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不必说了!”新皇一挥袖,背过身道:“朕并非不感念舅父昔日的庇护。只是朕大了,不再是躲在舅父后面的儿皇帝,而是需要做个乾纲独断的真帝王。”

语罢,愤而离去。

太后在原地立了很久。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令她清醒的认知到,她的儿子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不再是昔日那受了挫折而苦痛的伏在她膝上痛哭的小儿。

老虎再弱小也是森林之主,容不得旁人冒犯一丝一毫。

回过神来,太后平静的叫人进来,嘱咐人悄声打听情况。她倒要看看,是何人在挑拨皇帝跟右相的关系。

又另外派人出宫一趟,将右相大人请进宫来。

右相进宫后,听了太后的陈述,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太后观察着右相的神色,担忧道:“大哥可是在怪昭儿?昭儿待你从来都是尊重的,若不是那起子小人挑唆,也不会……”

“太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右相打断太后的话,长叹一声:“圣上为一国之主,想要平党祸、定朝纲之心,其实臣一直都清楚。身为九五之尊有雄主抱负,又何尝不是国之大幸?说句托大的话,圣上与臣既为君臣,又为老亲,看见圣上胸有韬略,臣只有高兴的份。”

圣上的心结他从来都是知道的。早在做太子孙那会,就对党争深恶痛绝,登基后更是想要大施拳脚肃清政治,却没成想旧党未去,新党已成气候。这要他心里如何痛快?对于他这横加阻拦的舅父也多生怨言。

圣上太心急了。右相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的叹气。

他又不瞎不聋,如何看不到圣上近些年来私下动作?之前就越过他拉拢了不少右党嫡系,试图压制其他两党,继而能将朝中党派一网打尽。直到出师未捷反令人逮着机会将吏部尚书刘瑜拉下了马,这方消停了些。

这两年来他见圣上努力跟他学治国之道,再也未提平党祸之事,还当圣上想通,徐徐图之不再急于一时。如今瞧来,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右相神色不免带着隐忧:“臣现在就怕圣上被人煽动,不管不顾的就要对那宋毅开刀。”

“宋毅此人……动不得?”

默了瞬息后,右相沉重的说道:“动不得。”

对宋毅此僚,他比任何人都痛恨,可如今却生生忍了下来,何故?还不是不想因私情而动摇国本。

要动宋毅,可不是单单一纸诏令将其蠲免遣发那般简单。不提宋老太师门生故吏留给其多少荫庇,单说这宋毅入官场十数年,明里暗里经营了多少人脉势力,具体无从得知。

更重要的是他在两江三省经营多年,早成气候,就算说这三省境地从上至下皆是他的嫡系也不为过。三省又地势相接,疆界相连,军事上可以互为呼应,而宋毅此人亦正亦邪,城府极深心性颇有几分狠辣,若当真逼急了他,届时三省四方响应,对朝廷将是灭顶之灾。

见右相神色沉重,太后也不免忧愁起来:“圣上如今不比幼时,我也轻易劝不得。若依我来看,当真没必要非跟那宋制宪过不去,想当初……他毕竟也有从龙之功。况且如今宋贵妃也诞下皇长子,只要宋家安分守己,日后自有他们的荣华富贵,想那宋制宪再精明不过的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个理?所以只要圣上不逼急了他,便也能将其稳住了,这样朝堂不也平平稳稳的?”

右相不语,这回换作太后叹气。他们都知道,圣上爱憎分明,不愿虚与委蛇,又抱负太大,总想一步登天。

这时,出去打探消息的宫人回来,小声的在太后的耳畔低语。

听罢,太后脸色难看了起来,挥退宫人后,就咬牙切齿道:“我道是哪个不安好心的在从中挑唆,却原来是吴家的刚入宫进了谗言!”

吴越山?右相的眉拧了起来:“此人蛇鼠两端,见利忘义,实乃小人。圣上不是从不待见他,如今又何故与他亲近?”

