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听到母亲与程素素说话,闷声不吭地从里间出来,往程素素面前就是一跪,什么话也不说,听着卢氏絮絮叨叨地说着合适云云。程素素此时春风得意,若说遗憾,与谢麟称斤论两划拉到一块儿过日子算得上一桩谁知道居然合得来呢?若是合不来,岂不是一辈子与枕边人勾心斗角?

她便没有顺着卢氏的意思往下说,而是问小青:“小青姐,咱们一道长大,你是为的什么,说出来嘛。你只说不愿意,倒是能拗得赢三娘,可她不放心。”

“说出来,也未必放心的吧,”小青说,“高家正经人家,可不是给人当仆人的,我还不想离了姐儿呢。”

卢氏这时就不好说话了,要嫁个普通人家呢,还巴不得老婆有份工钱,高家不缺这份钱。高门大户里的世仆,有了脸面之后还要放出去置产业、养奴婢,也要挺直腰杆呢。

程素素道:“说实话。”

“就是实话,我在姐儿这里,每月二两银子,独一份儿的。出去了,哪怕婆家给,也是伸手拿人家的,不是我自己挣的。说是一家人,可那不一样。”她跟高据是真没那个感觉,要是看对眼了,什么伸手不伸手,整个人都给揣兜里了。两个原因凑到一起,小青自然是不愿意的。

卢氏还在以为她发昏,程素素却听明白了。这个理由又是很难说服卢氏的,程素素想了一下道:“事缓则圆,都不要急,先缓上一缓吧。还有高据,江先生不说,他自己也要琢磨一下怎么对老师交待。三娘,小青姐的事,我兜下了。”

小青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

程素素认真地说:“只要你不后悔。”

小青绽出一抹笑来,用力地摇了摇头。

卢氏急得不行:“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么……”

“三娘,”程素素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只要我还在,这就不是个事儿。”

卢氏心下稍安,也对,有程素素做靠山,倒真的还等得起一二年。求亲的事呢,要是一说就成,那得是天造地设,多的是两家犹犹豫豫地磨,略拖一拖,寻个理由拒了,不伤大家的情面,就说不合适就行。卢氏甚至还在想,这事儿反正眼下是要不成的,就不要告诉江先生,以免伤了师生的情谊了。为此,她又求了程素素:“别叫别人知道。”

程素素也答应了。

卢氏这里与高家磨着,理由倒挺现成的小青还有爹呢!正在老家给程家看房子,这事儿怎么也得跟老头子商量不是?拖到年后,老头子不愿意,那就没辙了。哪知道高据比鬼还精!这事儿要是程素素看好,做个媒,别说老头子,十八代祖宗都得认了。

幸尔卢氏老到,与张娘子两个并没有宣扬。张娘子也会说话,说的是:“他们家是做仆人的,怕你们读书人说的那个什么齐大非偶。”

高据就知道这事不成了,不由扼腕。他母亲心道,这样也好,否则这么个要强的性子过了门,日子也过不顺不是?两下里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此事。然而卢氏与高母都警惕起来,都要给自家儿女早早安排下婚事才肯放心。

不意天意弄人,才过了正旦,石先生正在为他安排来踢馆的人受了风寒起不了床而忧心,皇帝死了。

山陵崩。

什么婚娶都先扔一边吧。

第199章 正人君子

皇帝去世, 并非天下人统统戴孝,但是京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是必须穿孝的。官员不用提,天子脚下的百姓往往有各种优待, 这个时候就该还回来了。是以书院里不止谢麟一家穿着孝衣,程素素还得给上下人等都准备点白布。好在非亲非故的,穿孝的日子短, 按惯例,会有一份“遗诏”又或者是新君、政事堂的命令,下令几日除服。

安排好这些事情, 程素素第一时间请住在书院的谢涛夫妇回府:“阿婆是必要入宫哭灵的, 恐怕四叔四婶在府里又是陪伴又是看家分身乏术,请三叔三婶回去照应。”

继而与谢麟商议:“才见大蔡兄,这一回要去寻一寻小蔡兄了。”

小蔡兄管城门,这个时候谁往京外递了什么信了, 政事堂派的什么人往哪去了,一一要严查。掌握了这些大致的动向, 对判断局势会有重要的影响。

谢麟道:“我与你同去。”

“且慢!”赵骞拦住了谢麟, “此事娘子去办即可。芳臣, 你还要做一件事。”他让谢麟写个惊闻皇帝大行之后感慨的诗文,回忆一下自幼被皇帝提携的事迹等等。再在书院里哭几声, 这个时候, 谢麟一定不要上蹿下跳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定要绷住形象。

程素素独个儿去见了蔡八郎。

蔡七郎已受过一番惊吓, 蔡八郎做好了心理准备, 见到她的时候,依旧忍不住弯了弯腰,软了软脚:“程、程兄!”

