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倒不以为意,因为来茶楼喝酒的人虽少,可也不是没有。

倒是桌上其中一玉蝶空空如也……小二不免嘀咕。若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这玉蝶里面还是有几块先前客人吃剩的点心的。貌似还有一块被咬上了半口,似乎先前客人觉得不对胃口,又放了下。

小二不免咂咂嘴,只觉得贵人只怕是有些难言的怪癖。

之后近一个来月的光景里,福禄随着他们家大人数次来了此间茶楼。福禄暗自数了数,不下五回了。

回回过来时,他们大人总是抬眼反复的在人群中逡巡,便是离开时也似有些不甘的再扫眼过一遍,直待没见着人,这方沉冷的收了眼。

这些天老太太已经几次找他过去问话,言辞间多是想让他再去跟大人提下,这些天梅花开得盛,不妨再约上那卫家小姐去赏梅也好。可福禄眼瞅着大人的神色一日沉过一日,觉得还是不提为妙。

趋近年关,福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大人终于散了心里那股执念,这几日总算没再踏入那间茶楼。

宋毅也不是没察觉到那些时日他的不正常。可他着实控制不住,往往待反应过来时,他人便已经出现在那间茶楼的大门口。

想他宋毅为官多年,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处身多年,何曾有过这般自控力薄弱的时候?不过是区区一面,不过区区一面罢了!

宋毅暗恨。他着实不该再令此女牵动他情绪。

既然已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那她如何与他又有何相干?就算她待他视若无睹,就算她……是真不认得他也好,故意不忽略他也罢!

宋毅只觉得头突突的痛。

暗压心中情绪,他沉声吩咐福禄拿来氅衣,披上后阔步走出了府邸。

福禄依令赶着马车沿着京城的大街小巷缓缓的驶着。知道他们大人想出来散心,福禄便将车赶的慢些稳当些,专挑些景致好些的地方,也好让他们大人瞧见了,能心里松快些。

透过打开的窗牖,宋毅望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下意识的便要搜寻起来。意识到这点的他心下不由腾现怒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间,不上不下。

“掉头,去郊外。”

福禄应过,掉转马头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就在快接近城门的方向时,福禄突然听到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压低的声音:“福禄,找个不打眼的地方停下。”

福禄心下一惊。手上却不含糊,第一时间将手里缰绳朝另外的方向用力,马车拐了弯,然后悠悠的在一街巷的拐角处停下。

宋毅抬了头窗牖,而后稍一用力,将其再打开半许。借着窗牖透开的间隙,他眯眼望向城门的方向。

距城门不远处,一个弱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着,面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似乎略有迟疑。

第107章 想清楚

苏倾踟蹰在城门口,频频抬眸往那城门口处眺望,心下不是没有几分蠢蠢欲动的。

可能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和灼热,城门的守门侍卫不免朝她投来些探究之色,苏倾若无其事的别过眼,心下有几分思量。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想。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即便她能安然离京,可一旦出了京城,倘若要遭遇个什么歹事,便是右相大人也要鞭长莫及了。

且再等等。起码也得等到京城诸人将那桩所谓的乌龙案件淡忘,将她这具身体的身份淡忘,届时方是她离京的最好时机。

略有些遗憾的往敞开的城门方向最后看过一眼,苏倾抬手压了压帽檐,拉紧鸦青色斗篷转身离去。

离此地稍远处的一处巷口,宋毅眯眼盯着那孤瘦的身影,直至其越行越远,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

宋毅收回了视线。抬手合上窗牖的同时,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此刻愈发凌厉起来。

她,怕是想要离京了。

他胸膛间急剧起伏了几下。

“福禄!”

外头福禄乍然听得车厢里头传来的咬牙怒声,不免惊到,正要回应,却又听到大人似压抑着情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罢了。先回府。”

回府之后,宋毅就直接去了书房,挥退房内所有下人,之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

日出中天后又缓缓西沉,眼见着就到了月挂柳梢的时候,可紧闭的两扇大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福禄守在门外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怕是晚膳的时辰都要过去了。

可他却没敢出声提醒。便是午膳时候有下人小心端了饭食过来,皆令他给擅自做主给挥退了下去,没敢让他们进去打搅大人。便是老太太遣人来问,也皆让他给好言好语的给拿话推塞了去。

福禄忍不住抬眼小心看了下紧闭的房门。

里面依旧鸦雀无声。沉寂的令人觉得有些瘆的慌。

想着大人回来时候的神色,福禄忙收回了眼,略动了动僵直的手脚,便再次垂眉低眼的守着房门。

两扇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时,此刻月已挂中天。

福禄精神一震,赶忙趋身后退两步。

“待会你且下去歇息。天亮后,你即刻出府替爷办件事。”宋毅沉声说着,然后压低声音快速嘱咐了一番。

福禄心中巨惊。他大概猜到了他们大人想要做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主仆这么多年,大人性情如何,只怕连老太太都比不过他清楚。曾经事事权衡利弊得失的大人,何曾做过如此不智之举?

