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观去,寥寥几样粗陋的家具不精致,不奢华,更谈不上讲究。可就这样朴素寒酸的小厅堂里,却能令人奇异的从中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来。

亦如这房屋的主人一般。

澄净,坦荡。

安贫乐道,与世无争。

不大的圆桌上摆放了刚沏好的热茶,热气袅袅,茶香扑鼻。

苏倾给对面人缓缓斟茶:“手艺一般,让你见笑了。”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

在苏倾给他斟茶的过程中,他神色庄重肃穆,抬手拳心向下,五指并拢,颇为郑重的叩桌三下。

苏倾持壶的手一晃,差点将茶汤溢出来。

五指叩桌,行的是晚辈对长辈,下级待上级的五体投地跪拜礼。沈子期学识过人,她不会相信他会不懂茶礼。

沈子期却仿佛未觉不妥,五指叩桌礼后,方双手端起茶杯垂眸慢慢饮着。

苏倾有些心慌意乱的收起茶壶。

她有心相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一时间,两人缄默无言,幽谧的气氛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其实子期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直待沈子期杯中的茶汤被饮尽,他方打破了此间诡异的安静:“不知大师法号为何取‘无我’二字。”

苏倾正神思不属,蓦的听得他发问,便强压心里各种疑问,随口答道:“取自‘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诸法无我……”沈子期低声重复着,清瘦俊秀的面上,仿佛蒙了层让人看不清内里的迷雾。

“也好。世间无我,便也就能前尘诸事皆忘,万事重新开始。”

不等苏倾从他这番话里咀嚼出旁的意味来,他又抬头望向苏倾,微褐色的眸子深沉仿佛带了些令人看不懂的期许:“这样就好。你……大师日后就这般闲云度日便好。”

苏倾不明白他这样的期许。

沈子期也似乎不想让她明白。

不等她给他斟上第二杯茶,他便告辞起身离去。

临去前,却又莫名的嘱咐她一番,让她近些时日莫要随意出门。

苏倾动了动唇,最终却咽下了诸多要出口的问话。

她在院门外垂手而立,目送着青年远去单薄的身影,看着他逐渐湮没在秋日的金色朝阳下,直至消失不见。

这个心底总是藏着诸多心事的青年,执拗倔强又心肠柔软,这一刻起,大概就彻底消失于她的生命中。

犹如,昙花一现。

苏倾回屋后,拿起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上是在田垄间拄着锄头,瞭望远处大片青禾的黑衣少年。少年眉宇间紧缩,仿佛有化不开的愁绪,隔着画卷都仿佛能令人听得到他的叹息。

画卷上的少年容貌像极了她,却又不是她。

“少将军,如今我等已集结旧部下千人,挟裹灾民不下万人,当务之急是需要盘踞一方,有了后方基地便能图谋日后起事……”那干瘦的男子,也就是昔日福王身边的第一幕僚典夷滔滔不绝的说着复仇大计。周围的凉州旧部听着无不暗暗点头,不时的也有人拿眼偷瞄那清瘦孤绝的青年,满怀希冀他能带领他们一干旧部打回京师,将那皇帝老儿挫骨扬灰,以报血海深仇。

沈子期听到他们竟集结了不下千人凉州旧部,不免心惊,可面上不显分毫。

他要想方制止他们。

沈子期暗暗握紧了拳。

他们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去送死,更不能让他们的所作所为与世子的理念背道而驰。

世子想要的从来不是复仇,而是要现世安好,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昔日的他不明白,不肯听世子苦苦相劝,一意孤行做了福王帐下的马前锋。

直待城破那日,凉州城里火光冲天,老弱妇孺哀声不绝,他方蓦然醒悟,明白了世子为何常痛哭长叹。

君不见凉州城,遍地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在草棚里密谋起事的众人,或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或沉浸在昔日的悲痛中,并未发现其中不起眼的一瘦小汉子,偷偷退了出去……