程素素好言安慰他,不意说话越软,蔡八郎的脸上哭意愈浓,程素素只得作罢:“瞧你那样儿!站好了!”

蔡八郎瞬间站得很直。

程素素这才说了要求。

有事交待他做,蔡八郎奇迹地不紧张了,拍胸脯保证:“放心,都记下了!我每天一次派人送到书院里。”

两人接完头,程素素驱车回到书院,路上却时不时见几团行人,哭委于地:“陛下,陛下您老人家怎么就去了呢?”

现代人大概很难理解皇帝死了的时候,有许多人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里,还有许多在皇帝活着的时候骂个不停,就差指着鼻子说他是昏君了,此时也哭得快要昏过去了。

京城毕竟是京城,镇定的人也不少,老一辈还记得现在“大行”了的皇帝他爹出殡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情状。有好事者躲在窗户后面,对着路上往来匆匆的官吏差役们指指点点,口里对年轻人说:“现在这些人呐~急脚猫儿似的~比起当年先帝的这个时候,差远啦~”

当然差远啦,那会儿古老太师说一不二,上下一个声音,又没有边关急警来捣乱,藩王们但有点小心思便受到了无情的镇压,一个一个被赶得很远。现在可没有一个那样强势的人来主持局面了,李丞相固然有手腕,新近被参,边事又吃紧,可比不上古老太师那个时候了。政事堂里,丞相们一面想着维持大局的稳定,一面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展一下自己的势力,这便又掰起了腕子。

东宫比起乃父要讨喜得多也聪明不少,但是只有一个人,他的加入,不过是角力的人又多了一个,让情况更复杂而已。

皇帝之死,它的意义,超过了死亡本身。

京城暗涌无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还没有人为了抢肉吃而砸锅,政事堂维持了正常的运转。一道一道的命令传下来,驿马、信使不绝。往各地发布这一噩耗的、往藩王等处报丧的、往京外帝陵准备的,各司其职。

李丞相作为东宫信任的老师,才蒙东宫说情,眼下更为东宫考虑。在对藩王的问题上,他与昔年古老太师是一个路数卡着不许他们生事。办法却是截然相反的,召令各地藩王携眷奔丧!

东宫本聪慧,只是伤心惊怒令他一时难以理解,问李丞相:“诸藩若在京中生事,可如何是好?”

李丞相道:“他们与京里断了几十年了,想生事,也要生得出来才行。殿下该知道,如今北地不太平的。”万一内外勾结起来,一个有着皇室近枝血统的伪政权,可比明晃晃立在外面的异族对朝廷的威胁更大。

“是我糊涂了!”咬牙切齿的声音,“老师一向说的对,阿爹就不该信任僧道之流,更不该服什么丹药!”

李丞相道:“这些交付有司便是,眼下要紧的是稳住。大行皇帝的丧礼要备好,您的大事也要准备好。只要名份早定,再有风浪也不会很大了。再有,要往伪魏那里发国书报丧的。”

“这……只怕彼会趁虚而入。”

李丞相口角一抹冷笑:“难道京里会没有伪魏的探子吗?我看不至于一个也没有的,这样的消息不是机密,不如挑明了。再有,政事堂会请两宫旨意。”这两宫,指的是吴太后与袁皇后了。折腾藩王,且让吴太后顶在前面,名义上她是“母”,比起尚未正式即位的太子,她更是名正言顺。

有李丞相的规划,虽则许多事情上还是要互相争抢,譬如谥号、庙号的拟定等等,一般事务进行得还算顺利。李丞相将边事托给王丞相,使叶宁与燕丞相等议尊号,他自己准备着新君登基与两宫安置等事。

各人干着自己那一摊子,也没忘记将手往别人那里伸一伸,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新君的喜好最要紧,王丞相关心边事之余又请增加宫中守卫,叶、燕二人一边吵着是中宗还宪宗,一边说到了天子守孝的问题。李丞相安排着登基事项的同时,还要总揽事务。

这里面又有太子生母淑妃的地位问题,生母嫡母,比老婆和老娘之间的争执还令人吐血。

好在东宫自己比较清楚,以为:“皇后,大行皇帝嫡配,袁氏一门忠烈,与同休戚。何氏何得何能,可与之比肩?”将亲舅舅压了一头。朝廷上下都以为新君比他爹强得多。

东宫脾气很好,比大行皇帝更能听得进谏言,关键是他没有什么奇怪的爱好。眼下唯一的坚持就是,一定要把大行皇帝嗑药嗑死的事情给瞒住,同时要把给皇帝炼药的僧道野人都掐死!