“还不是……”太后咬牙,脸色几经变换,压抑怒火道:“大哥放心,此事由我来处理,日后断不会让此等小人有挑唆圣上的机会。”

待右相离宫,太后阴沉着脸唤来宫人:“去坤宁宫将皇后请来,说哀家凤体违和,需皇后前来侍疾。”

一连数日,朝堂风平浪静,可右相却心神不宁,总觉得这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仿佛要印证他的不安,这日早朝,一份弹劾宋毅的奏折当堂呈到了御案。

出列的是个小小的护军参领,弹劾宋毅的罪名为宵禁时分随意外出,任意妄为,目无法纪。

这种弹劾罪名是不痛不痒的,众臣工皆不以为意,毕竟朝堂三党鼎立,相互倾轧弹劾是难免的事,这种阵仗他们都司空见惯了。况且如今那宋制宪的威望如日中天,除非是谋逆造反的大罪罢,否则圣上焉能轻易给他治罪?照着往常经验,犹如这等小打小闹,圣上至多会不轻不重的说上几句,如此事情就罢了。

可结果却出乎人意料。

圣上并未如往常般就此轻轻揭过,而是当堂斥责了宋制宪,并罚俸半年。

一石惊起千层浪。

别看这惩戒不太大,可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下朝后,众臣工各怀心思的出了金銮殿。

宋毅只往那右相的方向看了眼,之后抬腿大步离去。

右相没有注意到宋毅投来的那莫名一瞥,此刻他正忧心忡忡的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想要求见圣上。

他无比确信,圣上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要开始有所行动。

今日的弹劾也只不过是个开始,若猜测不错,这只是圣上的稍一试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圣上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一想到这他就心急如焚,脚步也愈发快了。他要阻止圣上这不智之举,否则若一意孤行继续为之,后果怕是犹未可知。

却不想刚到御书房,太监总管就出来歉声道,圣上歇息了,不见任何人。

这是新皇登基以来,首次给他吃的闭门羹。

右相心凉了半截。

话说宋毅出了宫门后,福禄就赶紧迎上来,压低声音急促道:“刚几位尚书大人还有提督大人等下人都来问,朝堂之事,不知大人心中可有章程?”

宋毅脚步未停,径直往马车方向方向而去,边走边沉声道:“回府之后你亲自去几位大人府上走一趟,且告知他们,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如此又过了三日。

一连三日,皆有朝臣出列弹劾宋毅,或告他骄横跋扈,或告他自恃己功,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竟还有人告他奴视同僚,常令州抚跪道迎送。

宋毅额外在那告他奴视同僚的人身上停留几个瞬息,目光里的深意令人胆寒。

翰林院掌院学士杨儒顿时汗流浃背,僵硬的撇过脸不与那深冷目光触及。

圣上皆是以罚俸了案。统共加起来,共罚宋毅五年俸禄。

众臣心里皆惊涛骇浪,这几日朝堂风云无疑是圣上在向外释放信号——他想要拿宋制宪开刀了!

这信号不啻于惊天暴雷炸在朝臣当中。

众臣朝后议论纷纷,犹有几分不敢相信圣上会有这般冒然举动。而反观宋党一派,对此竟诡异的保持缄默。

右相心急如焚,朝后就火急火燎的去寻圣上,依旧吃了闭门羹后竟将心一横,不管不顾的就要硬闯御书房。最终却是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的架了出去。

右相气急攻心,就此病倒了。

朝堂没了右相横加阻拦,圣上行事起来就愈发没了顾忌,本就有心依附圣上的右党见此情形索性横了心,甘当圣上的马前卒。

由单人弹劾转为联名弹劾,罪名也由最初的任意妄为等小打小闹转为骄纵揽权,目无圣上,屡次干涉朝中及地方事务等数项重罪。

同样加重的是圣上对宋毅的惩戒力度。

由罚俸禄,到革去宋毅兼领的兵部尚书并右都御史二职,再次降为二品臣工,再到官衔一降再降直到降为闲散章京。

短短十日,朝堂风云变幻,快的令人犹不敢置信,那威望如日中天的宋制宪,会就此轰然倒塌。

朝堂上下哪个也不信,那宋制宪会坐以待毙。

左相不信。

右相也不信。

纵然事态已朝着不发收拾的局面而去,纵然圣上的诸多举动令他寒了心,可右相又如何狠心置身事外,束手旁观?