京城宋宅内,老太太正喜气洋洋的跟宋毅说着下月议亲之事。提到小礼,老太太更是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的说起她精心筹备的些物件,以及用了多少扛箱来抬,又说道卫家的女儿样样掐尖,他们家如何准备都不为过,也愿意给她这份体面等等之话。

宋毅端坐案前,不厌其烦的听着。不时的颔首,示意此间事上他并无异议。

正在这时,福禄匆匆至屋门外,唤了声:“大人。”

宋毅扫了眼他紧攥的袖口,便向老太太告罪一声,道是有公务要处置。

老太太嗔怪一声便就允了,随即又拉那王婆子,接着絮叨的说起议亲那日要注意的相关事宜来。

宋毅沉步至房门外,福禄小步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云雀来信。”

宋毅眸光一凌。随即抬腿大步朝书房方向而去。

“随我来。”

福禄忙紧步跟上。

书房内,福禄将彩绘灯小心的放置在四方书案上。

宋毅展开密信,然后将信笺移到灯罩上方,双眸如隼锐利的盯视着空白一片的信笺。

不多时,空空如也的信笺上开始细密出现几行小字。宋毅一行行看过,眸光大盛。

魏期。当年福王身边老将魏忠明的幼子,魏期。

小小年纪就武艺超绝,一手/枪法更是出神入化,凉州百姓皆称他为小赵子龙。

宋毅将信笺凑到烛火下,看着艳红的火舌吞噬着雪白的信笺,神色晦暗不明。

江陵总督将这么大的把柄送到他的嘴边,他没有道理不接下这茬。

江陵腴田连阡,人烟阜盛。既然有人不愿接他的橄榄枝,那这人的位子也合该换换人来坐了。

“你另外派人去接近他。”宋毅指骨慢慢敲着案沿,沉声道:“带句话给他。待此事了,本官许他兄弟团聚,另外给他胞弟改头换面,赐官身。”

云雀是他当年安插在凉州的一枚细作,没想到时隔多年,还真派上了用场。

沈子期想带着他们一干人离开江夏城,彻底远离江陵,因为他不决不能让他们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他却低估了他们复仇的心切程度。

典夷看中了江夏城,西靠凉州北临江河,进可攻退可守。他想带人先混进城内,冲进官府杀尽官员拿下江夏城,继而在江陵官府尚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下,挟裹灾民拿下整个江陵,便是不能与朝廷分庭抗礼,也要生生啃下一块肉来。

沈子期听后只觉得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他复杂的看着典夷,这个曾经福王深深仰仗的王府第一谋士,已盛名不符。如今的典夷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彻底湮没了理智的疯子。

典夷的父母双亲,妻子儿女皆死于那场战乱。

沈子期神色坚定。他不断能容许疯狂的典夷带着凉州旧部,自取灭亡。

沈子期趁夜下山时,典夷没过多时就带着一干人急匆匆的追了上来,见到想要偷偷离开的沈子期,不免气急败坏。

“少将军这是要去哪?是要做那临阵脱逃的懦夫吗!”

面对典夷声色俱厉的指责,沈子期面不改色,只是环顾一周将他围起来的凉州旧部,不免齿寒:“典师爷,你竟派人监视于我?你们这又是要作何?若我执意离去,你们可是要与我为敌?”

沈子期的确打算离开。在他看来,典夷怕是没有那么的能耐能让凉州旧部孤注一掷随他赴死,到底是他的出现,给了典夷机会,让凉州旧部有了冒险一试的勇气。

既然他无法说动典夷,更无法说动那些盲目崇拜魏家军的凉州旧部,那便暂且离开,相信总有头脑清醒的人会从这场热度中冷静下来,继而停止这场自取灭亡的举动。

倒没想到典夷防他至斯,竟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这刚下山,便快马加鞭的带人追了上来。

“少将军,请回!”暗夜的光打在典夷干瘦的脸上,狰狞,阴沉,也不容置疑。

沈子期亦怒了:“我若想离开,你们一个也休想拦我!”手中长棍一挥,大喝:“起开!”

