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要真的扑上来,打还是不打?

白虎已经按捺不住,左右打量,爪子在地上磨了磨,随时都要一爪拍出去。

柳灵童恐惧地哭泣:“它是老虎,主人——”

就连耳报神,也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老虎还是人。

乖龙惊吓地紧紧缠着谢灵涯的手腕,脑袋神经质地一晃一晃。

谢灵涯来不及搭理它们,看到白虎快要一脚踩到商陆神,忍不住喊了一句:“别踩坏了。”

白虎又吼了一声,倏然扑向谢灵涯!

众人惊叫失声,“谢老师小心!”

“谢先生!”

“拔剑!”

大家都在提醒谢灵涯防守,谢灵涯的手也的确按在剑上,手背青筋都要突出来,牙根紧咬。眼前,白虎庞大的身躯跃起,挡住了一大片视线,它身上的血腥气也传来了,那张血盆大口深不见底,白生生的牙齿尖利无比——

谢灵涯精神紧绷,千钧一发之际,他硬生生闭上眼,不管不顾,不去看骇人的老虎,控制自己遇到危险防御的本能,甚至扔了三宝剑,双手一张,迎接这一扑杀的动作!

触手先是毛绒绒的感觉,但很快,谢灵涯像被重物一压后,手间的绒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时光滑的衣料与熟悉的气息,他与人环抱在一起,滚落在地。

再次睁开眼时,白虎已变回了施长悬,两人抱在一起摔在地上。

而四周,也已成了熟悉的抱阳观风景。

谢灵涯憋着的那口气这时才吐了出来,成功了。

昙清对“人”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没错,把同伴变成另一种形象会让人害怕,也是最基本的恐怖桥段,能够挑起人的矛盾。

但是,放在谢灵涯和施长悬身上,反而成了他们破解幻境的关键。

谢灵涯是坚信施长悬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的,他们之间没有犹疑,所以白虎的动作成了漏洞,使他和施长悬一起脱离了幻境。

再看看四周,其他人还在闭着眼,脸上神情各异。

昙清坐在一张竹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出来了。”

“商业机密。”谢灵涯懒得理他,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谢父正站在楼上往下看,一脸狐疑。

在谢父眼里,就是这些人说着说着,突然都不动了,然后他儿子和施长悬又忽然动了,而且是两人扑在一起。

他一开始是想生气的,但很快觉得太诡异了,所以这时反而只有担心。

谢灵涯想提醒谢父,很快想到昙清在一旁,生生咽了回去,有点左右为难。

昙清好像看出来谢灵涯的犹豫,他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时之间,倒是没法把你家人抓下来,他们身上有符,又有师父的僧衣。不过,也只是一时,大约半分钟。”

谢灵涯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半分钟也太看不起人了。”

他的眼神在其他人脸上游离了一圈,大脑全力转动,借不了神灵的力量,只能靠自己,他小声道:“师兄,剪纸。”

施长悬会意,剪纸为月。

此术原本是纸月借光,但此时谢灵涯是要用它来破昙清的术。

谢灵涯两指夹着这圆月形的纸张,置于胸口。

道术千变万化,昙清也不知道谢灵涯要做什么,好奇地仰着小光头看他的手。

谢灵涯深吸一口气,闭目存想,将纸月向上一抛,一字一顿喝道:“太、上、迎、琼、轮!”

……

方辙等人还在桃林内,原本看白虎扑向谢灵涯,都有些不忍看了,结果最后关头,白虎都压在了谢老师身上,两个一起不见了。

众人一愣,“谢老师呢?”

“他们是不是出去了?”

“不会也是障眼法吧……让我们看到人一个个消失?”

这时莲谈忽然往前一扑醒来,额头上冒下了豆大的汗珠,昙行连忙扶着他,“师父。”

莲谈白着脸道:“我一尝试入定,就有恶念缠身,难以平静。”

昙行哀叹,“师父,刚刚谢先生和施道长都不见了。施道长先化作白虎,扑向谢老师,他们两个就一起不见了,也不知是脱困还是……”

“这……”莲谈细思一下,判断道,“应当是脱困了。”

其他人愁眉苦脸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待会儿旁边的人变老虎,也扛住不躲吗?”

要克制自己的本能,谈何容易,方才就是谢老师被扑的时候,没见他也满头冷汗,青筋毕露么。

莲谈正要说话,忽觉天空中有异像。

众人一齐抬头。

四周包括头顶几寸,原本都有雾气,这时竟向旁散去,露出茫茫天空。

这幻境里的天空原本是白天,有太阳高悬,但此刻看去,西边不知何时,竟然悄然升起了一轮明月,呈日月同辉之景!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渺渺、熟悉的声音:“太上迎琼轮!”