遂拖着病体往宫里而去。右相昏沉的双目略过狠意,既然事已至此无法挽回,那就索性将事情做绝了,打蛇七寸一记击毙,断不给其反口回咬的机会。

右相上奏,罗列宋毅八十七条大罪,诸如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忌刻罪,残忍罪,贪婪罪,侵蚀罪等,奏请圣上将其收押死牢,择日问斩。

此奏一出,且不提众臣工如何反应,金銮殿上的圣上先懵了。

只是这回宋党不再保持缄默,纷纷申斥右相大人此奏为无中生有,戕害忠良,望圣上洞察秋毫,莫要冤枉忠臣良将。

宋党据理力争,右党穷追猛打,左党浑水摸鱼,今日的朝堂吵成了一锅粥,一派乌烟瘴气。

圣上游移不定,决定先散朝,此奏之事押后再议。

散朝之后,圣上让人将右相请到了御书房。

“朝堂水已浑,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右相如是说,见那圣上却又开始犹疑,顾虑,心里团起无法排解的郁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事要做的是你,最终不想做绝的也是你。

右相还欲劝说,圣上忙打断:“舅父放心,朕会慎重考虑的。”

回府后右相就紧急联系嫡系,反复商量明日早朝如何让那宋毅将罪名坐实,又如何上奏定其死罪,若是能劝动圣上将其当堂拖出午门问斩,那便再好不过。

纵然此番冒然杀重臣,朝堂会动乱很长一段时候,可只要控制得当,隐患也大概在能控制的范围内,总比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来得强。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尚没等他来得及行动,圣上已经开始行动了。当日就连下八道圣旨至宋府,将其官职一撸到底,贬为白身。

右相当即一口老血哽在喉咙。

他速入宫询问,得到的答复令他脑门翁了下。

“虽他宋毅近些年来居功自傲、骄纵揽权,可朕念及当初襄助之功,便就留他一命。他不仁,但朕不能不义,断不能令后世人说朕残暴不仁,忘恩负义。卸了他的职权也算大功告成,其他便就算了。此事已成定局,舅父莫再说了。”

右相恍惚的进了相府,刚进门,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宋府门可罗雀,两扇朱门紧紧关闭。

“大人,船已备好,咱们可以随时离开。”

宋毅坐在窗边持笔疾书,窗棂投在他身上的暗影,参差斑驳。

“吩咐暗卫到位,这一路上不会平静了。”

“大人放心,皆已妥当。”

密信写好晾干,宋毅将其折好递给福禄,沉声嘱咐:“务必遣人亲自交到端国公手里。”

福禄仔细将信放进竹筒,用火漆封好,郑重道:“大人放心。”而后匆匆出门遣人送信。

宋毅兀自端坐案前沉思,此番他终于确信,朝堂上有另外一股势力在搅动风雨,若是他所猜没错……还是待李靖钒的回信再说。

事妥之后,福禄折身回来,见他们大人静坐不动,不由暗下生急,遂出口建议道:“大人,咱们不妨赶紧上路,以防迟则生变。”

宋毅突然抬眼看他:“爷令你办的另外一件事,妥了吗?”

福禄窒了下,而后垂头沉默。

宋毅眯了眼:“莫不是爷没了官职在身,还使唤不动你了?”

福禄扑通一声跪下:“奴才断不敢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如今事态紧急,再节外生枝实为不妥,迟则生变啊大人。”

宋毅看他:“你现在就去办。”

福禄大惊,顾不上尊卑,猛地抬头:“万万不可啊大人!从皇觉寺掳人,不提要折咱们多少人手进去,咱这一路上本就不太平,还指不定要添多少变数!大人,不过一区区女子罢了,大人若有不甘,杀了她便是,断不可以身犯险!”

宋毅呵斥:“你懂什么。”

福禄垂了头,他的确不懂。他不明白,既然右相紧逼至此,那大人又何妨回敬三分?只要引爆那人身份,断能将他拉下马。可大人却只道右相正存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此刻拉那右相下马于他处境无益,不过让这局面多一个她去死罢了。

“罢了,不必掳她。”宋毅沉眸:“但你还要去办一事。”

说到这,他语气一重:“爷要见她一面。”

出门的时候,正遇到脚步匆匆而来的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宋毅皱眉:“此番时局敏感之际,尽量减少书信往来及走动,之前不是已派福禄他们通知你了吗?”