这是相互矛盾的两个条件,不想大行皇帝死得不光彩的真相嗑药嗑死的给传出去,又要让相关人员受到谋害皇帝相应的处罚。

比起其他的事情,这就算小事了,一群老官油子接手了此事。李丞相素来不喜欢算命的,推而广之,道也厌、僧也厌,连跳大神的都讨厌,一甩手,将玄都观给推上前去顶上了吴太后想要的法事。再来交道箓司,考大行皇帝临终前接触过的炼丹道士的执业资格必须是不合格的。然后再追究这些人以非法手段混到大行皇帝身边的用心险恶。

实则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大行皇帝是怎么死的了。东宫心底一片父子之情,要的不过是落到字纸上的官样文章好看一些而已。几十年后,却有一大批休致的老大人们开始写笔记,千百年后,大家都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因了这是后话。

李老师如此为学生鞠躬尽瘁,做学生的也投桃报李。原本东宫便信任程犀,此时将程犀的假期给勾了,调到了自己身边来,一则程犀本来就是大行皇帝给儿子储备的人才,二则趁机算还了李老师人情,一举两得。

于是皇室各人晋位、官员升迁(这个变动很少,最大的变动当在登基之后数年内)之类,许多都由程犀起草记录,拟旨发放。

与大行皇帝的丧事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新君的登基。一切仪礼皆准备妥当,这个朝廷,跟北边魏国死磕还在吃亏,然而京畿卫士震慑藩王还游刃有余的。且新君的亲叔叔,藩王里战力第一,一人挑一群兄弟的齐王,他站在侄子这一边,居然不想趁机造个反自己干!一心一意扶着亲侄子顺顺利利地正式坐上了宝座。大行皇帝成了先帝,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吴皇后比何淑妃先一天成了太后,何淑妃先太妃再进太后,太子妃也成了皇后……诸如此类。

照惯例,这是要普天同庆的,其中之一便是大赦天下。赦也不是随便赦的,小罪赦免,大罪重罚转轻,砍头的不用砍了……如此而已。

这里面又涉及到了一些被流放的罪官,此处不得不提一提大行皇帝的老冤家古老太师家了。先帝一向记仇,时不时就将古家人再往泥里按一按,前番还出了点私自逃回的事情梅、李之争时躺枪的。

程犀便提出:“古氏也当在赦还之列。”

“真君子啊!”石先生万分感慨。

他父子都是明白人。古老太师独断专行,对皇帝不够尊重,对百官过于苛刻,都是取亡之道。然而皇帝的小心眼,追在后面咬了几十年也是有失人君的体统的。这对君臣,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相处不好才是正常。

虽说如此,古家总是自家亲戚,石先生也不想古家总这么惨。然而先帝在时,谁敢求情?

现在程犀就敢了,还出面说服了新君:“先帝末年,已不愿再追究了,何不顺了先帝之意呢?史笔提及,也无损圣名。”依着新君,赦也就赦了,顾虑的是先帝的名声以及自己做人儿子的“无改父道”。程犀一苦主之后都这样讲了,便顺水推舟了。

李丞相那里问了程犀一句:“不怕报复吗?”

“天无绝人之路的,族诛之刑,尚且不及三族、五服之外。”程犀答得也很得体。

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惺惺作态,程犀偏有一种做多么肉麻的事情都令人信服的本事。一件事情,只要加上了他的名字,就好像被写了包票一样。程犀顺利地将古氏赦还,亲笔拟的草稿,新君审阅之时犹自夸奖:“寥寥数语,情真意切。”程犀摇头叹道:“论文章,还是芳臣。”

新君顺口道:“记得谢老便是在那年这个时候没的,他也该起复了吧?都回来帮帮我吧。”

新君的意思传到政事堂,叶宁微愕他还想着这几天怎么把外甥弄回来呢,怎么就……叶宁以为程犀是个正人君子,是绝不会给妹夫开后门的,哪里知道程犀的鬼主意是只多不少的呢?

