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贵妃摇摇欲坠于风中,面色如纸,唯独两处掌心血色殷红。

皇觉寺里的一处禅房,一如既往的清幽,安静。

到了深秋时分,地上落叶就多了起来,苏倾便不得不每日勤打扫着,以防枯枝败叶堆满院落。

刚打扫完毕,便有那武僧来告诉她,右相府上来人了。苏倾忙整整僧衣,出门相迎。

来者是右相府上的管家。

虽说自打苏倾入寺以来,右相再从未过来见她,可每隔一段时日,他都会让府里管家来她这探望一番,或送些日用品或是其他,甚是上心。

苏倾放置好管家带来的些日常用物,又要去给他沏茶,邀他小坐一会稍作歇息。

管家忙摆摆手:“您不必忙活。相爷还在等着回话,我不方便在此久待。”

苏倾自不便多留他,只忙询问相爷身体可安好。

“相爷的身体打春日时候就不太爽利,时好时坏的,倒是前些日子换了个新方子吃着,瞧着精神倒比之前好些了。”

苏倾令管家稍等,便回身去禅房取来一本经文,递交给他。

“我身无长物,也没法帮着相爷什么,只抄写了些经文祈愿相爷能早日康复。望您代为转交给他老人家,祝愿他能身体安康,平安喜乐。”

管家双手接过:“您有心了。”

临去前,管家又悄声道:“相爷还让奴才稍您一句话,道是让您这两年且在这静修着,待过上个两三年后时局稳当了,您便可以随意下山走动。到时候您愿意,还俗也成,当个云游四海的游僧也成。”

苏倾难免有丝意动。毕竟若有可能的话,她还是更希望能于这天地间自由行走,而不是迫于无奈而被囿于方寸之地。

不过想起如今形势,她又恐给右相带来麻烦,遂道:“如今我在这倒是安全,可若日后出去……毕竟我这身份,一旦被人拿来做文章攻讦相爷,那相爷岂不危险?”

管家道:“相爷说了,待局势稳定了,该过去的皆会过去,让您不必过于忧虑。”

苏倾这方稍安。却也还是隐晦的朝他打听了下朝廷局势,主要还是想问,那宋毅可还有余力翻身。

虽说相府管家每次前来,苏倾总要向他来打听一番。可饶是管家每次说的斩钉截铁只道那奸贼断无翻身之力,她却还是无法彻底安心,也不知是因之前那宋毅权势过大,而之后倒台又太仓促的缘故,还是因他临走前那般笃定的跟她放话,说他早晚一日会回来的缘故。

管家大概是为了安她的心,又信誓旦旦的保证了一番,只道宋党的那些残余势力不过小鱼小虾罢了,早就不足为惧。

苏倾略安。

下山的时候,管家兀自叹口气。

若说起来,之前那番话倒也是事实,自打圣上革了那宋毅的职后,宋党就被连消带打的有些不成气候了。如今瞧来,猢狲似乎倒是散了不少,可关键是,这宋党这棵树倒没倒还尚未可知。

不说别的,单说空出来的两江总督一职,至今还无人接任。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无人敢去。

从四月至如今十月,大半年的时间,林林总总算下来圣上委任了不下五人去接任两江总督一职。可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个接替此职位的人,要么还未离京就突然暴毙,要不就在海上遇上了不测,要不就是尚未到地方就突然失踪……总之,没有一人能平安抵达两江地域。

细思个中缘由,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打那起,朝中官员便无人敢去接任此职,纵然权势诱人,可性命更为重要,而之前拼命攻讦右党的那些官员,如今也略有消停。

圣上近些时日越发频繁的召集吴越山等人入宫,想来也是要就此事让他们拿出些应对的章程来。

十月的江南,静水浮烟流晚翠,疏枝抖袖舞霜红。

画脂镂冰的画舫上,轻歌曼舞。宋毅跟胡马庸赏曲观舞,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宋大人真是贵人事忙,几次上门拜访皆不得见,枉我还神伤许久,当是宋大人是在躲着在下。”

宋毅懒散拿过酒壶给对面胡马庸满上,闻言不过自嘲一笑:“这声大人宋某可担待不起。如今的宋某不过丧家之犬,旁的人避之都唯恐不及,而宋某也有自知之明,自然不敢轻易连累胡大人。”

胡马庸忙接过酒:“宋大人断不可妄自菲薄。且照这般说来,我胡某自也担不起大人两字称谓,你我二人皆是天涯论落之人啊。不如这般,胡某虚长你几岁,就托大喊你一声贤弟,可好?”