福禄迟迟没应声,宋毅自也猜得出来是因为什么。

他负手望着院中皎洁月色下的景致,面色平静无波,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书房整整一日的功夫,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富贵权势不能令人痛快畅意,那即便追逐到极致,也是乏善可陈的。着实无甚滋味。

他想要她。他无比确定这一点。

宋毅喉咙滚动了几番,身上的血液又隐约开始沸腾不止。

意识到这点他不由闭眸长叹。

看,单单是提起她,便能搅得他心绪沸腾不止,又何论其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又何必暗自忍耐苦苦压抑?

简直是自虐之举。

权势他要。她,他也要。

睁开眼,他扫向旁边福禄,眸光沉着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吧,交代你的事做的隐蔽些,莫让人查出端倪。”

转过年二月份,苏倾近些时日在院中总能听到隔壁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心下疑惑便问了下人可知隔壁人家是在做什么。

下人前两日便打听了消息,闻言便忙回道:“之前那户人家不是年前便回了老家吗,听他们家下人说好像他们主子是不再回京了,所以这房子便卖了去。这会应是买主过来拾掇东西,打算搬进来住。”

苏倾听后点点头,便也没当回事。

又过了三五日功夫,隔壁总算歇了嘈杂声,那大门口也没再有人来人往的进进出出,他们这院子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春寒料峭,即便转过正月,天还是冷的人够呛。

白日下了场大雪后,这夜里便愈发的冷了。苏倾畏寒,唯恐半夜被冻醒,便嘱咐下人将东暖阁里的火炕烧的热些。

倒是没成想这火炕烧的有些过了,竟是令她半夜给热醒了。

迷糊的从棉被里面挣开双手,苏倾推了推身上紧拥的被子。闷热的气息散了些,她不免轻轻吁了口气。

无意识的伸手扶过颈间有些濡湿的发,苏倾缓缓翻过身来,困顿的打了个呵欠,然后往下拉了拉被角。

打的呵欠令她双眸里略有些湿润,便忍不住轻微眨了眨眼……苏倾悚然一惊!顷刻间周身睡意消散殆尽,不由得暴睁双目。

昏暗的床帐中,一个高大的黑影竟赫然立在一侧。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却真实存在。

苏倾浑身汗毛倒竖。下一刻便猛吸口气,要出声叫人。

可那高大黑影却被她更快。

遒劲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之后他整个身体霍然欺了上来,伴随的还有他拂于她耳侧的低沉声。

“苏倾。”

音调轻微的两字却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苏倾的脑门。

宋毅!

她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死死盯着身前人,黑暗中她只能勾勒个模糊轮廓,可凭着印象,她知道定是他无疑。

便是隔着黑暗,宋毅也能真实感到那双眸子里透出的强烈愤懑、鄙夷、盛怒之意。

“你不必如此恼恨。”他咬牙冷笑:“此刻我出尔反尔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要相信,我要比你还恼恨千万倍。”

第108章 有打算

苏倾闻言简直要切齿冷笑。

想也不想的她奋力张嘴便朝着他的掌心狠咬上去,便是口中腾起了铁锈味亦不松口,双手更是恨不得用尽平生气力不管不顾的冲他面上而去。

宋毅偏头躲过,而后猛一抬手轻而易举的将她两腕单手捉住,攥紧后用力钳住禁锢在她的头顶。

“苏倾!”他粗喘着含怒低喝,浑然不顾掌心处传来的刺痛,只一味沉沉盯着她,面部轮廓隐在昏沉暗色中晦暗不明:“本官苦读圣贤书十余载,之后为官十数载,纵然不自诩是那至信辟金闲邪存诚的正人君子,可到底也是素来公正严明说一不二。唯独你!唯独你每每让本官做尽了小人行径,颜面尽失!苏倾你又何须恼恨?若论恼,本官较之于你要恼上千万倍不止。若不是……本官又岂愿做那小人之态!”

