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知他听不进去,就索性闭眼睡了。

待苏倾沉沉睡下,宋毅慢慢睁了眼,盯着帐顶兀自琢磨。

他对明哥不太满意。

明哥悟性倒勉强算可,但性子却委实令人失望。他太缺乏锐性,做事总是瞻前怕后,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固然是好,可若过了,那就容易演变成优柔寡断,将来必定错失良机,难以进取。

而如今他们护国公府已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若不进,便只能退了。

甚至只怕,是无路可退。

宣化十二年。

元朝十岁了。

圣上十六了。

按照惯例,天子当十五岁大婚,继而亲政。可如今都拖到十六了,圣上却还是未大婚,未亲政,朝政大权依旧是把持在国舅爷的手中。

现在朝堂上没人敢提圣上大婚或者亲政一事。因为敢提的,都被宋国舅找各种理由或降职或罢官。

年刚过,宋太后就令宫人进护国公府来,给老太太传个话,倒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若老太太得空,可否去宫里叙个旧。

老太太隔日就进了宫。

宋太后亲自扶了老太太入了慈宁宫。殿里的八仙桌上早早的就摆上了老太太喜欢的几样茶点,炉内也点着她素日爱闻的雅香,炭火也烧的殿内暖融融的,使得老太太刚一进殿就忍不住笑眯了眼。

亲自给老太太斟了茶,宋太后又将点心仔细往老太太跟前推了推,嗔笑道:“老太太真是,我若不让人去请您,您都想不起来到我这。您算算看,咱们娘俩都多久没聚在一块叙叙了?是不是将您这小闺女都远远的忘在脑后了?”

老太太嚼一块点心咽下,笑呵呵道:“你这话说的没良心,我老婆子忘了谁都忘不了太后娘娘。想当初你尚在娘家那会,我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待你是真真的心肝宝贝。”

提到从前,宋太后不免面露怀念,开始与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往事,说到以往的种种趣事,母女二人皆是笑的欢快。

“还记不记得你那几岁生辰那回,你大哥托人给你捎来的贺礼路上给耽误了,你哭鼻子的事?”

老太太笑呵呵的窘她:“那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呢。”

宋太后便嗔了老太太一眼,也笑道:“还不是您跟大哥二哥宠的?如今想来,还是未进宫的时候好,成日里除了为吃什么、穿什么、去哪儿玩操心,再也不用担忧旁的……”

说到这,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有些失落:“那时候大哥二哥待宝珠都亲,哪里像现在……到底不一样了。”

老太太拿点心的手顿了下,而后放下点心,嗔道:“哪儿不一样了?只不过如今你是太后娘跟,身份贵重,到底不似往日随意,要有些敬重。他们心里头,都是很向着你的。”

“老太太,娘!”宋太后突然抓住老太太的手,怔怔的看向她,红了眼圈:“您帮帮宝珠,帮帮您外孙罢!”

老太太惊道:“你这哪里的话?”

宋太后流着泪说道:“煜儿今年十六了,按理说是到了大婚年纪。前头大哥有意撮合他们表兄妹俩,我心想着,那就等元朝长大,等就等了。可是,可是后来大哥又说没这回事……娘,煜儿的岁数实在大了,该娶妻生子了,可大哥一直不松口……”

宋太后抽噎着:“娘,您知道的,煜儿最素日最敬重他舅父不过,自不会忤逆他舅父的意思,而朝臣们也不敢提这厢,我这当娘的看着,心疼啊……”

“娘您最疼我了,您就帮我这一回罢,跟大哥提一提此事,好歹让煜儿娶了妻。否则中宫无后,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宋太后泣不成声,老太太半晌未语。

许久,老太太方叹道:“你这……唉,你这是为难我啊。你不是不知,咱宋家祖训,女人家不会插手爷们的朝堂上的事。咱家现在都是你大哥在做主,便是我去说,讨不讨好且不提,只怕他不会听啊。要不,你去与你大哥再商量下,或许此事不过是你大哥忘了,你去提醒下啊,你大哥或许就应了?”

