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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听了这话不由奇道,“你怎么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这院子里,有什么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叹了口气,“有的人倒是样样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着打断了她,“你还不困么?我要去睡了,你也赶紧回吧。”

这一夜,她却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岁,也不过是读高二的年纪吧?在这里,竟然就成了必须交给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龄女青年,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她还要赶紧想办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辗转到将近五更才勉强合了会儿眼,起来时未免有些无精打采,连她的巧盒里蜘蛛结没结网都没兴趣去看。又这样闷闷的过了几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装也饮食大减了,石氏忙让人去请大夫过来,那大夫过来看了一遍,无非说了些肝气郁结、脾胃不和之类的话,开了几副药。

转眼又离中元节只有三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石氏便开始忙碌着准备百味饭。这天午后,如意夹缬的史掌柜却让小伙计送了封信过来。琉璃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裴行俭的。她赶紧拆开,里面只写了八个字,琉璃将那八个字读了两遍,呆了半响,转头便问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里?”

第33章 飞来之祸 疑难之疾

崇化坊库狄家的上房里,库狄延忠忐忑的看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卢坊正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与他对面而坐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皮肤却还十分白皙光洁,胡须修得一丝不乱,仪态更是端庄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卢湪,与他坐在一起,一贯注重修饰的库狄延忠简直就像个刚从乡下来的粗人。此刻卢湪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库狄延忠,看见对方那张脸上流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恭谨,才点头微笑道,“卢某此来,是为恭喜大郎。”

库狄延忠惊讶的抬起头来,“坊正,此话从何说起?”

卢湪捋了捋胡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许还不知,再过几日,宫中又要秋选了,听闻君家长女才貌双全,本坊已将令爱列入待选名册,特来告知大郎一声。”

库狄延忠顿时便呆住了,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来拜访是为何故,忙道,“坊正明鉴,小女顽劣,焉能担此重任?”他自然听说过,所谓秋选是选宫女,可那宫女岂是好当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宫中熬到白头!

卢湪对此倒也早有预料,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大郎此言差矣,若是采选寻常宫女,卢某也不会念及令爱。但此次不同,在宫女之外,还要选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宫中六尚局为女官,这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入选,锦衣玉食不提,以令爱的品貌,说不得还能伺候宫中贵人,是何等的荣耀?大郎莫一时糊涂,耽误了令爱的前程才是。”

库狄延忠本不善言辞,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执拗顽劣,确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宫之后顶撞了贵人,那可如何是好?”

卢湪淡淡的道,“这倒也不必让大郎操心,令爱的品貌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来执拗顽劣之说?这秋选之事,卢某原是秉公办理,此来只是告知大郎一声,十日后便是秋选之期,让令爱做好准备就是。”

库狄延忠还想再说,曹氏已捧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进来,先将托盘上的一杯莲浆恭恭敬敬送到了卢湪桌上,笑着道,“坊正,这是今年的新鲜莲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见怪。”

卢湪的脸上重新露出了一丝微笑,端起那细镂荷叶银杯喝了一口,点头道,“果然清香。”

曹氏谦卑的一笑,这才将另一杯放在了库狄的案几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又回头对卢湪笑道,“大郎也是个粗疏的,心里知道卢坊正的好意,嘴里说不出来,这入选女官,想来是极难得的,还要多谢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卢湪点头笑道,“可不是?这原是少有的机缘!大郎,你说是也不是?”

库狄延忠心里多少有些不愿,但面前的坊正掌管着坊里门禁治安税赋等事,正是名副其实的“现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阳卢氏旁支,是正经的高门子弟,便是那番气势就让他不大抬得起头来。此刻,一句“不是”压在库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几个眼神一使,便再也说不出来,只能干笑着点了点头。

卢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义,卢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请在此登上一笔,也请令爱出来按上个手印。”说着就取出了一张纸,上面还是一片空白,库狄竟是第一家。

库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并不常归来,只怕,还要去她舅父家一趟才是。”

卢湪倒似毫不意外,点头道,“也罢,请大郎先签上名字,那手印么,卢某便跟你走一趟。”

库狄延忠不由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连曹氏都是一怔。卢湪淡然道,“秋选之事虎不得。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劳烦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从库狄家到安家的这段路并不长,坐马车不过一会儿就到。库狄延忠却觉得这车里格外的闷热,胳膊上被曹氏临行前拧的那一下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面对着卢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想到安四郎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汗水不由沿着额角滴落了下来。

马车在安家门口停下,门房听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厅里坐下,又有管事过来殷勤相陪,只道,“请坊正和大郎稍待一会儿,我家主人去请大夫了,立刻就回。”

库狄延忠不由奇道,“谁生病了?”

管事叹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库狄延忠吃惊,连卢湪脸色都是一变,张口想问,好容易才忍了下来,库狄延忠已经问道,“她怎么病了?可要不要紧?”

管事道,“这个老奴却是不知,似乎几日前就请郎中来看过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说着,安静智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大夫,看见库狄延忠和卢湪,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大郎今日怎么来了?这位贵客好生眼熟……”

库狄延忠忙介绍了一番,安静智恍然大悟,“原来是卢坊正,失敬失敬。”转头先让管事领了大夫进去,回头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请上房去坐。说着便将卢湪与库狄延忠带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来,与安静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后,安静智先笑着问道,“不知万年县的卢明府与坊正如何称呼?”