被人称作年少老成的梁简文,此刻看起来有些慌乱:“大哥,简文自知欠妥,可我这心中……实在没底。”

“还是不够稳重,妄我之前的那番教导。”宋毅扫他一眼:“即便是我今日下了大狱,你也不该自乱分寸。你不妨看看你未来岳丈大人,可有方寸大乱?我且再教你,若哪日见着卫家将义妹赶出家门断绝关系,那才是你该惊慌失措的时候。”

梁简文心中顿时一定,继而有些羞愧,拱手施了一礼:“是简文愧对大哥的谆谆教诲了。”

“你与义妹的婚事,我怕是赶不及了,等来日必补上一份厚礼。”

“那简文就提前谢过大哥。”梁简文顿了瞬,又迟疑问道:“只是简文有一事不明。大哥,其实我们并非没有还击之力,之前为何让我们按兵不动,任他们诬陷打压,险些置您于死地?”

宋毅沉了沉目:“因为我确定一事。说起这个,你在京中暗中盯住一人,看他究竟是谁的人。”

“何人?”

“护军参领,齐忠彦。”

第115章 相见怒

曲径通幽处,坐落着一座花木掩映的禅房。

绕过土黄色的院墙,便离那禅房愈近了,近到可以抬眼就见青灰色的殿脊,以及那朱红色的禅门。放眼观去,这里秀竹郁郁,芳草青青,远处传来的悠扬钟声不时回响在这一方之地,没有繁花似锦的人间烟火,只有日复一日的清规戒律。

几声不合时宜的闷哼声突然响起。声音来源于贴着院墙处此刻正被人按跪于地的两个武僧。

两个武僧惊见那人抬脚踏进了院子就要往里走,开始挣扎不休,想要拼命挣脱的去阻止他。奈何压制他们的那些护卫人多势众又武艺高强,他们挣脱不得,只得拼命发出呜呜的声响,试图要提醒禅房内的人。

宋毅冷眼扫过,福禄忙令人将这两武僧嘴里的布团塞紧些。

曲径两旁树木葱茏,枝繁叶茂。踩着苍翠青草,拨开身前挡路的枝叶,宋毅缓步前行,朝着那禅门方向慢慢靠近。

吱呀一声,斑驳的朱红色禅门不期然从里面打开,只见一身着灰色僧衣的熟悉身影打禅房里走了出来。

宋毅立在了原地。

做完了今日的早课,苏倾放下经书,从蒲团上起身后就到水缸处舀了半桶水。开了禅门,她双手提了水桶,略有些吃力的往门前不远处那株菩提树的方向走去。

每日给菩提树浇水,也是弘一大师给她布置的任务。

虽说她因身份原因不能常暴露人前,遂不必如同其他佛门师兄弟般每日去大堂做早晚课,但弘一大师也依旧给她布置了相干任务,亦要她严格遵守寺里清规戒律,与其他佛门子弟一般对待。

刚来之初,由热闹繁华的烟火俗世到这只有清规戒律的寺庙佛堂,苏倾还有些许不适应,可随着时间推移,每日里禅坐诵戒,听晨钟暮鼓,看菩提叶落,渐渐地她竟能从这样寡淡的日子里品出几分闲适来。

纵然与世隔绝的日子寂寥僻静,可没有扰人的俗世缠身,于她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方净土。

隔着横斜枝桠,宋毅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眉眼疏淡的人,看她弯身舀过一勺清水浇菩提树,再素手掬水洒向枝叶,再看她灰色僧衣一尘不染,看她空灵宁静的举止神态,竟无端想起句偈语——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树枝被折断的的咔嚓声响惊动了正弯身浇水的苏倾。

“谁在那边?”苏倾直起身警觉的看向声源处。

宋毅扔了手里断枝,从枝桠纵横的树木后面走出。

哐啷——苏倾手里的木勺掉落于地。

宋毅勾唇冷笑,眼睛始终不离她身上:“原来还记得爷。还当你俗尘凡世早就一笔勾销,即将羽化登仙了去。”

苏倾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警惕的悄然后退几步,然后迅速四顾要寻院里武僧。

“不必找了,在爷与你算完账之前他们不会出现。”