两样消息一齐传到书院,整个书院顿时忙碌了起来。

第200章 金秋将至

计划没有变化快, 先帝丧礼期间略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严打时期,自东宫开始,心情都在不好, 谁惹事谁倒霉。是以“有人来书院踢馆被反杀”这种很有轰动效果的新闻是做不成了的,其策划人石翼石先生也不觉得遗憾他准备好人病得七死八活,先帝不死, 这演戏的都要死了。

且石先生还有一桩心事,他的母亲毕竟姓古,古氏早已没有了根基, 不特姓古的不剩什么人了, 亲戚朋友几十年来早划清了界线。还有一些人家,老一辈的去世之后,小一辈干脆就不知道自家与古家有过什么交情。算来算去,竟是只有石先生才是最亲近且能帮扶古氏后人的了。

明知此时谢麟正忙, 石先生也不得不告个假,为古氏后人安排住处等等。遇赦还乡分许多种, 有些似程家这样算“昭雪”会发还抄没的家产, 或者是官府酌情给予安置。古氏后人这样的情况, 竟没几个人有心情给他们安排妥当,能拨几间不漏雨的房舍就算不错了。生计问题, 交流问题, 万一有个七灾八病的也需要有人照顾。

谢麟倒是大方:“先生只管去忙, 前人的事随前人去, 先生做好眼下就是了。”

石家小有家产, 石翼将母亲的嫁妆整理出来,批出一部分来给古氏后人安家,内里包含一处不大的宅院,正好安置如今人丁不旺的古家。又批出几顷田、两间铺子,一同划到古家名下,算是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处。古老太师党羽尽皆凋零,子孙存活过不过三、二人,朝廷上下皆不以为他们是威胁,谁也不屑分出这份心神去为难他们。倒是要防着一些民间的歪门邪道,什么勾引赌博啦、骗财骗色啦之类的。为免他们不善经营,石翼给安排的还是石家的旧仆。

做完这些,石翼再赶回京城的时候,谢麟已经搬回了谢府。

谢麟是激动的。

程素素看得出来。

一路上,他的话尤其的多。

谢绍与谢秀小兄妹两个对京城谢府的印象并不深刻,倒是将书院当成自己的家,如今搬家,两个孩子都小有紧张。谢秀不停地问:“咱们住在哪里?还住一块儿吗?与四叔公住得近吗?我还在哪里上课呢?”

谢麟道:“近近,大家伙儿都住一个府里。这儿是正房,这儿是当初我和你娘住的地方,这里是……”摊开了左掌,右手食指在掌心比划着。

谢绍比较关心的是:“那,先生们也住在府里吗?那些师兄们呢?”

“先生们在府里也有地方的,书院的学兄们还要读书,你们倒有一、两个师兄过两天会过来的。他们住这里……”继续在手掌里比划。

竟将谢府的布局给两个三岁的孩子讲了一整遍,附带着各种事迹,有许多事程素素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不由听住了。谢麟讲得嗓子有些发干,抿一口茶才惊觉自己有些不对劲儿,清清嗓子:“大致就是这样了,到了府里,你们不许近水,不许爬树……”

“那这府里也就没什么好的了。”谢秀很不服气地说。

谢麟苦笑,心道,在书院你们怎么淘我都放心,那个府里,离开了我的眼睛,我怎么着都不放心了。想当年,我可是在自己家被“亲人”谋算的。

程素素道:“呐,到了府里,你们自己看,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不好?”

这么大的孩子,自尊心强烈得一塌糊涂,以为自己的三头身可以顶天立地,尤其爱自己拿主意。她这么一讲,谢秀高兴了:“那我看可以爬个树的。”

谢绍眼中也闪过一丝跃跃欲试,毕竟更关心另一件事情:“读书的事儿呢?先生们呢?”

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三岁,他亲爹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顺口问道:“阿绍想哪个先生了?”

“呃,都、都想的。”

谢麟道:“哦,那就都在了。除了你们孟翁翁,江、石、赵三位,都会常在府里出入,你们见了他们都要礼敬。”

谢绍忍一忍,也装作不在意地道:“那、哪个先生,能见得多一点哦。”

谢麟勾起唇角:“那……赵先生好不好?”

“好、好的。”孩子是敏锐的,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挺喜欢的赵先生跟他爹不是那么亲近。反倒是江先生,跟他爹不是外人的样子。可是他喜欢赵先生嘛!

