们讲。”

“好。”程素素痛快地答应了。

夫妇二人到了前衙,李御史正急得团团转,见了便笑道:“好了,来了,咱们现在就走……”

程素素道:“我不走的。”

谢麟往柱子后面一闪,叫道:“人呢?将娘子捆起来送到京里……”

话还没喊完,程素素一个箭步蹿到了他面前,将他揪了出来。李御史目瞪口呆:“这是要做什么?”程素素在谢麟身上一摸,摸出那封信来,一手提着丈夫、一手捏着信,对李御史笑道:“劳驾,给带个信回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