宋毅抬杯笑道:“胡兄。”

胡马庸举杯相碰:“宋贤弟。”

这般喝过一盏,气氛融洽了很多。

胡马庸叹气:“谁能想到人生境遇这般奇特,上次与贤弟在此还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贤弟大权在握,而为兄也恰逢升官之际。怎料这才几年,转眼间你我二人在此相逢于此,竟双双被罢了官职,这般落魄。”

宋毅阖了眼皮不冷不热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说着便又兀自连喝过两杯。

胡马庸见他神色略有沉郁,就有些数了,赶忙起身给对方斟满酒,两人就开始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双方皆有些微醺。胡马庸使了眼色,画舫里的花娘便全都出去。

待舫内只剩他们二人,胡马庸对宋毅拱拱手,万分正色道:“实不相瞒,为兄今日找贤弟,是有一事相求。”

宋毅搁下酒杯,微诧:“哦?何事是宋某能帮上忙的?”

胡马庸试探道:“为兄有一贤侄颇有些才干,为人又忠厚老实,淳厚可信,若是能做贤弟的左膀右臂,定会为贤弟分忧解难。”说着微顿,又额外加了句:“定唯贤弟你马首是瞻。”

宋毅面上困惑:“胡兄这话可听得我糊涂了。胡兄的贤侄定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焉能到宋某身边做奴才?不成,不成。”

胡马庸干笑一声,心道这宋毅可是在装糊涂,却也只得将话再点明了些:“为兄指的是……两江总督一职。贤侄仰慕贤弟已久,若是他接替此位,断不敢对贤弟有半分不敬。不知可否劳烦贤弟高抬一下贵手?”

“胡兄这话说的我愈发糊涂了。”宋毅道:“官职任免乃圣上钦定,哪里轮得到我一白身做主?此言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了。”

胡马庸心里直骂娘。满口义正言辞,当哪个不知他宋毅实打实的腹中黑。现在明眼人哪个还看不出来,这两江地界若无他姓宋的点头,谁来谁死。

知道面前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要想说服他,少不得要拿出些诚意来。胡马庸遂压低声音道:“圣上不念旧情,难道贤弟心里真的毫无怨言?九王爷常与我说,贤弟大才,落到这般田地实属可惜。”

说到这,胡马庸接下来的话未点明,只含糊道:“未免贤弟多有顾虑,王爷也说了,不必贤弟多做什么,只要作壁上观就可……届时,可允你这个。”

说着,手指蘸了酒汁在案上划了条横线,泾渭分明。

宋毅从那条横线上移开目光,看向胡马庸似笑非笑:“不知胡兄的贤侄是……”

胡马庸一喜:“正是那左相第三子,王永继。”

宋毅略一沉默,便举了杯。

胡马庸便知此事成了。赶忙举杯相碰。

双双饮下后,胡马庸高声喊那舱外老鸨进来,扔了厚厚一沓银票过去,让其带进来些容貌顶尖的花娘助兴。

之后宋毅跟胡马庸一人挑了两个,左拥右抱的吃酒,调笑,好不快活。

“咦,贤弟手上带的可是佛珠?倒是别致。让为兄看看。”酒酣耳热时,胡马庸就有些大醉了,偶然见着宋毅手腕上缠着的一串色泽乌黑佛珠,惊奇之余不免就探了身,想要伸手去抓。

宋毅顺势抬手将那胡马庸推回坐上,笑道:“胡兄怕是醉了吧。”若细看,便能知他眉梢眼角皆无半分笑意。

胡马庸还兀自呵呵直笑:“衣中带旧珠,没想到你宋毅竟然还信佛,哈哈哈——”