卢湪忙道,“那是卢某的从兄。”

安静智笑道,“怪道看着坊正眼熟,您的气度和卢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听安静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卢湪也不敢太过怠慢,笑着问了几句,才知道面前这胡商与堂兄已经认识了十几年,又见安家上房里设着的牙席锦帘、水墨屏风,都不是俗物,心底里倒也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安静智便问,“卢坊正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卢湪微微一笑,便把秋选之事说了一遍。安静智点头叹道,“家叔原就在宫里伺候过,这倒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望我那外甥女儿有这福分!”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看了库狄延忠一眼。

库狄延忠忙问,“听说大娘病了,如今怎样?”

安静智看着卢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才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自打七夕后,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来吃了两剂药便好了的,没想到今日又有些反复。”

卢湪听这话与管事先前所说的差不多,想到刚才安静智进门时的焦急模样,此刻又是极力轻描淡写,心头不由一沉,肃容道,“按理说此时不应打扰,只是贵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选的名册,照理须签名按印,不知可否领我去探望一二?只需问上几句就可。”

安静智忙道,“自是无碍,且容将安某着人那屋里药味散散。”石氏便唤了丫头来吩咐了几句,又过了片刻,安静智才领着卢湪与库狄延忠走进了东厢房靠南的一间屋子。只见那屋子门窗大开,帘子一挑便有极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站着四五个婢女,神色都有些紧张。刚才进来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张案几上挥笔写着方子。

卢湪心里一动,笑道,“这位大夫贵姓,不知在哪里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这坊里松寿堂的。”

安静智几步走到门口,自有婢女打起了帘子,卢湪不好再问,只得走了进去,走进这内室才觉得在药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酸臭之味,只见屋内站着一位穿水绿色襦裙的年轻女子,见人进来便福了一福,“见过坊正,见过父亲、舅父。”站起来时身子却是一晃,旁边的婢女忙扶住了。

卢湪仔细看了几眼,只见这女子大约十五、六,生得十分清丽,只是双颊微陷,脸色蜡黄,竟似病得不轻。他的眉头不由就皱了起来,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还是点头笑道,“客气。卢某的来意大娘想也知晓,今日也无须签名了,请大娘按个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点了点头,卢湪刚想从袖子里掏出纸签来,却见她突然脸色一变,捂着嘴奔到床后,竟是“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卢湪这才知道屋里的酸味从何而来,眼见安静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来时脸色已经黑沉下来,却勉强对卢湪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还是在外间等候片刻?”

卢湪点了点头,又随他到了外间,只见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着脸对安静智道,“按老夫开的那药方赶紧抓来药大锅煮了,这院里每人都要喝些,这些天万万不能再喝生水。”说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库狄延忠愣了一下,回头问安静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静智皱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坏东西。”卢湪心头疑云不由越来越大,念头转了几转,站起来对库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卢某今日也不打扰了,过几日待令爱身子好了再说也不迟。因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库狄延忠连说了几个“劳烦坊正”,安静智却面带忧色,一改之前的谈笑风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来。

卢湪上车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来,低声的叮嘱了一番,这才按着名册上所录,到另外几户有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拜访了一回,不到晚间,就陆续有人送了礼来,他斟酌着推拒了两家,回头又拿出另外两家送来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却是午前打发出去的管事回来了。

卢湪忙放下东西,问道,“打探得如何?”

第34章 暗箭难防 一波又起

在长安东北角的各坊里,紧靠太极宫东宫东墙的永昌坊并不是豪门云集之处,因为此处离宫城最近,有权势的宦官在宫外建府时多选此坊,高门大户自然便退避三舍。只是如今在永昌坊的东街上,前几年却修起了一座足足占了半条街的司空别院,正是当今皇后之父王司空的宅邸。如今,王司空已经去世,这府里住着的魏国夫人柳氏几乎隔日便要去宫中一趟,每当此时,她前呼后拥出门的做派气势,倒也给这座多少有些冷清的永昌坊平添了一道胜景。

眼见明日便是中元节,在司空别院上房的西屋里,榻上一字排开放着十几个华美精致的盂兰盆,柳夫人看了半日,挑出了一个镂翠叠玉的,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这个倒还不俗。”

旁边的婢女笑道,“夫人真有眼光,这还是天竺那边的珍品,只怕长安也是独一份的。”

柳夫人瞥了她一眼,“不如此,又怎么配得上皇后的身份?”说着便又转身到院子里看了看明日献到佛前供养的蜡花假树诸物,这才转身对婢女道,“什么时辰了?也该去宫中一趟,让外边准备着吧。”

那婢女应了声“是”,刚刚走到门口,另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婢女却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柳夫人一看,来的正是打发去招待那崇化坊坊正的脂红,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这般毛躁?那事卢坊正办妥了没有?”

脂红赶忙行了一礼,站起来才道,“启禀夫人,事情似有些麻烦。卢坊正说那库狄大娘已经病了好几日,看样子竟不是什么好病,只怕是不能入选宫中了。”

柳夫人脸一沉,冷冷道,“哪有这种巧事?你上回见她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他莫也让人哄了去!”