宋太后的心凉了一半。却还是不死心道:“娘,您又不是不知,前头我这里的宫人将那女人得罪狠了,大哥至今都还在恼我。”说着,她有些苦涩道:“我如今方明白娘当年苦口婆心的那番话。大哥后院有了女人之后的确会不一样了,我也不该仗着身份就随意轻视,否则也不会如今跟大哥离了心了。”

老太太叹气不语。

宋太后伏在她膝上痛哭:“娘要帮帮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说过,我是您唯一的闺女,是您的心肝啊——”

老太太最终佝偻着身体离开了。至离开时,始终不曾松口。

宋太后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太太离去的方向,脸上的泪水冰冷冷的覆在面上。

圣上从里屋掀了软帘出来,扶过她胳膊,担忧的唤了声。

宋太后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泪。

圣上垂了目,声音带了些惆怅以及深藏的冷意:“外祖母她老人家……可是想要做太后娘娘?”

一语毕,宋太后悚然一惊。

“不!”她惊悚的望向圣上,反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太太不会,她不会!圣上可不许有这般的想法!”

圣上抿了唇,未语。

艳阳高照的夏日,御花园内草木繁盛,花开锦簇,置身其中倒是驱散了些夏日的炎热,带来丝丝清凉。

梁简文身为步兵统领衙门的首领,掌管着禁军,所以他需要隔断时日就要行走宫中,亲自查看、检阅宫中守卫,以防有出现缺漏之处。

这日在穿过御花园时,他远远的见着凉亭处似有一明黄色的身影,正使劲朝着池子方向探身勾那池里莲花。

不等他这边惊呼小心,就见那身影猛地一斜,栽倒在池中……

“圣上莫再这般置身于危险中了。事情让奴才们做就是,圣上龙体贵重,莫要以身犯险。”

梁简文拧着外衣上的水,仍心有余悸。

圣上略带歉意道:“是朕思虑不周,劳梁提督费心了。”说着,捏着手里的莲花兀自苦笑:“本想讨的母后开心,没成想却弄巧成拙。还望梁提督莫要向外提及此事,免得母后知道后担忧。”

吩咐奴才们给梁提督备身干净衣物过来后,圣上就叹息的随手扔了那落了半边花瓣的莲花,裹着外衣离去。

梁简文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莲花上,略有失神。

圣上落水一事瞒不住宋毅。

当日宋毅就让人送了些补品进宫,又责令了圣上身边的宫人,挨个打了板子,告诫他们没有下次。

打那日起,梁简文在宫中遇见圣上的概率就多了起来。两人碰面从点头示意,到问候两声,再到闲谈几句,渐渐有些熟稔起来。

这些事情梁简文自不会让宋毅知晓。

毕竟他身为九门提督多年,也经营了一些自己的人脉,阻止这点消息外传是可以办得到的。

他不是不知与圣上走得近些,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旦宋国舅知晓,只怕会对他横生猜忌。

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每每与圣上交谈,他总觉得莫名舒心。圣上博闻强识,又通情达理体恤臣子不易,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开解他心中烦闷,令他多少有几分感念。

更何况……

梁简文指腹抚着衣袖纹路,心绪微乱。

这件衣裳必定是她亲手缝制,因为这纹路,与他珍藏箱底的那件,如出一辙。

时间不经细数,不知不觉,又是两年的时光从指缝悄然滑过。

宣化十四年春。

这一年,元朝满十二岁了。

苏倾也快至不惑之年,而宋毅再过上两年,就要过五十大寿了。

有时候闲坐的时候,苏倾也会突然想到,原来她在这个时空都过了这么些年。回想从前种种,就好像是光怪陆离的几场梦一般,那般的不真实,又那般的深刻。再想她如今,似乎也不似十分真实,明明从前的她,所设想的生活中,不曾设想过会有如今这般的日子。

看昨日似梦,看今日非昨,有那么几个时候,她难免有些分不清,是从前是虚幻,还是现在是梦中。只有每每见到元朝那刻,她方恍然惊醒,觉得她这虚无的梦,落地了。好似那浮萍终于飘到了岸上,落了根。

“想什么呢。”宋毅抚着她的鬓发问道。

苏倾回过神,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元朝也十二岁了。是不是该提前相看几个优秀的后生,先备着,省的到时候好女婿被人抢了先?”

