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撞车风波 武家悍妇

午时已过,天门街上从城外扫祭归来的车马渐渐多了,混合着去东西两市的人流,整条大道都变得有些拥挤起来,通往东市的横街上更是人头攒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挤挤的走完了这段路。

琉璃还是第一次赶上长安堵车,倒是有些新奇。车夫却似乎是憋的狠了,一进宣阳坊便立刻甩了个响鞭,马车飞驰起来,刚刚转过坊中的路口,马却是一声长嘶,突然顿了下来,然后便是剧烈的摇晃了几下。琉璃的额头砰的撞上了车厢的木壁,阿霓则是一跤摔了出去,脸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时撞得头昏眼花,刚反应过来大概是马车转弯时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经捂着颧骨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就听车帘的外那车夫的声音已经结巴了起来,“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冲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额头,颇有些纳闷,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车夫吓成这般模样!却见阿霓手足并用的爬起来便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连夫人的车驾也敢冲撞,武府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没生眼睛的奴才!还不滚下来领罪!”

车子一动,那车夫似乎真的滚下去领罪了。琉璃越发好奇,对方知道武府,为何还如此出言不逊?忙轻声问,“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着脸叹了口气,“是我们府里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里一动,“莫不是府里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发有些奇怪,她进宫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里住过几日,印象里武夫人的两个兄长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难道上面还有个什么大郎?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一个有些沙哑的女声厉声道,“够了!你那脏血莫污了我武家门口的地!那车上的人呢,怎么也不出个声?可是顺娘在上面?”听语气应当就是车上坐的那善夫人,可声音却着实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摇了摇手,“大娘,待会儿不管说什么,你莫恼,也莫露面。”说完挑帘走了下去,随即响起了她带着笑的声音,“阿霓见过善夫人,车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声音并不曾变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么不曾听说?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启禀夫人,车上是库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里,因此还没来得及拜会夫人。”

“库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什么娘子,不就是陪顺娘进宫去的那胡姬吗?听说生得十分齐整,怎么,居然没被看上,又被送回来了?”

琉璃几乎有些愕然,这位善夫人说话似乎比曹氏还要粗俗尖刻些,这才明白阿霓让她不要恼是什么意思。只听阿霓干笑了一声,“夫人说笑了。”

善夫人声音里的讥讽越发浓郁,“我何曾说笑了?不过是个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么进了趟宫,就觉得自己是个贵人了么?还是觉得我不配与她说话?”

琉璃摸了摸微肿的额角,忍不住苦笑,这才叫无妄之灾、祸不单行呢!

车下的阿霓也有些变了脸色,善夫人有多难缠她自然是知道的,库狄大娘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下来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还不得罚自己?可如今听她这话头,却又不好不下来……正为难间,就听车上传来“唉”的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赶到车边打起车帘,“大娘你怎么样?没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却十分虚弱,“没什么,就是撞到了头,适才是怎么了?这是到府里了么?”

阿霓眼睛一亮,点头道,“就到了,就到了。”回头便过来跟善夫人陪笑道,“适才车子一晃,婢子跟库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库狄娘子撞得有些糊涂了,只怕要赶紧找医师来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说着,特意把头抬起来一点,好让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发木的右脸。

善夫人一怔,心里不大相信,但看着阿霓已经青肿了半边的脸,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时早有路人在旁边看热闹,似乎有人还在对着阿霓的脸指指点点,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说,不让人去看医师,只得冷笑一声,对那个车夫道,“都怪你这个没长眼的贱奴!还不快回去赶车?”

车夫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车内,车子一溜烟的去了。

车厢内,阿霓拍着胸脯松了口气,笑道,“幸亏大娘见机得快,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琉璃满心疑惑,忙问她,“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长嫂?平日就是这般性子?”

阿霓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声音却压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们三兄弟自小都跟着公爷住的,大郎年轻轻的就去世了,善夫人虽是没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对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说的还不算什么,平日便对老夫人也是这般,上次竟对着小郎君也很是胡说了一番,小郎君几日都没吃好……”

琉璃不由惊得有些接不上话:此时的年轻寡妇,多数都会回娘家过活、改嫁,若是无子就更是如此,所谓夫亡归宗,善夫人一个几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妇堂嫂,居然敢对这家的正经老夫人如此不敬?这武家的家风还真是,够特别!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后面的角门上,琉璃下车时见车夫额头都破了,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让阿霓给了他几十个大钱,两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却还没有午睡,看见琉璃回来,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随意问了几句,连阿霓脸上的伤似乎都没有留意到,便让她们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见杨老夫人脸色有异,心里有些困惑,却又不好问。她的额头也肿了一块,上次在宫里伤了脚踝时倒还剩了一瓶活血消肿的伤药,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饭前武夫人却是带着贺兰敏之和月娘高高兴兴的回来了,见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贺兰家的人,对女儿倒是客气多了。”

杨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贺兰家那些人倒还有几分眼色。”

武夫人本来笑得开怀,见过杨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难不成他们今日……”

杨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过是和往年一般。”转头便问琉璃,“听说你回来时马车和阿善的车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时忘记追问自己的母亲,拉着琉璃上下看,惊得睁大了眼睛,“可撞得厉害?后来如何?她可曾难为了你?”

琉璃只得道,“还好,琉璃当时撞得晕晕沉沉的,也没听见什么。”

武夫人点头叹道,“那倒是还好,省的听了生气。”又一眼看见她用刘海遮住的额头,伸手拨开头发看了几眼,“还好不曾破了皮,过两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着她们的脸色,心里也隐隐明白了几分,这武家的家风还真不是善夫人一个人的问题,只怕她不过是武氏兄弟们手里的枪,不然借她一个胆,她也不敢得罪这按理说既是长辈又是主母的杨老夫人。

一时在上房里吃过了饭,杨老夫人便道,“我查了历,十月初九是个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设在那天,顺娘也是好些日子没和人来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点了点头,“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长安时兴什么样子,这宫里又和外面不大一样。”想了想又追问,“是哪些夫人?”

