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

程素素低低说了数句,一面说,高英一面点头。程素素要她摸一摸与魏廷交易的人都有哪些,各是哪里人,交易的规模、品种、频率等等。看起来像是市场调查,高英却想到了在邬州的时候,程素素让她提前准备粮食的事情。大约,又是有一盘大棋要下。

高英不但没有继续忐忑,心底反而踏实了起来。摸底的事情她比较顺手,若这些消息摸透了,借着消息也能从中赚一大笔呢。既办了事,又得了财。且早先程素素就授意过她办货栈等等,摸各地情况,早做出经验来了。在盯王瑱的同时,高英已经对程素素要她调查的事项有了个大略的了解。现在接了这命令,只消再上上细,就可以交一份漂亮的答卷了。

高英行动了起来。

过不数日,高英便交给了程素素一份份量颇足的情报。不止有谢麟辖区内商人的情况,甚至邻居两路安抚使辖下与北国保持暧昧关系的商人,她都摸到了个大概。程素素翻看着高英的情报,与王三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作个对比,大致相仿,又各有一点新的发现。

竟有四五家大商人与北国联系密切,为魏廷买进不少或稀缺或珍贵的物资,甚至还有粮食布匹盐铁的走私贩卖。譬如成氏、火氏、游氏三家,本就是榷场上的大户,榷场一关,明里的生意没了,暗地里的生意也没少做。战略物资,从来都是各国管制的重点,却又是对方想方设法想搞到手的。只是没想到啊,这些人胆子可真是大!

并且很奇怪的,察觉得到他们干这勾当的人不少,还有人愿意被他家雇佣,竟也无人告发他们。

程素素捏着这份情报去找谢麟:“总不至于这几家都是奉旨走私的吧?”

谢麟正在画像,画的是他见过的九王子与呼延英,王三郎即将北上,总得认一认人。魏廷别的人不认得,这两个人谢麟是见过的。

谢麟放下画笔,拿起一方丝巾擦手:“要看他们奉的是哪个‘旨’了。”

“他们不知道这是资敌么?算了,当我没说,就是有这样的人。”程素素将字纸一搁,往画上一看,谢麟的工笔画得还是不错的:“长得不错啊。”

谢麟点点九王子的画像:“唔,说不定还有他的‘旨’。”

“既知道了,为何不清理?”

“总要拿点证据,再者这两家也不在我的治下,他们也未必就不知道有这些叛国之人,约摸还是另有打算。”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是很复杂的,总不能断了所有的联系,有的时候这些人也有一定的用处,谢麟也不能越俎代庖。而谢麟自己既派了王三郎去走私,就不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走私犯子都抓完了……

等等!

可以抓的!咱们垄断呀……

谢麟陷入了沉思。

程素素足等到他回神,才问道:“你让王三去做什么买卖?不会是……也倒卖粮草资敌吧?”

谢麟淡淡地道:“既然是走私,当然要倒卖利润最高的了。药材,马匹……人口。”

“那边会卖?”

“难道朝廷会愿意卖粮草盐铁给他们?走私么,总不能当走私贩子是开善堂的吧?被掳走的百姓,都是宝贝呀……”北地何其缺人!

三个月后,王三郎归来,自然是没有见到九王子之类的大人物的,连呼延英的面都没有见到。与他接触的也是魏国的商人,双方讨价还价之余,王三郎卖掉了部分丝绸之类的奢侈品,又卖出相当一部分的笔墨纸砚与一部分食盐,马止带回一些骟马,倒是买回不少骨瘦如柴的男女奴隶回来。

这些奴隶,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很难融入故土,在自己的故乡成了陌生人,并且又抱成了一个新的势力小团体,加入了群架行列,成了又一大治安隐患。

第206章 走私贩子

走私贩子能带多少人回来?居然也能形成一股凶狠的势力, 也是令人措手不及的。

被掳走的百姓是不能不管的,如果可以, 朝廷当然希望能将所有被掳走的百姓都弄回来。想也知道,魏廷也不会愿意大规模的将青壮放归, 双方一道打、一道打嘴仗, 也没能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

倒是边境上有商人做着贩卖人口的生意, 两边都有买人的, 也都有卖人的, 形成一道奇景。

王三郎又与这些人口贩子不同,他暗中的身份是朝廷的探子, 眼下买些已经在魏境有些时候的奴隶回来仔细盘问,反而比自己滞留魏境要安全些。谢麟很清醒, 这是一桩细水长流的营生,王三郎也就不必力求一次就将魏廷的底给摸清楚了。