宋毅停在她面前几步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那空无一物的头上反复流连,最终他脸上残余的笑意一寸寸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刻骨的冰冷。

“你惹到我了。”他缓缓的移向她的双眸,道:“我宋毅平生从未受过这般羞辱。”

他说此话时并未动怒,可那毫无有音调起伏的声音,却比以往听过的任何怒声都来的令人胆寒。

苏倾微抿了唇,不语。本以为打她入皇觉寺那日,他们二人此后便不会再有交集,哪里会想得到,这才不过堪堪半月光景,他竟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宋毅竟硬闯皇觉寺。苏倾心下沉重,少不得在内心胡乱猜测着外界可是出了何事,或者准确来说是右相大人出了何事,否则那宋毅焉能胆大包天到这般地步。

“苏倾,难道你就没什么话想对爷说的?”见她长久的沉默不语,宋毅到底忍不住开口逼问。

苏倾回过神,微垂了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佛家重地,你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的好。”

宋毅的眸光陡然森戾,犹锋刀,似尖锥。

“这就是你对爷的交代?苏倾啊苏倾,你还真是不遗余力的羞辱爷。”

气氛有短暂的沉寂。

风吹动身旁菩提树的枝叶,漱漱作响。

“罢了。”宋毅此刻似又恢复了平静,只看向苏倾,眸光深处有种隐晦的情绪:“爷被罢黜官职,即将离京,今日前来是想要亲口问你一句,你……可愿跟爷走?”

苏倾猛地抬头看他。

他被罢官了?这,这怎么可能!他那般心机深沉之人竟会轻易倒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短短半月功夫,外界竟然这般风云变幻?也是她入庙后就与外界断了干系,因而对此事她丝毫不知。

虽说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她亦知他断不会拿此事玩笑。

苏倾一瞬间心念急转,若他真被罢了官,那是不是意味着……目光对视间,她清楚的见他眸底深处暗涛汹涌危险至极,只一瞬间便蓦的回了神。

她这方突然记起他刚说的最后一句,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苏倾的后背猛地出了层细汗,手心下意识的紧紧攥住佛珠。罢官之后硬闯皇觉寺,这般肆无忌惮,颇有几分亡命之徒最后一次猖狂放纵之意,如何令她不心惊。

“你在紧张?”宋毅冷笑着朝她走近一步。

苏倾本能的朝后连退两步。

宋毅就止了步,面无表情的看她:“爷就这般令你厌恶?让你避如蛇蝎?”

苏倾定了定神,尽量心平气和道:“我并无此意。不过你如今也看到了,我已皈依佛门,俗尘事皆已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一会师傅会过来考校功课……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宋毅的血液逆流了一瞬。

“我知道了。”他声音愈淡:“但愿日后,记起今日所言,你不会后悔。”

苏倾暗松了口气,端掌合十对他颔首。

宋毅突然抬手抹了把脸,而后几个大步猛然近前,双掌死死扣住苏倾的双肩。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苏倾一跳:“你作何?”

宋毅俯身于她耳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呢,苏倾!”

凭什么她能云淡风轻,凭什么……他却念念不忘!

“苏倾,爷待你之意,你难道丁点也感受不到?” 宋毅语气又冷又怒,句句逼问:“鸳鸯帐里那么多交颈缠绵的日日夜夜,你我二人肢体交缠,水乳/交融,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丝毫涟漪?爷不信你你心底不起丝毫触动,难道就因多念了半个月的经文,你还真把自个当佛子了!”

“宋毅!”苏倾亦勃然大怒:“佛门重地,岂容你出口污言秽语!”

宋毅两手如钳将她牢牢禁锢住,不依不饶的逼问:“回答爷,你对爷真的没有半丝留恋之意?你……”

“没有!”

