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接旨。

重新归位后,会审官员肃穆宣布最终判决结果——凉州旧部杀官夺城罪不可赦,所有人等一概关押大理寺狱,待来年秋后问斩;苏青经查证系被卷入此案的无辜百姓,当堂无罪释放。

苏倾被当堂解了枷锁镣铐。

当她迈出正堂大门,真真实实踩在堂外的青石板砖上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堂外天地广袤,霞光大盛,美不胜收。

可能是自由来的太突然,让她恍惚了好一阵,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她当真没想到,那人会这般轻易饶过她。

之前狱中她数次对他顶撞忤逆,想那人强势霸道惯了,又岂能容得旁人这般违逆于他?苏倾还当以他的心性,少不得要借此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亦如他之前威吓的那般,令她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天日。

她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却没想到竟是活着走出了那阴森恐怖的牢狱……

始终刮在后背的那道如影随形的逼视,令苏倾神志陡然清凌一瞬。那人出于什么目的放她一码,她的确不知,可她明确知晓的是,断不会是他良知发现。

她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不详的念头。

只怕她便是出了这大理寺的这道门,也并不代表着自此逃过了那人的掌控……

沈子期本与夫子他们几人并排走着。因苏倾之前谢绝了明宇他们的搀扶,所以此刻便走的慢些,饶是他们已尽力放慢了脚步,却还是比她稍快两步。

因他时刻注意着苏倾那边的情况,此刻见她面色骤然泛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不由就停了下来,想要过来搀她一把。

苏倾察觉到沈子期的意图,脸色更白,一抬眼冲着沈子期的方向急促蠕动了唇瓣。

“走。”她无声催促。

沈子期动作一顿,余光瞥见身后那绛紫色高大身影沉步逼近,亦有些顾虑,遂微不可查的点点头,继而转身与夫子他们并肩一道而行。

宋毅。沈子期神色紧绷。

他没有料到那宋毅竟也来了大理寺听审。

本来他料想大理寺听审官员大抵都是些文官,不会有武官来此,没成想那宋毅却赫然在列。

之前在正堂时,他明确感知到来旁侧听审官员的冷冷扫视。下意识的拿余光谨慎扫过,却在下一刻看清那着一品仙鹤补子官服的官员是何人时,当即心神大乱,差点没绷住面色。

竟是宋毅那厮!

昔年他与此人战场上交锋数次,又如何认不得他?

来不及去想那宋毅缘何在此,当时他满脑子全在想,那宋毅究竟有没有认出他。

事经多年,他身材削瘦如竿已不复当年的健硕,瞧起来模样也与多年前大相径庭。便是当年旧人见他都要仔细打量方能确认,那昔年只在战场上遇上几回的他,可是能认得出来?

沈子期不敢确定。

只是那扫视的目光含着不善,令他未免心惊。

随即面色却又恢复如常。左右来的时候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就是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最终能这般顺利的结案。

宋毅没有当堂揭穿他。

可他却隐约觉得,那宋毅其实早已认出了他。

沈子期往外走的步伐忍不住加快,不知不觉便甩过了夫子几人一截。

之前他是报着死志过来。想着若郡主能脱罪固然再好不过,若不能,他便拼劲全力护着她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为她开出条生路来。却没料想,郡主竟能那般顺利的成功脱罪。更没料想,他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泄露。

所以此刻,他在此处反而会令郡主深陷险境。

一旦他身份泄露,就会将郡主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要快些离开此地。

沈子期和夫子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大理寺,而后是苏倾头重脚轻的艰难迈出了门。

苏倾刚出了大理寺,一阵冷风打身侧扫过。余光瞥见那绛紫色身形时,她便绷紧了下颌,垂了眼睑。

宋毅斜扫她一眼。脚步稍缓,目光却转而扫向沈子期一行人。

见书院夫子几人一同坐上了一辆低矮马车,而那沈子期告辞后却独自朝另一方向走去,然后牵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宋毅面上浮了冷笑。

竟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驹。

只怕这魏期此行不是来做证人的,却是来劫狱的。

倒也是……忠心耿耿。

苏倾气弱体虚就走的慢些。然后她就看见那宋毅在她前方几步处停住,却是抬眼望着沈子期牵马离开的方向,一副神色莫测的模样。

苏倾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仿佛要印证她的不祥预感,下一刻她就惊见宋毅招过手,等那福禄几步赶来后,便迅速嘱咐了一番什么话。

苏倾就见福禄朝着沈子期离开的方向飞快看了眼,之后郑重点头,隐晦的摸了摸腰间佩剑,迅速离开。

见到这一幕,苏倾只感到遍体生寒。

正在此时,明宇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跟前,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问道:“大师,夫子让我过来问问您,可愿意与我们同车?”

