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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又说了些客套话,库狄氏和裴氏才告别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将她们送到门口,临走库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长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这里好好等着,过些天姑母会来接你。”这才转身上车。

琉璃和石氏站在门口,目送着两辆车消失在街角转弯处,石氏叹了口气,看着琉璃道,“适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儿,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顿时明白过来:长安的东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两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虽然官职卑微,却正经是各商贾的“现管”,难怪……她只能低声道,“琉璃给舅父舅母添麻烦了。”

石氏摇了摇头,“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听说你有个姑母进了高门做滕,却没想到是裴家,这朝廷内外裴姓的官员不知凡几,相爷侯爷都有好几家。唉,你姑母又只说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实在无从推脱。只是刚才舅母也说了要你们姐妹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才好,你姑母倒也点了头。大娘,你说你姑母是接你去游玩,是为了让人相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琉璃只得将库狄氏下午来店里所说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适才舅母听她们的话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两年已经去了,这两年多都是裴家女儿在主持中馈,如今孝期已满女儿要出嫁,裴都尉便让你姑母去协助着料理,想来正是乱着的时候,难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长子,那便是日后的家主,若真像她说的那样……”

琉璃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石氏认认真真道,“舅母,琉璃宁可一生不嫁,实不愿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着琉璃平静却决然的脸,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头想了一回,微笑着抬起头来,“明日琉璃想回库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头面一用,另外还请舅母借琉璃几个婢女仆妇。”

第14章 故地重游 煽风点火

早间的晨鼓声已经停歇了良久,位于小巷深处的库狄家才缓缓打开大门,一个老苍头弓腰走了出来,将门口略扫了几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务:自家平日轻易不会有客人上门,昨日那位姑奶奶刚刚来过,大门早已收拾得格外干净,今日更可以偷懒了……

他刚想回身,却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是一辆驴车已到了近前,拉车的两头健驴都是一身油亮的黑毛,看着分外精神。车夫“吁”的一声将车停了下来,车帘一挑,先是出来了两个盘着发辫的胡婢,随后才是一个打扮华丽的小娘子扶着婢女的手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向大门走了过来。

老苍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这位小娘子很是眼熟,等她开口了句“普伯,劳烦禀告阿爷,女儿回来请安。”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大娘么?只是眼前之人的打扮气度,让他简直无法和那个终日低头不语的女子联系起来……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急忙忙的转身进去,过了片刻又跑了出来:“阿郎请大娘去上房。”

琉璃点点头,一个婢女不动声色的递给普伯一个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惊,手一捻,知道里面装了十来个大钱,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来了,感恩不迭的引着琉璃和她带的婢女仆妇向上房走去。

库狄家并不宽敞,绕过照壁便是一进小小的院子,庭中种了一棵枣树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当年也还齐整,只是多年没有重新修葺过,显得有些陈旧了。

一进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厢最把角的那小房间上,屋子房门紧闭,灰扑扑的门帘有气无力的耷拉在门口。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当时安氏去世,原来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气,便被从原来的房间挪了出来,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家人,从此却再也没有换过房间。至于她自己,从最早躺在床上无人过问,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的捱着日子,开始悄悄学着需要学习的一切东西;再到开口说话,一面练习乐舞礼仪,一面谋求脱身之道:这三年,给她留下的记忆实在谈不上美好……

上房门口,阿叶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琉璃,她可是挨了娘子好一顿打,心里早发过千万个毒誓等琉璃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贵女,却远远超出了她对琉璃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满脸堆笑的掀起了帘子。

琉璃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正房里,库狄延忠正襟危坐于西首的榻上,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而他身边的曹氏则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圆。

琉璃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好让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穿着鹅黄色散花夹缬短袄配同色齐胸襦裙,外面是湖蓝色联珠对雀的锦半臂和一条泥金杏色披帛,头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摇,蜻蜓的眼睛是两颗血红的宝石,而翅膀那薄薄的金箔会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颤动,看起来就像活的一般。

曹氏自然是识货的,眼珠子几乎镶在那步摇上拔不下来。库狄延忠看着这通身富贵的女儿,慢慢的也皱紧了眉头,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来有何事?”

琉璃低下头轻声道:“女儿一则是来给父亲请安,二则也是回来拿几样阿母留给女儿的东西。”

曹氏忍不住道:“你还有脸回来拿东西?”

琉璃声音依然很轻,“别的也就罢了,只那面错金银的菱花镜,是阿母生前心爱之物,女儿想拿着做个念想。”

曹氏皱眉道:“那不是你妹子在用的么?”心里倒是有些疑惑:这面镜子是她从琉璃房中拿给女儿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东西?

琉璃抬起眼睛看着库狄延忠道:“那面镜子是阿母的,下面还有小小的安字,确是阿母所有。”——她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字还是认得的,何况作为珊瑚最心爱的“战利品”,来历不问可知。

库狄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面镜子,心里微觉恼火,沉声道:“一面镜子罢了,既然已经给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还非得拿回去?”

琉璃叹了口气:“镜子虽小,却阿母留给琉璃的东西,若是珊瑚实在喜欢这镜子,不如将那套珍珠的头面还给琉璃也是一样。”那套头面她记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从她的梳妆盒里拿走的,当时还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瞅了库狄延忠一眼,声音大了两分:“你向来是个知礼的,怎么如今这般斤斤计较了?知道的说是不忘亡母,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示威,是怪你阿爷和我以前慢待了你!”

库狄延忠的脸色果然更沉了几分,琉璃却是垂目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不打算退让,曹氏正要再开口,却见帘子一掀,珊瑚已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后一个身量高大的婢女早一步抢上来挡在了她面前。珊瑚怔了怔,骂道:“你这个贱婢,也敢挡路?”

那个婢女冷冷的道:“婢子却不是你家的奴婢!”说着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见她目光不善,心里有些怯了,忙看向库狄延忠,“阿爷!”

库狄延忠脸也沉了下来,“大娘,你带的奴婢好没规矩!”

琉璃并不答话,她身后的小檀却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的道:“此言奴婢们不敢当,奴婢们虽然出身商户,原是不懂什么规矩,却也不能眼睁睁见大娘被一个庶妹打了去。难道这就是贵府的规矩,倒真是让奴婢们开了眼界,回去一定要好生请教这坊里的族老们,或者崇化坊便是这风气也未可知!”