脂红忙道,“婢子也问了,卢坊正言道,他前日得了夫人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去了库狄家和那安家,竟是和大夫前后脚进的门。他也怕有诈,还进去看了那胡女一眼,的确是满面病容。后来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特地让人找邻里和药堂打听了一番,果然她是几日前就在延医抓药了,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柳夫人冷笑道,“病了又如何,便是只剩一口气,也得让她进宫来!这种贱婢,亏我好意几次三番给她脸面,她竟敢还给武氏那贱人做衣,连杨家那老货都敢来我面前炫耀,她真当自己是个良家子,我就拿她无可奈何么?”

脂红面上露出了几分难色,“卢坊正言道,他想着若是不打紧的病便这么做,谁知道托人问那大夫,竟有几分像是霍乱,至少也是个肠辟之症,是极易过人的病,如何能送往宫中?卢坊正今日来之前又去问了问,那家已是将胡女挪到无人居住的杂物偏院了,家里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不敢多呆,便赶紧过来回报,想请夫人拿个主意。”

柳夫皱眉道,“这贱婢若是就这样病死了,虽是有些可惜,倒也罢了,只是怕她过几日缓了过来,还敢阳奉阴违!”

脂红忙用力点了点头。每次去如意夹缬,都是她出的面,她看那狐媚子般的胡女早就不顺眼了,尤其是一想起她那番做了奴婢就是有辱祖宗的话语,更是心里恨得发痒——仿佛她比自己高贵多少似的!听到柳夫人这话,心头一动,笑道,“婢子倒有个粗浅的主意。”

柳夫人瞪了她一眼,“还不快说?”

脂红微笑道,“夫人可还记得在那夹缬店留下了五金?算是买下了那库狄大娘这几个月的花样,婢子算着,五金如今还未用完,不如婢子过几日便去一次,点名让她画几个绣样,限时让她交,她若交得上来,自然就能入宫,若交不上来,就借这个由头,或另指一事,让西市市令封了那店。那胡女若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死,一日不来投奔夫人,一日就封着,让那家子喝西北风去,看她能撑多久!”

柳夫人眉毛一挑,点了点头,“这主意倒是可行,只怕她还有后路,你先把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过了节就去办!”

脂红清脆了应了一声,又笑道,“也不用再烦别人,这卢坊正定然能知道。”

大约一刻钟后,卢湪皱着眉头出了司空别院,一上外面等候的马车,便交代车夫赶紧回崇化坊,还没走多远,就听背后那大门轰然洞开,一队仪仗拥簇着一辆华贵的马车昂然走了出来,前面清道的老实不客气的便把他的车轰到了一边。卢湪挑起帘子,看着那偌大的一个“魏”字一路向西边的皇城而去,想到刚才那个婢女那番夫人身体不适、无法招待的说辞,脸色不由慢慢沉了下来。他跑了这两天,竟是这番待遇么?打发个婢女来说话也就罢了,居然还叫那婢女大咧咧的再让自己去打探库狄家和安家的情形,她柳氏真当自己这卢氏子弟是她家仆人不成?

眼见那车队走远,卢湪便对车夫道,“去常乐坊。”

车夫奇道,“阿郎不回崇化坊办事了么?”

卢湪冷笑道,“急什么,既然到了这边,还是去常乐坊打两角好酒再说。”

……

琉璃坐在窗边的胡凳上,从支开的窗下看着院子里的泥地,除了偶然匆匆忙忙爬过的一队蚂蚁,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这已是她搬到这偏院来的第五日了,每天也就是小檀会进来送一日三餐的饭食和药水,手里的两本闲书已经来回翻了三遍,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时间可以发呆。

这几日里,她已经把三年来,尤其是最近半年来做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反思过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当她以为自己不再那么白痴的时候,事实上依然白痴如故。好在再过三四天,宫女的秋选就要结束,她也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之后她会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样:时刻警惕着——不能在这个坑爹的时代再次掉到坑里去。

如今这情况,当然是她活该,光顾着得瑟,差点一头扎进了史上最著名的宫斗大戏里,若不是裴行俭及时送来的那“秋选宫女,谨防时疫”八个字,若不是三郎和舅父的周密安排,想来她必将悲惨的沦为该大戏的炮灰龙套,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高宗”……

琉璃正想得出神,院门吱的一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她不由笑了起来,如今每日里也就是小檀来送饭送药时自己能和她说上一篇话,确切的说,是听小檀说上一篇话,不知道今天她又有什么新鲜事情?

琉璃刚刚转身站起,只见小檀已冲了进来,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异样,“大娘,事情不妙了呢!”

没等琉璃问出一句话,她便连珠炮般说了下来,“适才史掌柜来找阿郎,说是那个魏国夫人的婢女又来了,这次是让你画两个绣样,限三天内交,若是不交,便叫如意夹缬好看!史掌柜说,看那样子,不似说说而已。”

琉璃心里一沉,顿时明白这是来者不善了,对方要她画绣样,看来的确是已经知道自己为武则天做衣服的事情,至于那要她三天之内交货,不就是逼着舅父家要么送自己去应选当宫女,要么就让如意夹缬赔钱乃至关门……她忙问道,“舅父怎么说?”

小檀道,“阿郎说,无论如何,等秋选之后再说。”

琉璃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心里隐隐却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就结束,沉吟片刻还是对小檀道,“出了此等事情,我心实在不安,如今我也不好出去,你多探听着些,有什么事情告知我一声。”

小檀点了点头,“你放心!”