宋毅拂了下袖,阖了眼皮,端过酒杯兀自斟酒喝着。

几个花娘瞧着气氛微冷,遂建议道:“不如咱们几个姐妹给两位爷唱个曲儿跳个舞助助兴罢。”

宋毅可有可无的挥挥手。

几个花娘便轻歌曼舞起来。

胡马庸拍掌叫好,有几段他熟悉的,甚至还一同随着哼唱起来。

“说来,这官场之中还真难遇到如贤弟这般同道之人。”胡马庸感慨着,随即朝对面人暧昧的眨眼,嘿嘿一笑:“对付女人还是贤弟更胜一筹。枉我之前自诩人间情客无往不利,可到了贤弟这里竟生生逊了一筹,当真是甘拜下风啊。”

宋毅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奇怪,遂挑眉看他:“胡兄是指?”

胡马庸抬手指指他,眼神示意他这是在装相,可还是出口解释道:“就是那药啊。当初不是让那老鸨给你寻那调/教人的药吗,难道贤弟不记得了?”

宋毅握着的酒杯就停了半空。

胡马庸还在喋喋不休:“还别说那药简直了,神药也不为过了。管她哪个贞洁烈女,只要药一入口,站她跟前的那就是她心底深处藏得哪个情郎了,任你如何摆布她都甘之如饴,真真是神仙都比不得啊。”

气氛却突兀的沉寂了数息。

“是吗。时间过久,有些忘了。”宋毅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啪的将酒杯重重搁下,沉声:“老鸨!你进来。”

第117章 烽烟起

要不是手里还捧着一沓厚厚的银票,老鸨都恨不得能抽自己个耳刮子。谁让她口无遮拦,先前为了讨好几个出手阔绰的贵客,便拿出这药显摆说是如何如何灵验,说到兴处,竟说秃噜嘴将这宋制宪也用这药□□人的事,也给一并带了出来。

哪个晓得这些个贵人的嘴怎的就这般碎,竟还巴巴到人跟前亲自说去?

说来也怪她不谨慎,大概是觉得事情都过了好些年了,想着这阅人无数的制宪大人,指不定早就将那个硬茬给忘在哪个旮旯地了,这方嘴无遮拦了去。可如今她这般瞧着,制宪大人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对那硬茬子哪里像是忘了的模样?

老鸨只觉得手里的这厚厚的一摞银票,分外烙手。

临去前那位塞给她这些个银票,笑着夸她句做得好,还说是既然她神通广大那就帮他再多买些。可她听在耳中,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是好话。

毕竟当得知此药功效后,饶是他面色如常,甚至还毫无异色的赞了句甚好,可她又不瞎,如何能错过他沉目盯那装药瓷瓶的眼神?其中暗藏的凶戾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每每想起,愈发令她难安。

现在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一点便是那宋制宪如今已被解了官职,虽说余威尚在,可毕竟不比大权在握的时候了不是?

福禄觉得自打那日从画舫回来之后,他们大人的情绪就似乎有些不对,接连几日的沉郁寡言,周身气息都暗沉了许多。

他猜应该是那日胡马庸不知跟大人说了什么。想来应该是涉及京中局势,且大概是局势复杂的缘故罢,否则大人也不会每每盯着墙面上舆图的时候,神色晦暗不明,尤其是看向京畿所在位置时,更是陡然窜起几分阴骘来,令人望而心惊。

十月中旬,圣旨下达,通政司参议王永继胜任两江总督一职,择日离京上任。

朝堂哗然,正五品小官接连六级跳升任正二品重员,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

更令人费解的是,此次圣上额外提拔的王永继,可是左相之子。而左相在朝中立场为何,只要不瞎不聋的,哪个还不知?圣上此举,其中真意,确定不是为了送那王永继去死?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可圣上却浑然不顾势要一意孤行,若有官员提出质疑,定会遭到圣上一顿严厉训斥。

右相的嫡系到相府上汇报情况。

右相难免震惊:“圣上如何肯重用那王永继?”能力和才学且放置一旁不提,单说他是那左相之子这条,又如何能让圣上委以重任?简直匪夷所思。

“圣上说,王永继与他父亲不同,他早已投靠吴提督门下,现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右相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可即便圣上愿重用他,难道就能保证他可以活着入两江?”

