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丞相暗恨不已,倒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小心查访,这个无赖不是要钱吗?总要有交接的时候。缀上去!”

孙格道:“是。”

危及自身安全的时候,相府以罕见的高效运转了起来。孙格从铜片入手,不久便顺藤摸瓜,找到递帖子的人在城南一个大杂院儿里住着的个烂赌鬼鼠七。

鼠七不姓鼠,原也是个小康人家的子弟,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然而自从染上了赌瘾便什么体面都没有了。他有一项绝技逢赌必输,输到山穷水尽,能再赢一小把,吊着一口气不饿死。输得狠了时,就上墙钻洞不知道从哪里掏摸点散钱出来续命再赌一把。活似只阴沟里躲着随时会偷粮的老鼠。

曾有过一个月内输空七次,又七次续命的纪录,江湖闲人看热闹看得有趣,送了他个引号叫鼠七。从此人们都不唤他真名,就叫他做鼠七了。

孙格去约鼠七见面,鼠七却狡猾:“荒郊野外又或你们的地方,我进得去出不来,有钱拿没命花。要来便到我家里来。”

鼠七住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脏乱差,还有一个特点人多眼杂!鼠七觉得这样安全。

孙格恨得牙痒,转头雇了几个地痞:“鼠七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去将他绑了来打一顿!我宁愿追回的财物都给你们做辛苦钱,也不能便宜这等无赖!”

地痞既有钱拿,打谁不是打?卷起袖子奔到了鼠七的家里,将他一通暴打,随他们同来监工的孙家仆人却尖起眼睛来试图搜寻可能存在的证据。鼠七的帖子上能写出信的内容,就代表他看过原信,这是个祸根,必得找到。不然没了鼠七,还得有猫七狗七!

大杂院里忽啦啦跑出一堆看热闹的闲客,没有一个人劝架,都看得津津有味,指指点点地取笑。正热闹间,忽然听到铁链哗哗地响,配以粗声的吆喝:“看什么呢?鼠七,出来!”

万年县的差役到了,他们接到了报案,某商铺的丢了钱,在窗户上还留下了脚印。有人指称,看到鼠七在附近徘徊。商铺有悬赏,衙役们跑得就勤快,恰遇到鼠七大喊:“要杀人灭口啦!”

又截住一桩大案子。

鼠七此时也顾不上要钱了,抱着衙役的脚:“快带我去衙门里吧!不对!不能去衙门里,梅丞相要杀我!怕我揭露他犯罪的事儿!我死了,那信你们也得不到,自有人将它将到该送的地方去!”他抻起了脖子大喊,叫嚷得人尽皆知。

地痞们面面相觑,拿钱打人是他们常做的事情,有时候心情好不给钱也照打,怎么会杀人了?还牵扯到丞相了?本能的,他们觉得事情不大妙,一个个拨腿就跑。差役一看,更以为是真有内情,一个个也奋去去追,虽走脱了两个翻墙的,大部分还是拿到的。孙家仆人反应可不及街头斗殴当饭吃的地痞,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拿下了。

鼠七读过书、混过街头赌坊,脑子总算不太笨,扯起嗓子:“梅丞相是姓古的罪人的走狗!”

事情想盖也盖不住。

古往今来,许多大事都是由小人物给弄坏了的。比如一个官,看起来清廉,实则贪腐,直到有一天,他家里进了一个贼……

鼠七的事情闹大了之后,程素素并没有就此收手。照她的估计,有这么个引子,李丞相怎么着也得爆发了,也知道是她在做事了。她需要再做一件事,这须得狐假虎威,借一借谢麟的面子才能请得动另外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入场陆见琛。

兰台白居易近来过得也不错,整顿了御史台,令整个兰台风气为之一清。刚正不阿的御史多了起来,先前不得已为党争所累的御史也摆脱了窘境,陆大夫真正成了兰台主官。御史们很乖,很正直。

陆居易也很正直,他也是书院的常客,发生大事的时候往天一书院走一遭是很有必要的。谢麟的态度陆见琛也是看在眼里的,帮李丞相是肯定的,但是他需要明确帮到什么程度,谢麟不可以成为李丞相的附庸,谢麟要是附庸了,则看好他、为他奔波忙碌、早早就被挖墙角的陆见琛又成了什么了呢?