杨老夫人叹道,“知道你不惯与那些人应酬,这次请的自然是旧日常来往的,不过是许学士府的钟夫人,王舍人家的阿华,还有你的十六妹妹,还有崔大夫府的卢夫人,听说也是极好打交道的人……”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差点混忘了,午后左武侯中郎将苏将军的夫人递了帖子,说是后日想登门拜访。”

琉璃心里一跳,这位不愧是苏定方的夫人,来得好快!杨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没听说过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礼数。我上个月倒是做了几副头面,待会儿你帮我选选。”

琉璃忙应了声是,待武夫人几个走了,杨老夫人便把琉璃叫进了内室,拿出了两个紫檀的匣子,打开一看,果然是全套的头面,一套是赤金点翠的,一套是纯银镶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头大小,圆润莹泽。杨老夫人便笑道,“你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帮我看看,哪套见客比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这套好,明日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适些。”

杨老夫人笑着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又道,“这苏将军也就罢了,于氏夫人在长安却是有些名气,头两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带着儿子打上了门去,到底给收拾服帖了,可惜听说她女儿却是没福的,年轻轻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见见。”

琉璃忍不住心里有些打鼓,看样子,该师母走的是彪悍路线——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杨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来她定然是怜惜女儿的人,你怕什么?”

琉璃干笑了一声,点头不语,忙又把话题扯回到了头面上,“这头面甚是精巧,比宫里的也不差什么,不知是哪家的?”

杨老夫人笑道,“哪里能跟宫里的比……”一语未了,有婢女在门口道,“老夫人,善夫人过来了,说是来送药酒的。”

第74章 唇枪舌剑 开门见山

把刘海往耳边抿了两抿,琉璃跟在脸色微沉的杨老夫人身后走进了正屋。只见一个身形微丰、穿戴华丽的妇人大喇喇的坐在西边的席褥上,见老夫人进来,身子纹丝不动,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脸上看,一眼看见她露在外面的额头上明显的青肿,那张涂着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纪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杨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东席跪坐下来,正对着这位善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将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头,又对上她满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静静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声,“你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来给你送药酒,你倒是坐得安稳!”

琉璃惊讶的抬起眼睛,“琉璃虽是胡女,却也知晓礼数。夫人还不曾见过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顿时一噎,她见杨氏是如此惯了的,绝不会把尊位留给她,更莫说是见礼,但被这么当面说出来,一张脸如何拉得下来?只能冷笑道,“我们自家人,自不必讲那些虚礼!”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虚礼的,琉璃受教了,多谢夫人赐药。”按正经礼数,她是该离席万福以表谢意的,不过既然这位自己说了不爱讲虚礼,她自然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长跪而谢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头气恼,转头对杨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见这胡女坐着我武府的车子,又说是叔母的客人,何时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杨老夫人本来脸色冷淡,看见琉璃让善夫人吃了瘪,眉头倒是舒展开来了一些,见善夫人发问,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过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亲虽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骑侍郎的侄女儿,我武府连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妇,为何不能让官家之女来做客人?”

纵然涂着厚粉,善夫人的那张脸也看得出立时变了颜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还有钱些,才做了武家的长媳,谁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贩木而大富,后来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后她也舍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这府里不是正经主子,平日里最多也就跟那些没靠山的奴婢撒气。好容易叔父死了,这杨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里总算是找到了比自己还低一等的人——这杨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要看那兄弟几个的脸色讨生活,比自己还不如!此时此刻,突然被杨氏这样反唇相讥,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这府里厚着脸求嫁的,舔着脸进宫,不都是官家女!廉耻都不要了!也配说嘴?”

杨老夫人一怔,脸色顿时有些气得有些发白。厚颜求嫁,说的是她,她的婚事虽然是先皇做的主,却的确是她先看中了武士彟,这也罢了;进宫这句说的自然是顺娘,这泼妇怎么知道了顺娘宫里的事情?

琉璃也惊住了,这善夫人竟能说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来,她是疯的么?念头急转之下直起了身子,“启禀老夫人,琉璃不敢听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这就告退。”

善夫人立起眉头喝道,“贱婢,你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大逆不道?”

琉璃冷冷的看着她,站了起来,“夫人,琉璃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明晓君父之道,老夫人也罢,夫人也罢,不过是身为臣民,谨遵圣谕行事,若这叫不顾廉耻,不知夫人置先皇与圣上于何地?夫人是武氏之妇,却说出这样祸及全家的话来,琉璃自然不敢与闻,想来还是请府中阿郎过来处置才是。”

善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忙道,“站住,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是叔母和顺娘了?”

琉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夫人说的是府里的哪位衣冠之女,请夫人指教,若真是琉璃会错了意,但凭夫人处置。”

善夫人一时语塞,她不是说杨氏武氏,难道说的还是几位阿郎的夫人不成?杨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正是,琉璃你先下去,来人,请几位阿郎过来。”

善夫人平日里虽然泼辣放肆,却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理的,听杨老夫人也这样说,顿时大急:如今那媚娘听说在宫里得宠得紧,二郎几个对她们母女也只是不理会而已,到底不敢像从前那般,若是此次被她咬死自己是辱及皇帝,只怕二郎他们几个也不好保自己,她又没个儿子傍身的……想到若是被赶出武家的下场,她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再也顾不得面子,忙道,“叔母,叔母且慢,阿善不过随口胡说,并没有半分不敬圣上、不敬叔母的意思,何必惊动二郎他们?时辰不早,叔母想来也乏了,阿善这就告退!”

杨老夫人皱眉道,“慢着,此事还是分说清楚才好。”

善夫人眼珠转了转,脸上堆上了笑容,“阿善没读过书,从来都是胡言乱语的,如今才知道话是乱说不得,以后再也不敢了。好歹都是武家人,叔母就恕了阿善这一回,阿善赔礼了。”说着站起来,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见杨老夫人没有发话,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杨老夫人淡淡的看着她走远,她身后的一个侍女忍不住叹道,“大夫人这般无礼,老夫人为何饶了她?”

杨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做声,转头对琉璃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琉璃心里明白,杨老夫人并非真想饶了这善夫人,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这年头,高门大姓的家族观念只怕比君臣观念还来得根深蒂固一些,便是把那几兄弟叫过来,无非也就是训斥善氏一顿,绝不会真的因此把她赶出去,还不如现在这般处置,教这善夫人留着个怕字。想了想笑道,“请老夫人恕罪,琉璃也是被唬着了。”

杨老夫人摇头一笑,“平日里只觉得你是个闷嘴葫芦,却也是会说话的,原是要这样才好。”看着琉璃的眼神,便更多了一分深意。

琉璃宁可跟善夫人扯破脸的对峙,也不愿被杨老夫人的这种目光盯着,忙笑着告辞退下,到堂下穿了鞋子,回到自己的厢房中,睡前又照了照镜子,看着那个鼓包,忍不住有些发愁,难不成后天脑袋上要顶着这么个乒乓球去见人?