闻言他哼了声:“谁敢抢一个试试。”继而话题一转,看她:“元朝是时候有个正经身份了。国公府里,也得有一个正经主母来操持她的婚事。”

时隔数年,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苏倾知道,这件事真的不容再拖延几年了。

见她神色恍惚,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多年沉积心里的那疑问,这一刻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你可是……可是还在怨恨着爷?”

他语气很轻,却带着莫名的沉重,听得她微怔。

片刻之后,苏倾轻摇了摇头。

“你给了我半生磨难,却也护了我半生安稳。”她慢慢道,“纵然我无法彻底释怀,可我对你已无怨恨。”

不等宋毅激动问出另外一个烦扰他多年的问题,却又听她轻声嗫嚅:“我怨恨这个世道……”

开了春,宋毅将那晗哥也一并带在身边培养着。别看晗哥人小鬼大,调皮捣蛋的很,可聪明伶俐劲可不比哪个少,思路又活泛,胆大却又心细,令宋毅颇为满意。

心下不是没有几分后悔的。他有时候也在想,或许当时应该忍下,继续将晗哥过继,再从小好好培养,那他长大后绝对也是个好苗子。

可每当有此念头时,他不由的再回想当时那种情形,想了想,就觉得吧那时候还真是忍不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宋毅这边到底还是听到了些宫里的风言风语。虽暂时没有确凿的证据,却也足矣引起他的警惕。

之后他就亲自安排了席面,名曰家宴,宴请了梁简文及其三个嫡子。而他则带了明哥、晗哥,一同前去。

酒过三巡,宋毅就说起小辈的前程来。

听到梁简文提到他嫡长子学问做的差,只怕前程堪忧等等,宋毅便笑道,说是这不打紧,文官不成可走武官的路子,等过些年大些就先安排在禁卫军中,之后有了军功也就前程无量了。

梁简文听他额外提到禁卫军,便知今日这宴,无好宴了。掩住刹那惊慌,他面色如常的笑着谢过。

宋毅缓缓搁下了杯盏,看向对面的梁简文道:“我打算将九门提督的职权重新划分。京畿治安与宫廷守卫一分为二,各派首领统管,你看如何?”

梁简文心里咯噔一下,却强作镇定问:“大哥做这番变动,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不知,这一分为二……是要派哪两位首领统管?”

宋毅看他了会,而后笑道:“你放心,不撤你的职,你还是正一品的提督,统管京畿治安。至于宫廷守卫……”

略顿了下,他转而抬手拍了拍身边的明哥,笑问:“你看明哥如何?”

今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有些晚,御花园里的草木还是略显衰败,尚未呈现繁盛之态。

“苏州城今年夏日盛开的莲花,微臣怕是无法亲手交给圣上了。”梁简文略微苦笑,然后双手呈递一长方的紫檀木盒:“这是去年的做成了干花,望圣上莫嫌弃方好。”

圣上接过,抬手抚着那木盒纹理,低叹:“没料到竟是这种结果。你我君臣素日不过闲谈几句罢了,没成想舅父竟疑心至此……到底是朕连累了你。”

梁简文想要说国舅爷并非疑心,可不知为何,这话当着圣上的面,竟如何也吐不出口。

“罢了。”圣上道:“到底是孤家寡人。日后,便是见个苏州府城的物件,都难上加难。”

梁简文心里顿时有些钝钝的难受。这想要见苏州府城物件的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圣上临走前,又似无意叹道:“舅父年岁大了,怕有些事情也健忘了,朕大了,再过两年便可行弱冠礼,届时若再不大婚,怕对天下人也说不过去。朕常听母后提及贵府千金知书达理,言谈举止皆有大家之风,聘为一国之母则为上上人选。”

对上梁简文那震惊的目光,圣上饶有深意道:“朕有此念,只是不知卿意下如何。”

说完,便转身离去,徒留那梁简文迎风凌乱。

回去的路上,他仔细品着圣上这话,无法忽视其中传递的一个重要信号——

宋国舅如今年近五十,日暮西山,而圣上却正值年少,如日中天。

宣化十四年秋。

又到了一年一度狩猎的时候。

像往常年一样,护国公府开始上下准备狩猎物件,以及吃穿用等东西,忙的热火朝天。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秋日一如既往的清爽,没人觉得今年的秋猎会与往常年有什么不同。

趁旁人皆在忙活,宋毅暗下握了握苏倾的手,低声道:“你昨夜答应过的,待转过年便会给爷个答案,可莫要忘了。”