琉璃目送她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院门,心里不由苦笑了一声,她能放心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果然到了三天之后,西市那边便传来了坏消息:魏国夫人的婢女午后过来,听说琉璃病重无法画绣样,一言不发就走了,结果没过半刻钟,夹缬店里突然来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市令竟不由分说将史掌柜抓去当众打了八十杖,说是买卖不公兼扰乱市坊,夹缬店当场就被封了。

琉璃脸顿时白了,忙问,“史掌柜怎么样了?”

小檀安慰道,“那市坊里的差役原是相熟的,说是八十杖,打得却不重,史掌柜最多也就躺个几天罢了。”停了片刻又道,“只是阿郎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是夫人劝了他半日,只道既然已经如此,总不能两头都不落好。”

琉璃叹了口气,半响说不出话来。她原本应当感到放心,但想到年纪不轻的史掌柜竟然因此受辱挨杖,安家最要紧的铺面又这样被封了,她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一想到明日就是宫女采选入宫受检之期,她的心里更是发沉: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安静智似乎也是如此想的,没多久,那位和安家交好的方大夫便又来了,没说别的,只拿了一盒琉璃并不陌生的丸药过来。琉璃二话不说吃了下去,顿时又上吐下泻的折腾起来,没半天便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午时,那卢坊正竟是面也没露一个。琉璃这才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安静智也开始张罗着托人打点。过了两天,待琉璃搬回后院时,安静智所托之人却带来一个令大家心里发凉的消息。

第35章 四面楚歌 当机立断

天色刚黑,安家上房的东间里,照例是在高足饭桌上摆满了一桌子饭菜。正是秋风初起的时节,因此不但有热腾腾的芝麻胡饼,亦有最应时的蒸羊肉,六郎甚至还弄了一只新鲜鹿腿回来,厨房用铁网架着炙烤了一番,看上去十分馋人。只是此时,那围坐在桌边的安静智夫妇及三郎、六郎夫妻,却无人有兴趣多看这满桌的美食一眼,只是低头闷吃。

一片沉闷的静寂中,还是安静智先放下了碗筷,开口问道,“依你们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石氏闷声道,“说来此事原也不能怪大娘,是那魏国夫人太没道理,别说她只拿了那么点钱出来,而且当时说好了的是不让大娘给别人画夹缬花样,又没说不许她给别人做衣裳!怎么就是欺了她?再说,那武夫人原是夹缬店的老顾客,咱们上香时还一起坐过半日的,可谁又知道她竟是宫里那武昭仪的姊姊?就算帮她做了两件衣裳,哪里谈得上是故意跟魏国夫人和皇后作对!”

三郎看着母亲叹了口气,“阿母说得固然在理,此事原不是大娘的错,只是,那魏国夫人若是讲理的人,怎会让市令把如意夹缬给关了,又提出让大娘到她家为奴为婢的话来?”

米氏忙点头道,“三哥说的是,这些唐人高门不讲道理原也不是一两天了,这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的母亲,如今琉璃得罪了她,也是得罪了皇后,咱们上哪里讲道理去!”

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说,难道就真如那柳氏说的,让大娘去给她家当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辈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声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说说该怎么办?咱们这西市里,因为得罪高门被闹得倾家破产的,难道只有一两家?还要添上咱们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还是转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么法子?适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夹缬店约有二百贯的利,占了咱们家收入近两成,夹缬店若是关了,一年便要少这些收益。再者,夹缬店里还有约一百多贯的存货,一日不开,便要赔一日。这也就罢了,我更担心的是,魏国夫人那边既然开出这条件来,我们不答应,她们就不会再做什么了么?若是明日又关了绞缬店,后日再关了绣坊,我们这一家子,又该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连石氏都再无话可讲,半响才对安静智道,“真就别无法子可想了?”

安静智沉沉的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此事棘手,这次是老了脸求到了永宁坊的王太尉家,让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从叔,论亲戚论地位,还有谁比他家更合适?谁知那魏国夫人竟是一丝不留情面,只让个婢女出来说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为婢,再无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来后给我还好一通埋怨,说是一把年纪,竟让一个婢女教训了一通,我还不知日后要赔多少小心进去才能还了这人情。看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会惹恼了那魏国夫人!”

米氏就叹道,“阿家说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听清楚就给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这样的祸事,谁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转头问三郎,“话虽如此,但琉璃毕竟只是亲戚,难道让我们出面将她送到那府里?如此一来,以后我们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点头道,“这还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为奴,只能自愿自卖,连父母都是不能用强的,何况是我等?此事自然是万万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这里再住下去,那魏国夫人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安静智沉声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将大娘请过来分说明白,我们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却也……”他叹了口气,到底没法把“不能留她”说出来,目光却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儿这就跟大娘……”

话音未了,只见门帘挑起,因“大病初愈”应留在自己房中吃饭的琉璃脸色平静的走了进来。安家几个人相视一眼,脸上多少都有些讪然,不知刚才这番话她听了多少去。只见琉璃脸色还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却分外明亮,走到安静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经悉数知晓,给舅父舅母和兄嫂们带来了这许多烦扰,全是琉璃思虑不周所致,如今只请舅父舅母再给琉璃一日的时间,儿定会处置好此事,以后绝不会再给舅母舅母添麻烦。”

安静智吃了一惊,想问一声“你有什么法子”,石氏已含泪答道,“你这孩子又说什么傻话?这事情哪里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没本事,护不住你,你莫怪我们就好。”