苏倾斩钉截铁的回声令宋毅僵在了当处。

粗重的喘息徘徊在苏倾耳畔许久。

最终,宋毅缓慢的连道了两声好字。

而后他站直身体,握着苏倾的肩将她朝外推开。

“苏倾,你今日一言,斩断了爷待你的最后一丝情分。”宋毅脸色铁青,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千万保重,直待爷归来那日。”

听出他这话里的威胁之意,苏倾亦冷了脸,道:“此话还是留给君自勉罢。”

说着苏倾就转身离开,一身灰色僧衣的背影清瘦孤攫。

身后却于此时突兀响起拔剑声。苏倾僵了身体,却依旧咬牙继续前行。

下一刻咔嚓一声异响,到底令苏倾惊怒的回了头。

宋毅缓缓将剑入鞘,指着身侧菩提树,字字入耳:“日后我若再对你心软半分,那便犹如此树。”

苏倾死死盯着被削去大片树皮的菩提树干,震怒的说不出话来。

宋毅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苏倾小跑到菩提树下,蹲下了身忙捡起地上那大片树皮。

心里的惊怒尚未消散,却未料到前面离去之人竟猛地折身回来,几步冲到她的面前,挥手打落了她手里树皮。

“既然这般喜欢当佛子,那便给爷好生等着,待爷下次归来,提拔你做方丈。”

沉声说着,他又劈手掳过她腕上佛珠。

“苏倾,你给爷等着。”

冷冷撂下这话,宋毅最后看了她一眼,方握着佛珠转身大步离去。

从皇觉寺到渡口这一路中,宋毅一行人遇到了三次刺杀,待到了渡口,几乎所有人身上脸上皆有些伤。

老太太此刻已在船上等候多时,见宋毅过来刚要出口责怪他怎的来的这般晚,下一刻惊见他额头鬓角未擦净的血,不免大呼:“这是怎么了?”

“无碍。”宋毅回道,来不及安抚老太太,只看向福禄连声下令:“迅速点人,检查装备,船工下水检查船底,一旦水鬼出没,格杀。确认无误后,开船。”

老太太怕影响到他没在发问,可听着这杀令,难免心惊肉跳。

直待半个时辰后他们的船安全驶离了渡口很远一段距离,老太太方稍稍放下提起的心。

她看向身旁的长子,依旧有几分忧虑:“咱这一路,可是凶险?”

宋毅回她:“老太太宽心,一路上皆有人来接应,虽不至风平浪静,却也谈不上凶险。”

老太太沉默了些许,想起短短数时日内宋家发生的惊天变故,黯然神伤之余又有些前途未卜的忧心。

尤其再想起宫中贵妃,还不知如今何种处境,更是心绪难安。

“贵妃她……”

“贵妃那里儿子已安排妥当,老太太宽心便是。”

老太太心头略安。

宋毅看向舱外波涛汹涌的海面,眸光平静,冷硬的面上波澜不惊。

与此同时,宫里一太监小心躲过人眼目,谨慎展开手里密信——若有万一,当以皇长子性命为重。

第116章 各方事

显德四年秋。

紫禁城的深秋,落木萧萧雁南归。

不知不觉半年光景已过,时间从四月滑向了十月。这期间,前朝后宫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前朝自不必说,本来三足鼎立相对稳固的局势彻底被打破,朝堂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混乱不堪的局面。

尤其是有几些浑水摸鱼之辈,自认为宋党没了主心骨,焉能放过此等良机?自是要穷追猛打,以期能趁机捞些好处。加之圣上听之任之,愈发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打压起来政敌更是不留余地。打四月底至今,朝堂先后罢黜了宋党官员若干,其中就包括大理寺卿卫平及大理寺少卿梁简文。

右相对此忧心忡忡,朝堂大面积换血带来的后续隐患是其次,关键是接替之人多为投机钻营之辈,野心有之,才干不足。他并非未没劝过圣上,才不配位,则必有殃灾。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宋党,何不将打压该做拉拢,让其从内部瓦解岂不更利于朝堂稳固。

可圣上的反应却令他不免叹气。圣上一意孤行,非但不肯采用他的建议,反而愈发宠信吴越山等些个宵小之徒。他苦口婆心的再三相劝亲贤远佞,奈何圣上多有不耐,丢下句‘虽是小人,却可为朕所用’之话,便再不肯听他多说半句。