苏倾自是知道他期望得到的是什么答案。

其实她也明白,元朝渐大,她于国公府中也不能一直这般不明不白的下去。

而他内心应也明白,明年的她,会给出什么答案。

宋毅眉目皆是笑意:“待爷此次狩猎,给你猎张红狐狸皮回来。”

这时元朝不知从哪跳出来,道:“娘,到时候元朝给您采上一篮子花回来——”

话未尽,已被她爹拧着胳膊一路给拉上了马。

朝阳正好,苏倾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远走的身影,唇角含笑。

宋毅跟元朝回头看她,见她沐浴在晨光中,满身的柔光,也不免放柔了目光。

秋日的暖阳,刚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程度,今天晚上怕不能大结局了,推迟一天结局哈。

第135章 大结局

苏倾瞧着今个午后阳光充足,就索性令人搬了藤椅到蔷薇花架下,然后让那主事婆子过来与她一道对坐着,帮她缠着毛线。

说是毛线,也不尽然,充其量不过是个半成品罢了。不过苏倾已经万分满足,毕竟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产物,那些下人们能用羊毛捣鼓成这个模样,已是很不错了。

这些毛线被分成了两份,一份被染成了大红色,另一份则被染成了藏蓝色。

苏倾拿出两根自制的毛线针,试着先上手织一下。好在身体的记忆还在,虽刚开始有些手生,可织过一会后就渐渐熟练起来,甚至还有余力思索个中的图案花样。

主事婆子颇为惊奇:“夫人这是织的何物?”

苏倾笑道:“这叫围巾。等织成了你便知晓了。”

主事婆子不知什么是所谓的围巾。不过瞧她持着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树枝,绕着毛线飞速穿梭,转眼织成整齐细密的线网,就跟织鱼网一般,不由就暗下琢磨这东西织出来是用来作何的。

“这大红色的是织出来给五姐儿的吧?”

“是啊,转过年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的惊喜。”苏倾笑着嘱咐:“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主事婆子忙保证:“夫人放心,老奴这嘴严实着呢。”

说完,主事婆子继续缠着手里的那团藏蓝色的毛线,心道,这颜色想来应不会是给五姐儿用的。

两人就这般对坐着,一人缠线,一人织线,偶尔搭话几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功夫,平地起了一阵邪风,有些冷冽。

苏倾抬手捂了捂脸,不由抬头往渐渐乌沉的天边望去,暗道,这深秋时节的天也是变幻无常,前头还风和日丽的,这会就乌云遮日,还起了凉风,真是怪冷的。

捶了捶肩,她刚要收拾东西起身回屋,却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些喧哗声。

主事婆子皱眉,他们这后罩楼的下人可不比旁处,从来都是谨守本分,何曾有过这般不知分寸的时候?

这般想着,她就忙站起身来道:“听着似乎是膳房那边的动静。夫人不必在意,想来大概是哪个粗手笨脚的奴婢打翻了什么,正被她的管事训呢。奴婢这就过去瞧上一眼。”

苏倾点头:“成,你过去看看吧。那些下人若有什么不会的,让人慢慢教便是。”

主事婆子忙应了,便动身过去查看。

苏倾就继续收了东西,抱回了殿里。

大概过上一会后,主事婆子回了殿,身后跟着两个下人。

苏倾见了不免诧异了下,目光就在那两个下人身上略作停留。却原来是膳房的一对夫妻俩,苏倾偶尔几次下厨时,他们二人也在旁打过下手。

瞧二人面上皆有不自在,带了丝别扭,又似乎各带了些愠意,想来应是刚吵过了架。

苏倾不免看向了那主事婆子。夫妻俩吵架的事,她这主事的解决便成,何必特意带她跟前?

主事婆子小声附在她耳旁解释:“咱府上后门处来了个风尘女子,点明要找刘二,非说是他姘头。”

苏倾诧异的望向那刘二。瞧着挺忠厚老实一人,在外还有姘头?还让人给闹到了府上来。

刘二却喊冤:“夫人,奴才真没有!奴才,奴才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号人,非要诬赖奴才……”

“还诬赖你?”他那婆娘是个彪悍的,若不是顾忌在主子跟前,这会功夫只怕要上去抓打。听得他抵赖,不免又气又怒:“哪个不要命的,无缘无故的会单单到护国公府上来诬赖人?她指名道姓的,连你最拿手烧的菜翡翠白玉卷都知道,还说诬赖?”