库狄延忠的脸色不由变了,咬了咬牙厉声道:“珊瑚,出去!这三日没我吩咐,一步不许出房门!”

珊瑚并不笨,小檀一开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亲这样发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红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却见琉璃迎着她的目光嫣然一笑。这笑容简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脚,甩头跑了出去。

曹氏脸色大变,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知想起什么,到底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瞅着琉璃的眼神已变成了明显的憎恨。

库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来就是为了拿回那面镜子?”

琉璃点了点头,却又补充了一句,“女儿还想拿回那副珍珠头面。”——乘胜追击,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样东西回来,为什么要跟他们客气?

库狄延忠的脸色更黑了些,想了想还是对曹氏道:“去把东西拿来!”

曹氏忙道:“大郎……”库狄延忠阴沉的看了她一眼,顿时把她的下半截话噎了回去。

曹氏只得起身快步出门,不多时,只听东厢房里传来哭叫摔打的声音,又有曹氏气急败坏的喝骂。好一会儿,曹氏才脸色铁青回来,手上拿着一面镜子和一个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怀里一塞。

琉璃仔细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又打开匣子看了看里面的项链和珠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手将东西交给小檀,这才向库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谢阿爷,多谢庶母,恭祝阿爷和庶母身子安康,女儿告退。”

库狄延忠只是冷冷的点了点头,琉璃也不在意,转身便带着两个婢女走了出去。却见东厢房珊瑚的房间门口守着阿叶和另一个仆妇,眼神紧张的看着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几步,扬声道:“珊瑚,姊姊劝你还是莫要生气了。”

门帘哗的一下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已经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脸,琉璃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过几天,咱们姊妹还要一起去姑母那边,你若不想去,姊姊自会帮你知会姑母一声。”

珊瑚怔了一下,咬着牙道:“你少胡说,我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扬起头,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换掉这幅脸孔,若还是今日这般,只怕姑母会恼,也会误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着琉璃因为骄傲而变得容光焕发的脸,脸上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冷笑,“你放心!”说完狠狠的撂下帘子,再没有说一个字。

琉璃看着那落下的帘子,无声的微笑起来:珊瑚,三年来你都很会带给人“惊喜”,这一次,你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第15章 争芳斗艳 力争下游

不知是永徽四年的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晚,还是裴家选妾程序过于复杂,之后近一个月里,竟然风平浪静,还未等到相亲大会胜利召开,牡丹夹缬倒是如期完工了。

半透明的华贵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鹅黄色复瓣牡丹娇艳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单瓣牡丹交相辉映,衬着铜绿色的叶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显得分外高贵华美,尤其是花蕊处若有若无闪烁的银色光泽,更为整匹轻纱增加了一份神秘灵动的光彩。

琉璃看到成品时都呆了一呆,记得老师曾说过,唐代的染料最是光艳,有些织品的色彩甚至可以千年如新,但此刻她却不得不怀疑,那是因为人们不曾见过真正的唐代染织新品,那颜色的饱满绚丽,简直可以令人屏息。

武夫人拿到夹缬时更是半晌无语,伸手轻轻摸了上去,点头叹息了一声,“真真是国色天香!”

琉璃彻底的松了口气: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点染的银色,还是她灵机一动,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迹银光闪烁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涂料配方,反复试验才达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伸手在绢上摸了摸,扬起花朵般的小脸笑道:“阿娘,好美的花。”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对她笑道:“给月娘做条牡丹裙可好?”

自从上次在慈恩寺外见过之后,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带着女儿月娘来到如意夹缬,琉璃渐渐发现,她真的很闲!大概是因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与贺兰家的妯娌和武家的嫂子关系也不大好,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会到西市闲逛,天气转暖后身边又多了一个小月娘。不知怎地,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缘,但凡来西市买什么东西必要到琉璃这里坐一坐,或是让琉璃画幅小画,或是买半匹夹缬。两三次下来,连有些认生的月娘都已与琉璃十分熟稔,听了琉璃的话,便忙不迭的点头,“好!”

武夫人笑着摸了摸月娘的头,“小人家家,也知道这是好东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大娘,这夹缬除了做披帛真还可以做衣裙?”

琉璃想了想才道:“或许可以做件大袖的纱衫,宽宽松松披在素色齐胸襦裙外面,定然别致华丽。”——记得唐代名画《簪花仕女图》上就是类似的打扮,时下流行的虽是窄袖紧身的式样,但这种程度上的新意大约还是可以接受的吧?说着便拿起了那夹缬,几下折成一个大致的模样,在身上比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称出了牡丹图案的华美。

武夫人点头一笑,“的确是好心思!”又皱眉叹道:“你这样的好年华,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却整日穿得如此素净?”

琉璃苦笑不语:她又不想给人做妾,打扮得那么漂亮做什么,有姑母大人一个人惦记她就吃不消了,再招来别人,她想过几天自在日子的梦想还不得彻底泡汤?想到两日后的相亲,她不由暗暗祈祷:但愿一切都不顺利!

可惜她人品的指数显然并没有太大改变,待到那日,一大早库狄氏果然便派了马车来接琉璃和珊瑚,可直到两人一道坐着马车到达裴家在城南的别院,竟是半点意外也没有出。

琉璃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心里自然是好不失望,而跟在她后面的珊瑚看着她的背影,更是差点磨碎了后槽牙——她今天穿的是特意新做的衣裳:宝树纹的缃色短袄,配银红色六幅罗裙,头上戴的是家里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苏步摇,又压了几朵翡翠花钿,出门揽镜,自觉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么。却没想到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简简单单的穿了一件丁香色素面短襦,系着雪白的绫裙,头上也只有一跟小小的束发玉簪。只是那长裙在皎洁中似有柔光流动,细看才能发现一道道精巧的暗纹。她本来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肤,被这身淡雅清贵的装束一称,更显得眉目秀致,清丽绝伦。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换身衣服才好,只是库狄氏今日跟车来接她们姊妹俩的不但有两位婢女,还有一位面孔严厉的嬷嬷。珊瑚刚想跺脚,那位嬷嬷却像脑后长了眼睛般回过头来,刀子般的眼风一扫,她顿时吓得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们的马车从天门街一直出了明德门,直奔终南山方向而去,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庄园门口减缓了速度。一路上,珊瑚虽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条雪绫裙,奈何在那位嬷嬷就坐在她的对面,微闭的眼睛里似有精光闪动,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对面的琉璃和珊瑚,又侧头看一眼婢女怀里紧紧抱着的水瓶和瓶里那几支盛开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几次整理裙裾,长裙扫过珊瑚的指尖,她却硬是一动也不敢动……