“这个……下官也着实疑惑。可圣上却说已令人去两江传圣旨,料那宋毅慑于朝廷之威,这回断不敢肆意妄为。下官等虽有质疑,可圣上言之凿凿,吾等也不敢贸然进言。”

右相的脸色甚是难看:“若那王永继真能活着入两江,那才甚是可疑。圣上难道就不想想,王永继凭什么?就凭……那区区一张圣旨?岂不可笑。”说着喉间又泛起股腥甜来,硬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右相疲惫的沉沉叹息。他觉得他大概是很难活到寿终正寝那日了。

对于此事,同样震惊和疑惑的也包括当今左相大人。

左相狐疑的看向他这个素不成器的庶子,问:“你何时与那吴提督来往密切?圣上又为何突然任你为两江总督?”

王永继讷讷的说是在吃花酒的时候与吴越山相识。之后又一同吃过几次,因他曲意逢迎对那吴越山多有奉承,所以他们两人就慢慢熟稔起来。此次也是吴越山向圣上举荐的他。

左相半信半疑的哦了声,又犀利的看他:“之前为父对你多有冷落,你可是心生埋怨?”

王永继慌忙跪下磕头道不敢,只说自己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戒。

“起来吧。”左相看他:“你记住,你姓王。为父不反对你为自己谋利,可无论何时,都不得有损王家利益。”

王永继一连声的应是。

左相皱眉看他满脸卑怯模样,只觉得其要德没德,要才没才,要骨气没骨气,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万分瞧不上,却也不知如何竟入了金銮殿那位的眼。

现在连他都有几分怀疑,圣上是让其送死去了。

十日后,新任两江总督王永继抵达苏州,顺利的住进了总督府衙门。

消息传进紫禁城,可想而知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最惊不过众臣工,他们连吊唁之词都想好了,哪成想王永继那小子竟活着入了两江?

最喜不过当今圣上,当即赏赐了金银器物、御用珍宝甚至一些特意令御膳房做出的各色糕点等,派人加急送往苏州,以示恩宠。

苏州府城,宋府。

福禄掰开蜜蜡,小心取出里面密信,递交给他们大人。又迅速去拿了柄烛台过来,仔细点亮了烛火。

宋毅对着烛火展开信件,一字不漏的看过上面的内容,之后就凑近火舌将信件点着,随手扔在火盆里。

护军参领齐忠彦,与王永继私下有来往。

阖眸沉思半许,他推案起身,大步走向墙壁上所挂的舆图前,抬手在苏州府城方向凌空写了个王字。

略一停顿,他转而又伸指划向凉州所在位置,写了个九字。

之后又再次移动,北上划向京都。

这次,他停顿的时间略长,抬手划过将整个京都给圈了起来,目光也反复在京都、苏州以及凉州三地方向游移。

许久之后,他动作突然一顿,而后迟疑的抬手朝京都北方位置划去……然后蓦的停在一处。

宋毅慢慢眯了眸。

此处,对应着匈奴王庭。

总督府衙门里,王永继想着九殿下刚令人带来的口信,不免有些烦闷。

九殿下想让他尽快掌控两江兵马,而他又何尝不想?自打他接任两江总督一职后,外人瞧着是无限风光,殊不知他这官做的是黄柏木作了磬锤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别说大权在握了,如今他连政务的毛角都未摸得着,那些个两江官员成日里要不高高晾着他,要不就是捡些琐碎的杂事来糊弄他,连这里头的三五六他都弄不清楚,更何况要掌握军政大权?