刘二急了:“我真的是不知!大不了将她叫进来,跟她对峙!”

“你还敢让她进来!你……”

“行了,主子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主事婆子皱眉斥道。

两人遂闭了嘴。

主事婆子又对苏倾为难的解释道:“夫人,本来这等鸡毛蒜皮的事不该呈您跟前扰您烦心,只是外头那女人非一口咬定,说是您都应允了刘二与她的事,要过来给您磕个头……”

苏倾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之前说是风尘女子过来寻人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因为这护国公府是何等门第,这些年来何曾有人敢过来放肆。何况她这里的下人皆安分守己,不曾出过这般荒唐的事。

再听那女人指名道姓叫出刘二,又提到她最爱吃那道菜,还特意提到她……苏倾定了神,大概知道来者是何人。

一瞬间脑中飞快略过各种思量。苏倾不知她来护国公府做什么,还遮遮掩掩,转弯抹角的寻她。

“把她请进来吧。”苏倾道。

主事婆子忙应下,就要转身出去。

苏倾又将她叫住,看向刘二道:“你去。”

后门处,一穿着桃红色斗篷的女子缠磨护卫,娇声请求让她进去寻刘二。

那护卫一把推开她,瓮声瓮气喝道:“在那安分等着。”

那女子泫然欲泣:“刘二还不出来,真是忒没良心。”

把守的护卫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护国公府所在的这条街鲜少有人经过,偶尔有旁的府上出来办差的下人打在走过时,总有几分打量的目光似有若无的瞄向女子所在处。

这时,紧闭的两扇旁门终于从里面打开,紧接着出来一憨实的汉子,点头哈腰的对那两守卫连连致歉,又塞了银子,然后面带尴尬的将外头那女子给拉着胳膊扯进了府里。

外头路过的人收回了目光。

苏倾让下人都退下,看着浓妆艳抹的月娥,带着几分审视:“你来作何?”

这会没了旁人,月娥才收了面上伪装,身体抖索着,牙齿直打冷颤:“我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一事……有人可能要对国舅爷动手,就在他回城的路上。”

一语毕,犹如平地惊起了雷!

苏倾猛地站起身。清厉盯视着她,严声问:“你自哪得的消息?又可知若是胡言乱说,后果又是什么!”

再过不足两个时辰,宋毅他们便会入城,这档口却突然来人告知她有人欲加害他们,如何不令她怀疑个中真伪?

月娥慌乱的忙摆手:“我自知事情严重,若不是有几分根据,断不敢到府上来说。”

而后不等苏倾发问,就语速极快的将她知道的统统道出。

月娥如今在八大胡同经营着一家青楼,规模不小,生意素来不错。昨个她那楼里来了一大拨客,各个出手阔绰,专点楼里头身价贵的姑娘。出手阔绰的客人比比皆是,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这拨客点了姑娘却不令人上酒,这就稍微有些怪异了。

且瞧那桌客人面色多有踯躅或压抑,多数时候都各自沉闷不言,便是偶尔几句交谈也是交头接耳迅速低语,再观其举止姿态,让人隐约有几分猜测,大概是出自军中。后来的确有姑娘认出其中一款爷,从前来过楼里几次,听说是个禁卫军的小头目。

从前她这楼里也来过兵士,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们,来楼里消遣也是常事,可如这般举止奇怪又行事神秘的,却是少有。尤其是最后他们似乎为了排解发泄什么般,每人都各揽了两三个姑娘进房,颇为放纵,难免令她会多想几分。

月娥稍缓了下情绪后,就回忆着说道:“我跟过九殿下一段时间,见过他手下的兵士放纵的时候大抵分两种,一是战前纾解压力,一是战后排泄兴奋。”

一股森冷的寒意,在这刹那,不期然爬上了苏倾的脊梁骨。

月娥从袖口掏出一纸张递给她,苦笑:“本来他们要执行哪般机密事件也牵扯不到我这,可谁知就那般凑巧,或许也合该着如此吧。伺候那禁军头目的一姑娘素有起夜之症,半夜内急的时候,不经意瞅见了他掉落床边的黑色令牌。她觉得稀奇,就随手拿起来把玩,这就注意到了令牌翻面最下方刻的一行小字。”