陆见琛不太客气地道:“芳臣,你的处境我们都明白,确实需要老前辈指点,李相公与程家有渊源,自会看顾于你。你也不能只受他的恩,不还他的情,然而过犹不及。”

谢麟食指抵着额角道:“陆世叔,稍等,见一个人。”

要见的就是程素素了。

陆见琛瞳孔策缩,颔首:“原来如此么?”当年的事情不大不小,不大,人们容易将它扔到记忆的角落里不会经常提起,不小,见到了引子就又能想起来了。

程家和梅丞相才是有仇啊!搭了一条命进去,还蹲过一回大牢。

程素素盈盈拜倒,谢麟亦长揖:“这口气,我不能咽。”

没得讲,老婆吃了亏,怎么能不帮忙找回来?

陆见琛没有松口:“当然,这口气不能咽,但是,要做到什么样子呢?芳臣,你们夫妇可不能做别人的先锋。”

谢麟道:“世叔,我们夫妇文弱得紧,哪做得了先锋?若自己能做得了,也就不敢劳烦世叔了。”

陆见琛并不好哄,眼睛在两人身上滑来滑去,估摸着这夫妇二人的想法:“你们要做到什么样呢?”

程素素低声道:“请您也参李相公一本。”

第184章 兄弟君臣

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 考虑到皇帝本人的因素, 它便成了大案。普通的勒索案,牵出了当朝丞相的黑历史。为了稳定计,原本应该有不少人劝一劝皇帝,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别人不说,李丞相为了安定团结也会这么做。

但是,梅丞相恰恰是他的老对头, 别人不干,李丞相且要将它挑出来, 此时更不会劝。李丞相一系也无人去劝皇帝, 中间摇摇摆摆的人愈加观望了起来。

唯一一个去劝皇帝的是齐王, 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 齐王为了亲哥哥的江山出生入死, 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是一片关心之意。平素没少向齐王抱怨过古老太师, 先太子是实验组, 皇帝是对照组, 被古老太师挑剔得一无是处, 齐王就不同了, 古老太师既对他没有那么高的期望,就不会过份的要求于他。齐王在军事上的天份又不低,从小到大, 齐王过得比皇帝要轻松很多。

齐王既不须记恨古老太师, 又与哥哥感情不错, 便去劝皇帝:“当年古某掌政事堂的事情,百官有几个不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的呢?便是哥哥与我,不是也要让他几分的吗?老梅当年官位也不显,难免曲从不是若穷究其过,恐怕经历过那一代的人都要不安了。”

皇帝若有所思。

齐王道:“哥只看老梅平素办事怎么样吧,贤臣说不上,倒还算勤勉,不是么?”

皇帝犹自嘴硬:“没有气节!像李福遇,就很有坚持嘛!哎,还有那个程节,这才是臣子的榜样!”

齐王道:“那是,可是程节死了,老李同老梅之间的争执,有多少是因为道义,又有多少是因为权位之争呢?”

皇帝在这方面比他弟弟更容易多想,点点头:“这倒也是。可是!”对元后与先太子的嫉妒以及对古老太师的记恨,他是准备带到棺材里也不忘的。

齐王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哥,别叫人拿住了你的心思。甭有什么事儿牵到姓古的,就能让你大发雷霆。以往就罢了,要因为这个再弄下一个丞相,您的心思就要叫有心人给握住了啊。”

亲弟弟啊!没白疼啊!皇帝感动地道:“不是你,没人会提醒我这个事儿。你看,老梅这个事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弄鬼呢?”

齐王来劝他哥哥,纯是因为关心他哥哥,并不是因为他察觉了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推测出是有人背后在弄梅丞相。赵骞与程素素的设计,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他们既没有亲自动手,也没有去联络动手的人,与鼠七之间是完全割裂的,没有动手的李丞相就更与此没有联系了。

是以齐王摇头道:“那倒未必,这事情难道不是老梅做的?两面三刀的,朝臣里头多的是,不过是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罢了。老梅不是个君子,可以说是个小人,庸人,可那又怎么样呢?哥厌烦了他,忍着恶心留几天,也不能叫人猜到了圣意。”

别叫人把你当枪使了。

皇帝道:“我知道了。”

齐王将话说完了就要告退,他与这个哥哥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皇帝对这个弟弟一向关怀且优容,正在感动的时候,叫住了他:“你站一站。”

“哥?”