琉璃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这半年来,舅父舅母待儿如何,琉璃再没心肠也是知道的,几次惹出麻烦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们帮了大忙,不然此时此刻,琉璃不过是教坊里的一名女乐!说来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时疏忽,才惹出了这等大祸。以那魏国夫人的权势脾性,既然已经恨了琉璃,如今这长安城里又有几户能不让步?琉璃不但连累如意夹缬被关,还让史掌柜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满意足,难道还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语,六郎却闷闷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静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若早日会让你到那柳氏家中做个奴婢,倒还不如做个太常音声人算了!起码还有几分盼头。

琉璃看着安静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里已有打算,不至于去魏国夫人那里为婢,日后说不定反而会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却需舅父应允琉璃两件事情。”

安静智心里一松,忙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

琉璃道,“明日请舅父派辆车子,让小檀帮着送两封信。”

安静智点了点头,“此等小事自然无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请舅父于后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将琉璃赶出安家!”

第36章 无路可退 无须再退

“咣”的一声巨响,琉璃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门断然合上的声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几丝凉意,琉璃抬起头,看着头上的天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轰然关上的大门,手里拿着小小包裹的标致女子,以及她无语望苍天的茫然表情,这意味深长的一幕,顿时吸引了街上来往人群的注意,先是从头到脚的打量,接着就是交头接耳的议论,“这不是那安家么?那是他家什么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着看见这一幕的人已经够多了,才慢慢转身往怀远坊的西门走去,坊内光明寺的悠悠钟声和那些好奇的指指点点,直到她走进了崇化坊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小街深处,库狄家的大门一如往常的虚掩着,门口被粗粗的清扫过,看门的普伯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琉璃摇头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阿叶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抬头看见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识的想行个礼,却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衫子并湖色襦裙,手里拿着一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后更是不见一个奴婢,与前两次回来的情况大不相同,她眼珠转了转,还是笑道,“这不是大娘么?今日如何回来了?”

琉璃并不理会她,只淡淡的问,“阿爷可在家中?”

阿叶心头疑惑,还是点了点头,琉璃径直向上房走去,阿叶看着她的背影,皱了半天眉头,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库狄延忠并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东间看书,突然看见琉璃挑帘走了进来,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回来了?又有什么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个福礼,才答道,“琉璃无意中惹怒了一家贵人,致使舅父家的夹缬店被关,无颜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暂且烦扰父亲几日。”

库狄延忠更是惊讶,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贵人?”

琉璃淡然道,“是当今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

库狄延忠顿时脸色大变,站起来指着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着他的脸色,微笑起来,“阿爷敬请宽心,女儿惹的事情并不算大,自能解决,最多也就在家住上两日而已。”

库狄延忠狐疑的看着琉璃,半响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连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请阿爷着人将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库狄延忠犹豫片刻,习惯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刚才已带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内的布庄,挥手道,“你自去院子里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转身到了院子里,阿叶早已不见,惟有一个做洒扫粗活的仆妇还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过来开了房门。那小房间早已落了一层的灰,又堆了若干杂物。琉璃让仆妇打了水,两人一起动手,刚刚大致收拾到一遍,就听背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这不是姊姊么?怎么不在那安家住着,又要回咱们家了?也不嫌这房子委屈了你这个嫡长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着门口珊瑚那张幸灾乐祸的脸笑了笑,“最多也就住个一两夜的,没什么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细细的眉头皱了起来,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声便转身去了上房。琉璃见屋子里杂物已清了出去,那张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丢下抹布,到井边洗了洗手。手上的水还未擦干,上房便传来了曹氏的尖叫声,随即人便冲了出来,看见琉璃眼睛都红了,指着琉璃的鼻子骂道,“你这贱人,在外面惹了祸就想躲回来么?还想连累全家人不成?还不给我滚出去!”正要滔滔不绝的骂下去,琉璃看着她笑了起来,“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国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语气依然平缓,“魏国夫人恼了琉璃,不过是因为琉璃的花样画得还好,她几次三番想让女儿去她家做客户,许诺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却不愿为人奴婢。魏国夫人这才一怒之下关了舅父的夹缬店,让琉璃无处存身。庶母,你让琉璃滚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国夫人若是上门来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准备拿珊瑚来抵数?只是珊瑚的画儿能不能入了魏国夫人的眼,那就难说了。”

曹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间,走到门口回头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过了片刻,门帘一挑,却是库狄延忠带着曹氏沉脸走了出来,看见琉璃还在收拾房间,冷冷道,“还收拾什么?跟我上车去!”

琉璃叹了口气,转身道,“父亲是要女儿现在就去魏国夫人那里自写文书么?”

库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国夫人说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难道还等着她过来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着摇了摇头,“父亲此言差矣,魏国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对女儿自然是势在必得。须知要自卖为奴,也有价钱高低之别,父亲觉得是送上门去价格比较高,还是等着她们上门来买价格会比较高?”说完,眼光在库狄延忠背后的曹氏脸上转了一转。

库狄延忠还未说话,曹氏已是心动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绝了两家的聘礼,她就一直肉疼无比,此刻既然有机会再卖琉璃一次,若是能卖出好价钱来,珊瑚的嫁妆不就有了着落?她忙拉了拉库狄延忠的袖子,低声道,“要么,先打听打听再作打算?”