圆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至中天,与烈日并肩。

众人心中一凛!

所有道士都朝天一抱拳,“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顷刻间,天地崩塌,只剩下天上那一轮明月的光环,所有人只看得到那一点光亮,眼前一白,随即猛然间挣脱了虚幻。

……

昙清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他在人间待了这么长时间,鲜少能见到这样的人类。这术法无疑是谢灵涯独创的,以一轮纸月为媒,将所有人从他的幻境中带了出来。

虽然对谢灵涯的行事有所耳闻,但昙清的的确确是第一次目睹,让他更加欣赏谢灵涯了,嘻嘻笑道:“谢老师真是优秀,只比我差了一点点。”

谢灵涯:“我靠,还自吹自擂,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众人:“……”

他们有点欲言又止,想说谢老师你不觉得对方这个态度有点儿熟悉吗?骂起来不会觉得自己膝盖也在疼吗?

谢灵涯全无意识,他有些被激发起了斗志,冷冷看着昙清一抬手,四周便有熟悉的黑色升起,将这一块区域笼罩了起来,很像是之前那个红阳道人用的术法。

“怎么,你还怕人看到?”谢灵涯嘲弄地道。

“毕竟我的伤还没有好,若是被其他法师看到,现在人类科技那么发达,他们在别的地方把消息报给地府可怎么办?”昙清带着一丝狡猾道,“我可不想再回去了。”

谢灵涯抬头一看,这黑幕的范围,恰好把谢父也划分在外,他只隐隐看得谢父张着嘴在喊些什么,却听不到声音。

谢灵涯只看了两秒,就默默把目光收了回来,“再不想,你也是要回去了,那才是你该待着的地方。”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呢?王羽集也是这么说的……”昙清忽然提到了谢灵涯的舅舅,原本天真的脸上带着一丝恨意,“凭什么,天地既然生育了我,凭什么又要说我不容于天地,我只是要让大家一起获得永生而已啊。”

谢灵涯皱眉,幽都之子根本不懂得生命的意义,生与死在他眼里都是混淆的,因为他根本就与人类不一样。

昙清幽幽道:“你看,最后王羽集不在人间了,可我还是回来了……”

“你还敢说?”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灵涯就暴躁了,要不是他,舅舅根本不会那么早死,原本还有几十年阳寿的!

虽说舅舅现在去阴间做官员了,但是,阴阳有别,阴间生活哪里比得上阳间,现在城隍的供奉也不像古代那么多了。和他们这些亲人朋友,更是就此分别。

谢灵涯一挽袖子,“少废话那么多了,今天与你不死不休!”

昙清一笑,双手握拳在腰旁,向外一展开,于头顶结成外狮子印,面现怒容,一张口,隐约间好像发出了狮子的咆哮声,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嗡班匝儿萨埵吽……”昙清嘴唇微动念咒,身体慢慢发出了白色的光芒。

“金刚萨埵……”莲谈唯有苦笑。

这是密宗的法门,他可以确定,昙清接触不过一个月,却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修炼持剑明仙相多少年,才有了这般结果而已,昙清却已能幻化金刚萨埵像。

金刚萨埵又叫金刚手,乃是勇猛之大士,极受密宗推崇。他还有一个名字,非佛教徒更为熟悉,那就是普贤菩萨。

昙清轻声道:“祈汝悲眼视吾等,柔和之手赐解脱。”

他手印一动,身上白色光焰大作,激射向众人。

谢灵涯捡起三宝剑挡去:“普在万方,道无不应!”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各自使出术法应对。

现代社会,修法的是少数,有所成的更是少之又少,之前昙清还策反了一部分,他这外狮子印一下来,也唯有寥寥数人的反抗有效而已。

谢灵涯的俭剑是大范围术法,好歹为他人挡住一些攻击,饶是如此,大多数人也倒飞出去,就连谢灵涯自己,也胸口一痛,膝下一软险些摔倒,幸好及时用剑撑住。

“该到我了吧?”谢灵涯气冲冲地双手合握三宝剑,心意通融。

谢灵涯修炼的本心,他的让剑,原是以剑度魂,但万法相通,何况让剑的精髓只是为天下而已,转为除魔之剑哪有不可。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谢灵涯一剑刺向昙清。