第92章 捷报来

苏倾的日子恢复了平静。

这几天闲来无事她便琢磨着要酿些桂花酒来。想着湿冷的冬日在暖炕小酌几杯的意趣,不免有些向往,于是就去后山多采摘了些桂花,想多酿上几坛。

酒坛子等材料短缺,她便几次驱车去城里采买些,密封好后埋在了地下。

这日她从马车车板上搬下一空酒坛,刚转过身去,乍闻身后一阵异动,没等她惊诧的回头,脖间突的一阵刺骨冰凉。

苏倾瞳孔一缩,下意识垂眸一看,一柄寒硕逼人的铁剑搁在了她的颈间。

“进去。”身后的人威胁。声音苍老,干涸,阴冷。

苏倾忍不住抬眼往四周迅速扫了下。可下一刻她脖间一阵刺痛,而后有液体随之流了下来。

“快点!别耍花样。”身后人似焦躁不安,厉声催促。

苏倾咽了咽喉咙,却也只能暂压如雷鼓的心跳,抱紧酒坛迈进了院子。

身后人随之进了院。却又逼她进屋。

苏倾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拖着双腿迈向屋内的时候,她脑中疯狂运转着思量对策。

身后之人是谁?

寻仇?不大可能。

亡命之徒?见财起意?

应该不会是见色。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人。

进屋后,苏倾还在焦急盘算着如何从这歹人手里逃过一命,却没想到那人在进屋后就迫不及待的转到她身前,一双精光直冒的眼睛在她脸上迅速打量一番后,猛地连连倒抽着气,褶皱遍布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今日在城中时,典夷还以为自己看差了,到底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尾随而来,待此刻真正瞧清此人面目,他倒是如石化般呆了眼。

这容貌,这气度,分明就是世子爷啊!

苏倾就见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没等她做出反应,却惊见他噗通一声跪在她身前,快速膝行至她脚边,然后抱住她的腿大哭。

“世子啊——”

苏倾僵硬的立在原地。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遇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病人。

唯恐刺激到他苏倾也不敢贸然出口,只能频频抬眼看向门外,祈求有路人经过发现她这里异样,过来解救。

典夷嚎啕大哭着,却是悲大于喜。

他放情恸哭着,恨不能哭尽平生怨与恨。

可他到底是理智的,哭过一会后就强压心里激荡情绪,狠狠抹了把脸就匆匆起身,拉过苏倾就要往外走:“世子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速速离去!”

听闻要带她走,苏倾一惊之下猛的用力一甩,这一下还真让挣脱了开来,不由连连后退几步。

苏倾警惕的看他:“你……怕是认错人了罢!”

典夷诧异的看她警惕的模样,不由焦急的上前一步:“世子爷,您不认识臣了吗?我是典夷啊,您再仔细看看,您看看?”边说着他边又凑近半步,指着自个焦灼的问。

苏倾又后退数步,手握腰间短剑暗暗抽出半寸,神色警惕找不出丝毫熟悉之态。

典夷的身体僵了下。

因为少将军之前藏身于江夏城,所以在江夏城乍然见到此少年时,他下意识的就将他当做了世子爷。没来得及去想,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昔日拔剑自刎的世子爷缘何于此处死而复生。

典夷的情绪开始有些失控,他猛地抬头去看面前的少年,阴鸷的双眼不经意间瞥向墙上的一幅画后,却又猛地急剧收缩。

继而面上大喜。

“你就是世子爷!”他说的斩钉截铁。

苏倾见他目光直直盯着墙上的那副画,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忙出口解释:“这画乃旁人相赠,画上之人也并非我。”

典夷压根不听她的解释。

一把拽过苏倾就要带走她。

那日少将军执意离开,他们这些人压根阻拦不住,亦如少将军所说,他要走哪个也别想拦。

毕竟凉州赵子龙的名号不是白叫的。

少将军一离开,他们凉州旧部的人心就有些涣散了,不少人开始对他拿下江夏城的计划有些质疑,本来的大好局面就要功亏一篑。

这怎么能行呢。

若总是踟蹰于此,他的大仇何日能报?

无论此少年是不是世子爷都不打紧,他说是,那这少年便一定会是!