库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着过来的,此刻又听她这么说,只得皱起眉头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们如何谋划,回头先让仆妇把屋子里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干净了晾在院中,又从柜子里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晒。

就听一阵脚步声响,琉璃一回头,看见珊瑚走了过来,满脸都是冷笑,“你倒还有心思收拾这个,莫以为阿爷今日没有赶你走,你就能在这里赖下去!我问你,上回你从我这里抢走的镜子和珍珠头面呢?还不赶紧还给我!你迟早不过个贱婢,也配用这些好东西?还有上次你给我那巴掌,如今也该还还利息了吧?”说着又走上了几步。

琉璃看着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为婢,须得自愿自卖?否则,就是爷娘卖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国夫人的人上得门来,我跟他们提,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则绝不自卖,那事情又会如何?”

珊瑚脸色一变,尖声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声来,“妹子,你说姊姊到了这一步,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只是我们姊妹一场,你若讨好讨好我,姊姊说不定心情一好,届时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精彩无比,半响才跺脚尖叫道,“阿爷,阿娘,琉璃说要把女儿和她一起卖了!”

曹氏和库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来,珊瑚奔过来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话又说了一遍,曹氏的脸色顿时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说的都是真的?你竟然还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宁人,是珊瑚闹着不肯放过我,又是来要东西又是来打人,琉璃只好吓了她一吓而已。去魏国夫人府的事情说来原与他人无关,是琉璃自己惹的祸,自己须得担着,只是若是这两天有人还要跟女儿过不去,那女儿心情恶劣之下,也没什么不敢做的!在魏国夫人眼中,琉璃此刻只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损坏,阿爷和庶母若觉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杀了琉璃试试!”

曹氏又是气又是怕,想骂几句却不敢开口,只能用力推了推库狄延忠。库狄延忠也觉得琉璃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里呆着,自然无人来招惹你,你也记住了,你是库狄家的女儿,若真是做出什么事情来,自然打杀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尘,微笑着福了一福,“女儿恭候父亲处置。”

库狄延忠看着琉璃的笑脸,气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冷哼一声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后面。

琉璃摇头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接着收拾桌椅等物。这一日,果然没有人进来烦她,只有青林偷偷在门口看了一眼,见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就走了。连一日三餐都是仆妇送进来的,饭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这小房间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齐洁净。只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有点可笑:她明知道只会睡一两夜,居然也不能容忍这房间里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居然还总想着能像以前那样干干净净的活着,大概就是这该死的洁癖,才终于把自己搞得无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经无法再后退一步,这种豁出去的感觉,其实还不错,不就是比无耻的人更无耻,比冷血的人更冷血么?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气吹灭了床边的蜡烛,琉璃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应当已经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诉柳夫人那边,明天,或许会是精彩的一天!

第37章 以势相逼 峰回路转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里日常出入的多是驴车和牛车,而这日早间,当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徐徐驶入坊门时,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见那马车在坊门边停了下来,车夫向守门人问了几句,才径直驶入坊内,拐进了一条小街。

片刻之后,脂红已昂然走进了库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扫了一眼矮榻上这张八成新的绸缎包边细竹席,才皱着眉头跪坐下来,看着对面的库狄延忠冷冷的问,“你就是库狄家的家主?”

库狄延忠笑着欠身,“正是,不知魏国夫人有何吩咐?”

脂红听他说得客气,脸色略缓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来,所议之事与贵府大娘有关,劳烦也将大娘叫过来吧。”

库狄延忠忙向门口的婢女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琉璃便走了进来,看见脂红微笑着点了点头,“今日又见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红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见她穿着鹅黄色缠枝菊花的衫子,系着白色绫裙,比先前明显要瘦了些,气色却不算太坏,神色落落大方,并没有一丝预想中的沮丧恐惧,不由冷哼了一声,“听闻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如今看来却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确病了十来日,前两天才好了。”

脂红冷笑道,“这病来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头吩咐婢女道,“还不赶紧拿些酪浆来招待贵客?”

脂红断然道,“不必了!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上次夫人与你说的入府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与姊姊都提过两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见教?”

脂红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写文书自投为客户,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论,不然……”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诧,“琉璃正想请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红一怔,声音带上了怒气,“你还要明知故问么?在如意夹缬那边,夫人赏了你五金,令你不许再为他人做事,你是怎么做的?”

琉璃叹了口气,“竟是这样么?姊姊当日也在,请姊姊想想,夫人当日明明说的是,这几个月里,琉璃就不必为别人画样了。琉璃自是谨遵夫人吩咐,几个月连夹缬店都不怎么去了。可夫人何曾说过不让琉璃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觉得琉璃记错了,那日在场之人极多,一问就知!琉璃这两日来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处得罪了夫人,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脂红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来,“你还敢强词夺理!你的意思,难道还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说什么?”

琉璃回头走了两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压低声音道,“你看不出来,不辩上一辩,他们是一文钱也不想给么?”

曹氏一怔,果然没再开口,琉璃这才又转过身来对脂红笑道,“夫人自是没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过驽钝,因想着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给人画夹缬样子,便没有领会到别的,请姊姊明鉴,琉璃绝不是故意违背夫人的意思,还要劳烦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说一番才是。”

曹氏这时也回过神来,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场误会,琉璃便是要去为夫人效劳,这误会总要揭开才好。”

脂红冷笑着点头道,“你们说了这半日,这投身文书到底是写还是不写?”