最后一句他道的含糊不清,可话中恼恨之意分外清晰。

两人近在咫尺,只需半毫便能脸面相贴。

苏倾胸脯起伏不断,温热却急促的呼吸不间断的打在对面人脸庞上。

此刻熟悉的气息沁入心肺,宋毅不由恍惚了些许,不知不觉间胸中的戾气散了不少。感受着身下人浅浅的呼吸略有急促的呼在他面上,他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怜意,之前冷硬的语气不由就放缓了许多。

“苏倾,你又何必跟爷置气。你大可仔细想想你如今的处境,若无人相护,你又有何活路?右相虽说能护你一时,可毕竟独木难支,焉能护得你一世安稳?”话说至此,他语气微顿,继而似带了些诱哄意味的缓声道:“苏倾,若是你从此安分跟了爷,爷便既往不咎,护你此生周全。”

苏倾呼吸又开始急促紊乱起来。然后缓缓平复下来。

她垂了垂眸,然后看了眼捂她嘴的厚实掌心,片刻后又抬眸看向他,眼波流转间有几分恳求。

宋毅一怔。继而犹不敢置信的盯视她:“真答应了?”

苏倾眸光微垂,似无可奈何的妥协。

宋毅眯眼盯她片刻,而后素来沉冷的眸子漾起几分柔意来,唇角亦微微勾起。

掌心收了力度,他边松开对她的钳制,边继续安抚道:“你该知道,跟了爷才是最为明智之举。日后便自会有你的富贵荣华,一世无忧,只有有爷在,自有你的安稳……”

苏倾见掌心的力度松懈,猛一吸口气,就要出声叫人。

下一刻却又被狠劲的力道给堵了住。

苏倾猛地抬眼,又惊又怒。

宋毅收了面上所有柔情,面色冷硬如刀。

“爷就知道,你这硬茬子焉能轻易妥协。苏倾,你耗尽了爷对你的所有耐心,今夜你便好好给爷受着罢。”

见他重新欺身而来,苏倾大惊失色,便开始奋力挣扎不休。

宋毅本就没指望她能乖乖顺从。此刻见她仍不死心的想要闹出点动静来,便使力轻而易举的将其牢牢禁锢住,同时伏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使劲闹,最好闹得整个院子人尽皆知。是不是还想闹得满京城风雨?然后呢,苏倾?你说结局是右相大人会保你,还是会为了你跟本官在朝堂上你死我活?”

见身下人慢慢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宋毅沉沉冷笑了声,然后仰脖单手覆上襟扣,眯眸讥讽:“别怕苏倾,你继续闹,看看最后结局是那右相大人先死,还是本官先亡!”

苏倾死死睁着眼看他,恨不能生吃了他。

饶是搬回了一局,宋毅却也不觉得丝毫解气。强自压抑了心底的那丝不舒服感,掌心一抬,松开了对她唇口上的钳制,他冷笑道:“别说爷不给你机会,你现在可以喊人了。”

苏倾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眸光犹如沁了血。

宋毅阖下眼皮,然后慢条斯理的褪了身上衣物。拉过被衾,压下健硕身躯的同时也将两人密不透风的盖在了被衾之中……

待宋毅再次穿戴好衣物,已是三更时分。

拉过帷帐将暖阁内的热度散了些,宋毅平复了些紊乱的气息,而后侧过脸看向蜷缩在衾被里面正背对着他的女人。

他皱眉将厚实的衾被拉下一些,抬手朝她额上鬓角一探,尽是濡湿。

抬袖欲给她擦拭干净,却被她冷冷躲了过去。

宋毅不以为忤,坚持给她面上湿汗擦拭干净。

“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有时候爷甚不明白,究竟爷是差在哪里,值当你这般避如蛇蝎。”说到这,他似乎亦有些不忿,眉骨之间有些阴郁。

“罢了,你愿拧便拧着罢,待哪日想通了便知你那些所谓的独自过活的言论是多么令人发笑。”

黑暗中苏倾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宋毅凑过她耳畔:“别做些激怒爷的事情,你知道爷指的是什么。别上杆子挑衅爷,爷不是那么好性的。”

苏倾知道所谓激怒他是指她之前逃离的举动。可她却恍若未闻,未有任何反应。

宋毅不以为意,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抚平衣服褶皱。只是在临去前,不知什么意味的凑到苏倾耳畔低笑道:“明晚莫要早睡,等爷过来。”

见他这句话后,那具被衾下的身子开始起伏,宋毅微不可查的勾了唇,而后转身离去。

离去时悄无声息,亦如来的时候。

待室内重新归于平静,苏倾兀自失神了好一会。

比起愤怒,她知道自己内心更多的是无力。

她不明白,兜兜转转,为什么她就逃不开他的掌控?