“我说你,你那府里没个人不像话儿!哪怕儿媳妇当家,你也得要个知冷着热的人,”皇帝开启了老妈子模式,“说了你多少回了你也不听,趁早添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不清冷。”

“叫我睡凉铺,他们就该死了。别听阿娘念叨就跟着念叨我,走了。”

皇帝噎着眼看着弟弟潇洒的背影,心道,阿娘说的果然没错,这都憋出毛病来了!等我收拾完了老梅这个烂摊子,专一给他续个弦,好好的过日子,大家就会将他先前的荒唐事都给忘掉了。

皇帝有了主意,自己决不能给人当枪使。思来想去,越想越奇怪老古近来总被提出来说道,恐怕是有鬼的!还是弟弟说的对,不能叫下面的人猜着了自己的想法。也罢,且忍一忍,古某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不应该再有让朕罢相的本事!

皇帝不动声色,眼睛看着朝中百官,看他们的表现,想看出来究竟是哪个敢利用天子!李丞相位最高,又与梅丞相有摩擦,也在考查之列。

李丞相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情不太对来,古老太师是皇帝的死穴,已经到了提到个“古”字就皱眉的地步,连加官,都只有太傅太保,没个太师的。

没道理会为了老梅破例。

李丞相召集了心腹,开了一场小会,结论便是,皇帝非常的不对劲。李丞相问道:“鼠七之事,真的没有人指使吗?”

沈尚书依旧在刑部,低声道:“三法司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没有。”这位老先生自从受了程素素的启发,又钻研出了许多不见血的套路,对审讯一道颇有自信。

李丞相挑眉,没有才怪了!当然,这件事情他是不会泄漏出去的。只是要给大家一个印象确实是老梅当年办下错事,不小心撞到枪口上了,并没有任何人在设计。背后肯定是有程素素的手笔,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局做得不可谓不巧,但是该入局的人居然垂死挣扎出来了。

沈尚书道:“陛下不可能不厌恶古某人的。”

“然而没有暗示。”李丞相扔出了一句话。

一旦皇帝要搞某个人,必然会透出风声来,让大家一拥而上的。搞不动、搞不了、不想真搞的时候,哪怕两个人当面顶牛,互喷完了依旧该干嘛干嘛。这是真的不想搞,至少不想现在搞。

穆先生道:“相公,冷静,照旧。”

李丞相想了一想,道:“不错,以不变应万变。我与老梅不对付,此时不该袖手。也不能太狠就是了……究竟为什么呢?近来有谁见了陛下?”

几人凑在一起,才发现齐王与皇帝见过了面。齐王会同皇帝讲什么呢?他没有帮扶梅丞相的必要,平常也不会趟这种浑水。那么便是与皇帝有关了?李丞相恍然:“他们是亲兄弟啊!必会提醒陛下不要意气用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劝到哪一点,也不知道陛下疑到什么事情上了。”

齐王如果有什么优点的话,一是能打仗,二是对他哥还不错,其他的就全是缺点了。而皇帝的一大特点,就是多疑,保不齐是不是已经连李丞相也怀疑到了。

李丞相苦笑道:“这一局,反而不好破了。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会出来搅局。”

沈尚书问道:“现在只好让局面更混乱一些了。要不要让那个鼠七?”比了一个手势。

“不,且留着,且留着,”李丞相道,“大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与老梅,何时不闹了?安静了,反而有毛病了。先下一般的力气骂着他,下手不要太毒太绝。陛下若有怀疑,也会探我的口风。”到时候谁探到了谁的底,可就不一定了。

“下官便等相公的消息。”

几人才商定完,第二天议事的议事,上本的上本,将梅丞相提出来挂墙头上晃悠。梅丞相也知道皇帝对古老太师的那份心结,急急惶惶,老脸煞白,出列跪倒,痛哭流涕地请辞相位。光这一件事,不足以让梅丞相就死,但是如果被皇帝记恨上了……

梅丞相打了个寒颤。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答应梅丞相请辞的话,也没有表示穷治的意思,只让他“回去好好想想”中途并没有让梅丞相起身。

便在此时,御史大夫陆见琛出列了。陆见琛向皇帝提了个整顿兰台的建议之后,皇帝耳根清净了很多,便觉得陆见琛真是个能干的人!可见之前雪片一样的弹章里,有多少是废话!

皇帝对陆见琛口气就好了不少:“卿有何言?”

陆见琛受了程素素所托,要他参一下李丞相,但是不能简单粗暴地参,要是直接参李丞相就太显眼了。所以要从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引申过来,让李丞相也吃点瓜落。

陆见琛是参人的老手,他参的是当年办案的人员,办案的时候怎么就没查出来梅丞相是这样的人呢?失职了啊!