琉璃恳切道,“按说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从,只是即使要写,也须得辩说清楚才是。琉璃原本并非故意违背夫人之命,又何来抵罪之说?琉璃是库狄家的女儿,爷娘辛辛苦苦养大了女儿,就算要为夫人效劳,爷娘这十几年就白养了不成?”

曹氏听得顺耳,忙也点头道,“正是!”

脂红听明白了意思,脸色变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说,要多少才算不是白养?”

琉璃低头想了想,抬头笑道,“一百金大约也就够了。”

库狄延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却立刻想起了当日河东公府的聘礼,顿时点头不迭。

脂红勃然大怒,站起来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却见脂红站在上房门口厉声喝道,“给我搬进来!”随车来的两个粗壮仆妇,忙忙的出去从车里抬出了一个箱子,往库狄家院子里一放,脂红指着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十六匹绢。这文书,你写不写就掂量着办吧!”

琉璃轻笑一声,“所谓无功不受禄,这些绢帛,琉璃还真是无颜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绢,不过几贯钱,这买卖无论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国夫人比河东公府门第更高,怎么会如此小气?忙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小娘子,库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赏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仆,“还不把箱子送回车上去?”

脂红怒道,“你们敢!”

曹氏吓了一跳,但想着那一百金,却也不肯后退,只陪笑道,“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岁大的孩子,也总要几十贯才买得到,何况我家大娘如此年纪品貌,你却不知,上次有高门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绸缎要聘了她为妾,我家都没答应,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养大一个女儿谈何容易……”

脂红是帮柳夫人办惯了事的,从来只要搁下几句狠话就无人敢违,哪里见过这样一副做生意咬定价钱的做派,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眼见院子里库狄家几个仆人走了过来要把箱子往车上装,脂红带来的仆妇自然不依,小院顿时变得热闹非凡。曹氏便对着脂红絮絮叨叨着养一个女儿要花多少钱,琉璃又是如何抢手,脂红却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许将箱子搬回去。眼见库狄家上上下下已乱成一团,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这是库狄府么?”

院子顿时静了下来,阿叶回头答了句“正是”,门口那声音笑道,“请夫人下车,就是这家了。”

听着这耳熟的声音,琉璃闭上眼睛,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就见院外缓缓走进一位贵妇人,手里摇着一把团扇,轻衫罗裙,衬着雪白的肌肤、含笑的双眼,让人看着便挪不开眼睛,正是武顺武夫人。

脂红怔怔的站在那里,她曾在宫里见过武夫人好几次,此时一眼认出,心里惊诧之余,渐渐觉出不妙来。

琉璃忙急走几步迎上去福了一礼,“夫人怎么来了?琉璃……”说着眼圈就是一红。

武夫人目光流传的嗔了她一眼,携了她的手低声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库狄延忠和曹氏见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过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这位是武夫人,是应国公的长女,当今宫里武昭仪嫡亲的姊姊。夫人,这是家父与庶母。”

库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见了礼,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些骇然,琉璃到底还认识多少贵人?

武夫人笑着点点头,“不必多礼,说来这些日子,大娘帮了我不少忙,还要多谢你们才是。”库狄延忠连称不敢,客客气气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红站在台阶上,当真是进退两难,直到武夫人走到身边,才勉勉强强行了一礼。

武夫人停下脚步,看了她几眼,回头便问琉璃,“你家这婢女,我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琉璃看着脂红瞬间变青的脸,忍笑答道,“夫人说笑了,这位姊姊是魏国夫人身边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点了点头,“难怪眼熟,只是,她来你家作甚?”

琉璃没有做声,脂红咬了咬牙道,“库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为婢,婢子是奉命来收文书的。”

武夫人惊讶的看了琉璃一眼,“这话从何说起?快些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自卖为奴?此事万万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几个月前魏国夫人给了琉璃五金,让琉璃这几个月只能为她画花样,琉璃愚钝,原想着做衣裳却是不打紧的,结果魏国夫人恼了,说琉璃欺她,这才……”

武夫人惊诧道,“原来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转头看着脂红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着大娘帮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禀告你家夫人,说我武顺向她赔罪,就莫难为大娘了。”

脂红脸上的青色变得更重了一些,寒声道,“启禀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与这库狄大娘之事,夫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从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却是不同了。前几日我母亲清点旧日的书信来往,发现外祖与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谊,算是通家之好。母亲说,难怪一见大娘就觉得投缘,原是有这层关系在,这才让我今日前来拜访,说起来,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过问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仅脂红呆住了,连琉璃都有些发愣,她虽然料定杨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资,应当是想让她入宫,而不是让她去给柳夫人当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给武夫人求助。这两天,她的所作所为其实图的不过是个拖字,拖到武家来人。却没想到武夫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亲自过来,找的竟然又是这样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从此就会对武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吧?

脂红的脸终于彻底青了,狠狠的看着琉璃道,“库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着武夫人,随即决然的转身行了一礼,“请转告魏国夫人,恕琉璃不能从命!”

脂红咬着牙冷笑一声,看着琉璃点了点头,“好!极好!只愿你日后莫要后悔!”说完转身就走。

库狄延忠与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睁睁看着脂红带着那两个仆妇抬着箱子出了门,想追出去,却听武夫人轻声笑道,“这司空府也太没规矩了些,也不知这种婢女是怎么教出来的,一点礼数也不懂!”