买回来的这些奴隶, 花的价钱不少,看起来质量却堪忧。对此江先生早有准备了,江先生庶务上头准备得足,无论是安置的房舍还是疫情的隔离, 又或者是防着魏人的探子夹杂其中混进来, 江先生都有准备。对于离开故土多年, 回来不适应的问题, 他也有了些准备。

万万没想到, 这群瘦弱不堪的奴隶, 在勉强能吃饱, 分得一份能糊口的田宅之后,抱团形成势力了。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被买卖的奴隶,地位当然不高,回到故土分给田宅(虽然不多),没了朝打夕骂,日子过得是比以前好些。当然,不适应也是有的,尤其是小孩子。王三郎买回来的奴隶里,倒是各年龄的都有,甚至一买一家几口,数月以来,分几批,陆续买进了数百口人对王三郎的生意规模而言,这是很大的数目了。

青壮年占的比例少,但是从整体而言人口结构还算合理,安家落户、正常的繁衍是够了。

问题没有出在成年人身上,事情却是从小孩子身上先闹起的。

土地相连的地方,父母长辈劳作,小孩子在田间地头帮忙兼玩耍是极平常的。相邻村落之间渐渐认识了,小孩子玩在了一起,没轻没重,一时好了,一时恼了。好的时候自己不舍得吃的麦芽糖也能拿出来分给小伙伴,恼了的时候就互骂、乃至于打。

相骂无好话。小孩子互骂一般从揭短开始,进化形态是以对方直系长辈自居,进而直呼对方父母长辈姓名、讲对方父母丑事,终极形态是开始讲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据观察成年人对骂时的狠话,只要一讲,成年人就会互殴。好了,就是这句!

于是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子逼急骂了一句:“南猪!”用的既不是本土方言也不是官话,乃是魏虏的语言。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两国交战,这群亡人居然敢用胡语来骂人?!

由骂而至于打,大约平素相处也不是十分愉快,由小孩子互殴发展成了双方父母长辈的械斗。

能在魏廷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存在下来的奴隶,无论男女,自有其过人之处。看起来都不起眼,骨子里的韧性、狠劲儿比一般人都要强。各持器械打作一团,都是吃过苦头的人,发起狠来不止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了。

亏得因担心其中混进了奸细,这些自北国归来的人还在监视居住之中,衙门发现得及时,才没有弄出大乱。

一战成名。

而这场混战的起因也被口耳相传,归来人便收到了无数的白眼,渐被疏远。越是疏远,归来人便越是抱团,也越是敏感。本来笑笑能过去的事情,一旦敏感起来,就是另一场殴斗的源头。

由此又引发了一场大殴斗。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居然会有这样一出!为这件事情,谢麟本人亲自到场,好容易才平息了这一场小范围的动乱。一气在当地住了三天,口上说着:“小孩子不懂事口角,大人也不懂事吗?你们也该明白,这不过是小孩子学话。还有你们,身陷敌国,朝廷也不曾忘了你们,将你们接回,该好好教导子孙才是!”

各打了五十大板,又从中说合,将两下都安抚住了,其实心里并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回到衙内,他的手才开始发抖气的。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征兆,但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不知道这股气要算到谁的头上,因此个个小心做人,唯恐一不小心被树成个靶子。说来也怪,亲手揍过人的是程素素,谢麟向来不曾亲自动一根指头,然而人人觉得程素素比较亲民,谢麟却不大好相处。

谢麟心情真的不好的时候,无论是赵骞还是江先生,都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尤其江先生,因没有预料到还有这一种情况而有些羞赧。

谢麟回神快,走到书房手已不抖了,缓了颜色:“都辛苦了,且去歇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又安慰江先生不必在意,与魏廷打交道大家都是新手,经验都是吃亏里得来的云云。

先生们又岂看不出来他在压着火?想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肯说,先生们自是从善如流,一齐告退。

难得江先生与赵先生想到一处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去“请娘子去开解开解”。

彼时程素素正在给高英拟章程,既要做涉及到敌国的情报工作,那就得有个套路才行。朝廷的,她不好插手,自己的人手却是很好规范的。单线联络、约定密码、不可以色诱、诸如此类的限制条件是必须有的。再有就是,她在着手建立档案,分析也是情报工作重要的一环不是?