苏倾猛一抽剑就要冲那歹人砍过去,典夷身体一侧,然后抬手披掌将她砍晕了过去。

显德三年九月下旬,江陵的加急文书一封接一封的飞到金銮殿的龙案上,封封加急,文书内容直指江夏城叛乱之祸。

两年天灾,受灾两地凉州、益州相安无事,反倒是从来富庶一方的江夏城遭了祸事。

这不是单单的灾民暴动,却是昔日福王余孽借势起事,集结余党趁夜攻下了江夏城,直取府衙重地。

江夏知府寡不敌众,以身殉城。其他官员因事出突然来不及诸多防备,亦是死的死逃的逃,便是寥寥几个逃出生天的至今也是下落不明。

举朝哗然。

更何况那些余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护前福王世子为正统,盘踞了江夏城不说,还挟裹上万灾民,号称五万大军,欲取整个江陵!

这分明是要造/反啊!

新皇气急攻心,恨不得将这些余孽碎尸万段。

又有御史弹劾江陵总督渎职之罪。叛军余孽盘踞江夏而不知,此为一罪;安置灾民不当致使灾民□□,此为二罪;凉州魏家幼子魏期藏匿江夏数年却不察,龟玉毁椟此为三罪。三罪并罚,江陵总督按罪当诛。

魏家军还有人活着!

朝臣哗然。昔日朝中多少大将皆折在魏家老贼的手中,又有多少将士死在魏家军的铁骑之下。

当年那一战,京中人家不说十之□□,便也有十之五六的人家户户挂白幡,家家停棺木。

因而当年福王战败之后,先皇下的第二道令便是围捕魏家军,诛尽,以平民愤。

谁能料想,时隔多年,竟然还冒出了魏家的人,还是那魏贼的幼子?

新皇怒及,当即下旨押解江陵总督入京。

“宋制宪。”新皇转而盯向宋毅:“当日平凉州叛乱,你不说是亲眼所见福王世子拔剑自刎了吗?如今江夏城冒出来的福王世子,你作何解释?”

宋毅出列,道:“昔日凉州城破时,不止微臣,同去的众多将士均见福王世子身陨城台。吴提督当日亦在,是由他亲自去验明的正身,众位将士皆可以作证。”

吴越山一惊,暗恨那宋毅奸猾,却也只能赶忙出列解释:“圣上,那尸身确是福王世子本人。”

新皇火气消了些:“那这么说,那伙乱贼拥护的,是个冒名顶替的了?”

“圣上英明。”

新皇转而看向众朝臣:“众位爱卿对于此次平乱人选,可有何高见?”

宋毅后退一步,重新归位。

有官员悄悄往宋毅的方向瞧了眼。

江陵西临凉州东靠两江,若要兵贵神速,那最好的战略莫过于从两江出兵。再迟些,只怕那号称五万大军的贼子就要浩浩荡荡的席卷江陵了。

宋毅持笏而立,仿若未察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窥探。

有大臣上前一步秉道:“回圣上,所谓兵贵神速,迟则生变。遂微臣举荐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由他率领绿营军西渡江陵,定能将叛乱贼子一网打尽。”

新皇滞了下。

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是那宋毅的嫡系。

新皇心有不甘,如今宋党日益壮大,此番若再令他得势,只怕日后朝堂上的平衡会被打破。

新皇转而看向文官之首的右相:“巫爱卿觉得如何?”

话落一会没有见右相出列,新皇不悦的又提高了声音:“巫相?”

