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的她浑身发冷。

梁简文竟谨慎如斯!

若不能按时赶到城门,若不能及时阻止他们入御道街……苏倾的脑中不断铺陈起漫天的血光,画面里横尸遍地的人里,有两张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

恐惧犹如跗骨之蛆,令她不住颤栗了眼眸。

她转身去了一家成衣铺,出来时已是一身男装,束了发,洗净了面容。

“您的马怎么卖?”

那车把式刚要说不卖,苏倾暗下塞他一摞银票,问:“够了吗?”

苏倾牵着马走出了市肆,待离得稍远些,就翻身上马,扬鞭厉喝:“驾!”

那两个跟踪的人回来后,惊见护国公府所在的那条长街上已是血流成河,地上的横尸有护国公府家丁的,也有他们这边的人。

护国公府上的人到底寡不敌众,如今只剩零星几个府兵负隅顽抗,已是穷弩之末。

这两人正惊间,突然一人从旁边走出,他们抬头一瞧,却是负责管他们的头目。

那头目问:“怎么回来了?那女人去哪儿了?”

两人忙解释:“瞧着她似也没什么问题,走走停停的闲逛,这会在桥上观景。”

那头目阴沉着脸:“那女人怕是有古怪。”见这两人回来,他才突然想到,好似从那女人出来开始,这府上要出去的人就多了起来。之后那些府兵就开始不顾一切的硬闯,那拼死拼活的架势,想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

头目遂令他们多带了些人去再寻那女人,宁错杀不放过,而后又将护国公府及那女子的事,层层向上报告。

梁简文得知护国公府的异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护国公府前动了刀,见了血,便意味着他此番彻底没了退路。

“那女人是谁?”

他身边的一幕僚道:“似乎是个窑姐。打她从护国公府出来,情况就开始不对劲了,想来她是去告的密。应是那群丘八逛窑子时泄了些口风,让她察觉了些端倪。”

梁简文脸色不好看:“如何将她放跑了?不是告诫过你们,行事要谨慎。”

那幕僚道:“之前怕节外生枝,不想惊动那府上的人,这方没采取行动。哪个也没料到这窑姐料得了咱的机密,还有胆色前去告密。”

说着,又道:“不过大人放心,已派人过去追杀了,她断然跑不掉的。况不过一弱质女流,便是侥幸跑出了府去,还能指望她去城外通风报信?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梁简文遂将此事搁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这档口已不足道费他的心神,接下来他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即将的大战上。

这一役,他押上了所有筹码,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容不得他败。

“御道街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请君入瓮了。”

梁简文看了眼时辰,而后紧紧握了手里的圣旨。

他已暗下联络了不少昔日的保皇党,加上他们的势力统共也能凑足八千兵士,只要那人进了御道街,近乎就可以定成败了……那厢一死,他便当众宣读圣旨,以皇命迅速平复局势,届时一切便就尘埃落地了。

“这个时辰,他该入城了。”梁简文呼着气尽力抑制着紧张情绪,护紧圣旨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御道街。”

苏倾发现,几乎整个紫禁城各个街口都有人把守监视。

策马疾驰的她无疑是显眼的,可她也顾及不得,因为时间已经开始快来不及了,耽误一分,他们便凶险一分。

有人跟踪,她便由他们跟踪,路遇阻拦,她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混不过去就亮禁军牌令。这无疑是兵行险着,一旦被当众戳穿,一切便功亏一篑。

当时她的手都暗暗摸向了袖中短刃,打算一旦事败,便拼力杀出去。

好在勉强混了过去。他们虽是犹疑,可见了令牌却也不敢硬拦,只是另外派了人去通知他们上头人。

苏倾已管不得他们通知哪个,结果又是什么,只要他们放行,她就抓紧时间扬鞭疾驰,飞快的往城门所在处奔去。

她如今所在的路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城外。

最快的就是御道街,再者就是尚书街。

前者为十里长街,街巷宽阔,直通城外方向,通过长街后定能与他们一行人相遇。只是此刻这条街上埋伏了数千杀手,杀机重重,若要通过必定艰险万分。

后者阻力会小些,可太过绕道,只怕时间上会赶不及。

时间已经至酉时了,宋毅他们只怕已经入了城,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要踏进这御道街。这还不算他们提前入城的情况。否则,若那走尚书街,便是飞过去都是赶不及的。