令人铺纸研墨,可提笔之后又好长时间下不去笔,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位殿下。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个折中法子,先写了封信给那胡马庸,想让他替他来出个章程。

又过了些天,胡马庸的回信未至,倒是九殿下又令人捎了信来,这回没提让他掌控军政大权之事,只提到让他注意两江的动静,一有不对需马上汇报。

王永继吁了口气,这倒还好说。

显德四年腊月。

今年的冬日来的比往常还要早,还要冷,这才刚至腊月,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一推开门,狂风卷着雪渣子直往人脖子里钻,叫人冷的好一个哆嗦。

比外头天气更冷的是今日早朝的气氛。

八百里加急文书呈至御案,西北凉州于周边禹门口、巴蜀等地大肆购买良马,又重金招揽山匪强盗等亡命之徒,动作频繁,实在可疑,望圣上早下决策。

圣上从未有过这般失态,当堂惊怒:“他这是要做什么?可是要造朕的反!还有那江陵的那些官员,一概都死了吗!凉州频频动作,他们一概没见?竟还是豫州知府加急上报!”越说越怒,当即下旨令人去江陵,要撤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官职。

而比圣上更惊的则是左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九殿下这是要提早行动了?可为何事前未曾与他通气半分!

稍微细思,简直都能让他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来。

当日,圣上令人快马加鞭传令各州长官,封闭城门备齐人马严阵以待,额外下了令牌给两江总督王永继,让他调集三省兵马随时准备,一旦凉州反了,势必打两江而过,皆是与豫州、兖州成南北夹击之势,势必将其一网打尽。

而后圣上又临时委派了人去江陵,接替原来的江陵总督莫程岩。并令他严密盯紧凉州动静,一旦情况不对,需配合两江完成围剿。

十日后,朝廷再一次的接到了加急文书。

不同之前的,此次文书是豫州、兖州官员联名上报,凉州,反了。

凉州竟然又反了!

举朝哗然。西北凉州竟然还真敢反!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不啻于一惊雷轰然响彻在朝臣当中。

年轻的帝王怒的眼红面青,凉州反了是其一,两江未报,江陵未报,禹门口、巴蜀等地均未报,反倒是相隔甚远的豫州、兖州来报,则为其二。

尤其是一连十来日,不但最早去这些地方传旨的人没了动静,连之后去的几波人皆没了动静,个种缘故如何不令人诸多猜想?

此等情形令圣上眼前阵阵发黑。

若说新朝建立不过三代,两江地域再往南往西,本就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多不听朝廷号令,这倒也勉强解释的通。可是两江呢?而江陵呢?他们装聋作哑又是何故?

圣上压着怒火,连下三道金令给两江和江陵,命他们出兵围剿凉州叛党。可接连五天时间,快马加鞭赶去传旨的人没了音信,两地也同样没了音信,仿佛集体失声了般,又仿佛全然忘记了他这个圣上的存在。

圣上是真的怒了。当朝下令将左相打入死牢,并抄了家。凡给左相说情的,一概以谋逆罪定罪,下死牢。

又过了三日,朝堂上还是未等到两江等地的回复,倒是兖州豫州不阶段的呈加急文书,一封接连一封的呈至御案,一封比一封加急。最新一封是来自兖州总督,情况已然十分危急,因为凉州十万大军开始渡江北上,不日将抵达兖州境内。

听闻此事朝臣无不慌乱,若兖州失守,叛党不定哪日就得攻上京城!

圣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事态紧急,拖一分便严重一分,如今也只能抽调京中丰台大营以及西山锐健营的兵力,集精锐之师汇合兖州、豫州等兵力一同围剿凉州的十万大军。

右相闻之,当场病中惊坐起。

“京中两大营兵力如何能动!危矣!大渊朝危矣!”说着不顾病体,任人搀着便要往宫中去。

圣上满面憔悴:“朕又能如何?若不抽调两营,他凉州不日就要兵临城下。”

右相气急:“两营乃京中根基,动不得!他们要兵临城下,我们以逸待劳也不是不能守。且如何到那步了,江陵总督是那宋毅的嫡系,事到如今圣上难道还不清楚,这两地分明还在宋毅的掌控之下。他之所以尚作壁上观,是在等着圣上开口!”

圣上脸色一变。他如何能对那奸贼服软!