好在到了第三天早晨,肿消得差不多了,青色虽是更深了些,用粉盖一盖,再用刘海遮着些,倒也不是十分显眼。她打开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想了半日,还是穿了一件浅杏黄色素面雪青色纹锦滚边的襦袄,配着雪青色暗金丝孔雀纹的六幅裙和深青色的披帛,都是宫中的手笔,质地精良,看着却并不华丽。头上也只挽了个双环望仙髻,戴了根扇形刻花鎏金银钗。

阿霓便道,“大娘可是今日要见客,只怕素净了些。”

琉璃笑了笑没做声,她出身本就如此,穿得再华丽也不可能被这于夫人高看一眼,倒不如打扮简单点。

谁知到了上房,杨老夫人看了她几眼却道,“这身衣服还好,怎么脸上也不用些脂粉,只怕不妥。”

琉璃无法,只好回去在脸上薄薄的扫了一层迎蝶粉,又用青石黛给双眉描了一抹翠色,唇上抹了些甲煎口脂。再去上房,杨老夫人这才点点头,“你这般年纪,正该好好打扮,成日间素着面,倒易教人错认了身份。”

琉璃低头受教,心道,也是,虢国夫人素面朝天都能被写进诗,可见这年头正经场合不化妆是不好出来混的。以前自己当着画师这种专业人士也就罢了,既然要随着杨老夫人与官家女眷们来往,只怕还是要多听她的才是。

眼见日头渐高,堂下有婢女来报,“于夫人已经进了二门,就快到了。”杨老夫人便对琉璃一笑,“你且去迎一迎。”

琉璃按捺着心头忐忑,走到院门口,没多久就见一行人渐行渐近,前面是武府的两个婢女引路,后面还有体面的管事娘子陪着,当中是一个披着朱色披风的夫人,身量看上去居然颇为瘦小,待走近了才看清,她大约四十多岁,生着一张长圆面孔,眉目清秀,素面披风,青色长裙,丝毫不显奢华,更莫说有什么彪悍之气。

琉璃心里有些纳罕,礼数上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待于夫人走到跟前三四步,就恭恭敬敬的压手蹲身,福了一福,“于夫人万福。”

待她站起,于夫人已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点了点头,“小娘子多礼了,你就是库狄大娘?”

琉璃迎着她微皱的眉头、锐利的目光,心里打了突,面上依然只微笑道,“正是,于夫人里面请。”便引着于夫人上到正房,杨老夫人站在门口相迎,依礼相见了一番,分宾主落座。杨老夫人便笑道,“于夫人乃是于仆射同族,于仆射最好宾客,老身性子疏懒,失礼莫笑。”

于夫人笑容浅淡,“杨老夫人客气了,于仆射与家父并不同支,例无交往,我性子最急,老夫人不嫌我不知礼数就好。”

杨老夫人呵呵的一笑,“早就听闻于夫人是性情中人,果真是不拘虚礼的,老身也不耐烦这些,这倒是便宜了,听夫人的口音,可是在高陵住过?”

于夫人笑了起来,“老夫人好耳力,我及笄前在高陵住了十年。”

杨老夫人叹道,“高陵却是极好的地方,我年轻时也住过……”几句话说下来,两人居然越说越近。琉璃看在眼里,好不佩服。

又说了半刻钟闲话,杨老夫人便笑道:“于夫人既然来了,好歹要留下用顿饭,我家这园子甚是粗陋,也就是湖边两处亭子还能看,老身就躲个懒,让大娘陪你去转一转。”

琉璃忙站了起来,在前面为于夫人带路,也未让奴婢跟随。刚刚走出院子,就听身后的于夫人淡淡的道,“你是叫琉璃吧?我倒真是没想到,你会是这般模样。”

第75章 裴氏秘史 富贵奇祸

于夫人没想到自己是“这般模样”?

琉璃脚下顿了顿,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于夫人并不卖关子,自顾自的接了下去,“守约说起你时,总说你性子坚韧,又说你是他见过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还想着你该是怎样一身清质傲骨,不曾想你却是这般弱不禁风、循规蹈矩!”

琉璃一时心头百味交集,他竟是这样看自己的么?性子坚韧、不同流俗……只是这于夫人却显然是对自己不大满意了,敢情她是准备见到一个红拂女来着?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实在抱歉。”

于夫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意外,“你倒是个荣辱不惊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实也是惊的,只是习惯了而已。”在库狄家隐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宫廷间起伏两年,生死荣辱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她若还会为别人的几句评价就喜怒形于颜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桩。

于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与琉璃并肩而行,侧头仔细看了她两眼,点头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约的情况原是与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经胡人也不打紧,但你若是性子软弱,没几分心智胆气,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守约的,免得到头来你不过是又一个陆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开门见山问问你,听说你是连河东公那个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连入宫为贵人,为何却会看上守约这个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个陆家娘子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会看上裴行俭?这算什么问题?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里,他是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于夫人惊讶的挑起了眉毛,随即笑了起来,“难不成这就是缘分?真该让守约来听听这话。”

琉璃心里倒是一动,难道真是缘分?记得第一次看到裴行俭,就觉得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后来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觉出他的温和背后有种疏离的气质,可自己看着偏偏觉得……有些亲切。其实从那时候起,在自己心里,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吧?所以后来她才会有事情就会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俭的时候,就会在那样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难道说,其实自己早就喜欢上他了?手指尖上仿佛又有异样的感觉传来,琉璃忙握紧拳头,收拢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于夫人看见琉璃突然有些发红的脸颊,目光倒是温和了几分,“你对守约有这份情意,按说原是好的,他这些年,的确也太艰难了些,只是以他的境况,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后却多半越会为难。我问你,你对守约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开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听人说起过,他原在河东公府和武陵令府上过了几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后也颇受了一番烦扰,就连这些年仕途不顺,也有这方面的关系。”

于夫人点了点头,“看来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这是为何?”