而他,为何对她执着如此?

是爱?苏倾简直要捧腹而笑,简直是侮辱了这个字。

他待她,恐怕是占有欲作祟罢。

对于宋毅一连半月的宿在外头,老太太内心是奇怪的。

不是没询问过他,可得到的答案不是去端国公府小聚就是宿在其他友人住处。之前在苏州府城时因他另有督府居住,所以老太太也不清楚他是不是以往访友也这般频繁,不过这一连大半月的不住家,老太太心里难免会嘀咕。

江南有画舫花船,京城有八大胡同,怎能不会令人多想。

男人逢场作戏,老太太倒不觉得是什么难以容忍的坏事,她怕就只怕她儿沉迷此道,被勾坏了身子。

遂就旁敲侧击的向福禄打听。福禄那人精焉能透口风半句?就差指天发誓没有那回事。

这般大约又过了半月功夫。虽说也有一连数日在外宿的时候,可总归隔三差五的回家住上一两日,倒也令老太太稍安了心。

可很快老太太的心就不定了,因为如今都到了三月下旬了,眼见着五月婚期的日子就在眼前,可除了定亲礼其他礼节一概未齐全,偏的这会她大儿却开始怠慢起来,每每她急的催促,他却一推再推。她这冷眼旁观,愈发觉得他那厢怕是另有打算。

老太太的心突突的跳,饶是王婆子安慰说是大爷事忙,可她心里却总有种说不明的不祥的预感。

这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四月初的时候应验了。

第109章 他不甘

本朝有给婚期将近男女做生辰八字批语的习俗。纳吉的时候会问名占卜一次,大婚之前还会再行一次批语。不过后者不过走个过场,批语也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太握着黄纸批语双手直颤。

明明纳吉的时候他还是四角俱全的金贵命格,怎么眼见着要大婚了,这金贵命格却变成了伤宫驾煞、煞刃俱全的煞命?

偏是这档口。偏是这档口!

老太太不是傻的,这手笔是出自哪个已是不言而喻。

当即怒的目肿筋浮。

老太太哑声大咳嗽了好几阵,直吓得王婆子等人给她抚胸拍背了好一会,方缓过伐来。

王婆子小心看着老太太脸色,讷讷道:“老太太,大爷还在外头院子候着……”

老太太一张脸瞬间又难看起来,呼哧呼哧连喘了几口粗气,手握拐杖狠狠触地怒敲数下,愤声吼道:“让他滚!”

屋内人皆悚然一惊。无不垂低了脑袋瑟瑟不敢言。

王婆子硬着头皮去院子里回话,全程没敢抬头去看他们家大爷神色。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莫让其气急伤身,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老太太目光复杂的看向他。她这儿子素来心思深沉,何况久居上位多年,权柄日重,情绪愈发内敛,无论何时何地端的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这般冷眼瞧他,似乎是愈发像极了他的祖考,就连眉骨见不经意透出的威厉,都仿佛如出一辙。

老太太神色恍惚了阵,这一刻她内心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收回了探出半空的手,老太太耷拉着眼皮重新倚靠回去。

“攒凶聚煞的命格都强加自个头上了,你还有何不好受的?”她苍老的面容带出几分心灰意冷:“罢了,左右你是个大主意的,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娶不娶皆遂你意,我也不会再多加阻拦。”

宋毅沉默片刻,而后膝行至榻前一步远处停住,叩首:“儿子有错,此事的确是做的草率鲁莽了些,让您失望了。”

老太太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那么一刹几乎想要脱口问出他为何要整来这一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大概猜得到,便是问出口,只怕她这心思深沉的儿子也不会如实告知。

遂别过眼,有些疲惫的摆摆手:“你起来罢。此事你如何考量我也管不着,只是你这般行事,又该如何给那卫家交待?”

老太太忧虑并非毫无根据。皇觉寺批语这事,连她都看得透其中关键,更何况是卫家?