右相猛地回神,忙出列:“臣……窃以为两江绿营军都司莫程岩担任主将,再合适不过。”

新皇盯着右相看了会,而后便就定下此次平乱主将,暗含怒气的道了声散朝,拂袖而去。

散朝之后,宋毅抬眼朝右相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淡淡收回。

今日的右相大人,貌似有些心不在焉。

短短不过半月光景,江陵的捷报便传入京中,那号称五万大军的贼子被一网打尽,贼首被悉数活捉,不日将押往京中。

苏倾头戴枷锁手脚戴镣铐,坐在押解她的囚车上,再看了眼周围大都和她同等待遇的一干人,不由闭眼叹气。

这群乌合之众。

在得知他们的宏图大业时,她便知会有今日这般的结果。

和她同囚车的典夷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又骂,苏倾睁眼看他一眼,而后又闭上。

捷报传入京中,朝堂一片歌功颂德。

京中百姓更是买鞭放炮日夜庆贺,宛若过节。

宋毅敏锐的发现,这几日朝堂之上,右相大人却是一日赛过一日的焦躁。

第93章 肯出手

囚车抵达京师时,已是十月深秋。

京师百姓夹道观望,有来看热闹的,也有特意过来痛声谩骂的,更有激进些的几欲冲上囚车要杀人泄愤的,被街道两侧的护卫拦下后,便也只能恨恨冲那囚车方向吐口唾沫,再或捡过地上的石子往那囚车痛恨的掷去。

“乱臣贼子!”

“死有余辜!”

“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苏倾披头散发的缩在囚车一角,垂首闭眸,充耳不闻街道两旁传来的诅咒谩骂声。

到如今这份上,她便是神仙转世怕也回天乏术。被烙上了反贼头目的标记,别说逃出生天了,只怕死都不得好死。

她这一生,荒诞的犹如南柯一梦。

典夷颤悠悠的从囚车上站起来,龇牙咧嘴的冲着周围大吼大叫:“蠢夫!愚妇!你们懂什么?福王才是天命所归!你们是非不分,终会受到报应!报应!”

典夷的疯言疯语换来周围百姓愈发痛恨的谩骂。

大小不一的尖锐石子疯狂的投掷而来,典夷被砸的头破血流,却依旧仰天狂笑,状若疯癫。

苏倾缩在典夷身后,神色木然。

“停下!”

正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的福禄猛听得身后仓促喝声,赶忙一个攥紧缰绳勒住,险险将马车停在街口一侧。

宋毅一把扯开轿帷,弯腰探身出来,下一刻眯眸盯视远处的人群,目光犀利的反复逡巡。

福禄刚忙让过。只是不经意抬眼间,竟发现此刻大人神色紧绷,似乎隐约带了些莫名的情绪。

远处押解犯人的囚车缓缓行驶,最前方的囚车上,状若疯癫的典夷仰天狂笑,周围的百姓谩骂不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典夷的身后若有似无露出一方一角。想必那就是被叛贼拥护的,假福王世子。

宋毅沉沉的目光在后面几辆囚车上一一扫过。

福禄看看天色唯恐误了上朝时间,不由朝那囚车方向看过一眼后,便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毅又扫过囚车一遍,方隐约有些不甘的收了目光。

大概,是看错了罢。

“无事。走吧。”搁下了轿帷,宋毅重新坐回了轿中。

福禄也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驾!”

朝堂上,对于一干叛贼的处置分为了两派,吵的不可开交。

叛贼杀官夺城,如今大逆不道之罪,便是判诛九族都不为过。对于他们的处置,本来是毫无异议要严惩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右相一党竟进言称不妨网开一面。

给出的缘由也颇为牵强,说是圣上登基不过三年,实在不易大开杀戒。况灾民无知,多是被凉州旧部袭裹而来,若一概杀之不免令天下人胆寒。倒不如流放偏远之地令其开垦荒田,人尽其用不说,更重要的是能彰显圣上仁德。

凡是右党支持的,左党必然反之。

左党义正辞严,如此叛乱重罪不诛尽如何震慑朝纲,又如何威慑天下?尤其是那凉州旧部,更应处以极刑,方能慑住其他别有异心者,从而巩固大渊江山。

新皇的观点是偏向左党的,放着这些乱臣贼子却不严惩,实为不智。更令他不解的是,右相竟妄图劝说他收服凉州旧部,道是四海归一,彰显君主气魄。

便是素日他待右相有三分亲近三分颜面,这一刻也动了气。

这提议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别提新皇暗恼,左党嗤笑,便是右相一党也憋着气。如此提议他们也觉得可笑至极,偏的右相一意孤行,身为右相党羽他们自然不能拆台。