琉璃犹豫了半响,摇了摇头,杨老夫人倒是说过,只怕与家产或宗长之位有关,但里面究竟有什么隐私,裴氏族人自然不会告知外人。

于夫人叹了口气,良久不语。两人一路走来,已经到了武府的小湖边上,岸边的杨柳早已秃了一半,远远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残荷,初冬的阳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凉意。

在湖边默然走了几步,于夫人才重新开口,“裴氏家族并非一支,守约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几代都是镇守一方的公侯将帅,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贵不过的。至于我朝最显达的却是西眷裴一支,相爷裴寂、裴矩都出自这支。”

听她开口竟扯了这么远,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听了下去。

“你也知晓,守约的父兄原是因谋划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诛了三族,只有他母亲逃了出来,辗转到了长安。守约的宗亲里,近亲都被屠杀殆尽,远房又不在都城,当时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爷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约的母亲便托在他的门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约这个遗腹子。没想到转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与守约的父亲原本有旧,立时追封了他,听说又在裴相的建议下,发还了裴家的部分财产。因守约还在襁褓之中,这笔家产便交托给了裴相爷。”

琉璃顿时恍然大悟,她原本还有些纳闷,当年裴行俭孤儿寡母,就算能带些房田契书在身上,何至于会跟同那般势大的河东公府有家产的纠葛?原来竟有这样一段渊源!裴行俭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乱世里镇守一方,积攒下来的财产想来是个天文数字,难怪……

于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见她只是点头不语,接着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儿出身,对族人又一直极为照顾,当年正是圣眷最浓之时,长子尚了临海公主,女儿是赵王王妃,河东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对,击鼓而食,是长安城的一大胜景。守约孤儿寡母住在那里,自然没人觉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难料,守约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为犯事被放归原籍,过了两三年,先皇更是将他流放到外地,虽然后来还是被召回了长安,到底很快就过世了。河东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虽然没了裴相支撑,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东公府的主母毕竟是临海长公主,这钟鸣鼎食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想来是出多入少,渐渐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别的想法。到了守约十来岁上,族中少年成日间招着他去打球游冶,居然还斗上了鸡,他的母亲看着不像,狠了狠心找由头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当时中眷裴也有两房到了长安为官,他们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门下,后来守约按律补了弘文生,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终究惦记着那些财产,跟河东公府几次交涉,河东公府却咬定守约才是宗子,洛阳裴氏的家产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后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托付。族人回头免不了就怪他们母子当年投错了人,让中眷裴的族产落入了别支之手,时时逼着他们去找河东公府,关系也越来越僵。守约的母亲身子本来就不好,积郁成疾,没几年便一病不起。”

“守约年轻气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脸,自己一心发愤读书,不到十八岁便举明经出仕,得了个左卫的九品官职,也就是在那时,我家将军见他天资过人,收他做了弟子,给他在我家边上置了一处院子,又帮他说了兵部侍郎陆家的女儿。那陆氏女儿是个十分温柔娴淑的人,我们和守约都是极满意的。”

琉璃一路听下来,心里不由越来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俭身世坎坷,却没料到会到这样的程度,听到后面这几句,心头又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于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天没再开口,两人走到一处亭子中坐了下来,石凳生凉,却也没有人在意。

半响于夫人才长叹了一声,“说来还是我们大意了,眼见他们就要成亲,也不知两边族人怎么交涉的,河东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约,拿出了一份财产单子,说是当年发还的钱帛本不多,守约母子在河东公府住了这些年,衣食住行、延医吃药、斗鸡赌钱都花掉了,洛阳那边的几处宅子虽然大,可维持不易,河东公府不晓得赔了多少进去,守约又用不上,因此折给了守约一处长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仆,说是不能让裴氏一宗之长成亲时还住着外人的院子,太失了体面。至于洛阳那边的几十处庄园和店铺,把契纸也还给守约了,又说都是安排了极妥当的人在照看,让守约赏他们一碗饭吃就成。说到后来不知怎么地,长公主还认了陆家小娘子做干女儿。”

“当时我家将军就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陆家已经同意了,守约也跟我们说,他根本没想过去要回这些钱财,既然还了,又何必计较还的是什么?我们也不好说话。守约成亲前便搬进了河东公府预备的宅子,我们去看过,当真是华灯锦帘遍地,娇童美婢如云的,我家将军担心守约会经不住这般富贵,一天到晚拘着他学兵法剑术,守约倒也争气,比先前还学得刻苦些,那时他在差事上也极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陆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们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们自然也觉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约的第一个孩子身子太弱没多久就夭折了,我们也没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陆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却越来越苍白憔悴,这才觉得事情不对!”

琉璃倏然一惊,忍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于夫人眼光不知道看着何处,眼圈却已经微微发红。

“我是个直肠子,陆娘子不肯跟我说什么,我便找到了陆侍郎的夫人,逼着她去问,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阳的庄子铺子两年来都说是亏钱,陆娘子想换人去管,长公主便过来说她身为裴氏妇,怎么能为了点钱财落下苛刻下人的名声?家中开销又大,陆娘子没法子维持,卖掉了几处店铺,不知怎么的中眷裴这边的族人听说了,便又说她不会持家,败了产业。陆娘子不敢跟人说,便偷偷拿自己嫁妆往里填,渐渐的填不足了,要削减些开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啬,哪里像望族出来的女子?这样煎熬着,待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她的身子也撑不住了,终于没过了那一关……”

于夫人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里忍不住也是一阵难过,先前的一点异样,通通的化作了悲凉。

“守约当时不过刚到二十,又是那样的身世,一心想着建功立业,重振家声,封妻荫子,于后宅的事情便没有留心,陆娘子又是心思极重的,这些事情对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约那里自然更是瞒得死死的。出了这事后,守约自责万分,每日借酒浇愁,整个人渐渐不成样子,后来还是我家将军狠训了他一顿,才慢慢振作起来。自那之后,他便像变了个人,看什么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里百来个奴仆全部发卖,得的身价钱便在中眷裴河东的宗祠边上置了庄园和族学,又关了宅子,住回了这处老院。长公主听说了原是不依的,说是奴仆是长者所赐,怎么能发卖?宅子是自家产业,裴氏的宗子难道还要托庇外人?还是我实在听不下去,狠狠数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柜的所作所为,才让她住了嘴。”

“此后洛阳那边的产业再抱怨赔钱的,守约提脚就卖了,得的钱便给了中眷裴这边的族学。这样也不过两三次,庄子店铺倒是不赔钱了,那些庄头掌柜还时不时过来送些节礼,守约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这边的人得了实惠,也没什么话说,守约跟两边族人的关系都缓和了一些。但不知怎么的,天煞孤星的名头却渐渐传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卫做得再好,吏部的铨选都始终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约跟我们说,都是因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头来,于夫人看着她,目光里依然带着几分探究,却似乎不再那么锐利。琉璃不由摇了摇头,“怎会是因为我?锥立囊中,自然迟早会锋芒毕露,河东公府难道还能打压他一辈子不成?”