谢麟心道,小东西,你给我弄鬼!故意吊着儿子,谢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程素素,小胖手拉拉程素素的袖角。程素素没绷住,掐了谢麟一把:“说话。”

谢麟揉着胳膊抱怨:“你可真是喜新厌旧,有了儿子就开始打儿子他爹了。”

程素素哭笑不得:“喂!”

谢麟正色对谢绍道:“赵先生是你太公的旧人,要更加尊敬才是。”

“嗯嗯!”谢绍用力地点着头。

程素素瞥了谢麟一眼,谢麟故作轻松地道:“赵先生也是有些本事的嘛。”难得的是赵骞对谢家是真的有感情,必然不会害谢绍。接下来谢麟起复,将会非常的忙,有赵骞在一旁盯着,无疑会十分安全。

突然,车外人声嘈杂了起来,谢麟将车窗掀起一角,却是进了京城了。程素素叹道:“先帝驾崩,这京里也冷清了不少。”比起昔日喧闹,如今人虽多了,热闹却少了。

谢秀好奇地望向车外,人这么多,还不热闹哦?大人真的好奇怪。

等到人声渐渐安静的时候,便是进入了权贵云集的地方。路旁也偶有小贩等,却少有高声大语之人了。

谢麟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自从他父母过世,于今二十余年,他终于又能将这座府邸当成自己的家了。

谢府此时已是焕然一新,虽则先帝驾崩,不好重新油彩,不能张灯结彩,府里上下却都收拾过了,不再是举目黑白色调。花树新抽出嫩绿的芽苗,仆役们脸上也都挂上了笑容,穿着簇新的衣裳,个个像浇过水的秧苗,立得直直的,声音脆脆的,脚步也一个个轻且快。

长房劳苦功高的张管事一身新衣立在门首:“二郎,不不不,学士,学士回来啦!”又给程素素母子三人问安,再说儿子张富贵没脸色,让他赶紧伺候着进府。

他自己跟在谢麟身边,低声汇报:“学士,老夫人迁到西院去了,将上房让了出来,命人布置一新,等您回来搬进去呢。”

谢麟站住了脚,微皱眉:“怎么这样?”

其实这样很好,不然你怎么请老太太走人?

张管事道:“老夫人早就有这个意思了。您甭一见面儿就跟老夫人说这个,先说些高兴的,一家团聚了。高兴完了,再商议事儿嘛。”他一开心,看谢麟还如多少年前。

谢麟微笑道:“知道了。”

一行人到了上房,老夫人在正中坐着,底下儿孙们都笑意盈盈,那笑脸仿佛在说:有好事,有惊喜。

林老夫人自己也先不提搬迁的事情,好似自己还住在这里似的,待将两个曾孙辈抱在怀里揉个够,才说:“今天我有一句话,你们都听好!”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林老夫人认真地道:“阿麟出孝了,这府里该重新立规矩了。阿麟、素素,以后这府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只管享清福了。你们有心,陪我说说话,忙了也不必管我,只将这家支持下去,我看着就高兴了。听我说完,老的老去了,小的长大了,万物生长这是天理。枯叶该落就要落,新芽该长就得长。只有儿孙无能、前途黯淡的人家,才会老的死压着小的。老三、老四,你们都是阿麟长辈,该盼着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

谢涛、谢涟一齐起身,垂手应是。

林老夫人道:“我四个儿子,最顶用的早死了,余下的三个,都不如你们的父亲。孙辈儿若再不如你们,我死都闭不上眼睛。”

谢涟忙说:“阿娘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阿麟这般年轻就有这般成就,不够您偷着乐的?”

林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好啦,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以后呐,这个家里要上下一心。既交给他们小夫妻了,就谁都不能唱反调,谁反一个我看看!”

众人皆说不敢。

林老夫人道:“老胡,钥匙、账册交给素素。阿麟呐,外面的事情,你看着办吧。赵骞那个年轻人一直在你阿翁身边,现在到了你的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谢麟与程素素还要推辞,林老夫人道:“你们是长房,你们不接,谁个接去?”谢涟就起头,一屋子人七嘴八舌让他们接下。

林老夫人含笑看着谢麟与程素素拜倒在她的身前,伸手轻摩二人头顶:“这样我也就放心啦。”

老夫人自有考量,二子一孙都要起复,这个当口一个和谐的家庭是很重要的。谢麟被视作继承人多年,谢封死了三年了,府里当然要交给他。难得三房、四房不争,老夫人乐得府里归了亲孙子。