眼见快到地方,这位人如其姓的严嬷嬷才拿出剪子,剪下瓶里最大最艳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头上,又选了一朵半开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头上。珊瑚脸色顿时一垮,还未抗议出声,严嬷嬷已冷笑道:“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里价值千金的两株牡丹都剪下来给你们争脸,难不成还要挑三拣四?你这满头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么样子?”珊瑚低了头不敢吭声,只是暗地里把琉璃又咒了几句:难怪她今天一点花饰不带,原来早就知道了要斗花!

琉璃却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斗花的。斗花本是阳春三月里长安仕女们最爱的一种游戏,为了用最名贵的花朵装饰发髻,每到此时全城都是花价暴涨,让无数奸商大发其财。当然,这些女人之所以这样烧钱,其实因为斗的不仅仅是花——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高门贱户,斗花会其实都是男女相看的绝佳场合,所差别者,无非是民间来得直接,高门来得含蓄而已。

她也真想和珊瑚一样打扮得比较符合胡人暴发户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来了衣服,这也罢了,她居然还安排了这样一位厉害的嬷嬷,若不把她支开,她让珊瑚跟来的一片苦心岂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车走了几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着珊瑚的动静,一面便四下打量,只见这处庄园从外面看虽然毫不打眼,里面的布置却十分大气,迎面便是一座绿苔斑驳的石屏,一弯从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荡荡绕屏而过,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严嬷嬷领着她们绕过石屏,分花拂柳沿着流水边的青石小路一路往里走,不多时,水流渐渐汇成一片半亩大的湖面,湖边东边是一处小小的凉亭,又连着湖面上架起的回廊,对面是一栋青瓦粉墙的阁楼。

此时凉亭上已有几个穿红戴绿的人影,严嬷嬷一直绷着的脸,慢慢放松,待走到亭下,已堆满了笑容。琉璃早已看清,亭中除了库狄氏外还有三个女子,一个约三十出头,眉目温婉,打扮素净。另外两位都是年轻女子,个子略高的那位系着石榴红裙,头上是一朵碗口大的红色牡丹,映得容色更加娇艳,另一个眉清目秀,头上是戴着黄色的芍药。

见琉璃一行人走了过来,亭中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两个年轻女子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琉璃的脸上,那位妇人目光却在琉璃的雪绫裙上扫了一扫,嘴角微微上扬:“这就是姊姊家的两个侄女?果然都是少见的好人才!”

库狄氏神色满意,笑容也比平日和蔼:“她俩平日都不大出门,扭手扭脚的,让妹妹见笑了。”又跟琉璃和珊瑚介绍道,那妇人姓郝,是库狄氏的“姐妹”,两位年轻女子则是她的亲戚。琉璃微笑着一一见了礼,对上那两位打量竞争对手的目光,心里不由万分期待:来吧来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万脚吧……

几个人无非是说些闲话,不多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年轻女子。有两位姓裴,应是族亲,头上簪着碗口大小的复瓣牡丹。还有两位却是博陵崔家的女儿,大的玉娘正当韶龄,衣着华贵,头上一朵黄色牡丹花型极为优美,只是神色颇为不耐烦,满口只问八娘怎么还未到;小的妍娘才十二三岁,身量未足,神态安静,却已很有几分含苞欲放的美人模样。最显眼的,还是与崔家姊妹一道来的卫十二娘,雪白的小脸上生着一对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单瓣牡丹,映着她秀丽的面孔,愈添了几分娇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气而来,见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见到这卫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时只默默低头不语,倒是比平日文静了许多。

琉璃暗暗有些着急,正有心撩拨她两句,突然听见人道:“八娘来了。”

第16章 撞衫风波 明枪暗箭

亭子南面的一条小路上,一名妙龄女子在几个婢女簇拥下盈盈而来,只见她生得五官端丽,气质高华,头上一朵颤巍巍的牡丹花,竟是极少见的墨紫色,身上穿着玉色短襦和一条雪白的绫裙,行动间如雪浪般闪动着优雅的光泽。好几个人立时回头去看琉璃——两人的裙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琉璃是六幅,八娘却是八幅,显得更为飘逸华贵。

库狄氏心里不由凉了半截,回头狠狠的看了郝氏一眼,明白是中了她的圈套——难怪自己刚刚吩咐针线房做条素色裙子,她竟亲自送了匹罕见的越州缭绫过来,原想着她是因为自己要接手协理家务来卖个人情,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琉璃简直喜出望外,脸上忙露出几分心虚,眼角扫了一扫,只见珊瑚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喷薄而出,崔玉娘却是脸色一沉,重重的哼了一声,另外几个女子则不着痕迹的离自己远了一步,她的心中更是大定。

裴八娘显然也看见了琉璃的裙子,笑容倒是一丝未变,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崔玉娘大约是早就等得不耐烦,快步迎了上去:“这几个月你倒是藏得严实。”

裴八娘叹了口气:“你道我不想去寻你们?也得能有这闲下来的时辰不是?”

两人携手进了亭子,库狄氏与郝氏又把几个来客向裴八娘介绍了一遍,裴八娘礼数周到的都问候了一遍,对着琉璃也是笑盈盈的好不客气。崔玉娘看向琉璃的目光却很有几分不善,一个裴家女儿也笑道:“八娘头上这墨玉当真少见,也就姊姊能配得上这花,却不像一些眼皮子浅的,戴朵深点的紫牡丹便以为是名花了。”

崔玉娘挑眉一笑:“墨玉就是墨玉,别的花任怎么学也是学不出那份气度,白白让人笑话罢了。”众人顿时跟着笑起来,眼光自然有意无意瞟向了在座唯一簪了紫色牡丹的琉璃。只有年纪最小的崔十三娘似乎毫无所觉,低头玩起了手指。

琉璃垂眸不语,心里颇为意外,她跟主人撞衫自然有些失礼,落下个坏印象,甚至被暗地里冷遇都算寻常,但名门女子不是最讲究气度的么?何至于因为这种小事这样当面羞辱人?