于夫人若有所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这世上胸藏万卷之人,一世终无大成的,难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时明白于夫人说是正是她的丈夫苏定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颇八十尚能出征,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时运未到而已,说不定际遇就在眼前。”

于夫人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来,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约,看着淡淡的,也不爱说话,一说出来,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觉得耳朵根发烧,她不过是记得苏定方是六十多岁之后才成就了一番惊世的功业,想来不会还要等很久,顺嘴也就说出来了,怎么能跟裴行俭去比?

于夫人却似乎终于又发现了琉璃身上的闪光点,目光越发温和起来,点头道,“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说了,你若想做守约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烦扰会比当年的陆家娘子还要多上几分,你可有胆子去应付这些事情?”

琉璃静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胆子,自然是有的。”

于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锐的盯着她,追问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应付日后之事?”

第76章 以牙还牙 无欲则刚

琉璃静静的看着不远处那泛着粼粼寒光的湖面,语气淡得不能再淡,“自然是以直报怨,讨回一个公道。”

于夫人惊异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要帮守约追回那些财产?”

琉璃摇了摇头,“那些财产,守约根本就不想要,我自然也不会要。河东公府欠他的,原本就不是财产。”

于夫人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竟然是这般烈性的!可你莫忘了,裴相于守约母子毕竟有过大恩,如今的临海长公主不但是皇亲国戚,更是西眷裴的宗妇,是守约的长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公府虽然势微了,西眷裴可不止是出了一个相爷的,你若跟他们翻脸,于情于理于势,都讨不得半点便宜。再者,他们做的事虽然不光明,可你是做晚辈的,绝不能言说长者之非,更不能违逆长者之命,这家法宗法国法,哪一桩能容你去讨回公道?”

说到此处,于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听了这些事情心中难免恼恨,莫说你,我家将军何尝不是气炸了肚皮,守约又何尝不是忍断了肝肠?终究也不过如此而已。说来那裴家的财产,若不是裴相爷,大概也不会发还下来,守约在河东公府又是住到了十多岁的,任谁看,都是河东公府对他恩重如山;至于中眷裴的族人,若不是守约的父兄谋事不够严密,又何至于凋零至此?因此,无论他们如何,守约终不能不顾收养之恩,血脉之情,不然的话,别人不知道守约的本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

琉璃沉默半响,突然抬起头来,“于夫人,你说错了,守约,他也想错了!”

“无论是河东公府,还是中眷裴的族人,守约根本就不欠他们!”

于夫人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此话怎讲?”

琉璃认真的看着于夫人,“守约总是在想,若是没有相爷,他会如何,可是他想过没有,若是没有他,河东公府会如何?没有他们母子,难道高祖皇帝能把洛阳裴氏的财产转手送给裴相爷?河东公府既然受皇命托管这些财产,后来却那样大肆侵吞,不但是不义,更是不忠。这也罢了。当年收留守约母子,帮他们讨还家产,于裴相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举手之劳所得的实惠,却让河东公府多享受了这二十年的富贵,难道还抵消不过?再退一万步来说,裴氏母子就算没有河东公府收留,当年身边总还略有积蓄,守约父亲又很快有了追封,想来绝不至于流落街头,试想他们母子现在情况又会如何?再不济,也不会比现在差!那么河东公府对他们母子的所谓收养之恩,到底算是什么?”

“再说中眷裴,当年他们之所以被牵连惨重,自然是因为在洛阳裴府边上聚族而居,靠着守约的父兄安享荣华富贵,世事原是祸福相依,岂有同享福时受之安然,共患难时就指责抱怨的道理?再者说,若是没有守约,难道高祖皇帝会巴巴的找到他们,把洛阳裴氏的财产发放给他们不成?说到底,他们想的,也不过是不劳而获,因此才会是把守约的家产看成自己的私产,为了这些财产逼迫妇孺也在所不惜!这样的血脉之情,又算什么?”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琉璃的耳边似乎又响起裴行俭那句淡漠无比却是又惨痛刻骨的话,“因为,我也姓裴!”胸口顿时更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难道姓裴就是他的原罪?如果让那些满口家族名声、仁义道德,实际上贪得无厌的贵妇高士,在干完这么多阴险刻毒的事情后,还能继续堂而皇之的享用那些沾满他家人鲜血的钱财,这世上哪还有天理可言?

于氏怔怔的看着琉璃,半响才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只是这道理,却不是人人都能明晓的。这世上,原没有什么比长幼尊卑,宗族名声更大的道理。你年纪到底还小,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险恶?若是存了这个念头,只怕不但不能为守约讨回公道,还会给他惹来灭顶之祸!”说到后来,声音慢慢的有些严厉起来。

琉璃轻轻的摇了摇头,“于夫人误会了。琉璃性子里并没有什么长处,唯一可取者,大概也就是个谨慎。依琉璃之见,为了过去的事情,陪上以后的日子,或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都算不得以牙还牙。他们既然能冠冕堂皇的把守约逼迫至此,自然也只有以同样正大光明的手段,让他们好好的品尝一番大义名分的锥心滋味,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讨回公道。”

于夫人顿时来了兴趣,忙道,“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做到此步?”

琉璃笑了一笑,“夫人,此事说出来并不稀奇,不过是事前要筹划得严密些,人选要找得合适些。琉璃心里已经有了些打算,容琉璃思量清楚了再禀告夫人,总之于守约和裴氏的名声只有益处绝无害处就是了。其实以苏将军与守约的心智,琉璃能想到的主意,他们自然都能想到,只不过他们太过宽厚,琉璃却正是小女子一个,君子做不得的事情,便让琉璃来做!不然圣人都说了,以德报怨,以何报德?总不能让那些做尽坏事的人,心安理得的继续吸血自肥!”

于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吸血自肥?这个词用得好!你和他们师徒两个多半能说到一处去,都是做事前不爱露口风的,也罢,我也不问你,你只要记得莫意气用事就好。”

停了半刻,她又叹了口气,“只是还有一桩,就算不说这些,你嫁入裴家,却也是有些难处的,中眷裴的那些族人,多半要嫌弃你并非名门淑女,当初的陆家乃是吴中陆家的旁支,门第绝不算低,他们都挑剔过一番,何况于你?河东公府那边,只怕也会用些手段来煞煞你的性子,好教你听他们摆布,这些事情说来或许都不算大,但一桩桩的都极是闹心。你,还是要多有些准备才好。”

琉璃垂眸微笑,“夫人不必担心,琉璃倒是不大在意这些的。想那陆家娘子,是正经的名门淑女,自然生怕坠了家族名声,累及父母姊妹,处处对自己求全责备,因此也正如了某些人的意。琉璃却是一无所有,也无甚可惧,守约说我性子坚韧,其实不过是无欲则刚。我不想夺回财产,也不想博得美名,凡事做到合乎规矩也就是了,谁爱挑剔便挑剔,与我何干?”