苏倾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

于是她转道,方向直指御道街。

是刀山,是火海,皆拦不了她。

请等着她,请他们慢些,千万等着她。

“奉我的命?”梁简文恨不得能提刀杀了面前蠢货:“都什么时候了,我会派个脸生的过去查看情况?”

回禀的那人低声:“那人手持令牌……我们怕误了事,才没敢拦。”

梁简文脸色阴沉的难看。禁军头目的那些黑色令牌,皆有定数的,今日临行他特意亲自查看了番,没有丢失。那么流出的,便只能是从护国公府那。

又想到那出府的女人,他脑中突然蹦出个念头,而后猛地看向那回禀的人:“跟我描述一下,那人大抵什么模样。”

那人回忆了下,大概说了下面如好女,身量较小,又说了下面部特征等。

梁简文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御道街宽阔笔直贯穿南北,两侧是高高的坊墙,再往外延伸则是密集的房屋,屋脊高耸。街道口两侧皆有护卫把守,平日里这条官街只供达官贵人行走,贫民百姓是不得踏足此街的。

街道两侧种着道行树,此刻却鸦雀无声,没有丝毫鸟叫虫声,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苏倾在马上迅速抬眼扫过那高高的屋脊以及两侧的房屋,大抵猜到此刻那屋脊上定埋伏了众多弓箭手,而房屋里则躲着数千兵士。一旦接到指令,首尾兵士便会一股脑冲出堵住两侧街口,伴随着万箭齐发,势必将宋毅他们一干人等诛杀在此街上。

苏倾攥了攥手里缰绳,而后从那条笔直的街道上收回目光,拍马过去。

守卫拦住了她:“闲杂人等不得打此街过。”

她知道,这里的守卫已经不是之前的了,早被那梁简文替换成了他们自己人。

遂也不下马,只坐在马上冷冷盯视着那守卫,掏出令牌丢掷他面前。

那守卫手忙脚乱的接过。

苏倾压着嗓音道:“看清了没有。”

守卫翻过那令牌,着重在背面那行刻字上看了又看,隐约觉得那字体有些出入。

苏倾怕他看出端倪,心下暗暗焦急,遂语气严厉喝道:“大人交代的事,你可耽搁的起!滚开!”

那守卫不时在她面上扫过,犹有迟疑。

苏倾抬鞭狠力朝他劈头盖脸挥去,厉声:“事态紧急,你还不快让开!非得等梁大人来了,你才方肯罢休?”

她气势强一分,他便弱一分。

将令牌递还给她,他挥挥手令人放行。

苏倾面无表情的挥鞭,后背却尽是冰凉的湿汗。

却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刚骑马入了长街不久,身后就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以及急急的吼声:“拦住她!”

守卫一惊,拿了兵器扭头就要回头跑去阻拦,苏倾短暂惊后猛地用力一挥鞭,攥紧缰绳头也不回的骑马疾驰。

长街十里,原来是那般长。

快些,请再快些罢!

狂疾的风声刮过她的耳畔,在她耳膜中鼓噪作响,却远不及身后那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来的震耳欲聋,刺耳三分。

十里,九里,八里……

苏倾在疾风中始终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路的尽头,只望能走的再快些,只望能靠的再近些。

在接近这条街中段的时候,屋脊上面的人放了箭,她的马就受了惊,速度就减缓了下来。

原来这条长街的路中段,就是杀机的最重之处。

就是让他们一行人进不得,退不得,彻底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任敌人切割屠戮。

十里长街,十里杀机。

梁简文在后面便拍马疾追便喊:“夫人你停下吧!”