库狄氏面色变了两变,插嘴笑道:“说了这半天,咱们也要顽些什么才好。”又抬头自言自语般道,“他们仿佛已是乐上了。”

众人目光都跟着她看了过去,果然对面的阁楼上窗户已开,人影闪动,看得见有年轻男子凭窗看了过来,两下相距不过六七丈,当真是眉目可见,笑语可闻。琉璃心里清楚,这是今日的正戏开演了:按斗花会的规矩,头上簪花最为名贵者为优胜,但大家更在意的,是参加斗花会的男子咏花的诗句——名为咏花,实则咏人,得诗多者是更大的赢家;而男子那边所传出来的诗句好坏,却也是女子们评价他们的标准。这番明争暗斗,倒是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最佳注脚。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库狄氏又让人上了棋盘、投壶等物,众女便开始投壶做耍,一时娇声笑语不绝,连珊瑚都凑了过去,唯有琉璃还未举步便收到了几道轻蔑的目光,自然识趣是呆在了一边。

崔玉娘只拉着八娘到一边说话,低声笑道:“我可是把人带来了,这卫十二娘相貌也罢了,难得的是还算知道分寸,家里又靠着我们崔府,谅她日后也不敢对我姊姊不敬。只是,二郎……姊夫他还真来相看这些人?”

八娘断然摇头:“你还不知道阿兄是什么人?今日他早便约了几位好友在此吟诗喝酒,是那两位又上赶子的约了这些女子来斗花,阿兄也就随她们去了,你莫管她们,咱们且乐咱们的。阿兄此次不但请了程将军家的大郎,还有那卢升之和骆神童,待会儿定有好诗!”

玉娘不由睁大了眼睛,“卢照邻和骆宾王?二郎好大的面子!”又笑道:“怪道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出色。你家的墨玉养得真是好,我这朵黄鹤翎却是不及了。”

八娘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自嘲的一笑。崔玉娘脸色顿时有些愤然,“你那庶母也太不知好歹,竟敢让那胡女和你穿一色的裙子,也不想想,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恨不能穿胡衣吃胡食家里放满胡姬,还自以为这便是第一等的高贵门庭了!你且等着,看我为你出气!”

自打大唐开国以来,他们这些高门大姓便大不如前,朝廷越来越重视科举不说,皇家也时时想打压他们一头,修的《氏族志》生生将崔氏放到了第三等;更莫说如今朝野上下,胡风蔓延,长孙尉迟之流都站到了他们的头上……真真是让人看见这些胡人面孔就来气,何况是这样不知好歹的!

八娘听她越说越不像,虽也心有戚戚,还是笑着摇头:“罢了罢了,也不过是宫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而已,如今这世道,原不是我等能置喙的,至于那些人,不过是些玩意儿,何必与她们计较?白白跌了身份。”

崔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你等着看好戏就是了。”又冷笑道:“我姊姊那般温柔知礼,身子又不好,绝不能让这种狐媚子去扰了她!”

两人说笑了一阵,玉娘回头看了一眼那边楼上,却恰好见到一张熟悉的端正面孔,忙推八娘道:“姊夫在看这边。”

八娘也抬头去看,果然看见兄长裴炎正凭窗而立,视线却似乎在看向另一边,她顺着目光一看,落入眼中的正是外面回廊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不由一怔:阿兄难道会看上这个胡女?

裴炎并没有察觉到妹妹的眼光。他原是过来透气,却一眼看到了回廊上的琉璃,越看越是狐疑。眼见那女子走了一步,面孔恰好转了过来,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是她!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裴如琢那张铁青的脸,嘴角便扬了起来。

一旁的大郎程务挺最是眼尖,忙凑了过来,看了两眼便笑道:“子隆好眼光,那位簪紫花的女子果然是个美人!看着似乎是个胡女?”

他这一嗓子顿时把阁楼上六七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裴炎忙退后一步,皱眉低声道:“你莫胡说,我只是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罢了!”

程务挺神色夸张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什么女子,怎么眼熟?居然能让你笑出来!”裴炎只得压低声音,把那天的事情略说了他一遍。程务挺不由拍腿大笑,“原来不但是美人,还是妙人!如琢那厮,活该!”

在座几个男子,别人也就罢了,骆宾王年方十三,卢照邻也不过十六岁,两人都是以神童之名被召入长安,如今分别在邓王李元裕和道王李元庆府中做着幕僚,最是飞扬跳脱,早就凑了过来,听得这样的事情,不由都拊掌大笑,又都趴在窗口看了一回,回头便要磨墨咏紫牡丹。裴炎哭笑不得,只能由他们去。程务挺往外又看了一眼,笑道:“那边也开始磨墨了!”

只见亭子里刚才还各自为戏的女子已凑在了一起,亭中案几换上了笔墨纸砚等物。却是崔玉娘提议说,投壶传花有些无趣,不如写诗咏花。

写诗?琉璃大吃一惊,不是说斗花会上女人负责展示风姿,男人负责卖弄风雅么?怎么还会有这种高难度节目?却见裴家的两个女子已拍手叫好,其余几个也纷纷应了,她不由立时便有了种“原来只有自己是文盲”的自卑感;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丢人的大好时机?一颗心顿时又安安稳稳的放回了肚子里。

眼见几个婢女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成套的笔墨纸砚,琉璃这才明白:门第高贵如裴家女眷,写诗大概还真是常规表演节目。她看得入神,便没有留意崔玉娘给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上前接手了磨墨的活儿。

过了片刻,却是那位娇怯怯的卫十二娘头一个走到案几旁,提笔写了几行字,琉璃探头一看,是四行端端正正的小楷:“曲水晴日好,常住终南家,照云犹疑雪,映日渐欺霞。”想来是在咏她头上的白牡丹。

裴家的一个女儿也忙忙的走了上去,接过笔写下四句“闲亭绕春色,远水隐秦源,萼中芳蕊密,叶上粉瓣繁”,正与她簪的粉芍药应景。

在座诸女多是熟手,不多时一人或四句或八句的都写了下来,连年纪最小的崔十三娘都写了四句,“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莫学寒梅恨,常作去年花。”竟是引了来满堂喝彩。

琉璃看不大出诗句好坏,只觉得除了崔十三娘笔力明显不足,人人都写得一笔好字,正在暗暗点头,却见众人的眼光都已经投向了自己——原来只有她和珊瑚没有动笔。琉璃忙摇头笑道:“确是不会!”自然又收到了几道鄙夷的目光。

崔玉娘却笑道:“偷懒之人却是要罚的,不如罚你把所有的诗都抄一遍!”