右相的身体本就多有病痛,打那起便愈发不爽利,时常病的起不了身,因而朝堂之上常有缺席。没了人掣肘,圣上愈发大刀阔斧的整肃朝堂,右相每每闻之,多有叹息。

后宫之中,怡景宫门前冷落自不必说。

虽说宋贵妃的位份未变,可明眼人都瞧得到,自打宋制宪倒台后,这怡景宫也就堪比冷宫了。

宫里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见宋贵妃没了后台,而圣上对她又多不待见,哪里还肯尽心伺候?尤其是上个月慈宁宫来人抱走了大皇子,说是太后娘娘要亲自抚养,见此情形宫人哪个还不在心头掂量,这宋贵妃没了皇子傍身,只怕翻身的唯一筹码也就没了。

昔日宋贵妃享受多少荣光,今日的她就遭受多少冷落。

宋贵妃日日跪在慈宁宫前啼哭哀求,说大皇子年幼离不开母妃,祈求太后娘娘开恩让大皇子回到怡景宫。

慈宁宫的两扇殿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饶是她如何跪如何求,里面的人仿佛集体失聪般,恍若未闻。唯有偶尔透过那厚重大门传出来几丝几缕孩子尖利的哭声,然而也不过是短促的几声,之后那哭声就仿佛被人蓦的被人掐断般再也听不到了。

宋贵妃红着眼低了头,掌心被掐的指印如许来深,却也不觉得疼。

扶着张嬷嬷,她一步一艰难的回了怡景宫。

“嬷嬷你说,大哥他是不是翻不了身了?”问的是大哥,又何尝不是自问。

张嬷嬷是她奶嬷嬷,自是心疼她不过,闻言忙否认道:“不会的娘娘,咱家大爷智勇双全,且福泽深厚着呢,日后定会东山再起的。娘娘就擎等着瞧好哩。”

不知是张嬷嬷的这话安慰了她,还是她本也认为她大哥不会就此一败涂地,她脸色到底好了些,不似之前那般惨白无色。

刚进了怡景宫,便见院里那棵海棠树下,她身边大宫女沉香此刻正背对着人哭。

张嬷嬷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唯恐她家娘娘知后恼恨伤心,忙一个劲的劝说她进屋。

宋贵妃甩开张嬷嬷的手,几步到那沉香身后,一把拉过她胳膊将她拽过身来。

“娘娘……”沉香见是他们娘娘,惊得哭声一顿。

宋贵妃见那张肿胀青紫的双颊,眼前阵阵发黑,怒火腾的直冲脑门。

“谁打的你!”

“娘娘,没,没谁,是奴婢不小心碰的……”沉香慌忙擦了泪,说着便去取了旁边石桌上的小半碗补品,低着头便要离开:“娘娘,这补品凉了,奴婢这就给您热下。”

宋贵妃气急,正要拦着她问话,这时候气势汹汹的来了一拨人,打头的是长乐宫小吴氏身边的大宫女。

那大宫女似未见到宋贵妃在此,上来就径直揪过沉香的发髻,啪啪两打耳光就扇了下来,边打边尖锐的骂道:“我道是哪宫贱婢敢去偷我们长乐宫娘娘的东西,却原来是怡景宫的啊!亏得还自诩体面人,净不干些体面事,真真是改不了吃粪的下贱羔子!这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是什么主养什么奴?”

宋贵妃抚胸连退两步,嘴唇直颤,气的说不上话来。

张嬷嬷上前一步挡在宋贵妃跟前,指着那大宫女骂:“你这个下贱的小娼妇,敢在我们怡景宫大发官威,瞎了你的狗眼!”怒声骂着便要伸手上前抓打。

却未等动作,那大宫女身后的太监嬷嬷就一股脑的冲上来,对着张嬷嬷一阵拳打脚踢。

宋贵妃吓得面无人色,一连声的道别打了。

那大宫女暗藏讥讽的不屑笑了下,然后夺过沉香手里一直护着的补品,反手扣在了沉香头上。

“日后若想要这汤汤水水的,提前跟人打声招呼,我们家娘娘心肠软的很,又不是不给,权当喂阿猫阿狗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不问自取了。”说着就让那些太监嬷嬷们停手,转向宋贵妃的方向有些得意的笑道:“走了,就不打搅宋娘娘休息了。咱们主子还有主子腹中的小主子,还等着咱们伺候呢。”

说着,就浩浩荡荡的带着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