苏倾紧咬着牙,强自镇定的打开那纸张。

赫然纸上的是七个字——酉时正刻,御道街。

“楼里的姑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禁军令牌从来只一个禁字,何曾有过刻小字的时候?如此瞧来,更像是执行某种任务的暗号。本是想悄无声息的将东西放回去,可偏她人走背字,新染的丹蔻成分太次,竟掉色,不慎染到了那枚令牌上,怎么擦都始终有印子。”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有些颤:“于是她就悄悄出来寻了我,想跟我讨个主意。我听完就觉得此事不对,仓促间让她帮忙写下这几个字后,便就让她先找地方躲着,暂别出来。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头,天一亮就赶紧悄悄从楼里出来,也想先寻个旁的地躲起来。”

顿了瞬,她方艰涩道:“其实我也没躲太远的地方。出来没小半个时辰,就听闻楼里出事了……伺候禁军的那两个姑娘,死了。我哪里还敢回去,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去。”

苏倾死死抓着那张纸,目光却的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如何确定他们是要对国舅动手?”

月娥忙急摆双手:“其实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当时我已六神无主,哪还有闲空去想旁的事?只想着赶紧出城躲躲先。可待快到城门口时,见到空荡荡的城门处,我突然猛地想起来,今个竟是国舅爷他们外出回来的日子!”

宋毅每年秋日出城狩猎,为期五日,第五日约莫酉时入城,多年来一直如此。每当这日午时一过,城门守卫便会疏散人群,禁止百姓出入,以便他们一行人顺利进城。

“恰在酉时,又恰是国舅爷他们必经之路御道街,况且这世间又有几人值得调动禁军动手,种种巧合加一起,容不得人不多想。”月娥咽咽津沫,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来跟你说声,若虚惊一场便再好不过,若真有其事,你也早做准备……”

苏倾猛上前一步。

月娥吓了一跳,踉跄的后退半步。

“报信给我,对你又有何好处?”苏倾目光锋利,似寒剑,似利锥,盯着她咄咄发问:“若事情真如你所说,以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情,怕不值当你冒如此大的风险罢!若你有其他目的,不妨当场坦白说出来,念在往日几分情分,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娥从未见过苏倾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宛如出鞘的剑,冷锐锋利,光芒大盛,让人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

短暂的沉默后,月娥咬咬牙,启齿道:“因为我想靠上国公府这座大山!我深知国舅爷的脾性,最为恩怨分明,若此番我押对了注,将来必定少不了我的荣华富贵!”

苏倾直视她眸底,月娥咬牙与她对视。

片刻后,苏倾却踉跄的倒退一步,手里的那被攥的濡湿的宣纸颓然落地……

府兵头领被主事婆子领进殿的时候,还兀自嘀咕,不知夫人唤他来做什么。可待抬眼不经意瞧见了一身桃红色斗篷,浓妆艳抹的夫人时,差点惊呼出了声。

“夫人您这……”

“九门提督梁简文十之八/九是反了。”苏倾戴上兜帽,快速道:“御道街埋伏了禁军,一旦大人进入,便会两面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怕还会有弓箭手。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大人入城,不等两刻钟就过御道街,若不能在此之前通知他,凶多吉少。”

府兵头领瞪大了眼,犹听天方夜谭。

苏倾平静道:“屋外门外门后皆有人暗中盯梢,这会功夫怕他们不想打草惊蛇,这才放了人进来。机会难得,趁着这空隙,我先混出去,过上一会,你开始派人外出。先派上些人乔装一番试着看能不能混出去,若不能就硬闯吧,不惜一切代价闯出去,火速去城门通风报信。”

“不成!”那府兵头领急得头上冒了汗,虽不知夫人所说的这令人惊耳骇目的消息是否确切,可若让她单独外出是万万不可的:“夫人不可以身犯险。让我等外出先行打探。”

苏倾摇头,怕的是他们出不去。

定了定神,她看向他问:“可有禁军令牌?”