抄诗?琉璃微觉奇怪,不知道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却听姑母库狄氏已笑道:“你莫扫了大伙儿的兴,你的画虽也不好,却也不妨献丑画上一枝牡丹!”崔玉娘略有些意外的看了琉璃一眼,随即便满面笑容的拍手叫了声“好”。

看着崔玉娘热切的眼神,琉璃心里一动,顺势便笑着应了,起身走到案几旁边,提笔蘸墨,几下涂抹,眼见一朵碗口大的复瓣牡丹便跃然纸上。

正在此时,那位磨墨的婢女手一抖,一滴墨水溅了出来,婢女忙伸手去擦,不知袖子一带,砚台突然倾翻,半砚的墨汁都飞溅出去。琉璃惊呆了般闪都没闪,袖上、裙上顿时全都染满了黑色的墨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

众人忍不住都惊呼了一声,库狄氏第一个站了起来,崔玉娘也喝道:“没长眼的贱婢,还不快去赔罪!”眼里却分明有些笑意。库狄氏目光一扫,心下雪亮,只能压下心头的火气,回头对严嬷嬷道:“快带大娘去我那里换身衣服!”

琉璃这才惊醒过来,低头疾步走向亭外,不知怎么的,经过珊瑚时脚下突然一拌,踉踉跄跄的摔了出去。

第17章 君子救美 走投无路

随着“砰”的一声,一朵刚刚还与人面交相辉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阶下,滚了几滚,顿时沾满了尘土。严嬷嬷一步抢上扶起了琉璃,却见她已是发髻散乱,额角擦破了一道红痕,本来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满了灰尘,真真是狼狈无比。

珊瑚呆呆的站了那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那下意识的轻轻一拌,会这样“成果惊人”,她原该感到高兴,但对上姑母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心里却是一阵恐慌,讷讷的伸手想去扶,琉璃已扶着严嬷嬷一步一拐的走出了亭子。

库狄氏简直想扶额哀叹,但对着眼前这七八个或幸灾乐祸,或惊愕不已的年轻女子,又抬眼看到对面阁楼窗口指指点点的几个身影,心里知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只能对着几个婢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拾好了!”

不远处的阁楼之上,裴炎脸色微沉,程务挺却摇头叹道:“真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怪道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骆宾王本是听到亭子里的惊呼声才到窗口来看的,只看见刚才还想吟咏的美人儿已经变成了灰人儿,并不明白就里,忙问,“程兄此言何意?”

程务挺笑道:“程某倒也练过几年眼力,若是看得不错,那墨水是婢女故意往她身上泼的,那一跤也是那个戴粉牡丹的女子故意伸脚拌的。”

骆宾王并不知道此次斗花会由来,不由奇道:“那又为何?她们莫不是有仇?”

程务挺心里有数,只是笑而不语的看了裴炎一眼。裴炎的脸色更是沉了两分。骆宾王倒是兴高采烈的又趴在窗口看了半日,笑道:“那朵白牡丹倒也值得一咏……”回头想问裴炎那是何人,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位做主人的已经离开。

琉璃此时已换好了衣服,重新净面梳头,将额头上那道擦伤用刘海遮了遮。严嬷嬷端详了半日才皱眉道,“大娘回去时要当心一些。”琉璃苦笑道:“能不回去么?琉璃实在没脸再回去!”严嬷嬷冷冷的道:“大娘还是听夫人的安排才好!”

琉璃只好点头,扶着严嬷嬷往外走时,脚下却瘸得更厉害了,严嬷嬷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两人刚刚走过一处花木繁茂处,一名年轻男子却不紧不慢的迎面走了过来。严嬷嬷大吃一惊,忙满脸堆笑的道:“二郎。”

琉璃怔了一下,愕然认出居然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见的人,记得当时他一脸严正的指责那个裴如琢“何必与胡姬纠缠”,又听见身边严嬷嬷这声“二郎”,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裴炎看了看满脸惊讶的琉璃,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原是眼里最是容不得砂子,眼见有人在自家吃了这般哑巴亏,心里颇不自在,可看见琉璃此刻的模样,心情不知怎么地却好了几分,面上倒是更加端严,沉声对严嬷嬷道:“客人既已受伤,为何不派人赶紧送回城去?”

严嬷嬷张口结舌,实在想不到平日从不过问后宅事务二郎怎么突然管起这种小事来。裴炎脸色更寒:“还不快去备车!”

他生性沉默寡言,却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严嬷嬷忙不迭的行礼:“老奴这就去。”又对琉璃道:“大娘且等一等,老奴去叫人来扶你。”转身忙忙的跑了。

看看严嬷嬷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肃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觉得今天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大够用了,心中正在急转,此时矫揉造作的说声“多谢二郎”和退后一步做满脸警惕状,到底哪种效果比较恶心人……就听这位裴二郎似乎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今日之事,裴某实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颇有点怀疑自己刚才那假摔是不是太过卖力,以至于此刻出现了幻听:自己好容易才出了这样一趟洋相,他却在道哪门子歉?难道说……他认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时跟她相隔不过两步,只见她那双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眼里先是一片困惑,随即变成了警惕,微风吹起她额头的碎发,露出一道醒目的伤痕,他只觉得胸口一紧,不由自主收回视线,低声道了句“裴某告辞”,便快步走了过去。琉璃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急冲冲的消失在小路尽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又是什么状况?