昙清解开外狮子印,收回腰间,转而向上合掌,两根食指合竖在一起,拇指压住中指的指甲,向下于胸口结成不懂根本印。

“吾身乃不动之菩萨,八风虽吹……”昙清眼神清澈,淡笑道,“我不动。”

天下剑挟着降魔之威,金光灿灿飞至昙清胸口,却如碰金刚壁,剑身紧绷,发出噼啪一声,谢灵涯往后狼狈地翻了个跟斗,一看手中,剑柄都裂开了一个口子,把他给心疼得不得了。

“妈的。”谢灵涯低骂了一句。

却见其他人也没闲着,昙行同是用剑,几步上前,朝墙上一蹬借力,刺向昙清。

昙清一伸手,两根手指便夹住了昙行的剑,再轻轻一折,他的剑便断了。

“师兄,我不是你的好师弟了么……我可是打算杀完谢先生和师父,第三个就杀你的。”昙清失望地噘了噘嘴,他把昙行从地上拉起来,毫无预警地将昙行拿剑的右手折断了。

“啊啊——”昙行仰头惨叫一声,整张脸都扭曲了。

昙清低头道:“师兄,你教我练剑的时候,我一直想说,你练错了。”

他放开昙行,将那柄断剑拿在手中,手捏着两端一捏,断剑化作千百片利刃飞往众人!

莲谈因为昙行所受的苦楚,干瘦的脸上早已满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此时上前一步,合十弯腰:“万劫千生,一切智慧普照。”

利刃像被无形的墙壁阻挡,当啷掉在地上。

昙清轻轻哼了一声,向莲谈走去。

谢灵涯趁机从后面用脚踹他,“去你妈的!”

昙清竟真被踹了一个踉跄,生气地回头。

谢灵涯赶紧往旁边跑,一边跑一边掏了几张雷符出来,“五雷降灵,锁鬼关精!”

紫雷连动,在昙清脚下闪成一片,他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翘起来的脚上流出了鲜血。谢灵涯猛然想起,再如何厉害,昙清也是幽都之气凝结,与雷电天生相对。

谢灵涯一看有用,把剩下的雷符也全都拿了出来。

昙清盯着自己流血的光脚丫一看,又是委屈又是思索,见谢灵涯要拿雷符砸自己,狡猾地向前蹿。

他动作不似人类迟钝,极为迅速地跳到了莲谈身上,抱住莲谈的肩膀,用他的身体为自己挡住雷符,口念不动明王真言,不动明王化身为火焰,他一吹气——

谢灵涯手里一大叠雷符,全都无火自燃,全都报废了,非但如此,那火焰顺着谢灵涯的袖子烧到他身上来。

谢灵涯只觉手上灼痛,连退几步,拍打火焰,那火焰却怎么也灭不去。

施长悬握着他的手,火焰也蔓延上他的手指,他皱眉道:“浩精生法,金华照光。氤氲凝天,甘霖永降!”

火焰渐渐熄灭,但谢灵涯的手也烧得红肿,几乎弯不了手指。

可这种时候,弯不了手指也得画符,谢灵涯痛得抽动两下,心道幸好修习了雷法,同施长悬一对眼神,两人忍痛用朱砂在掌心画符。

莲谈见状,反手锁住昙清的脖子,往前一翻,与他掉转方向,背对谢灵涯。

“一转天地低,二转六神藏,三转四煞没,四转雷火腾,五转霹雳发,六转山鬼死,七转收摄一切逆天无道,不正为祸鬼神并赴五雷之下受死!”

紫雷轰隆劈向昙清!

昙清双手只在莲谈手腕上捏了一下,只听骨头开裂的声音,再一蹬莲谈,两人就瞬间各自飞开,避开了那道紫雷。

昙清这时才在体型上显现出他的确不是人类,他反手攀附在墙上,关节都是反过来的,极为诡异,“对谢老师,还是要小心一些呢……”

莲谈一咬牙,双手软软垂着,却仍是合身上前,身上散着柔和的白光,束缚住昙清。

他知道在场有战力的人没多少,今日只能胜不能败,别说他的手骨已经裂了,就是断了,也要锁住昙清。

昙清被莲谈抱住,脸上现出一丝生气,喃喃道:“师父……”

躺在的昙行也挣扎着爬了几步,“师父!”