苏倾充耳不闻,不管不顾的连抽马鞭。

梁简文望她举动,惊过一瞬后,猛地咬牙道:“再往前一步,便勿怪某无情了!”

苏倾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却顺着风声传了过来:“背信者,天罚!不义者,人弃!梁简文,你就等着你主子拿你开刀,平息民愤吧!”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简文的脸僵了一瞬。

正在此时,路的尽头开始出现些光亮,星星点点,在这一片昏暗的通道里,宛若夜幕下的明亮星辰。

苏倾拔出短刃猛地刺向马身,而后迅速伏了身体覆在马背,胳膊迅速用缰绳缠过几道,揽在马颈处环护住。

“走——有埋伏——快走——!!”

她望着那光亮处嘶声力竭的大吼着,便是喊破了嗓音也不肯罢休,不断嘶声重复着,走,快走。

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中,有她的元朝在啊,想必是提了一篮子花,满目欢喜的与人说着狩猎的趣事。

她那般稚嫩,又是那般天真,本来应是活在明媚灿烂的朝阳下,而不是踏进这片阴暗无光的死地,终结在这充斥着肮脏与血腥的长街上。

若真有天意,那请保佑他们听到她的请求,转身离开,带着她的元朝平安活到老去。

长街上刮来的风是逆的,离尽头还有四五里的路,那声嘶力竭的急喊声很快就被吹的支离破碎。

梁简文勒马停下。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意。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猛地放下。

既然不能活捉,那就只能留下尸体了。

箭矢,快如疾雨,寒若霜雪。

宋毅抬手令众人停下来。不知为何,刚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过一般,闷的他几欲透不过气来。

有随行的官员见他突然停住,便打马上前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他缓些后,侧眸问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诧异的竖耳仔细听过,之后摇摇头,皆道没有。

“不对。”他坐在马上往长街的对面眯眼望过去,可天色昏暗,面前火把的光照的有限,遂看的不太真切。于是他又令人再点了些火把拿过来。

元朝抱了只白绒绒的兔子,见队伍停了,不免发问:“怎么不走了呢?娘怕在家里等急了。”

宋毅就拍拍她脑袋道:“不急。你若困了,就去后头车厢内歇着。”

“元朝不困。”说着就转过脸,与晗哥嘀咕一番,而后俯身拿过马辔上挂着的花篮子,指着那些花似在问着什么。

宋毅无奈的笑笑。而后收了目光,继续往街面望去。

这时,有人迟疑道:“咦,我好想是听到了有马蹄的声。”

旁边人也道:“好想的确有。不过都这个时辰,谁人会选择在此时过街?”

宋毅侧过脸问福禄:“端国公的千里眼呢?”

福禄忙仔细呈递过去。

宋毅用它朝远处眺望。

视线里,是一匹插了满身箭矢的马。

梁简文没料到那匹马竟冲出了剑阵。

他没想到,不过一弱质女流,最后关头还能力冷静的分析利弊,下了那番断然的决定。

她竟以身体为盾,护住了马身要害。

又以缰绳为锁,将她自己固定在马身。

他看那发狂的马伏着她的尸身冲出了剑阵,脸色不免阴沉,暗恨不已。没成想她竟是这般难缠的女子,本是□□无缝的事,却无端多了她这个变数。

挥手令弓箭手往对面靠拢,又令埋伏的兵士一概出来,冲往对面。

既然偷袭不成,便就明攻。

八倍的兵力,困也定能将他们困死此地!

“杀国舅,封万户侯!”梁简文冷声道。

宋毅手抖了一下。

原来那不是马身插满了箭,而是马身驼了个插了满身箭矢的人。

明明觉得那人不应与他有干,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

目光再往其后,黑幢幢的人影打街面、屋脊上铺天盖地而来,尽是杀机。

“有埋伏!”来不及思考旁的,他猛地回头,断然喝道:“兵士速上前列阵,准备迎战!其他人等速退,速往城外三十里处丰台大营,搬救兵!”