宋毅起身后上前给老太太扶了扶引枕,方不急不缓道:“至于此事,儿子另有章程。不过,还想恳请老太太出面一回。”

老太太怔住。

一整个四月,京城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件事,一是宋卫两府突然解除婚约;二是宋卫两家又结了干亲,之前与宋制宪结亲的卫家长房的嫡二女认了宋家老太太为干娘,两府上结干亲的时候甚是隆重,流水席也摆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好些天;三是由那宋制宪做媒,撮合他得意门生大理寺梁少卿与卫家长房嫡二女的婚事,卫梁两府结为亲家。

卫家家主卫平倒也没什么不满,虽说他们卫家女儿没能嫁到宋家他内心也甚为遗憾,可他们这般权贵人家儿女婚姻皆为结盟,如今能结了干亲也算是个不错结果。何况梁简文不仅年少有为,也是那宋制宪一手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如此一来,得了佳婿不说,与那宋府的关系也便亲密了一层。

梁家自不必说,与卫家结亲已是高攀,梁家太太焉能不欢喜。

如此一来,几家皆大欢喜。

却唯独宫里怡景宫的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数日,双眼深处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

可她却早过了任性的年纪。纵然心里如何怨愤,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还备上了厚礼让宫人给那卫家小姐带去,以示她这个当姐姐的对义妹的重视。

入夜,挟裹一身深夜凉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钻入了床帐,不消多时里面便传来细微的动静,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窸窣传出。

厚实衾被中的方寸空间黑暗,窒息,潮热。犹如一方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苏倾整个人牢牢桎梏住。

她犹如置身囹圄的困兽,挣扎不得,只能在方寸困顿之地苦苦求生;又犹如被抛上浅滩的孤鱼,窒息壅闭,拼命喘息却求不来片刻自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愈发敏感。

宋毅虽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可却能清晰的听见她似有若无泄出的细碎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能清楚感知那因压抑至久而导致无法自控的颤栗。

不用掀开被褥去看,宋毅也知此时的她定是双手死死捂住了唇口,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溢出丝毫半点的声音。

此时的她面上定是隐忍而崩溃,眼尾定是殷红似血,眸子定是莹润的犹如春日清湖里荡漾的水光。

宋毅当即要紧了牙槽,呼吸极重。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腾起些火气,因为他如何不知,她此刻之所以能遂他所愿让他得了逞,不过是被他之前那番威胁之语所迫,心有顾虑罢了。

如斯一想,他心里就仿佛有毒蚁啃噬一般,一颗心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激的他想要发怒,发狠。

苏倾崩溃的一口咬上了他的肩,死死遏制了要溢出口的尖叫。

宋毅目色发沉,手掌紧缩,动作愈发狠辣起来。

待厚实沉闷的衾被再次被人掀开,苏倾感觉像是从地狱经过一次血洗,重新回了人间。

宋毅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待气息稍一平复,便抬手抚了她鬓角,凑过来与她亲昵的耳鬓厮磨。

“爷的亲事退了,你可曾听说?”

他的声音带了些云收雨歇后的喑哑,气息略烫,语调却轻扬。若此问话出现在其他正常情侣之间,只怕是有邀功之意,可偏出现在他们二人中间,别说他有没有此意,便是有苏倾也断不会领他这份情,只会觉得滑稽可笑而已。

苏倾闻言连眉眼都未抬半许,犹若未闻。

宋毅心里陡然升起不甘之意。

握了那尖瘦下巴迫她转向他,宋毅沉沉盯着她,炳若观火:“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爷?哪怕日后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行走于世的身份,哪怕爷能给你个锦绣前程?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苏倾对他恶极,本不欲搭理他一言半句,可听得他这话,到底没忍住刺上他一句:“大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一事,那就是我日后能以什么身份立于世间,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皆甘之如饴。可若要我以卖身的方式,苟且得来的所谓光明的锦绣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宋大人可明白?”