情绪与昙清却是全然不同,几乎泣血。

“……”谢灵涯咬紧牙,忍住没骂人,“再来。”

施长悬面色也极为阴沉,抬手在心口剜了一道,取心头血画符。

可是施法需要时间,谢灵涯与施长悬符未画成,昙清已经一口将莲谈的耳朵咬了下来,一嘴血腥地道:“师父,我要生气了。”

莲谈嘶声痛叫,被昙清摔了出去,一脸血躺在地上。

昙清跳到了大殿的屋檐上坐着,两条腿垂下来,血还在滴答滴答向下落。

“劈得中吗?”昙清舔了舔唇边的血,然后呸了出来,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谢灵涯看老和尚躺在地上,眼睛都红了,愤怒万分地将缩在胸口瑟瑟发抖的乖龙揪出来,拎着尾巴摔在地上,有些崩溃地大声吼道:“你自己看着办!不然我死前最后一顿就是蛇羹了!!!”

乖龙挣扎着在地上爬了几下,眼中流露出恐惧,全身紧绷。

谢灵涯死死瞪着它。

乖龙僵直着身体好半晌,将嘴巴张开了,像打嗝一般吐出一口气,随即就鼻涕虫一般软成泥了。

这一股气,先是细细小小的,只刮起了一根草,随着这一根草飞到半空,便渐渐变大,在空中盘旋,穿过黑幕,冲上天,无边无形,任谁也拦不住。

然后,这一股气在天空中啸聚起滚滚墨云。

瞬息后,整个城市下起大雨,瞬间浸湿了所有人!

昙清抬头一看,先是茫然,随即现出一丝警惕。

可已经来不及了,谢灵涯沾着施长悬的心口血将掌心符画完,朝地上一按,“雷府诸将,云集坛所,真君降现,谴去邪精!”

金光刺透黑幕,化作紫雷,顺着点点雨水,袭向昙清。

昙清要避,避无可避,天地处处皆有雨。

气入云化雨,雷借雨挟威——轰然一声,将昙清劈得焦黑!

看不清面目的黑色身躯从屋檐上摔下来,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

方才被策反的人都清醒过来,众人皆面露欣喜,昙清死了吗?

谢灵涯往后一坐,瘫在雨水里,乐了起来:“总算死了,师兄……”

他还未开心得过五秒,施长悬握着他的手,“灵涯!”

谢灵涯听出他声音中的急切,坐起一看,那焦黑的身体竟然在地上蠕动了几下。

就在谢灵涯想着该及时过去补刀,那焦黑的外皮像树皮一样剥落,露出了里面一个完好的人形,从趴伏的姿势起身,露出一张陌生俊秀的面庞。

这张脸与原来的“昙清”没有丝毫相似,但那天真中带着邪恶的神色分明是一样的,这才是幽都之子的真容。

他的脸半隐在屋檐制造的阴影中,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尚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说道:“谢先生,从‘死’里诞生的生物,是不畏‘死’的。”

“……”谢灵涯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第104章 斗法(下)

此前因昙清伏地,黑幕渐渐消散,周遭车水马龙的动静,不远处广场舞的伴奏,一切嘈杂声带着大家重回人间。

然而此刻,所有人欣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可笑。

谢灵涯甚至还听到了他爸在楼上喊他的声音。

对于外界的人,是感受不到他们进入幻境的时间,而方才的斗法也极快。谢父转眼不见了院中的人,喊了半晌,打算叫宋静一起下去看看时,忽见满天大雨倾盆,再一会儿便重新看到了人影,只是情状极为惨烈。

谢灵涯抬起头,只茫然地喃喃:“别下来……”

他的声音极轻,但谢父好像看懂了,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抖,潸然泪下。

昙清有些摇晃地站起来,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穿了一身蓝色道袍,有些旧,如是仔细看,还能分辨出袍角有个“集”字。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木簪束于头顶。

——对于真正的幽都之子来说,他从降生到被镇压入地府,便只见过王羽集一人,因此他的真身无一不在仿冒王羽集的打扮。

昙清一抬手,黑幕再次升起,甚至更为浓厚。

在黑幕于上空合起之前,谢灵涯只听到了思思响亮的啼哭声,他好似从中获得了一些力量,撑着地与施长悬互相扶持站起来。烫伤的手掌按在地上时火辣辣地疼,一身狼狈的泥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把那只神志不清的小蛇都要浇成泥鳅了。

随着谢灵涯的动作,还有动弹之力的人也纷纷扶墙、撑地站起来。

小量把掉在地上的三宝剑捡了起来,抚摸了一下剑柄上的裂纹,“你虽不畏死,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你所行之道,与天有违,不容于世,只会有一个下场。”