“你这小娘子说话倒是有些意思。”于夫人眼中兴味更浓,“不过这话倒是合我的脾气,这人不守世间的规矩原是不成的,但若是顾忌太多,太求名声,也不过是便宜了那些恶人!”

琉璃深深的点头,这世上的恶人,如曹氏,如善氏,如临海公主,其实仗的不过是脸皮比旁人厚,心肠比旁人黑,对待她们,原本就只有更厚更黑这一条路,若跟她们还讲究名声手段,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夫人此时看着琉璃真是越看越是顺眼,忍不住问,“听说你明年便十七了,不知是哪月的生辰?”

琉璃一怔,半响才摇了摇头。于夫人不由奇道,“你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晓?”

琉璃只得苦笑道,“不瞒夫人,琉璃四年前痛失慈母,不知怎的大病了一场,后来虽是慢慢好了,以前的事情却差不多都忘了,这四年里,也不曾有人给琉璃过过生辰,因此琉璃实在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日。”

于夫人不由大奇,“听说你父亲是健在的,虽说你人小,平日不过也罢,但两年前正是十五岁及笄的大日子,竟也没有办过?”

琉璃摇了摇头,安家原本是胡人,根本就不讲什么及笄之礼,库狄家更不可能给她办这个,这时候的户籍纸上只记年龄,也没个身份证啥的,说来她的生辰还真是笔糊涂账,或许要到拿生辰八字问卜的时候才能知道了——不过那是外人绝对看不到的。

于夫人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怜惜,看来琉璃不但没有母亲,这父亲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倒是和守约一般的苦命孩子,难怪这性子也有些相似。自己的女儿在她这般年纪时还全然不知忧愁……想到早逝的女儿,心里更是难过起来,半响才道,“既然如此,若是有人问起,你不妨便说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琉璃有些讶然,但看到于夫人颇有深意的眼神,倒是猜到了一些,忙微笑道,“是,琉璃记住了,儿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于夫人原本也想卖个关子的,听她这样回答,顿时有些沮丧,低声嘟囔了一句,“与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真是太无趣。”转念一想,若要应付好姓裴的那些人,原本就是要精乖些才不会吃亏,不由又打起了精神来,继续问道,“你可会做葫芦头?”

葫芦头?琉璃有些茫然,她听都不曾听说过……只是看着于夫人的神色,她心里突然一亮,微笑了起来,“琉璃今日还不会,不过若是过几日夫人想吃,琉璃定然不会令夫人失望。”

于夫人看着琉璃,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77章 时尚标兵 所谓缘分

“琉璃,你看我这妆如何?”武夫人从铜镜前转过身来,兴致勃勃的问。

琉璃看着她,心里长吸了一口气,笑容满面的点了点头。

大约是因为一年多不曾参加社交活动,武夫人今日的妆容画得分外繁复仔细,脸上至少扑了三层洁白轻薄的应蝶粉,额头涂着细细的鹅黄色松花粉,眉心又贴了一个桃形的镂金翠钿,两颊上各点了一簇六点红色,眼角到两鬓间则是两抹月牙状的斜红。不过饶是如此,整张脸上最显眼的还是那两道又粗又长的深翠色眉毛,看上去实在是有点……诡异。

琉璃前几日第一次看到她把眉毛画成这样时,简直恨不得立时拿抹布来给她擦掉,武夫人却自得万分的告诉她:这才是眼下长安城最时兴的眉妆!琉璃顿时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些唐代扫帚眉仕女图,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还未开口,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今日还是这般素着脸?”

琉璃诧异的张了张嘴,她哪里素着脸了?明明扑了粉、描了眉,唇上也点了口脂,只是没敢把自己的脸搞成调色盘而已。还没等她把话说出来,武夫人已经不由分说把她按在月牙凳上,拿起石翠,就要加工琉璃那两条不时兴了的细长眉毛,琉璃吓得一蹦三尺高,苦笑道,“夫人饶了琉璃吧,琉璃还要去厨下看看,万一流些汗下来,这脸如何看得!”

武夫人皱眉道,“你这两日倒去了几回灶房,有什么菜式吩咐厨娘做也就是了,你何必还亲自去?”

琉璃忙道,“今日是宴客,琉璃准备的正是立冬前后的应节之物,还是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武夫人叹了口气,“也罢,你做完了再来找我。”说着,到底打开了妆奁,从花盒里挑了一片用鱼鳞剪成的雨滴状花钿贴在了琉璃额头,“这却是不怕流汗的。”

琉璃冷汗直冒的走了出去,快步到了杨老夫人院子边上的厨房,里面早已是热火朝天。特意从尚食局请过来的女厨正在做浑羊忽殁,这道菜琉璃曾在宫中吃过。此时厨师已经将两只腹内填满五味肉碎和糯米的净鹅填入一头羊的腹中,羊上烤架前,却又从羊脊边挑出两条嫩肉,细细的切了,加入调味酱腌着,放到了一边,接着便在脊外片下两条略长些的嫩肉,剁碎后也放到了一边。

琉璃看得新奇,忍不住问,“这却是要做什么?”

女厨擦了擦汗,笑道,“好教这位娘子知晓,若是别的羊自然是烤了鹅便扔,今日却是极好的冯翊羊,因此奴用了最嫩的脊肉来做道生羊脍,外脊便炸酱入汤,正是地道的细供没忽羊羹,羊尾还可以炒来做道白沙龙。”

琉璃点头不语,一边武府女厨便道,“大娘,你吩咐的葫芦头已经备好了。”

琉璃忙走了过去,只见女厨手边两个盘里,一盘是洗净的羊肠,一边是用花椒肉桂茴香腌制好的肉末,点头笑道,“劳烦了。”

她自然是不用动手的,只是指挥着厨子将净肉末拌上生蛋黄芡粉填入羊肠,扎牢后先入油炸了两段,乘热一尝,外脆内鲜,倒比前两日做的又强了些。让厨师也尝了一口,厨师也点头道,“今日用的原是这冯翊羊的羊肠,又是鸡子拌的肉糜,果然更鲜。”又笑道,“大娘放心,待会开席了,这葫芦头便跟羊羹一道上,定然是热的。”