当然,只有一个高英还是不够的,程素素还在特色其他的人选。对密探的审查,内部的监管也是不能管的。再有就是分工,分片……

正写到高兴的时候,江先生来告诉她谢麟不高兴了。赵骞比江先生只晚一步,也是同样的意思。程素素还不觉如何,两位先生先有点尴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声不吭,两人一起走了。

程素素将写好的草稿锁进妆匣里才去书房见谢麟。一路鸦雀无声,直到书房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摔碟打碗也没有高声叫骂。程素素轻推门扉,移步进去,谢麟正好搁笑。听到响动,谢麟抬起头来,还笑了笑:“事情还算顺利……”

程素素走过去往他桌上一看,却是写的一首唐诗《河湟有感》。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程素素默,谢麟将纸一收:“胡乱写的罢了。”

程素素道:“你会为这个生气?”这不是谢麟的作风。“愚蠢的凡人”才是谢麟看人的风格,琢磨怎么把人掰回来才是他的作派吧?

谢麟轻笑一声:“当然不是。”

将程素素从桌边拉开,两人在窗下榻上坐下,谢麟才慢慢地道:“这些算什么大事呢?一旦朝廷用兵,就又是顺民了。说白了,不过是墙头草罢了。”他就是这么个看法,对,亚圣说,民为贵,没有人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所以他很想充实人口。可也仅此而已了。

谢麟恼火的是百姓之上,据王三郎的情报,与敌国走私的不止一家,贩卖人口、走私粮食等都敢干。这才是真正的混账了!

程素素道:“他们本以此为生,突然断了生计也……”

谢麟冷笑道:“不是断了生计,少赚一文钱都要了他们的命!为了这一文钱,他们能卖祖宗!”

程素素静静地等他嘲讽完了商人再嘲讽同僚,继而语言攻击魏廷,待出了胸中恶气,才问他:“那你预备怎么办呢?”

“抓人,”谢麟面无表情地说,“不抓他们留着过年吗?”

“呃?”

“沾血的钱,他们赚得也够多的了。抓一抓,抄一抄家,能令人心情变好。”

程素素:……

谢麟找到了解压的方法,又眉开眼笑了起来:“抄来的充作军饷,也可用来奖励耕织。我将人都抓了,看他们还用不用王家子。”

程素素道:“还有你手伸不到的地方呢?”

谢麟狡猾地一笑:“不是还有安喜他们吗?”扮个马匪,去打劫嘛!很好的创收途径。

程素素愈发无语,半晌方道:“还说你心情不好,我看马上要有别人日子难过了。”

“原来娘子是来安抚我的吗?”

程素素道:“谁叫我是安抚使的老婆呢?只好安抚安抚了。”

谢麟一笑,却听程素素又说:“我才想到的,王三做事有些不妥,不该弄这许多人回来。”

“怎么讲?”

“他该弄些药材呀,金砂啊,珠宝原料啊……之类的,这才是我做买卖的风格。再者,光靠买,你能买回多少人来?早些定下大计来才是正经。”

谢麟以手加额:“妙!”

当即传令王三郎,下回去交易,便指定要这几样,马匹只买入两匹神骏的当作礼物,人口却一字不提。有魏国商人试探地向他提及人口买卖,他却说:“前番买回那些人,老的老小的小、懒的懒病的病,都不堪用,害我被娘子好一番责罚,说我做了亏本的买卖!老兄你们坑我太深!这一回我可要瞧仔细了。”

只肯做奢侈品的交易了。

如是又跑了一趟,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也做得不小。所见商人既多,消息也广,摸到了几家大户的路线等等,回来便报与谢麟,谢麟即安排人抓捕人赃并获。至如非谢麟所辖之地,便与安喜通气,由安喜带人装作劫匪去打劫。

谢麟在清剿“走私贩”的同时,又抓大放小,边境上简单的以物易物,他却是不管的也管不过来。

等王三郎再度北上的时候,便收到了一份帖子。看到帖子的时候,王三郎既喜且惊,这是一份格式非常正确的中原拜帖,上面落款三个字蒋清泰。

无论此人是不是上下都很痛恨的九王子,蒋清泰本人也是九王子的人无疑。

终于搭上边儿了。

王三郎兴奋地搓着手,在房里转着圈儿,平复激动的心情。默念着一路打好的腹稿,他有功夫便琢磨若见到魏廷贵人,当如何讲、如何做,遇到他们的心腹又当如何。一道念,一道收拾细软,准备礼物。