在片欢喜声中,老夫人道:“次序已定,我一个老寡妇再住在正房就不合适,我看西边那个院子就很好,早就洒扫好了,今天呢,你们住进来,我搬过去。先帝的大事,不好吃酒听曲儿,自家人吃一席,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象征性的搬迁,设宴,老夫人与程素素又给家下仆役等发赏钱,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散去。

上房收拾得极好,看不出老夫人的痕迹,长房用惯的家什一句话便搬了过来,老夫人用惯了的家什都搬走了。细节当日后慢慢铺设,眼下住人是足够了的。将孩子安置在厢房,程素素与谢麟还是睡着昔日的婚床,仿佛还住在新婚的房间里一样。

次日一早,谢麟就奔到宫里报到。依旧暂做他的学士,却不是成日呆在翰林院,而是与程犀在御前会面了。

此时御前与先帝之时明显不一样了,人人都真诚了不少,且年轻的面孔也变得多了起来。谢麟在殿前就遇到张起对他挤眼睛,进了殿内又看坐在皇帝下手一本正经起草记录的程犀。连正在议事的宰相们,都比当年谢丞相那一拨年轻。

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不虚。

新君见他便笑:“才说呢,昔年旧人,就差你了。”

谢麟口气也带着合适的激动:“臣无时无刻不思念陛下。”

两人寒暄几句,新君便指一个位子让他过去。

头一天面圣,谢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先听。

先帝的丧事告一段落了,宫中名份虽定,各人仍在适应之中,国事却是不等人的。李丞相先遭父丧,再遇弹劾,挺到了现在也是不容易:“近来水旱频仍,春耕愈发要紧,头要开好。国家丰足了,才能抗御外侮。”

新君问道:“然而边事仍是胶着,如何是好?”

王丞相道:“胶着便是好事了。天朝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胡虏苦寒之地,人少粮少,打死他们是胜,能拖死他们也是胜。”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新君嘀咕一声。

“比起先前惨败,兵将算是开始练出来啦。”

谢麟看他舅舅叶宁在这方面不大插得上口,暗道,与李相比起来,舅舅还是略差一点,王相是赶上“好时候”了,若舅舅不能尽快在军政事务上与二人比肩,还是要另辟蹊径为好了。

叶宁也不傻,提出了留京藩王的问题:“是命他们就藩,还是长留京城,还需有个定论。若就藩要防着生变,若留京城,则藩王府所属也要有所安排。”

也引起了新君的注意。

谢麟听了半晌,政事堂的意思,是将藩王留京,让齐王给盯着。不得不说,李丞相选的这个牢头是非常合适的,齐王“不讲理”、“拳头大”、“跟侄子更亲”、“功劳实权都有”,一准儿能压得兄弟们抬不起头来。

又听往北方调集人马粮饷等事,此事有史垣在,目前还不算吃紧。

时间过得飞快,谢麟在宫里与程犀等一起吃了工作餐,才有功夫与程犀闲话两句。程犀深藏功与名,也不提自己的人情,只讲:“你那书院可不能人走茶凉,荒了可惜。”

程犀低声道:“我让石先生跑一趟,去请了我的老师郑师来主持。”

程犀笑出声来:“真有你的。你先安顿家里,安顿好了咱们再仔细说话。”

“好。”

谢麟回到家中,江先生与赵骞二人便迎了上来,一个叫“东翁”,一个叫“芳臣”。江先生说的是已通知了书院里谢麟看好的学生,谢麟之挑剔,放宽了标准还是只挑了三个人带到府里来,一个是谢氏子弟叫做谢守清的,一个是慕名而来的学子叫做马度,另一个则是四婶米氏的侄子叫做米铮。

赵骞则是问谢麟:“今上如何?政事堂如何?”

谢麟将今日见闻择要说了,赵骞便道:“学士要如何帮叶相公一把呢?”

谢麟笑问:“开个恩科,如何?”

三年一科是定制,就以为除了三年一科便不会有别的了?

此时正是缺人才的时候,打仗需要将才是真,随之而来的却也是治理人才的缺乏。城被敌人占了,一通杀,死了的缺要补,失职被撤的缺也要补,因为行军而增设的后勤等等职缺也需要人。

比起太平年月新君登基开的恩科,眼前这一恩科取中的人,无疑会有更多的机会。

李丞相要总揽政务,随他去;王丞相想在疆土上显能耐,随他去;燕丞相忙着在自己退下去之前扶植子侄,随他去。叶宁捏着人才慢慢熬,怎么也能熬出威望来了!叶宁做过礼部尚书,科考正是礼部管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