府兵头领忙从袖口掏出一枚递上去:“府上有备留,方便进宫。”

苏倾给月娥看过一眼,月娥点点头。

苏倾又让府兵头领用刀尖在背面刻上一行小字。

一切做好后,苏倾抬脚就要往外冲,府兵头领忙拦住。她遂看他郑重道:“若过会咱府上的人能出去,那很快就会与我汇合,又怕什么。若出不去……我便是大人他们最后的生机,你更拦不得。别再说让其他丫头代替出府之类的话了,若她刚出了门就慌了手脚,那就是断了府上所有人的希望。”

府兵头领艰难的放了行。

“夫人放心,过会便是拼死硬闯,奴才也定闯的出去接应您。”

苏倾点点头:“在那之前将老太太他们安排在密窖里。”

她心里清楚,除了宋毅带走的那几百府兵,府上剩下的不过三百。梁简文统管的禁军少说六千,这还不算他借助的外部势力,便是分拨一千围困护国公府,也足矣令府上众人插翅难飞了。

临踏出殿之前,她突然回头看向月娥,道:“你附耳来。”

离护国公府后门不远不近处,有两人似在闲谈,而在他们的稍远处,也不时来往着一些人。等护国公府的门打开后,他们的目光就若有似无的朝这边扫来。

苏倾不着痕迹的收了目光,然后抬眸示意刘二。

刘二咬咬牙,只好壮了胆子退了她一把,而后唾了声:“快滚,再来找本大爷,要你好看!”说罢,就赶紧转身进了门。

苏倾学着月娥的模样持帕子擦拭眼角,随手拉了拉兜帽,而后拧身离开。

那闲谈的两人对视一眼。

“这回看清了吗,可是那刘二?”

“是,之前他出去采买的时候,见过两回。”

最先问话那人思索片刻,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桃红色身影,压低声道:“还是得谨慎些。这档口怎么来了个窑子的人,总觉得蹊跷了些。你派个人先跟去,看看她是去哪儿。”

苏倾走到街口的时候,就明显的察觉到不对来。街口来往的人比平日多了数十倍不止,虽着常服,可大抵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胸口处皆鼓鼓囊囊,应是怀揣着什么兵器。

当她走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或多或少的落在她脸上,身上,没有色/情与欲望,只有谨慎与探究。

苏倾持帕子半遮着脸,学着月娥的一嗔一怒,还有她的体态步伐,一步一艰难的走出了这条街道。

待终于离得远些,她斗篷里的贴身薄衫尽被冷汗打湿。回头再望,两刻钟过去却始终未见那条街有他们府上的人出来,她便知,她的猜测怕是不幸要成真。

握了握拳,她加快速度,脚步不停的往市肆的方向走去。当务之急,是要立即去市肆寻辆马车去城门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不能赶在酉时之前报信给他,一旦他带人入了御道街,则凶多吉少。

还有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

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苏倾心里发急,脚步就越发的匆匆,就在她近乎小跑的往市肆望向去的时候,后面跟踪她的人就露出了行迹。

余光扫见跟踪她的那两汉子,她顿时内心狂跳不止,不知哪里漏了马脚竟还是引得他们怀疑。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疯狂的逃跑,可仅一个瞬间,就逼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他们应该还不确切她的身份,否则就该是直接上来捉了或杀了她去,而不是这般不紧不慢的跟着。

遂慢慢停了脚步。

这会刚好临近一座石桥上,她就索性上了桥,而后停下来倚上的栏杆,掏出帕子慢腾腾的擦着汗,作累极歇息的模样。而后眺望远处,佯作观景。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漫长的等待中,苏倾终于等到了他们的先行放弃,彻底消失在她视线中。于这一刻,她冰凉的手脚方慢慢回了温度。

而后毫不迟疑的转身,往市肆方向急速前行。

市肆口有些的汉子在徘徊,目光如炬,不时扫视着将来的百姓,神色间颇有些戒备。

苏倾没料到便是这里,都被安插了人手。

她只能强作镇定的走进市肆,在买饰品的小摊铺上略作停留,而后一路左瞧右看做闲逛模样,最后来到最南面拉车的地方。

“客人要去哪儿?”赶车的车把式问她。

苏倾低声道:“城门。”

那车把式忙摆手道:“这去不成,刚有几位爷来通知,道是皆不得让咱们拉人去御道街往南方向,以免扰了国舅爷大驾。城门处就更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