来人却不是画像里的九王子,而是一个面目普通的文士,王三郎微有失望看来是真的蒋清泰了。不过也好,总算也是一条线。或许是期望太高,准备见王子的结果见到蒋清泰,王三郎显然十分镇定从容,倒像是真的只是来做个走私的了。

蒋清泰也在评估他,见他是个勉强算白净清秀的、尚算年轻的人,略有些斯文气质,也客客气气与他见礼。王三郎对蒋清泰并不大看得上,又因自己还是个官身,虽不能明言,还是有点傲气的,与蒋清泰说话时,口气虽然客气,姿势却隐隐抬高。

蒋清泰心下鄙夷:果然是个给娘们跑腿的小人,上不得台面。

他是奉命来试探王三郎的,两国对峙,双方都比较陌生,许多事情都在试探与摸索之中。九王子对南朝文物情有独钟,与许多人认为的“不可被南朝腐化,须保持我们骑射传统”不同,九王子认为,既然南朝比我们繁华,可见是有可取之处的。骑射可助我得其繁华,却不能创造繁华。与南朝比较温和的接触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正因此,九王子对南朝的商人比较宽容,同时也想与南朝的士人做接触。王三郎各方面卡得正合适九王子想接触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明确地讲,是谢麟。九王子也想知道,一朝他挥师南下,当如何驯服、使用这些士人。研究,必须从现在开始。

王、蒋二人都看不起对方,又都负担着任务,假惺惺地你来我往,居然说得还算投机。蒋清泰向王三郎订了些书籍,其中便有谢麟的文集,王三郎则向蒋清泰要求买两匹好马“回去好孝敬娘子”,也得到了应允。

蒋清泰临分别前又留下一张名帖给王三郎,约定下次王三郎可以持帖登门。

两个人都在为自己初步目的达成而满意的时候,却不知道数百里外,一支骑兵正在集结,兵锋直指正南。

第207章 兵临城下

战争是促使新兵成长的最快方式, 没有之一。经历几场战事,只要没死, 总能有些经验的。

边将也一样。

虽与魏兵对峙的时间不算太长,由于魏兵频繁的叩边, 边将对于魏兵的行动也有了不少的了解。魏兵来去如风, 行动迅捷, 常常在最初打得边城守将一个措手不及。次数多了, 边将也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的办法。派出耳目斥侯探听军情, 同时在离城池不远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修边哨所堡垒,烽火台也被修葺重视了起来。

魏兵以骑兵见长, 随着边将们熬过了手忙脚乱的时期找到了应对的办法,骑兵突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轻而易举撕碎防御的办法就越来越难见效了。魏兵又开始研究起攻城的技能来,降人, 被俘虏的匠人也得到了重视。攻城的器械有了,却又容易拖累行军的速度。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魏兵也在摸索。

无论如何,携带着辎重终究是影响了行军速度。最近魏兵的办法是, 先以骑兵为先锋快速突袭, 能打下来就打, 打不下来了也不硬碰, 马上找下一个目标, 将硬骨头留给后面携带了攻城器械的部队慢慢啃。

正因如此, 沿边数个堡垒燃起狼烟的时候, 堡垒尚未被攻破,骑兵已沿路奔大城而去。城内才见狼烟,收起吊桥,滚木石块等等守城的措施堪堪准备个六、七分,魏兵已至城下。

安喜等驻军、谢麟衙内的老人倒是都很镇定,守城他们是有经验的。谢麟家里十分省事,该吓得发抖的女眷此时精神抖擞,这回谢麟在城里,物资调度等等根本皆不用她来插手,兵源也比当初足,且魏兵来得快,倒还没使出挟裹百姓攻城的贱招。

是以程素素还有闲心到城头上去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知道她不是会捣乱的妇人,无论谢麟还是安喜等人没有一个拦着她的。见到她来了,正在指挥摆放滚木的安喜笑着迎上来,挑起的拇指往自己身后一指:“娘子给掌掌眼,看看孩儿们这布置如何?”