好在没迷茫多久,两个婢女一路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琉璃,一个便笑道:“夫人让奴婢们扶大娘上车,说是不必去告辞了,过几日她自会来看你。”说完扶着她便往外走。

琉璃的脚伤本有七分是装出来的,此时简直都快忘记装瘸。不多时便来到外面的门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马车赫然已经停在那里,等在车边的严嬷嬷几步抢过来,亲自扶着她上了车,一个婢女又赶在头里铺好了坐垫、靠垫,严嬷嬷和另外一个婢女小心翼翼的扶着琉璃坐下,就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情形诡异得让琉璃心里发毛,忙追问严嬷嬷自家姑母大人说了什么,严嬷嬷只是道:“夫人担心大娘受伤耽误了,让奴婢们赶紧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绝不是这么简单,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见裴二郎后变得荒谬起来的,忍不住问,“适才路上遇见的那位,就是贵府的二郎?”

严嬷嬷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自然就是!”

琉璃心底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脸色不由渐渐发白,只能赶紧安慰自己,也许那位不过是客气了一句,下人们就会错了意。这样一想,心里才略微安定了几分。

马车一路进城,却是先去了一家医馆,医师检查了琉璃的脚骨,说是无事,又开了瓶止痛化瘀的药膏,严嬷嬷才小心翼翼的一直将琉璃送到安家门口。

石氏见琉璃好好的出去,却被人扶着回来,自是大惊。好容易等满口客气话的严嬷嬷走了,忙拉着琉璃道:“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琉璃苦笑着摇头,索性走了几步给她看,石氏这才念了句佛,听琉璃解释她是装伤的,笑道:“你倒会作怪,看那嬷嬷陪的小心,可是吓得狠了!”

琉璃叹了口气,她其实只是想演好一个竞争上岗失败的逃兵而已,可问题是,现在真正吓到的好像是她自己,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多半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只是她心里的这点侥幸,却在第二天库狄氏上门时顿时化为了乌有。库狄氏几乎是一阵风般的刮进了她的屋子,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儿一般的拍着她的手,“吾儿真真好运道!姑母原以为不成了,不曾想……姑母让人打听了,二郎的意思已经有了八九分!你且等着,三日之内,定有准信!”

琉璃看见她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好,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耳边轰然作响,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库狄氏只当她是欢喜得狠了:“二郎你也见过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虽然只是九品,但这样的家世人品,指日便会高升,你又是他亲自看中的,过不了两年,你也能做个有品级的!”

她见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叹道:“你放心,二郎的妻室是正经的名门淑女,身子不好,性子却是好的,你但凡恭顺些,必不会吃排头。”

琉璃看着库狄氏的笑脸,心里已经绞成了一团——她应该一开始就宁死不去的,她应该去之前就摔断自己的腿!她太过相信自己的计划,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该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个裴如琢指着自己鼻子骂祖宗三代,她也应该一句话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谋划,难道就这样毁在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上?

库狄氏见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着摇了摇头,“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爷说话去!”说着又一阵风的出去了。

琉璃颓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边的情形——舅父舅母会为她和库狄延忠翻脸,却绝不会为她得罪裴家,她也没脸因为这种事情连累他们……看着镜子里那张神情凄惶的脸孔,她苦涩的笑了起来:既然是这张脸带来的祸事,也许,只有毁了它才能消弭祸端。她要的不是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她要的只是一点点自由,一点点尊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而这一切,根本不需要这张脸!只是……这件事情她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还有两天,她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眼见早已过了午时,琉璃霍然站了起来,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听到消息,心里也不大好受,却不知该跟琉璃说些什么,见她一如既往的过来说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惊,忙道:“且歇两日吧。”

琉璃摇头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数。”

石氏叹了口气,“你能想开便好,咱们妇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神色平静的点头,带着小檀照旧走到如意夹缬,掌柜却立刻迎了上来:“正想使人去唤大娘,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阵子!”

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袍子,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琉璃一进画室,便看见裴九负手站在案几前,向自己点头致意时,目光却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时满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便开门见山,“劳烦裴君久候,敢问有何见教?”

裴九并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琉璃身后的小檀一眼。他的神色其实依旧十分平静,但目光里的压力却连琉璃都觉得心里一凛,小檀更是忙不迭的低头退了出去。

沉默了片刻,裴九才开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库狄大娘,河东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个纨绔子弟!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么?琉璃眉头紧皱,裴九已接着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经略有流传,裴如琢最是心高气傲,断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眉头皱得更紧:“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纳你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会成为一桩风流美谈。”

琉璃纵然满心悲愤,此时不由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这家伙脑子被驴踢了么?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就算自己还击了一下,怎么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关系?

裴九却突然问,“子隆……裴二郎他准备何时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了这里,脱口道:“说是就这两三日。”随即省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裴九并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睑淡然道:“不知你是否已见过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你若无异议,便可请贵亲尽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琉璃惊讶的看着他,却见裴九不动声色的看了与雅间的隔墙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他那天听到了姑母对自己说的话,而且猜到姑母所说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过的那位……是啊,他没有义务提醒自己这件事,可现在来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她的确不想给那位纨绔子弟当妾,但同样不想给这位正人君子当妾!难道在这些姓裴的看来,能当上某人的妾是她的荣幸吗?上冲的怒火让琉璃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得有些尖锐,“若是有异议呢?”

裴九神色却没有任何改变:“若是如此,裴如琢会在这两三日便遣媒上门。”

琉璃只觉得雷声滚滚,经久不息,今天这位裴九的话一句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足以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裴如琢为何会知道我在哪里,你怎知他会派媒人过来?”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为我会知会他。”

第18章 晴天霹雳 一波三折

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袍子,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琉璃一进画室,便看见裴九负手站在案几前,向自己点头致意时,目光却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时满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后便开门见山,“劳烦裴君久候,敢问有何见教?”

裴九并不说话,只是看了琉璃身后的小檀一眼,神色依旧十分平静,但连琉璃都突然觉得心里一凛,回头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头退了出去。

又沉默半响,裴九才开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库狄大娘,河东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个纨绔子弟!琉璃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轻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么?却听裴九接着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经略有流传,裴如琢最是心高气傲,断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皱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纳你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会成为一桩风流美谈。”

琉璃纵然满心悲愤,此时不由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裴如琢这家伙脑子被驴踢了么?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还击了一下,怎么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关系?