众人皆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

可尚没等采取行动,却见那宋国舅话刚落下,却突然戾喝一声,而后挥鞭而下,猛地打马上前。

众人大惊,忙道:“国舅爷不可!”

可他却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一般冲了出去。

待兵士列阵完毕,其他人皆准备退出长街时,却见那宋国舅终于驾马归来。手里还牵了匹受伤的疯马一同归来。

近了,众人方发现,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人。

宋国舅仿佛发了魔怔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被箭矢钉了满身的那人。

直到马停下,他也没有下马,也没有动作,整个人仿佛僵直了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动作。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此刻双目涣散,面无人色。

福禄大惊间正要上前,却在此刻见那受伤的疯马前蹄失力,突然急剧晃了下,而后那马身上的尸体就开始滑落,露出了满是血的半张脸来。

因她双臂缠在缰绳上,便是滑落也不委顿于地,却是孤零零的吊在马侧,苍凉,凄怆。

福禄猛地瞪大了眼!

篮里的花落了满地。

元朝的眼泪刷的下就滚了下来,大哭:“不是!不是!她不是娘亲!” 这般说着,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跌撞的冲到那疯马那,用力擎抱着那尸身的双腿,哭喊着不是。

宋毅终于有了反应。

踉跄的冲下了马,他扑到那尸身跟前,几下解了那缰绳,而后手忙脚乱的去擦那面上血,颤声道:“不怕,没事,没事……爷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很快就没事了。”

他俯身就要如从前那般抄过腿弯将人抱起,可当手臂环过她后背时,方惊觉那一整后背的箭矢。

她瘦小细窄的肩背,此刻却是密密麻麻的箭,根根力透胸腹,根根白刃而入带血而出,徒留这一路的血。

还有一根连根没入颈项。何其,残忍。

“别怕,没事,爷来得及救你……来得及。”他遂转身让她伏在他后背,双臂朝后紧紧托住她的腿,而后疾步冲着街口的方向冲去。

众人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在一片震天杀声中,在火光与鲜血的暗夜里,国舅爷背着一浑身插满箭矢的女人尸身狂奔嚎哭,而他唯一的爱女则在其身后帮忙扶着,边跑边悲哭着喊着娘。

这样悲凉的场景,看的在场的人心下无不酸涩。

后来有人回忆说,或许就是打这一夜起,他们父女俩摒弃了骨子里仅存的仁慈。也是正因为这一夜,彻底改变了国运。

这一场暗杀,无疑是场惨烈的交战。

宋毅这边人马死伤无数,更有朝廷重员不幸魂断此地。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一行人尚未深入对方腹地,虽寡不敌众,可到底来得及退出这片死地。

加之天黑夜暗,人马嘈杂,又有马车众多,一旦出了长街,梁简文的人无法一概堵截,也无法确定宋毅坐哪辆车上或骑哪辆马上。

只能这般鏖战着,追杀着。

梁简文心急如焚,暗恨那些兵士堵截不力,竟让人给冲破围堵杀出街外。他们人马一旦出了长街,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旁的人逃出去还好说,若是让那宋国舅给逃了……想到这,他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杀宋国舅,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场规模浩大的暗杀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未停止。有人慌不择路下窜入了其他街巷中,追杀的人就锲而不舍的一路赶去,直到手起刀落挂了人头发止,然后再去追杀下个目标。

可饶是如此,都小半夜了,梁简文还是没有收到那宋国舅伏诛的消息。他其实知道,早在宋国舅一行人突破重围杀出御道街的时候,此次刺杀就已经败了七分。

可他还是不死心。

饶是两眼熬得通红,依旧指挥着手下挨家挨户的搜,又令人去城外追,不将那人斩下必不罢休。

可子时过后,梁简文没有等来那人伏诛的消息,却等来轰隆破城而入的丰台大军!