程素素笑了:“你们是行家,哪用我来指手划脚的?别嫌我碍事儿就行了。”

安喜看她比看谢麟亲切得多:“咱们见着娘子,心里就踏实了。”

两人又客气几句,程素素便要下城楼,魏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即便是敌方,程素素也得说一句,魏兵的单兵素质是真的好!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内宅妇人,昔年弥勒教作乱,在释空的控制之下,弥勒教也是极难缠的,但是远远望去,却绝没有魏兵这样的野性。

北国寒冬里,他们身披各色皮裘,挥舞着马刀,喉咙里发出难解的声响,催动骏马流沙一样自北向南滑过。

城内一片紧张。

在魏王立国之前,国人不大瞧得上北边的邻居,又穷又土又没礼貌还傻兮兮的。自魏王建国,还是不怎么瞧得上,在北方官民的心里,却又添了愤恨畏惧。那就是一群蝗虫,过境之后,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蝗虫还不吃人呢,他们杀人、掳人,可怕。

谢麟辕门所在之处,便有许多流亡的边城百姓,此时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激起国恨家仇不等吩咐便踊跃报名要抄刀子报仇的有,吓得瑟瑟发抖收拾了金银细软老婆孩子都顾不上带打算继续往南逃的,也有。

此时且用不上百姓来守城,如何安抚这些人,又耗费了谢麟不少力气。既不能泼冷水,责罚想上战场的,也不能纵容那想逃命的让他们带乱了人心。江先生向谢麟建议:“这城门如今留着也是个累赘了。魏兵比教匪跑得快,开门逃?逃不过。开门追?追不上。不若依着当年的样儿,将城门砌死。”

谢麟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妥。昔年在邬州经营时日颇久,令行禁止,人心不乱。今番到此地时日尚短,人心浮动,且魏虏未尝没有奸细在城内。界时一把火,就够我们受的了。先生信不信,真到了那个时候,有些人除了逃和守,还有第三条路,杀我献城。那就是瓮中捉我了。”

江先生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赵骞则在心里懊悔托大了!早先想得太好,竟没有想到初来乍到便有这般风险。不该让小郎君随他父亲到边城的!

他实不曾亲见过什么兵锋,乍一见魏兵这阵势,不免先要将最坏的情况作个打算。甚至在想,若事有不偕,当如何动脑筋调动护卫、说服安喜等人,将谢麟的家眷给先护送出城。若护送不出去,又该如何说动魏兵不要伤害他们哪怕要谢家拿钱来赎人,都是可以的!

各有各的思量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魏兵冲锋的时候,程素素就闪进城楼里面去贴着墙根站着了。谢麟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到城楼上去,陪在程素素身边的除了小青,便是谢麟的弟子谢守清了。谢守清心底犯着嘀咕:这时节到这儿来看热闹,有点添乱啊。这可不大像是他知道的那位谢府的主母了。

程素素还真不是拣这时候来的,乃是知道等到打起仗来再过来就是添乱,是想在战前来看一看,天气这般冷,不晓得将士的冬装怎么样了。打仗的时候的衣着和不打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同是冬天,在营房里和在城头上吹冷风,能一样么?

好么,咔,魏兵来了,上下城的楼梯上人来人往,给墙城楼上了。程素素现在也在担心敌兵攻城,自己不在家里,儿子闺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怕是不怕呢?

谢守清一个没忍住,上前道:“师娘,咱们回去吧。”

程素素道:“看着了么?那儿,一进一出,各走一边,咱们过去走哪边儿?先窝着吧。”

谢守清凝目一看,原本这备战的滚木、箭矢等等还未运足数魏兵便来了,役伕、小卒一个个人背肩扛正往城墙上运货,确实不是个办法。只好张着胳膊护在程素素身边。

小青见了,笑道:“郎君不必这么担忧,那一年官人们都不在城里,将校们都打光了,守住邬州都是娘子的手笔。”

程素素道:“老安还在外面呢,你在这儿给我吹什么牛皮?”心里还是担忧的,城上准备不足,魏兵又比教匪更具战斗力,且魏兵还有教匪所万万不及的优势后勤。

虽是劫掠为主,然而魏兵的背后是一个有着比较完善的体系的国家。

谢守清还是不大相信的,他见过江先生,知道这位先生虽然与赵骞有些瑜亮之心,本事还是有的,当时必是江先生辅佐,这位师娘有点傀儡的意思……正琢磨着,战鼓擂响了。

底下魏兵阵里一人拍马上前,大声以还算标准的官话喊阵:“速速献城!否则鸡犬不留!”

安喜大骂:“贼胡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城上城下骂作一片,骂到脸红脖子粗,下面再次擂鼓,攻城,开始了。

谢守清骂道:“贼子真是痴心妄想!”