当即道:“两营皆是精锐之师,定能旗开得胜。大军今日开拨,舅父不必再权。”语罢拂袖而去。

右相大呼:“圣上你糊涂啊——”

有了两营的加入,前方战事便不那么吃紧,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双方鏖战于此,战事难免陷入了胶着。

朝野上下为此提着的心尚未稍微松懈下来,转过年来,辽东传来加急文书,匈奴几次挑衅滋事,全然不顾之前定下的条约。这几日驻扎在边境地区的匈奴人越来越多,蠢蠢欲动,似有趁国中内乱而伺机大举进攻之意。

听闻此事,有老臣当场昏厥在朝堂上。

辽东驻军不过五千,而匈奴人少说也有三万。若两营在此,五万人马足矣威慑匈奴军不敢轻举妄动。

可京中如今空虚,一旦匈奴铁骑踏破辽东入京畿,其后果无疑是国破,家亡。

历朝历代,只怕没有哪朝君,哪朝臣,愿做那亡国奴的罢。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乱党集结,而举朝望去,可以动用的兵力不是不听令,就是召不回。

一夜之间,圣上的头发白了大半。

驱车至右相府里,圣上近乎是奔入右相房中,见了病榻上的人就奔过去伏在榻前悲切痛哭:“舅父,朕愧对列祖列宗啊——”

当日,右相让御医给他下了几剂猛药,强打精神,拖着病体上了船,南下。

第118章 金銮殿

右相第三次至那宋府门前,开门的小厮依旧还是那句话:主人不在府中,有事改日再来。

决定南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准备,如今不过几回闭门羹罢了,在他看来着实微不足道。且亡国之祸在前,这点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这样,那老夫就厚颜于你家门前候着,直待你家主人回来。”说着就让人搀着,到那门前的石狮子旁靠坐着,闭目养神。

小厮见他老神在在,一副见不到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遂又匆匆阖了门回府禀报。没过多时,他又匆匆出来开门,一同随着他出来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小厮掀了轿帘:“老大人,请吧。”

右相褶皱的眼皮掀了掀,然后抬手示意下人搀他起来,颤巍的上了软轿。

轿子过了仪门,一路往宋府正堂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地,右相刚由人搀着出了轿,便见那宋毅边从屋内走出边拱手告罪道:“不知尊驾远道而来,宋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右相闷声咳嗽了数声,而后摆手道:“不碍事。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我一鄙薄小相三拜宋府,我自认比不过刘皇叔这般盖世豪杰人物,所以这三拜又算得了什么?”

“相爷这话真是让宋某无地自容。”宋毅再次拱手告罪,叹道:“非宋某骄矜自大拒相爷于府外,只是某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见相爷尊驾?有愧,有愧。”

右相知他话中机锋,可如今朝内事态紧急,自不愿在这口舌上多做较量,遂道:“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商。不如你我二人入室详谈?”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宋毅阖眸喝着茶,未接话。

右相拍拍手,顷刻后就有一下人双手托着一约莫两尺长,一尺见宽的盒子躬身进来,万分仔细的将其递给右相。

右相站起身来,掸袖整冠郑重的双手接过。

下人躬身退下。右相将紫檀木盒双手递交到宋毅面前。

“昔日恩怨暂且搁置一旁,如今天下大乱,还望宋制宪能以大局为重,救百姓于水火。只要宋制宪肯出兵,则定保你宋氏满门富贵,子孙世代昌盛、永享安乐。”

宋毅饮茶的动作略顿。随即搁下茶碗,接过那木盒。

右相见他接过此物不起身也不庄重,难免不虞,可此刻处境也容不得他置喙半分,只能生生压下,只做看不见。

金书铁券。宋毅只定定看过里面之物片刻,复又抬手将木盒合上,掌心重重按在盒盖上。

右相眼皮一跳,试探道:“如何?”

宋毅垂眸不语,只是指腹反复摩挲着紫檀木盒纹理,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直待对面右相等的几分焦躁,他方掀了眼皮,抬手指了指那盒子:“不过区区一死物,就想买我宋毅卖命?”