库狄延忠这才醒过神来,忙把武夫人请进了上房,分宾主落定,武夫人才曼声道,“翠墨!”她身后的一个婢女便走到库狄延忠跟前,双手递上了一份礼单。

库狄延忠忙站了起来,“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与大娘甚是投缘,又给贵府添了这番麻烦,一点薄礼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来,一则认个门,二则家母许久没见大娘,甚是挂念,想请大过府一叙,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库狄延忠看着眼前的礼单,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素绢十匹,绿缎十匹,青纱十匹,花锦十匹,玉佩一对,金簪一对,银镯一对……正有些茫然,又听到武夫人这一番话,抬起头来,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爱,小女自当从命。”

第38章 世事如棋 谁主胜负

“琉璃多谢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杨老夫人院子的上房里,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气上了!”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微红的双眼,满意的笑了起来,“哪里话,原是我们该做的,你本是给顺娘帮忙,总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说话。”

琉璃点头应了个“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杨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这里便是客人,万事莫要太客气。”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后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来得及时,琉璃这辈子便只能为奴为婢,辱没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恳请老夫人让琉璃留在府里为老夫人和夫人效劳,但凡有什么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请吩咐一声,琉璃感恩不尽。”

说起来,她之所以会落入这种局面,眼前这位精明的老妇人才是真正的布局者。只是,这或许同样是她唯一的机会。在这个时代,既然无论怎样退缩都无法离自由更近一点,她也只能奋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条自己想走的路。现在,她的条件已经提出来了,愿意效劳,不做奴婢,却不知这位杨老夫人会如何安排。

杨老夫人看着她呵呵一笑,“琉璃?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气了些。你就当这府里是你家好了。却不知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里更是警醒,抬头诚恳的道,“不敢欺瞒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恼了魏国夫人,今日之后,她定然更是不会放过我。有她一日,这长安城里,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护琉璃,琉璃愿一直在两位跟前服侍。若有云散月出的那一日,再听老夫人安排。”她愿意效力到她们共同的对头魏国夫人倒台,这个说法听起来应该很有诚意吧?

杨老夫人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笑意,却摇头道,“哪里有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与顺娘倒也投缘,她是个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细致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脸上顺势便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难得的,琉璃愿跟随在夫人身边。”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亲这主意不错。”

杨夫人也笑了起来,“这就好,日后在这府里,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孙女,来此是与顺娘作伴的。只有一桩,顺娘过几日便要去宫中她妹子身边,你可愿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长些。”

琉璃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丝畏惧、一丝踌躇,“宫里?琉璃原是小户出身,宫里规矩一概不懂,只怕给夫人丢了脸……”

杨老夫人看着琉璃,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这有什么,谁又是天生就会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来教你就是,宫里其实也没多大规矩,就是闷了些,你又是跟着我的,不用理会那么多事情。你这般心灵手巧的,有什么学不会?想来多一个人解闷,媚娘也一定欢喜。”

琉璃微一犹豫,还是郑重的点了点头,“琉璃遵命!只是要请夫人多费心教着琉璃一些。”

杨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热的,翠墨,你先带大娘去换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后,她才对武夫人叹道,“果然是个识得进退的,可惜竟是宁肯装病也不当宫女,不然,这琉璃无论是留在皇后身边,还是弄到媚娘那里,都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却也只能换个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边回想着刚才杨老夫人的话,一面默默观察着这府里的布置与路径方位。领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几步便回头笑道,“大娘能和我们一道去宫里,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爱玩爱逛的性子,可在宫里时,昭仪娘娘却是一步也不许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宫女们又不大敢和夫人说笑玩闹,夫人日日都怨太闷。”

琉璃回过神来,笑着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对宫里什么都不懂,你快跟我说说,那宫里有哪些规矩忌讳?昭仪娘娘性子如何?”

远处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绿叶中亭亭玉立,微风吹过,两个年轻女子细碎的话语和低笑声瞬间便消散在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之中。

……

从安家到西市的这条路,小檀早已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趟。或许是因为口齿伶俐,自打进了安家为婢,家里娘子阿郎有什么事情要知会西市的掌柜们,都是让小檀去分说。只是此刻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她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那个经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说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记得她面上总是笑盈盈的,但有时候却会莫名其妙的轻声长叹——在她走了之后,小檀发现自己也染了这毛病。此刻,望着西市的大门,她就叹了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进了八月,中午的阳光还是有些晒人,小檀照例沿着店家檐下的阴影往前走。刚刚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店里靠街边的桌上却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请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裴九裴行俭,忍不住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行俭舒了口气,微笑着,“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说话?裴某有事请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夹缬刚重新开张,我家娘子有事嘱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话带到,回头再过来可好?”

裴行俭点了点头,“有劳了,你再来时,径直去雅间就好。”

小檀点头应下,心里倒也猜出了几分他想问什么,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夹缬。店面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安静智正亲自指挥着伙计们从库里搬出最新的花样挂在墙上,与安家交好的几家店面掌柜也派了伙计来帮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热闹。

小檀挤了进去向安静智行了一礼。安静智奇道:“你来做什么?家里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来跟阿郎说一声。”安静智忙带着她走到后院,小檀才道,“娘子担心,今日会有人打听封店之事,请阿郎言语上略留心些。还有就是,史掌柜伤势还没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个人来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