“他们是说真的,”安喜派来保护的小校愤愤地道,“不降他们真的会屠城。”

谢守清脸色阴沉极了,男儿总有热血,理智告诉他,他是书生,他有更大的用处,比如动脑子。然而看到敌寇攻城,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

小青轻扯程素素的袖子,骇然道:“娘子,我怎么瞅着这……”

“教匪比起他们来,简直是一群孩子。”程素素肯定了小青的说法。小校乃是昔日邬州城里的小卒,大小连战活到了现在也升了职,接口道:“可不是,落教匪手里能活的,落他们手里死八个死。原以为教匪是畜牲,没想到是冤枉了教匪,真牲口在这儿!”

谢守清看了他一眼,小校道:“这位郎君,别道我是说气话,他们比教匪能吃苦。”

吃苦耐劳,还特听话,一根筋的人凶起来可比心眼儿多的人狠多了。

城下依旧是箭雨,听着箭枝破风之声,力度就比教匪高上十个点不止。程素素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远处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前冲,近处则因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但是城墙上减员的速度却是可以看得见的。

程素素估算着,前番教匪攻城,最初的时候她不曾亲临,但是粮草、抚恤、药品都是有数的。再有双方的战力等等因素,综合起来看,直觉是对的,魏兵确实比教匪手上硬得多。

魏兵的攻城持续了半天的功夫,城上城下都有损失。休战的时候,程素素小心地带着谢守清和小青下城楼,谢守清依旧是张着双臂护着她们。安喜一脸灰地跑过来,见状大笑,声音嘶哑地:“小郎君,忒小心了。”招呼着副手收拾善后,自己亲自陪程素素下去。

程素素忙说:“没想到魏兵来得这么快,已耽误了你的事,怎么好再叫你送?在城里我能有什么危险?”

安喜的脸瞬间变作个苦相:“娘子,末将还有事要与安抚使商议呢。”谢麟这个安抚使,从设置时起,就不同于一般的地方长官,虽管庶务,与军事却有更深的联系。

程素素道:“那便同去吧。”

安喜走路总落后程素素半个身子,倒好与谢守清齐平,惹得谢守清多看他几眼。想谢守清也是书香世家的清贵公子,那目下无尘的模样与谢麟倒有几分相似,不幸入了谢麟的门墙,近来见到的奇事比他在京里的前十八年见到的都多。

路上,程素素还在问:“将士衣衫是不是单薄了些?”

安喜道:“末将要说的也是这个!这夜里得加人手巡城了,以前他们不夜战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也学会使诡计了……”夜里比白天更冷,朝廷调集的物资眼下虽不致于短缺,但是想要都如前线的意,那也是不可能的。一心为国的有,从中侵吞些粮草辎重肥一肥自己的腰包的也不少。如果上头有人,不必太高,譬如有谢麟这样的照顾一下,安喜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当然,安喜本人……也会沾些好处就是了。

直到了车前,安喜还在与程素素说话:“娘子看见这些魏兵了吧?比教匪强得不止一点两点,一个能打教匪八个。”

“八个多了,三、五个吧。”程素素说。

“咳咳,算上他们头儿的本事,能打八个的,”安喜不好意思地说,“一群夯货,竟比有脑子的还难对付些。”

程素素摇摇头,上了车,放下车帘,脸也拉了下来魏兵的势头可怕!小青打车上的格子里取出温在茶窠里的壶来,斟了一杯温茶:“缓一缓。”

程素素接过茶盏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微微一抖了起来。

那杯洒了一些的茶水最终还是进了程素素的肚里,温热的茶水略略缓和了紧张。回到府里,程素素将安喜带给谢麟,自己便去看孩子。

卢氏先是担心地将她们打量一回,继而责怪地道:“这个时候往外跑,将孩子闪在家里,怎么好?”

程素素低头道:“不是有意的,被堵在外面了。”

卢氏道:“我叫他们谁都不许乱说话,哥儿姐儿都不知道呢。”

程素素叹道:“能护到什么时候呢?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别养的什么都不懂,有一天突然听说了,那才会吓傻呢。我来慢慢对他们讲。对了,老安也来了,到饭点了,备好饭。”

谢绍与谢秀正在背书,两个孩子虽看不出来是不是像谢麟一样的天才,但是照程素素的估计,他们应该是在水平线上的,学东西也快,逻辑居然还能自洽。见到程素素来,谢秀依旧是扑,谢绍依旧是站起来踱着小方步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