纵使右相知此番定不会这般顺利,但还是心下一沉,直觉到这宋毅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却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毅抓过茶碗,饮尽茶汤,而后看向右相,一字一顿道:“我要掌控天下兵马,当委任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言一出,右相趔趄的晃了下身,死死盯着对面之人怒目圆睁。

“你!宋毅你真是狼子野心!”右相愤而怒叱:“本朝早已取缔此官职,天下兵马皆圣上统领,唯圣上一人掌控!你一臣子却要讨要天下兵马,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宋毅莫不是要辱你宋氏满门清誉,让宋老太师的英明毁于一旦?”

饶是搬出宋老太师,宋毅依然不为所动。

他只斟着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毫不松口:“宋某要此职,除此之外,不作考虑。” 不等右相再次发怒,又语气疏淡的抛出一句:“九殿下曾给出提议,事成之后,可划江而治。”

右相要出口的斥责声就噎在了喉咙里。死死盯着宋毅片刻,又颓然的扶着桌沿坐下。

室内开始陷入了无休止的沉寂。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中,两人皆无声静坐,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右相沉重的叹息声。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明黄色圣旨,放置案上,徐徐铺开。这是一方空白的圣旨,而大黄纸张中间及纸张接缝处钤“皇帝之宝”玺,只要字行于其上,内容即可生效。

宋毅令人准备笔墨。

右相提笔蘸墨,深吸口气,而后心一横下笔书写。

由右至左,墨笔楷书,一挥而就。

今苏州人氏宋毅临危受命,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统领天下兵马,替朕扫荡涤清天下,肃清六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搁了笔,待笔迹晾干,右相将圣旨递与宋毅:“望你能以天下苍生为重。”

宋毅跪下接旨:“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不知江南事,此刻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被前线传来的噩耗轰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辽东被匈奴铁骑攻陷了!

最迟再过一日,匈奴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京城危矣!

大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消息灵通的人早一步收拾家当,举家早早逃离京都,而消息迟些的这时候再想逃,无疑为之晚矣,四面城门已被下令关闭,所有人皆不得出。

不提京城内哭声震天,哀声不绝,打砸抢的流血事件不绝,大内皇宫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批的宫人疯狂逃离皇宫,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管他们之前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是在乾清宫听差还是在辛者库苦劳,此时都是一样的逃命人。他们皆知,一旦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处于权利中心的皇宫必将遭到血洗,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宫廷侍卫打开皇宫大门,任凭宫人外逃,哪怕有宫人背着包袱怀揣着宫里私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有妃嫔混入其中妄想逃离出宫,这些侍卫便不再会听之任之,而是冷漠的扬起刀剑,当场将其砍杀。

这,自然是圣上的指令。

除了妃嫔被勒令宫中不得出逃,同样被关在宫里的还有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皆被圣上召集在金銮殿,等候外面的消息。

圣上高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向殿外,任由下面大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发一言。

吴越山拿眼角小心瞄了眼龙椅上的人,想起之前御书房内给他下达的指令,不免心里发凉。

他知道圣上在等什么,圣上在等城破的消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圣上的原话。

圣上下令,一旦国破,满朝文武大臣当殉国。

若有不服从者,便让他这个九门提督动手,送他们一程。

吴越山后背泛起了冷汗,心也突突直跳。

圣上想殉国,可他吴越山……并不想。

匈奴铁骑终是兵临城下。

他们兵强马壮,悍不惧死,搭上云梯各个争先恐后的直往城墙上冲,饶是滚石、热油落下来也皆不惧,踩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上爬。

皇宫里,太监总管带着人挨个宫的去‘请’妃嫔至坤宁宫。那里,已经备齐了白绫,待到城破之时,便要她们一起上路。

到了怡景宫,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太监总管带人大概找了找,就挥手道:“时间来不及了,先去其他宫。”

临走前,他只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便收了目光。

没走多远,便见着长乐宫的小吴氏扶着肚子缓缓走来,周围有两列共十来个侍卫护着,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太监总管上前打了个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