琉璃笑着谢过,眼见厨房的挡火墙前另外几个单眼灶台也都生起火来,灶房里渐渐有油烟弥漫,不敢多停留,转身便回了院子。这才进屋换上了今日见客的衣服,玉色的翻领素面襦袄配石榴红裙,又戴上了一支碧玉步摇。

阿霓绕着琉璃看了一圈,叹道,“裙子倒是好,衣裳却太素了。”

琉璃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好眼力。”这石榴裙看着寻常,用的却是贡品蜀绣,细看时能见到满地的宝相花纹。其实襦袄虽然是素面,但滚边用的也是最富丽华美的朱底晕繝锦。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穿得太华丽不成,太朴素也不成,只能走这种低调精品路线。

一时打扮好了,琉璃到了上房,却见武夫人也到了,身上穿的正是一条杏红晕繝锦八幅长裙,上面是一件米色短襦,走动间颇有些流光溢彩。杨老夫人正皱着眉头道,“如今时兴的这眉妆着实古怪了些。”

武夫人一脸的不以为然,眼见时辰已近,便带着婢女们到二门上去迎客。琉璃依旧在上房陪着杨老夫人,没过太久中书舍人王德俭的夫人第一个到了,只见这华夫人三十许岁,肌肤丰白,眼神灵动,见了杨老夫人,便亲热的上来行礼寒暄。

第二个到的却是琉璃有过一面之缘的许敬宗夫人钟氏,看见琉璃眉毛都没多动一下,倒是笑着问了名姓年纪,就如从未见过琉璃一般。杨老夫人一概只道,琉璃是华阳库狄氏的嫡女,“原是故人之后,因顺娘也忙得紧,有时便让她来陪陪我这把老骨头”,钟夫人便送上了一顿夸赞,琉璃也只好应景的红着脸低了头。

随后来的是换了一身朱色宴服的于夫人,看见琉璃只点头微笑,崔义玄家的夫人卢氏是按着时辰到的,那嫁了长孙无忌庶子的杨十六娘却是最后才到,一见面便抱歉了半日,杨老夫人自是笑着只道无事,引着众人往后走。

宴席设在了院子后面的亭阁里,早已装点得十分精洁,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细绒地衣低设,紫锦帷帐高张。待大家互相谦让一番一一入席之后,自有婢女们双手举捧着食案碎步上前,俯身送在各人面前。

琉璃陪着武夫人坐在东席的末座,不过是随众举著奉杯而已。眼见面前的案几上从生鱼脍到白沙龙,一道道佳肴流水般上来,她心思在别处,也辨不大出是什么滋味,几位客人倒是赞不绝口,听说有几道是尚食局的厨师做出来的,更是好生恭维了杨老夫人一番。

眼见羊羹之后,一个个盖着鎏金银盖的牙盘被送了上来,银盖打开,露出两个金黄色的小葫芦,杨老夫人便笑道,“这道菜诨名葫芦头,却是大娘的主意,说是按孙真人留下的方子做的,这时节吃了最是益气补身,大家不妨尝尝。”

众人自然有了兴致,各自尝了一个,只觉入口脆香肥鲜兼有,又略有辛辣的回味,都点头不绝。钟夫人便笑道,“大娘果然秀外慧中。这葫芦头味道的确鲜美。”

琉璃笑道,“承蒙夫人抬爱,这也叫杂糕,不过是市坊间的小吃,难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取个迎冬补身的意思。”

于夫人吃了一口,却是怔怔的看着琉璃,半响问道,“你这肉末里可是混了鸡子?”

琉璃吃了一惊,这道吃食虽是于夫人前几日让她学做的,但依厨娘所说,肉末里调入芡粉即可,是她想起前世里包饺子馅里打个生鸡蛋的做法,试着做了一做,果然味道更好,才改了做法的,于夫人舌头好灵!忙点头道,“夫人说得不错。”

于夫人看着琉璃,眼圈慢慢有些发热——因她爱吃这葫芦头的鲜辣,当年女儿特意去学了做法,而且做得比外头食铺做的还要鲜美,秘诀说是加了鸡子搅拌。自打女儿过世后,苏家的亲友们都知道,她已经不再吃这道小吃,这次特意让琉璃做了,原本不过是借个由头说事,没想到她做出的葫芦头的味道竟然和女儿做的那般相似!说来女儿当年的婚事,若不是自己固执,说不定……

在座的几位夫人虽然与于氏不大熟,却也看出有些不对,杨老夫人便笑道,“琉璃,你这葫芦头样样都好,就是有些辣口了,快去给于夫人敬上一杯压一压。”

琉璃忙应了,离座斟了一杯烫得热热的竹叶青,蘸甲轻弹,又举杯过眉,于夫人长跪着喝了一口,笑道,“大娘且过来坐,我有事问你。”琉璃笑着坐到了于夫人身边,于夫人便细细的问她家里还有何人,平日爱做些什么。

于夫人坐在北席,正与王德俭的华夫人同席,华夫人一面与西席上的钟夫人说笑,一面便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她早就有些纳罕,这库狄大娘来得着实奇怪,杨夫人怎会找个这样的美貌胡女入府作陪?今日又为何要把她介绍给了在座的夫人们?看她举止、礼数都半点不差,难得气度也颇为清雅,倒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听到琉璃低声说到祖上做过公侯,父亲如今在兵部当着文吏,母亲已经去世……华夫人越发纳闷起来:她的出身虽然不算太低,听着家境到底是没落了。难不成杨老夫人真是发了善心,要给故人之后谋门亲事?以这个库狄氏的容貌家世,入高门为媵妾倒是极合适的,若不想为妾,大概只能配个中等门庭的庶子,或是寒门新晋的才士……她心头忍不住便开始琢磨是否认识这样的人,猛然间却听于夫人惊道,“你也是下月初二的生辰?”

一座人眼光不由都投了过来,于夫人却恍若不觉,只拉着琉璃问长问短,众人忙又装作没注意,华夫人便对武夫人和杨十六娘笑道,“你们今日这眉妆倒是时新得紧,回头顺娘也教教我!”

武夫人和十六娘都是描着一模一样的粗长翠眉,不由相视而笑。

一时酒菜上齐,杨老夫人便笑道,“今日难得一聚,咱们不如投壶做耍可好?”