前面几步远处的宋毅朝后微侧了目,似乎扯了下唇角。

苏倾呼吸一滞。

她似乎猜到了那宋毅为何停住了。更猜到了他为何要当着她的面嘱咐福禄去做事。

他在等着她开口。

她有些愤懑,却又升起些无力。

怪不得肯轻易放她出牢狱。

原来是在这处等着她。

他在等她主动低头,妥协,认命……然后心甘情愿成为他帐中玩物。

苏倾觉得浑身血液都仿佛刹那凝住。

手脚都僵冷的厉害。却渐渐的,攥成了拳。

他……休想。

她转向明宇,虽面无血色却也从容镇定,点头道:“那我就麻烦……”

“苏公子稍等。”恰在此时,一个下人打扮模样的人匆匆过来,对着苏倾恭敬施了礼后,道:“苏公子,我们家大人有请。”

苏倾略有诧异:“不知你家大人是……”

那下人面上愈发恭敬:“是朝中右相大人。”

第101章 安置她

不管苏倾心里如何猜疑,到底还是由那下人带着路,往那右相所在处而去。

因心里太过惊诧,注意力全都放在右相大人请她过去这事上,所以她没发现抬脚离开那刹,前面男人陡然下沉的面色。

那下人将她带到了一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前,做手势请她上马车。苏倾略一迟疑,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下人帮忙撩开轿帷,苏倾抬眼一瞧却惊异了,因为车厢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

那下人道:“我们家大人说此处人多眼杂,所以请您过府一叙。”

苏倾蹙了蹙眉,知道此事没她拒绝的余地,便也只能坐上这马车,去往那右相府上。

一路上苏倾都不住的胡思乱想。

想那右相位高权重,为何要见她这升斗小民?可是不满大理寺会审结果?叫她前去可是要刁难于她,甚至是想就此结果了她?

还是说……那右相已经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与那宋毅的关系,所以想要利用她,让她去宋府做细作?就像那月娥一般?

本来连日的牢狱之灾就令她身心俱疲,如今再这般胡思乱想一通,难免就有些头痛欲裂。

索性就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左右情况再糟糕,也糟糕不过处在牢狱那会了。

马车入了右相府邸,径直往那西苑方向驶去,然后在距离西苑外门处几步远处缓缓停住。

苏倾下了马车。

两扇斑驳的院门大敞,入眼望去,院内只稀稀疏疏种了些湘妃竹,凉风扫过后留下一片竹叶晃动的萧瑟声,听着倍感凄清。

那下人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苏倾一人入内。

苏倾定了定神,抬脚迈进院子。

正屋的两扇门半掩着,透过门的缝隙,隐约能看出屋里正背对着大门站着个人。

苏倾只略一犹疑便推门而入。

屋内背对着门站着的那人转过身来,是个鸡皮鹤发,身材干瘦,却气度威严的老者。

老者身着鸦青色常服,此刻正静静打量着她,苍老的面容隐约带了些慈和。

苏倾猜想此人大概便是那下人口中的右相大人。

遂没太过近前,在老者几步远处就停了脚步,裣衽施礼,恭谨道:“不知尊驾可是右相大人?”

“你不必多礼。”右相叫起了她,莫名叹了声:“你能安然无恙便好。”

苏倾从这话里听出了关切之意,不免愈发困惑。

右相见她恭敬敛容的立着,带着些生疏以及隐约的戒备,不免出口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对你并无恶意。”说着他步履沉重缓慢的朝旁移过两步,然后慢慢抬手指着正堂方向的案子,声音迟缓而苍老道:“过去上柱香吧。昌邑知道你安好,他在泉下便也能安心了。”

苏倾诧异的抬头。然后就惊见那右相大人所指之处是个长条方案,而案上赫然摆放的是个黑色牌位。

牌位上列着三个字,巫昌邑。

“我儿昌邑,之前常用化名昱奕。”右相道。

苏倾面上恍惚了阵,而后陡然震惊。

她之前听魏子豪提起过。昱奕,是那原身的夫君。

话说大理寺门前,宋毅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她随着那下人离开,之后上了那右相府邸的马车,再由着那马车载着人从他的视线渐渐远离,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心情简直要差到极点。便是都回了宋府好长一段时间,他心底的那股难言的郁燥都挥之不去。

从魏期奋不顾身的冒死前来,再到右相不遗余力的出手搭救,就算不用云雀的回信,他都近乎可以确定下她的真实身份。

福王府上的小郡主。

宋毅仰靠在太师椅上,目光放空的盯着上方雕梁画栋的房梁,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半寸。

其实他很清楚的知道,她福王郡主的身份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这是巫相的把柄。而且还是那从来老谋深算的巫相大人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只要他拿捏得当,又何愁不能逼那巫相步步退让?日后再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其朝中若干势力,少说也有一半能令他收入囊中。

若他再狠绝些……将来待其无利可图之时,便在金銮殿揭穿她那福王郡主身份,再当殿揭破她与巫相的干系,几番连消带打之下就能将那巫相打入泥潭再翻身不得。

这等良机简直是千载难逢。

宋毅深吸口气,倦怠而烦闷的握拳抵过额头。

明明她的身份于他而言,可以说不亚于是柄可令他握在手里,替他凿山开路去除障碍的再合适不过的利器。明明这等机遇放在之前,他绝不可能放过……可为何他对此却兴致缺缺,心底深处还甚为排斥?