裴九却突然问,“子隆……裴二郎准备何时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了这里,脱口道,“说是就这两三日。”随即省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裴九并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睑淡然道,“不知库狄大娘是否已见过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你若无异议,便可请贵亲尽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琉璃惊讶的看着他,却见裴九不动声色的看了画室与雅间隔开的那面薄墙一眼,顿时明白过来:裴九那天一定听到了姑母对自己说的话,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说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过的那位……是的,他没有义务告诉自己这个事情,可他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她的确不想给那位纨绔子弟当姬妾,但同样不想给这位正人君子当贵妾!难道在这些姓裴的看来,能当上某人的妾是她的荣幸吗?上拱的怒火让她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得尖锐,“若有异议呢?”

裴九沉默片刻,神色却没有任何改变,“若是如此,裴如琢会在这两三日便遣媒上门。”

琉璃只觉得雷声滚滚,经久不息,今天这位裴九的话一句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足以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裴如琢为何会知道我在哪里,你怎知他会派媒人过来?”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为我会告诉他。”

……

安静智这两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这天午初时分,当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绣坊检查账目,却被妻子石氏身边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家去时,心情就越发的坏了。

走在旁边的明朱偷偷看了安静智一眼,心里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门来给大娘说亲,难道不是好事么?为何自家娘子会火烧眉毛般跳起来让她来找阿郎?阿郎怎么又是这样一副脸色?她在娘子身边服侍也有好些年了,还没看见她这般失态过……却听安静智问道,“你听清楚了,的确是裴家请来的官媒?娘子还说了什么?”

明朱忙点头,“官媒人还是婢子迎进去的,通报时说得清清楚楚是裴家请的。娘子让婢子出去倒些茶来,只是不知怎么地,婢子回去时,娘子满脸都是着急,只让婢子赶紧找阿郎回家去,却没说为何。”

安静智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说起来,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来安家报了喜,他就觉得心里憋了股火气。此前他虽然也觉得琉璃的婚事难为,却想着还有两年时间可以慢慢设法,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就被逼得去做妾!亏这孩子这两天还天天去夹缬铺做事……但是,那是裴家,那是根深叶茂、大唐开国几十年来就已经出了好些相爷公爷大将军、朝廷上下无处不在的裴氏家族,相比之下,他们安氏简直就是一只小小的蝼蚁,他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量去横插一手——认识到这一点,让他尤其恼火。

只是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裴家打发媒人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找到了自己家,娘子又在着哪门子急?

转眼已经走到安家门口,大门早已打开,小檀站在门口探头,看见安静智和明朱,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来了!”说完就跟明朱使了个眼色。

安静智诧异的看了小檀一眼——官媒会找到自家来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两个婢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都是一副火烧火燎的鬼样子?他心里惊诧,脚下不由也加快了步伐。来到上房时,只见一位身穿青色袄裙的官媒人正满脸不耐烦的坐在西首坐榻上,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她两道黑眉毛几乎没耷拉到那圆鼓鼓的腮帮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对面。看见安静智进来,两个人同时霍地站了起来,安静智差点退后一步——这位官媒娘子个子居然不比他矮!

只见她先福了一福,“这位可就是安家四郎?”

安静智定了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圆脸上挤了一丝笑容出来,“奴奉裴府之命,来贵府提亲,欲纳贵府库狄大娘为妾,只是尊夫人却说无法做主,如今郎君回来,可否给个准音,奴还需去裴府交差。”

安静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家要纳大娘为妾,不是早就说好了么?只是这官媒为何会找到自己头上来?只见石氏满脸急色,向自己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心里不免疑惑,便向她摆了摆手,才对官媒笑道,“这位娘子有所不知,这库狄大娘只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虽知,却还请夫人去库狄府上提亲才是。”却见石氏这才松了口气。

官媒微微皱起眉头问,“库狄大娘可是住在此处?”

安静智点了点头。官媒道,“这就是了,裴府交代过,库狄大娘常住贵府,婚事由舅家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脱什么?莫不是不愿意?想河东公府何等门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贵府大娘进去虽是妾室,却遣了奴来说合,聘礼也由你们来提,却还要如何?”

安静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回头去看石氏,只见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莫名其妙。安静智这才道,“这位娘子,你说的是河东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家的裴二郎?”

官媒那两道描得又黑又长的眉毛顿时立了起来,“怎么郎君也是这话?奴还当尊夫人是糊涂了,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缘故?”

安静智只觉得头都大了:怎么又出来了一个河东公?即使在裴氏家族里,河东公府也是最显贵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来又不知要难缠多少,只怕打个喷嚏,就会让他这样的小人物顷刻间无处容身。他心下一转,便打定主意绝不接这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烫手山芋,忙满面堆笑道,“不瞒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过问,不如安某夫妇陪你去库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与大娘的父亲当面说个明白。”

官媒何等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安静智是打定主意不做这个主了。她简直想甩脸而去:一个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东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许下的赏金,到底还是按了按心头的火气,点头道,“也罢,就有劳二位了。”

石氏忙走过来,引着官媒往外走,到了外院,安静智吩咐人去套了驴车来。不知怎地,驴车却迟迟不见出来,媒人更是不耐烦起来,安氏夫妇一面着人去催,一面陪着笑脸,半天才见那车才终于被赶了过来。

片刻之后,在库狄家的门口,这位官媒的脸彻底的黑了下来,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家阿郎不在?”

普伯苦了脸色,点头道,“在下如何敢欺瞒郎君和两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办事了,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时归来。”

官媒低头想了想,转头冷冷道,“安家郎君,请给句明示,库狄大娘是否已经定了人家,还是贵府不愿让大娘进河东公府?”

安静智忙道,“安某的确不曾听说大娘已经许人,只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么回事?”

安静智满脸诚恳的道,“安某只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家的媵妾,似乎听她提过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个女人虽然打了包票,但毕竟只是个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来,这事就一日难说得很,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拍着胸脯说裴都尉府如何如何,当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着安静智,从他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了句告辞,也不肯再坐安家的驴车,便转身匆匆而去。

眼见这位个头胖大的官媒人扭动着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安氏夫妇相视一眼,摇了摇头,正想也上车离去,却听普伯压低了嗓音道,“请留步,我家阿郎请二位到上房说话。”安静智诧异的回过头来,却见库狄家的大门又打开了一些,自家婢女明朱满脸警惕的探出头来。

第19章 左右为难 自有主张

安二舅诧异的回过头来,却见库狄家的大门一开,小檀满脸警惕的探出头来。安二舅惊讶得几乎想揉眼,心里一转,已明白了几分:“是大娘让你过来的?”