此事与什么构陷丞相、谄阿权臣没关系,古某人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该办的都办了。且只是一封信,毁不了梅丞相这么多年的兢兢业业。陆见琛要问的是,既然信函是存在的,则为何当年办案的人员会疏忽掉?

这份信函,它是作为废旧文书处理的,可见它一直都存在于官府文档之内!这是管理上的疏忽!由此及彼,各级官府的文档内,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这只是一封书信,若是干系到人命官司的关键证物呢?

所以,现在大家更应该关心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大问题吗?至于什么鼠七,什么谄阿古老太师,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了,值得这么大讨论吗?古某人骨头都烂没了,纵查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撂开了吧。当年办案的有谁?不得问一问他们怎么搞的吗?一件两件冤案不算大事,体制有漏洞才是大事。

陆见琛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大臣不要因为私怨,得到机会就啃,而是要想一想大局,想一想,当年办这案子的时候,自己也参与其中的!大家听得出来,这里面有李丞相,不少人为他捏了把冷汗,却不知李丞相心里很谢了他一谢。

皇帝也夸赞道:“卿真大臣也!”

陆大夫终于把水给搅浑了。

公开场合被夸了,陆见琛只有谢恩,可不能像私下召见似的谦虚,而后浑身带着一种升了级的气度,回到了他的班列中去。

皇帝借着机会给众臣上了一堂课:“要学学陆见琛,以国事公器为重,不要总想着自己的小心思!揣摩着朕躬!朕不用你们揣摩,朕的心思就是,望这天下太平!你们做到了,朕就是欢喜的!”

哦,不用试探了,李丞相瞬间就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不立刻追究了。皇帝的心思,还是要揣摩的。

皇帝旋即给他下了命令:“从政事堂起,自察自省,究竟是哪里了了纰漏!有过就要改!玩忽职守者,朕绝不姑息。丞相要办好这件事。”政事堂还剩几个人呀?谢丞相走了就没补,现在梅丞相这样子也不是能正常担事的,任务就落在了李丞相的头上。

李丞相脸色不太好看的站着,皇帝厉声道:“怎么?有什么难处么?”

李丞相当场一跪:“陛、陛下,当年,断案臣也有份的。”

对呢,当年是皇帝动意,李丞相等人还不是丞相,但是瞅准了皇帝的心思,一拥而上,啃倒了古老太师一党。李丞相、谢丞相、梅丞相,以及许许多多因为这一次政治清洗而获益的人,都参与其中了。

皇帝一噎:“这个以后再说!你先将交与你的事情办好!”

皇帝还是落到了套里。

李丞相也有了理由去清查,将梅丞相的人往下踹。罪名都是现成的:你的档案保管有问题!收受贿赂因而循私枉法。

查!一查到底!

李丞相手里的干货更足。先前没有一个好的爆发点,现在有了,如果一股脑儿拿出来,足以砸死梅丞相了。李丞相既知皇帝的心意,便不全拿出来,只拿其中一部分,将梅丞相砸个半死,却将很大一部分火力放在梅丞相的党羽身上。拔了牙的老虎,活着也是憋屈。

外界看来,李丞相与梅丞相虽有夙宿,到底没有下狠手,倒也不算是个坏人了。

梅丞相很快病倒了,因病辞相,这理由就很充分了。皇帝强压着不满,屡将领不许他辞相,又派出了御医去为梅丞相诊治。御医得出的结论令皇帝难说满意不满意梅丞相年老受惊,身体垮了,确实不宜再操心了。

【妈的!还要留着他给太子立威呢!】皇帝回过味儿来,十分懊悔,早知道早点让太子去办他了!现在只好准了梅丞相的辞呈。

另一面,史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又到了天一书院。这一天该着他讲一回课,对付这些学问还不算深的学生,史垣随手拈来便将他们给应付了。讲完课,被谢麟请去喝茶,程素素自然是陪客。

宾主坐下,史垣不客气地道:“你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

程素素道:“该我上门请先生指教的。”

“哼!”史垣不给面子地鄙视她,“陆见琛是你们的人吧?”

“啥?”程素素装傻。

史垣看不下去地指尖遥点:“当人是傻子呢?那群雏儿看不出来,谁和谁好,老油子心里没个数吗?厉害了你们。”

谢麟勇敢地站了出来:“不干她的事,陆世叔……”

史垣一扫对程素素的刻薄之态,殷切地握着谢麟的手说:“辛苦你啦。我知道事儿是谁起的头,给她善后可真不容易,大家把她惯坏了。”

程素素: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不能骂老师!