宋毅不明白。

可他明白一点的事,她对委身于他一事,引以为耻。

对于男人而言,堪比天大的羞辱。

宋毅的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觉得平生理智和涵养皆在寸寸崩塌。

“行,你有骨气,有本事。”咬牙切齿的说着,他掌心不受控制的猛一收紧,顷刻她的脸颊便被留下了些许指痕。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起身,怕自己再多待此地片刻就会忍不住的上手掐死她,穿戴完毕之后便沉怒而去。

只临去前对照旧对她威胁一句,此生别想摆脱他。

苏倾看向黑暗中的帐顶好一会,忽的莫名轻笑了下。

那人总以为能一手遮天,能完全将她掌控在股掌中。殊不知上头注定不给他的,便是他掌心攥的再紧,也会从他手指缝流出去。

过了两日,待脸颊上指痕消下之后,苏倾遣下人去右相府邸走上一遭,告知右相,她有事欲求见他。

对策无论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上一试。

第110章 他不安

当日午时二刻的时候,载着苏倾的马车出了五城街巷,徐徐朝着街北的方向驶去。直待马车消失在巷尾,府内的管事婆子谨慎的往周围扫过几眼,大概觉得无碍后方进了院子,嘱咐下人关紧了院门。

这管事婆子是右相府邸的老人,深得右相大人信任,因此才得以派来伺候苏倾。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摸透这主子两三分的喜好来,吃穿方面不讲究,性子偏静爱独处。照理说这也算摊上个好伺候的主子,该省心了才是,可也不知为何,打从伺候这位主起,她这心里头就没踏实过。

尤其是近些时日来,总有那么几遭,在夜半时分仿佛听到那屋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似有若无的,因隔得远她又听得不真切。偏的这位主从不让人守夜,又不肯让人亲身伺候,究竟是有事无事让人无从得知。而她一个下人,又不好出口相问。

又想起这主子外出时候的装扮,管事婆子抬头看了看这晴空万里的天儿,不由皱眉。

京城五月的天可算是暖意融融,这位主却是一身斗篷加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便是要掩人耳目,可五月天里来上这身奇怪装扮,岂不是更引人注目?且外出前还要了火盆跟剪刀,不许任何下人近身,兀自在房间里待了小半刻钟功夫,也不知是在捣鼓些什么,更是令人心里头不踏实。

管事婆子兀自在府内狐疑忐忑,却不知早在苏倾前脚刚出门的时候,后脚就有暗中窥伺她行踪的人一路疾驰赶去宋府报信。

挥退报信人后,宋毅静坐在书案后好一会,除了眉骨之间隐约渗透的冷意,面上再无多余表情。

福禄声音压低:“大人,可要奴才……”从五城街巷至街北的清茗茶楼少说也得一刻钟的功夫,现在快马加鞭的去将人拦下,指不定还来得及。

如今瞧这架势怕是不能善了,与其等着右相大人来攻讦大人,倒还不如抢先一步将人控制在手里。即便两厢撕破了脸,只要人尚在他们大人手里一日,那么右相大人便会投鼠忌器一日,断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人将人收入囊中,日后自是可以予取予求,岂不比那偷摸翻墙来的痛快?如此一来,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言一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福禄狐疑之下不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却不期与他们大人那双沉眸对上。那双素来不见丝毫情绪的眸子,此刻却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暗潮,晦暗莫名,沉灭不休,夹杂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强势,隐约呈侵吞之势。

有那么一瞬间,福禄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大人就会毫不迟疑的下达拦截令。

宋毅沉眸扫过去,福禄忙胆颤的垂了头。

“暂且不到那步。”最终,宋毅眸底深处危险的暗芒还是渐渐沉寂下去。犹如低语般的吐出此句后,便阖了眼睑,遮了其中所有情绪。

只此一句,福禄便知大人已然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不由怔住。既然大人对此策颇为意动,那又为何要压抑隐忍、百般顾虑?

宋毅并未多做解释,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情绪,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下浸了多少凉意,又窜出多少沉怒。

她此举用意,他能大概猜上三分,左右不是为了激右相与他反目成仇,毕竟她仁善的很,如何舍得右相因她而受牵连?若右相当真为她而与他打的两败俱伤,只怕她会极度愧疚难安的罢。统共能令她面冷心硬、弃如敝履对待的,唯有一个他而已。

“派人盯紧些。”宋毅睁眼沉声道,带着几分凉意:“爷的规矩你知道,凡事有一无二。将人给爷盯瓷实了,若有万一,休怪爷心狠剜了你们的招子。”

右相府上派给苏倾的马车干净整洁,车厢外观朴实无华,行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双轮马车缓缓停靠在清茗茶楼门前。

拉开轿厢帘子后,苏倾戴好了兜帽就下了马车,敛眉低头匆匆进了茶楼,上了二楼雅间。

右相见她厚实宽大的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堪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不免惊讶:“何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