这一刻,他脑门翁的声空白一片,颓然委顿于地。

大势已去……他完了。

宋毅握着长刀一马当先的冲入城内。

而后拍马冲向了敌军阵营中,宛如虎落羊群,挥舞着长刀疯狂的砍杀着。他悍不惧死,犹如煞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顿时丧失了斗志。他们或逃窜,或求饶,仅有少许负隅顽抗。

宋毅砍人如切瓜,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一律浑然不顾,那般浓烈的杀意,看的人心惊胆颤。

杀至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

“我待你不薄。”

梁简文沉默少许,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你无子嗣传承,又能风光几年?”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可还有话要说?”

梁简文抬头看他:“我的家眷和族人……可否给他们个痛快?”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而后手起刀落,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砍去了他的四肢。

“来人,端瓮来!”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爷改主意了。且留你一命,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

“不——”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骇笑不止,状若癫狂,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

可若细看,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也是哀毁骨立。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不肯再近前半步。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见此叹息一声,打马上前。

“再有半个时辰,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你可想好,要如何做?”

如何做。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却似怕惊着什么人,生生抑制了住。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寅时进宫。效仿周武,代天伐纣!”

饶是早有预料,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

“清君侧……也不足矣?”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未应声。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李靖钒听得他问:“两营大军共计三万,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

不等他出口劝止,却又听道:“屠戮紫禁城也够了。”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放心,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可不等他再问,宋毅已令人启程,回护国公府。

这一路,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然后他下马,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

出来时,他后背上伏了一人,纤瘦弱小,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

他背着她,躬了腰,垂了头,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见他平安归来,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

宋毅恍若未见。就这样背着人,一路从正门,走到了后罩楼。

深秋时节,寒霜落满院。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却慢慢扯了抹笑来。

却原来霜落满头,也是白首。

进了殿后,他让人抬了热水来,亲自给她擦拭梳洗,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

之后给她梳好头。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用玉冠固定。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退了下人,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亦如她睡着般,给她仔细盖了被子。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抚着她脸颊,抚着她唇瓣,抚着她眉眼。

脸是冰凉的,唇是苍白的,眼是闭着的。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便是怒视,厌烦,都好,好过这般的紧闭。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她还是活生生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寅时将至的时候,宋毅将她抱了出去。待寒霜重新落满头,他抱紧她,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

这一日,这个时辰,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长刀直指,那龙椅上的帝王。

“大哥,大哥你不能啊——他可是你亲外甥啊,你饶过他,饶他性命,求你了大哥……”宋太后钗环皆乱,狼狈的伏倒殿上,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

“亲外甥。”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

“大哥,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后。”圣上淡声打断:“成王败寇。朕既输了,那就得承担后果,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所以母后,请勿再开口求情,这只会令朕难堪。”

宋毅冷冷看他:“就这般心急,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

圣上嗤道:“再过二三十年,待你七老八十?朕都怕活不过你。”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

“原来你早有此念。”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似感慨,似留恋:“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舅父你既僭越,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

宋毅提了刀,问:“还有什么话说。”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而后强逼自己不惧,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而后咬牙道:“有!”

“舅父若想自立为王,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既勤王,那索性改弦更张,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

“多年来,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同样南面向臣,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说是二圣临朝。”

“即便是二圣,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何等的羞辱!”

仿佛是豁上去了,圣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若将来朕听话还成,若不听话,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自己安心坐着国丈?”

“况且,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紫禁城谁人不议论,谁不耻笑?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可别硬拉上朕!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

宋毅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因为你无后!你绝嗣!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难成大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犯了大忌,愚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们要世代的昌盛,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

“所以,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圣上嗤声,略惋惜道:“若不是出了变数,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舅父,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

宋太后哭道:“别说了!煜儿求你别说了!”

圣上没再说,却摇头而笑,似怜似叹。

片刻之后,宋毅沉声道:“看来是说完了。”

宋太后惊恐的要去抱他的腿,却被他冷冷抽了衣角,快她一步上殿。

“不——”

在宋太后绝望的哭喊声中,宋毅挥刀砍断了他四肢经脉,而后又毫不留情的提刀挥下,足足砍了他二十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