散朝之后,宋毅派人给大理寺卿卫平传话,让他暗下调查,被关押的这些凉州旧部中可是有右相大人的亲朋故友。

一干乱贼暂被关押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卫平沉吟会,便着人去大狱挨个提审这些乱贼。其实便是宋大人不特意吩咐,他也会想方弄清其中关键,原因无他,只因今早右相大人府上的管家,带着右相手令亲临大理寺狱。之后便挨个监舍走过,目光反复仔细的逡巡着,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卫平也不知他要找什么,也不知最终他找到没有。因为相府管家从头至尾都面色如常,倒让他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接连几日,朝堂上对于凉州旧部的处置皆无法达成共识。百官无不诧异,那右相大人仿佛着了魔似的,非要一力袒护凉州旧部,便是连依附右相的党羽都要看不下去。

若不是念及几分情谊,新皇都只怕要当朝发作。

这日散朝后,宋毅被右相单独叫住,说是邀请他去府上小酌一杯。

宋毅指腹间摩挲了会,然后抬眼笑着应下。

右相府邸古朴恢弘,庭院宽敞。屋内陈设皆是古玩字画之类,却没有时下新兴事物,放眼细瞧皆是多年前的老摆件了。

府邸正堂,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整整齐齐的诸多些好酒好菜。宋毅甫一进屋,便被右相引领上位而坐,奉为上宾。

宋毅微微挑眉,沉眸略过些深意。

这般无事献殷勤……怕是所图非小。

此番宴请,右相还特意找了本家侄儿一同作陪。同是武将,自然有些共同话题,三杯两盏烈酒下肚,不消多时气氛倒也活络起来。几人说说笑笑的,仿佛昔日芥蒂荡然无存。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右相不着痕迹的给他侄儿打了眼色。对方自然会意,皆故先行离开了酒桌。

宋毅三分醉意模样,垂着眼依旧慢慢吃着酒,仿佛对此浑然不察。

正堂的大门一经关闭,右相突然颤巍巍,对宋毅施一礼。

宋毅诧异,随即搁了酒盏亦起身避过,皱眉道:“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岂不是要陷下官于不义?”

右相摆手苦笑:“你合该受此一礼。老夫厚颜,实则有事相托制宪。”

“下官何德何能……”

“宋大人。”右相打断他,开门见山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条件你开便是。”说着抬手做请的动作,接着又颤巍巍的坐下。

宋毅便撩了袍摆重新落座。

沉吟片刻,宋毅正色道:“若说放过凉州一干旧部,只怕下官亦无能无力。”

右相摇头:“凉州旧部死活我不管。”见对方诧异的挑眉,右相耷拉下眼皮,索性说开:“我只要贼首相安无事。”

宋毅恍然。看来他所料不差,右相大人这醉翁之意果然在此。只是不知是他亲朋,还是旧友了。

边分神琢磨着,宋毅便随口问道:“是那典夷,还是福王世子?”

“不是典夷。”右相道,接着又特意强调:“你我皆知,她亦不是福王世子,不过是被贼人强掳来的无辜之人罢了。”

宋毅兀自给自己斟过酒,似有深意的笑着:“大人这话说的过于武断了。这贼首是不是强掳过来还两说罢。指不定是……自愿与虎谋皮?”

右相抬眼看他:“莫要与老夫虚与委蛇。你宋制宪想要什么,提便是。”

仰脖猛灌口酒。而后啪的声,宋毅将空盏落在案面,一字一句沉声道。

“西山锐健营。”

西山锐健营!右相咬牙。若让出西山锐健营,不啻于断他一臂。这宋毅当真敢提!

右相耷拉着脸沉凝半晌,最终咬牙道:“可以。”

宋毅眸光一锐。他还真没料到右相大人能答应的这般痛快。

他琢磨,这贼首怕是对右相来说至关重要。

“吏部尚书……”宋毅轻叹:“这位子空悬已久了。”

右相猛地看他,目光暗含警告:“制宪还是适可为止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