小量平时嘴拙,但此刻竟是头一个想到该如何对上昙清那句话的人,其他人心神动摇,沉重得难以开口。

他昂首抱剑的样子,令谢灵涯看了无比欣慰,也愈发重燃战意了。还不能放弃,他还有家人要保护,还有师弟要教导,还有……

谢灵涯看了看施长悬,他还有恋爱没谈完。

昙清仔仔细细看着小量,略带失望地道:“我知道你,你是王羽集的弟子,我们虽然没有同门之名,但有同门之实。”

非但是对道术的认识,还有对“人”最初的认知,他都是从王羽集那里得来的。

小量看了看昙清那师兄,现在双手无力凄惨至极的昙行,心道做他的同门还是算了吧。

小量看见昙清一步步走过来,目露警惕,握紧了三宝剑……

“吴量。”谢灵涯喊了小量的全名,“你过来。”

小量踟蹰道:“谢老师……”

“你过来!”谢灵涯又喊了一声,小量才倒退至他身边,剑也被夺走了。他知道小量的想法,无非是再来个“吴量度人”,以寿元出剑。

可是,这一剑对昙清不一定有用,而且……谢灵涯说道:“要拼命也是我排在前吧,你站远点。”

小量眼圈红红的,再看向施长悬,却见施道长一点没有要阻拦谢老师的意思。

“你不畏死,但惧生对吗?”谢灵涯看着昙清,“所以当初舅舅能够封住你,是因为他自身的生气。”

昙清挑了挑眉,倒不怕、也不奇怪谢灵涯说破关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只是镇压住你,却杀不死吗?”谢灵涯吐了口气,“虽然很划不来,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这一刻他的心情没有巨大的起伏,不像第一次使用让剑之时,只有淡淡的无奈,无奈但坚定,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能让昙清走出这里。

昙清摇了摇头:“谢先生,不是这样。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学得术法也不够多,现在,你的命是封不住我的。”

施长悬也将手放在三宝剑上,淡淡道:“不是一条命。”

谢灵涯没有转头看施长悬,但这一刻他们心意仿佛相通了,就像许久以前,一同在荒郊野外的祭坛祭祀孤魂。

昙清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一抬手。

方辙像被什么牵引着,往前一扑,脚下一瘸一拐,身体倾斜,怀中的木匣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竟摔得粉碎,里头逸出一股黑气,化为一头黑色的豹子。

玄豹一跃,亲昵地绕着昙清的腿转了两圈。

昙清说道:“怎么办呢?”

玄豹的身躯膨胀,一生二,二生三,最后化为六十四只一模一样的玄豹,面对这么多玄豹,该怎么办呢?

方辙失色,将小量拉在身后,额头冒出汗珠,一咬牙,用红线将小量的手指系住,脚踏禹步,再绕住其他人的身体,倒行金锁围城阵!

“今日架起铁围城,四面八方不显形。一根绳子八丈深,铁索铜绳加中心。金刀玉剪不沾绳,万法不能侵其身!”

他动作毕竟不如玄豹们快,腿上被咬了一口,鲜血长流,仍是咬牙将咒念罢,反施金锁围城阵,将玄豹拦在红线之外!

玄豹绕着红线走来走去,欲往前冲,却怎么也冲不破那看不见的高墙。

眼见方辙将大部分人护住,剩下的人也各自施术,另有两只玄豹扑向谢灵涯,或者说扑向他手里的三宝剑,将这代代相传的木剑咬了个粉碎,木屑纷飞。

昙清一伸手,梅木杖飞至手中,他将梅木杖抛出去,那木杖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直刺向谢灵涯。

施长悬手中还有桃木剑,提剑削挡,将梅木杖与玄豹都拒之于前,匆忙间回头与谢灵涯一望,轻轻点头。

谢灵涯席地一坐,手中空空,他手掌翻了翻,修长的手指捏了个剑诀,“道以心传,心在剑在。”

两根手指登时泛起淡淡的金芒,吞吐之间正如三宝剑的剑锋。

谢灵涯坚定道:“祖师遗我三宝剑,以心证三法。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小量金锁围城阵内,眼泪止不住涌出来,被方辙狠狠捏住肩膀,不让他出去。

谢灵涯一抬手,剑指光芒愈发强烈,朝前落下——

“叮。”

像是金玉交错的声音,谢灵涯那一剑竟如何也落不下去,气息凝滞,他抬头一看,一方黑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悬浮于他上方。

从谢灵涯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印上四个字:道经师宝。

谢灵涯才说过道以心传,昙清就展现了这一点。

他同样有心印一方,幽都之气凝结而成道经师宝印。

三宝有很多种,慈俭让是三宝,道家还有道经师三宝,便是道宝、太上经宝和大法师宝,这三宝代表的是道家最基本的要求,却也是最大的神威,道经师宝印可说是道家最重要的法印之一。

此三宝,是万法千章之根本,昙清结出此印,谢灵涯的道术竟然都受辖制,全然施展不出来!