谢麟再三解释了,史垣依旧道:“好啦好啦,我们都懂的,李相公也是很明白的。”又问谢麟,谢氏族人有何人要出仕没有。

谢麟道:“晚辈守孝读书,这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

“老梅滚了,空出不少位子来,要的话,可要赶紧的。帖子往哪里送,不用我说了吧?”

第185章 叶宁拜相

既说到了实质的利益问题, 就不可能是史垣凭想当然信口开河, 谢麟拔了拔坐姿:“先生的意思是?”或者说,这是谁的意思?

史垣对谢麟说话就很正经了:“是我恩师的意思。”

谢麟与程素素对望了一眼,程素素腼腆地:“这……不太好吧?我们又没做什么……”

史垣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装, 接着装。”程素素缩缩脖子:“到底哪个是你亲学生啊?”史垣的眼神更鄙视了。谢麟笑着说:“有劳先生走这一遭。”

史垣故作不悦:“我也喜欢与年轻学生相处, 有什么劳不劳的?”

谢麟微笑而已。

史垣将话带到,自己也呼吸了郊外的新鲜空气,将双手往背后一背, 施施然踱出了书院。出了书院也不乘车,让车跟在身后慢慢地走, 自己将这附近逛了一逛, 觉得腿胀脚酸才爬上车:“去李府。”

且不说史垣到了李丞相家, 说起书院等事, 单说谢麟又召了幕僚们来开个会, 议题便是推荐什么人给李丞相比较好?

程素素列席。

赵骞此时成了个没嘴的葫芦, 一声不吭, 等着看江、石二位的表演。他不是谢麟的嫡系, 对谢麟一脉的底细还不是很清楚, 不适合贸然开口。

江先生在心里列了很长的名单, 谢麟需要人手帮助,但是谢麟本人的根基太浅,想要成气候, 需要大量的培植亲信, 把梅丞相的势力空出来的位置都拿过来, 这盘口才像个样子。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江先生在心里又将这名单删了又删。

石先生另有一点心思:虽然皇帝未必真的放下了仇恨,梅丞相不曾被问罪,对与古老太师有关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或许,再过个几年,龙驭上宾之后,古氏的后人也就没人会再追着打,慢慢就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能回到原籍也说不定……

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了。

孟章辈份资历放在那里,第一个提议:“芳臣,三房、四房还有可以出仕的人吧?再有,米枢密那里,也有子侄的。唔,叶府几个郎君也都不错。对了,当年你父亲的旧友……”

谢麟急忙叫停:“世叔,人太多啦,咱们做了什么了吗?就要安排这许多人。且本次还是以提拔官员,不是推举白身。”如今科举取士的风气是越来越浓了,这样靠后台做官的,虽不至于被瞧不起,但是数量却是越来越少了的。

孟章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也对,也对。”

江先生绷着劲儿:“然而东翁是需要人手的。”古先生也默默地点头。

谢麟便问赵骞的意思,赵骞看了程素素一眼,道:“芳臣有什么亲近合用的人,我知道的并不清楚,这事还要你自己拿主意。也不用怕别人知道了谁与你亲近,就藏着掖着的,暗桩是要藏的,谁也不能将所有的势力都藏了不是?该显的还是要显,以威慑群小。”

程素素却有话要讲了:“有一个人。”

江先生抢着问:“什么人?”

“先生还记得邬州的夏偏将吗?他的儿子,该出孝了吧?”程素素想了想,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们家呀。”

江先生以手加额,大笑道:“将这样一个人推到李相公面前,哈哈哈哈!妙!大妙!”

程素素叹道:“本来与他们没什么交情的,拉夏大娘子参伙,也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不想他们是那样的人,能拉一把就顺手拉一把。”

将夏偏将的长子夏忠良给推到李丞相面前,自己的人品就砸瓷实了。她知道,自己在李丞相那里的评价,呃,绝对不是大哥那样的正人君子就是了。该刷的好感度,还是要刷的。

她还有个心思,便是只推荐夏忠良一个人,还不叫夏家人知道,只对李丞相提。做好事不留名什么的,很有几分周公的意思,很容易博好感。好感度有了,以后再有什么事求到李丞相,李丞相办起来就会更痛快一些。且扳倒梅丞相,主力还是李丞相,因为自己出了一点力就飘飘然,要东要西的,容易惹人厌恶。