从那西苑走出来后,苏倾便被那右相大人安置在离西苑不远的一处院子里,暂且落脚住下。

待那右相大人离开后,她就让被派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下人退下,然后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案上的一摞信件兀自失神。

原身竟是那般的身份。

而她此次之所以能成功脱险,也是全赖于她这身份。

抬手拿起其中一封信件,她拆开来,慢慢看着。

这些信件皆是当年巫昌邑写给右相的。

巫昌邑便是原身的丈夫。两人是在城破那日成的亲。

当年巫昌邑曾隐姓埋名在外游历多年,之后在凉州游历时遇上了原身,几次偶遇之后两人就有了交集。他们二人定情之后,巫昌邑便从凉州回了京城,与他父亲商议提亲一事。

可没等遣了媒人上路,凉州福王就反了。

这一仗就足足打了两年之久。

苏倾捏着信件再次失神。

巫昌邑应该是为救原身而亡。

当捷报频频传至京城时,巫昌邑便自此消失。

等右相大人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却是从战场上,得知他死于乱军的噩耗。

之后还有一封迟来的绝笔信,以及一纸画卷。

苏倾放下信件,缓缓打开一卷泛黄的画卷。

画上的人娉婷而立,巧笑倩兮天真烂漫,是她的模样,却不是她。

在画上之人流连了好一会后,苏倾轻轻的将画重新卷起。

她将信件和画卷整齐仔细的放好,之后便起身立在窗前看着院外,心下起伏难以平静。

她本以为她穿越而来的日子已经足够糟心,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更糟。

她这身份……不啻于个□□。

一旦泄露,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已经丝毫不奢望真到那日,上位者会大发慈悲放她一码,因为从古至今,上位者对于反叛者都是零容忍。九族都要诛了,更何况她这般隶属于反叛者的直系亲属。

苏倾也没有丝毫奢望她这身份能一直瞒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转过脸她缓缓看向案上的书信和画卷。在右相大人这里,她的确可以得一时安稳,可一旦她身份泄露,届时不单是她自己性命堪忧,只怕还要连累人家满门不得安宁。

这种要让人冒着抄家问斩风险的庇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受之。

翌日,右相见苏倾向他请辞,不免有片刻的惊诧。

随之,心下便浮过些了然。一时间他心里划过百般滋味,最终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

“这样吧,京中我有处空置宅院,你且搬去那里住下。之后我会派几个有武艺的下人过去,毕竟你一女子孤身在外,没个看护宅院的人不成的。”见她似要说些什么,右相抬抬手叹道:“其他的你莫要担忧。妥当安置个人,这点能耐老夫还是有的。”

苏倾便应下,施礼道谢。

“若换回女装只怕引得旁人无端猜测。所以,以后你还一概以男装示人吧。”

听到右相嘱咐,苏倾便郑重应下。

其实这样也正合她意。

右相大人安置她的宅院距离京中高官聚集的府邸远些,可离闹市却不算太远。

两进两出的宅院也不算小,环境清幽雅致,院里院外干净整洁,栽种的若干花草树木也修剪得当,想来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屋里头家具摆设等物什都一概俱全,几乎不用再置办些什么,人只要入住即可。

苏倾看着这陌生的宅院,无端觉得内心安稳。

饶是知道右相大人待她这般宽厚是因原身之故,她心里还是对他升起了几分感念。

此番襄助之恩,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回馈一二。

今日的朝堂气氛格外诡异。

前些时日,西山锐健营的提督称病上书致仕。今日早朝,新皇问向众大臣可有良才举荐,话音刚落,右相大人便持笏上奏了。

可他所举荐的接替之人……却是宋毅的亲信。

新皇都忘了自个是如何从金銮殿走出来的。脑中只反复想着,他舅父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

下朝后,右相朝宋毅的方向隐晦看了眼,宋毅抬眼看过,然后双方皆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此番交易结束。各自心知肚明。

往宫外走去的时候,宋毅脑中一直在想的是他今早刚得知的一事——她今日自那右相府邸搬出来了。

得知此事后,他甚至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为保她那右相花了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又是何故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本以为是那右相的主意,可今日早朝过后,他突然就明悟了,定是她所要求的。

宋毅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旁边官员惊见他停了下来,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宋大人面上瞬间浮过疑似怔忡,钦佩,怜惜,以及不甘等莫名情绪,不免诧异。

“大人您……”

宋毅一瞬间收了面上所有情绪,抬腿继续往宫外大步走去。

那官员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差了。

第102章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说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打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