小檀点头,“大娘已听说河东公府之事了,适才吩咐奴婢说,阿郎若是带媒人到库狄家,便让婢子去吩咐车夫慢些套车,再过来报信,请她阿爷只推说不在,混过今日再说。大娘说,河东公府势大,若是当面拒绝了他们,都尉府事又未成,只怕他们觉得是借故推脱见怪下来;可若是答应,又如何跟姑母交代?阿郎请放心,库狄家已遣人去知会大娘的姑母了。大娘说,此事因她而起,她已有了打算,绝不会因此拖累了安家。”

安二舅与石氏对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又忙问,“大娘有何打算。”

小檀摇头道:“奴婢也不知晓,大娘只是让奴婢告诉她家阿爷,明日河东公府或是裴都尉家有人肯让步便罢,若是不肯,应了任一家,只怕都会为日后埋下隐患。真到左右为难之时,她自有法子消除日后的祸端。”

安二舅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里面的为难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急着带人过来,好赶紧脱身事外,只是拖下去的话……思量间不知不觉已进了库狄家的堂屋。库狄延忠一步抢了过来,急道:“四郎,你可知今日之事是从何说起?我已派人去找她姑母了,也不知那边会如何!”

安二舅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你打算如何?”

库狄延忠长叹一声,“如今哪有什么主意,好在琉璃着人送了信来,今日算是混过了,只求她姑母那边赶紧派人来定下此事,将琉璃立刻送过去也罢!”

安二舅听着这副卖女避祸的口气,忍不住冷笑一声道:“那敢情好?横竖那河东公世子也不过是裴相爷的嫡孙,大长公主的长子,得罪了又有甚打紧!”

库狄延忠虽然出身尚可,也读过几年书,平日却不大出门,只是靠着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几间房收租过活,因怕惯了妹子,满心觉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门。听得安二舅这话,更没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难不成要答应了河东公家?”

安二舅冷冷道:“裴都尉家官职虽低些,洗马裴这一支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官员,你若突然就应了另外的高门,他家拿河东公无可奈何,却拿咱们没办法么?”

库狄延忠目瞪口呆,忙一把抓住了安二舅的手,“四郎,阿兄,你说如何是好,你可一定要拿个主意,救救我们这一家子!”

安二舅摇了摇头,“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媒人今日发怒而去的模样,若是河东公府愿意就此罢休最好,或是大娘姑母那边肯退让一步,咱们也没有什么可愁的,若是两家都不肯……”

库狄延忠忙问,“那又如何?”

安二舅叹了口气道:“大娘说她自有主意,必不会连累家人。”话音未落,就见曹氏从里间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库狄延忠叫道:“大郎,不能听她的,今日之祸就是她惹出来了,若再听了她的话得罪了那些人,咱们全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安二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库狄延忠看了看安二舅的脸色,也拉下脸道:“你吵嚷什么,也要听四郎将话说完才好。”

安二舅却道:“你若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一听。”

曹氏不由怔住了,想了半日才道:“这么大的事怎能听她的,不论她选哪家都是去享福,我等一个不小心,却是满门要受她的连累!”

安二舅冷笑道:“那若是听你的呢?”

曹氏咬咬牙道:“不如都不应,说不定得罪还有限些。”——无论琉璃去了哪家,此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既然左右是得罪人,又怎么能便宜了她去!

库狄延忠跺脚道:“胡闹!”

安二舅却沉吟起来,他做生意时若是遇到两个贵人争一样东西,遇到能讲道理的,无非是价高者得,若是两个都不讲道理,便只能或说东西不好,或是找个法子不卖,哄得两个都放开手,宁可生意不做,也不能让其中一人失了面子,记恨自己。曹氏的私心他自然知晓,但此时看去,似乎也不无道理。

库狄延忠此刻没有主意,只问安二舅该如何是好,安二舅低头思量了片刻才道:“既然大娘说她有主意,我便回去问问,若是有道理,不如听她的。”

库狄延忠无法,只得让安二舅与石氏先回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安家又遣了婢女过来,只道琉璃的主意颇为周全,明日一早她便会回库狄家,届时听她的安排就是。

曹氏有心让库狄延忠去问个究竟,库狄延忠摇头不肯。曹氏心知他是因为上回在安家当众丢了面子,不愿意再去那地方,却也无法,只能暗自咬牙发狠,把琉璃诅咒了七八百遍,又想若是能说服两家中有一家肯退一步娶了珊瑚——自然最好是河东公府,那岂不是美事?

到了闭坊前,库狄延忠打发去找库狄氏的阿叶终于赶了回来,回报说库狄氏大怒,只道裴都尉府这边都已经在准备聘礼文书,河东公府再是势大,也不能如此欺了他们去?明日一早她就会派遣媒人带聘礼来定下此事。

库狄延忠和曹氏面面相觑,心里是更没着没落起来,一夜都不得安生。

好在第二日一早,琉璃便带着几个小檀等几个婢女仆妇回了家,库狄延忠开口便问:“你今日有何打算。”

琉璃神色平静的行了一礼:“请阿爷去外面略避片刻,有需要时女儿再请您归来。”

曹氏顿时跳了起来,“这是什么主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琉璃淡然的看了她一眼:“女儿能做什么?是能自己与媒人定了文书,还是能自己收了聘礼?何况庶母在家,也断不容琉璃胡来。女儿不欲阿爷在场,只是不愿阿爷被人逼迫,左右为难,待女儿将事情平息,阿爷再回来,岂不干净?便是要得罪人,女儿自己出面得罪,难道不比让阿爷得罪要好?”

库狄延忠已为难了一夜,他原本就是最怕麻烦的人,此刻听到这句“不愿阿爷被人逼迫,左右为难”,简直舒坦到了心底里去,越想越觉得琉璃说的在理,点头道:“也罢,就依你。阿爷就在坊里的西州酒肆里等你的消息。”说完也不理曹氏,站起来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