谢灵涯脸一白,他原本连命也不要了,谁知昙清所掌握的术法如此可怕,别说他一个,加上施长悬的命也没用,昙清可以让他们压根就送不了命!

这方印到底是他什么时候领悟的?是此前,还是刚才那一霎?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谢灵涯很绝望。

在昙清手下,就连道经师宝,也能倒行逆转,为他所用。

道经师宝印一旋转,方辙的金锁围城阵就随着红线断成无数截而崩塌,道士们的法剑,僧人们的禅杖,一一折断,只能赤手空拳对上那些玄豹。

最后则是施长悬的桃木剑,从剑锋一点点碎成无数尘灰。

一只玄豹趁此机会,一口咬在施长悬的右手手腕!

“师兄!”谢灵涯红着眼睛扑向前,在很久没咬破过的中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精血甩出来,直接用双手掐住那玄豹的脖子,把它摁在地上殴打。

谢灵涯的手穿过玄豹的胸腹,如果它是血肉之躯,这就是开膛破肚了,很可惜不是,所以它只是化成幽都之气消散而已。

施长悬右手滴答流血,一脚将一头扑向谢灵涯后背的玄豹踹开。

昙清的脑袋向前稍微探了探,手指一点,更加多的玄豹转而袭击谢灵涯和施长悬,他自己也骑着一匹玄豹到了近前,用梅木杖向前一勾,就将谢灵涯拉了过来。

昙清跳下玄豹,将谢灵涯掼在地上。

谢灵涯只觉天翻地覆,背上一痛,就只仰面看到昙清的脸了,这小王八蛋动作实在太快,他又施展不出道术。

昙清双目清冷地扫了四周一眼,把手按在了谢灵涯的胸口,自语一般道:“师兄胸有偃骨是吗?入星之骨,长什么样呢?”

谢灵涯头皮发麻,看着他道:“你大爷啊……”

“我没有大爷。”昙清无辜地道,“别怕,师兄,我将你的偃骨抽出来,然后给你换一根用幽都之气做的好不好?”

那不就是要将谢灵涯转换成幽都生物?

谢灵涯在心中狂骂,试图挣扎,可青石砖缝里长出细草来,一圈一圈把他的手脚缠住,令他无法动弹。

昙清虚握着手,掌心出现了一柄黑气凝结的短剑,剑锋向下。

他将谢灵涯胸口的衣服拨开,短剑向下压,这是要剔骨!

谢灵涯眼睛睁得极大,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愿放弃,一直在心中呼喊王灵官的法名,祖师爷快来救人了啊!再不来就真的没救了!

变成鬼犹有可能还魂,成了幽都生物,还能如何是好!

时间像被放慢了,昙清一提腕,便狠狠落下短剑——

“噗。”

轻轻一声,是短剑没入皮肉的声音。

谢灵涯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施长悬不知何时,挣开那些玄豹的纠缠,一伸臂挡在他胸口,短剑将他的小臂刺了个对穿。

昙清木然看了施长悬一眼,淡淡道:“施道长和谢先生关系真好,那你先来吧。”

黑色,从施长悬的小臂一点点向上攀升,他跪在地上,再没力气了。

昙清顺势将他的小臂一压,从另一头露出来的剑尖就此插进谢灵涯的胸口。

可在他的剑插入胸口之前,谢灵涯就已经感觉到了剜心一般的痛楚,他喉咙间含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师兄,师兄……”

施长悬的手臂和谢灵涯的心口贴在一起,黑气在蔓延,将他们一同转化成幽都生物。

谢灵涯隐隐听到小量的哭喊声,柳灵童和商陆神的啜泣声,甚至不知是否为幻觉的,思思的嚎哭声,谢父含在喉间的闷哭声……

还有谢灵涯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

天地间只剩下悲泣,可他不甘心,难道他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成为昙清那样的死物?

他还要开最大的道观,烧最粗的香,给舅舅收最多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