帮夏家也是真心,她对夏家的印象还是非常不错的,双赢的局面。

赵骞此时才慢吞吞地说:“长远来看,这样更好。”

谢麟拍板:“就这样!”不推荐人呢,反而没办法与李丞相继续结交下去了,有来有往情谊才会深厚。就夏忠良了吧。至于谢家的年轻人想出仕,这一波李丞相踹下去那么多人,又提拔上来一大批,低级的职位空出来不知道多少,何必非得托李丞相呢?往吏部去挂个号,排队也比以前快呢。

“还是有劳赵先生走一趟李府。”谢麟对赵骞如是说。赵骞比任何人都熟悉这些门道,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赵骞也不推辞:“故所愿也,不敢请尔。”

“哼!又弄鬼了,这个时候谦虚的什么劲儿!”李丞相看了看拜帖,又听赵骞讲明了来意,“还送了‘夫人帖’来了!”

赵骞就带了一张帖子,依旧是谢麟与程素素联署。被挑剔了,赵骞也不恼,看李丞相说话虽略有些刻薄,脸上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那他也就不必跟着诚惶诚恐了。连假作惶恐也没有,赵骞只是意思意思地解释了一句:“晚辈拜见您,当然是署名以示郑重啦。学士也没有抛开娘子与您接交的意思。”

这话李丞相爱听的,要是谢麟把程素素就当个桥梁,李丞相又该不高兴了。都是聪明人,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不须再掰扯半天浪费时间了,赵骞诚恳地道:“娘子说,能告慰亡人已经很满意了,只是总惦记着这家人,以为不坏国法,才提了一提。至于学士,他毕竟年轻,且不到那个份儿上,一口吃不了胖子,现在还是要修身养性的。”

李丞相叹道:“你在故去的谢老相公身边也有些日子啦,他们祖孙的事情,外人不好多讲。谢老相公压他一压,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法子……罢了,不提啦,他如今是当家人了。”

赵骞道:“我不过是在书院里养老罢了。拿了人的供奉,顺捎着跑跑腿而已。勾心斗角的事情前半辈子做太多了,后半辈子只想安稳些,与合纵连横比起来,倒是看阿绍小郎君学说话更有意思。”

“哦?”李丞相来了兴趣,“阿绍会说话了?”

“没有小娘子说得快。”

“男孩子嘛,说话总是要慢一些的。”

“是,已经能站起来走两步了,”赵骞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来,“很像他父亲小时候走路的样子。”

两人说了一回儿女经,彼此摸了摸对方的底,赵骞便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赵骞比较满意,李丞相对程素素是当自家小辈看的,谢麟与程素素感情不错,就一直能得到李丞相的关照。李丞相也比较满意,程素素变得成熟稳重,谢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只要足够聪明,即使不是好人,也知道凡事有个底线。这就足够了。

与李丞相通了气,再从邸报上看到夏忠良的任命出来,是发往一富庶之地做偏将,程素素就撂开这事不再管了。令人意外的是,夏大娘子却带着儿女登门致谢来了。

程素素接了她,惊讶地道:“怎么还没有动身吗?”

夏大娘子感激地道:“没想到学士和娘子还记着我们呐!我们都知道了,听上头的人说……”

这也是李丞相无意间透出来的一句话:“上回听道灵的妹子说过,这个夏忠良的父亲就是个忠烈义勇的人,昔年殉国,如今就该叫忠烈的后代立在朝上。”人们乐于传播这样的“幸运”,夏忠良就知道了,回来问他母亲是不是与李丞相的亲戚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夏大娘子一听,便说:“你们得跟我去给人道个谢。”咬牙准备了几色贵重礼物,先奔书院里来。

程素素听夏大娘子絮絮地说了原委,嗔道:“给你们的帖子你们也没使,要不是有这件事儿,你们一家难道就这么窝着?”

“嗐,我们也不会跑官儿……”虽有些程素素临别赠的仪程,夏大娘子也不能就将这些钱全砸到长子身上,她还有未成亲的几个子女要养。

既然夏大娘子来了,程素素又赠了她些川资。夏大娘子这一回就不肯收了:“要再拿你的钱,我成什么人啦。帮急不帮穷,当年我们从邬州回京,您给的钱我都收下的,是家里没了当家的,真的怕一家子喝西北风儿。如今老大也有了官儿,咱不能再收了。”

程素素想了一想,便收了其余,只拿一小盒子的小金银锭子给她:“那这个拿去赏人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