在座之人,除了琉璃,都是玩惯了这宴席之戏的,自然欣然应好,杨老夫人便让婢女捧了一个双耳大口壶过来,放在正中,在座每人分了两根雕花竹矢。杨氏先依礼让了一回,照例是从她开始投,居然两投皆中,接下来的钟夫人却只投中了一支,便笑着饮了一杯。一圈下来,也有都中的,也有漏了一支罚一杯的,唯有琉璃很少玩这游戏,两支竹矢都错过了壶口。她喝完一杯酒,第二杯还未举起,就听于夫人道,“你喝得这般急却是容易伤身的,这杯我便替你喝了罢!”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于夫人,一时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78章 居心叵测 各自打算

眼见崇化坊就在眼前,库狄氏放下车帘,重重的出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沉思不语,坐在对面的严嬷嬷小心的看着她的脸色,心里颇有些不解:自打前几日河东公府的一位管家娘子来拜访过夫人后,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居然一早便急着要回本家——虽说冬至过后第三日,原是女子归宁本家吃宜盘的日子,但这些年了,她何尝这般早过?难不成是因为兄长有了差事在身的缘故?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严嬷嬷下车时才发现,门口还停着另一辆马车,看去似乎比自家的更华丽宽敞,不由暗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库狄氏却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心头不由更是困惑起来。

库狄家看门的普伯穿着一身青色的新袄,看见库狄氏忙回头叫了句,“五娘子回来啦!”又上来殷勤的行礼,却见库狄氏眼角都没瞟他一眼便带着嬷嬷和婢女快步走进门去,转眼间已消失在影壁后面。普伯的脸不由垮了下来,暗暗“呸”了一声,右手忍不住又伸入怀里,捏了捏那个包着几十个大钱的荷包,眉眼这才舒展开来:这才是正经贵人的做派呢,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家里就她是个有造化的!

库狄氏走进院子,阿叶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娘子来得好早,阿郎早惦记着您了。”

库狄氏不耐烦的点点头,平日早该迎出来的曹氏琉璃都没出现,待她走到台阶下面时,门帘才挑了起来,她一眼便看见了曹氏身后的那个人:一年多未见,她看上去长高了些,本来就雪白无瑕的肌肤更多了层丝缎般的光泽,眉青唇红,容光几可逼人,库狄氏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以往她也知道这侄女儿生得好,却不想她变得有这般气度,仿佛在她跟前自己都不算什么了。两天来她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顿时翻得更是厉害,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娘回来啦?”

琉璃微笑着行了一礼,“姑母万福。”

库狄氏笑着走上几步,挽住琉璃便往里走,对珊瑚和青林的行礼竟是根本没加理会。曹氏本来就不大好的脸色顿时更坏了一些——往年她至少还会看一眼青林。

库狄延忠已站了起来,看见妹妹和女儿手挽手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加欢悦,“五娘今日回得却早!”

库狄氏也笑着行了一礼,坐在了北边的坐席上,正好与琉璃同席,曹氏和珊瑚也冷着脸各自坐了下来。

库狄氏说了几句闲话,便问琉璃这一年多来做了什么,琉璃笑了笑,“承蒙应国公府杨老夫人与武夫人厚爱,琉璃一直陪着她们,期间进过一次宫,为武昭仪画过一些绣样,此外还给圣山画过一幅插屏,圣上赏了琉璃一百匹绢帛。”

库狄氏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琉璃住在武府她是知道的,却并不知道她曾进过宫,还为如今最得宠的武昭仪效过力,甚至得了当今圣上这样的大笔赏赐!

此事屋里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说,各自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库狄延忠满心都是狂喜,脱口道,“你这孩子,这般好事,如何今日才说?”

琉璃淡淡的一笑,“阿爷不曾问,琉璃自然不好说,不然倒显得轻狂了。”这位爷只问过裴行俭和苏将军是什么关系,裴行俭眼下有什么打算,裴行俭……

库狄延忠半点也没觉出琉璃言语中的讽刺之意,兴致勃勃的问了下去,太极宫是什么模样,圣上是什么性子,琉璃拣着能答的简单的说了,既不露出自己在宫里住了一年多的事情,也不隐瞒自己和武昭仪颇为熟悉。

旁人也就罢了,珊瑚坐在那里,几乎呆若木鸡,今早就看见琉璃起就死死掐在掌心里的指甲不知不觉的松开了,只觉得身上再无一丝力气。

库狄氏心里却是越来越不是滋味,低头想了半日,还是勉强笑道,“阿兄,妹子今日回来,却还有事情要问问阿兄……”说着便看了曹氏和珊瑚一眼。

曹氏此刻心里就如油煎一般,看见库狄氏的目光,沉着脸站了起来,“珊瑚、青林,跟阿娘出来!”说着甩帘子便走了出去,珊瑚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青林觉得气氛不对,也一脸小心翼翼的跟了出去。琉璃也直起了身子,“阿爷、姑母,琉璃出去一趟。”

库狄氏忙道,“你莫忙,此事正要告你知晓。”转头便对库狄延忠道,“阿兄,我听人说,有人向咱们家提亲求娶大娘?”

库狄延忠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五娘好快的消息!正巧求亲的也是裴家子弟,正是如今官居起居舍人的裴九郎,他的恩师乃是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将军。说来真真是有缘,苏将军家原有个女儿的,不幸一年多前没了,他夫人一见到琉璃,就觉得琉璃与她女儿十分相似,上个月当众认了琉璃为义女,还特意在家里摆了宴席。得知琉璃还没定亲,这个月初三,苏将军便亲自上门来提了亲,我已问过卜,卜语也是大吉。再过几日,便是纳采的好日子。”说到这里,他不由捻须微笑,这裴舍人果然是个做事严密的,竟说通了苏将军夫妻来圆这桩婚事,如今也是正经的长辈之命,天作之合了。

库狄氏脸色微寒,沉声道,“阿兄,你可知这裴舍人的身世?知道他曾娶妻生子?”

库狄延忠心里一沉,皱着眉道,“自然知道!裴九郎是正经的名门之后,前头的娘子也没有留下一个嫡子嫡女,如今孤身一人,又有什么打紧?”

库狄氏立刻道,“正是孤身一人才不好,阿兄如今在兵部办着差,难不成竟没听说过这裴九郎天煞孤星的名头?”

库狄延忠听她说出这四个字来不由大急,狠狠的瞪了库狄氏一眼,又忙去看琉璃,见她面无表情的低头不语,心里更是打了个突,声音便冷厉起来,“五娘,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这样胡说?什么天煞孤星,我在兵部也当了两三个月的差了,谁说到裴舍人不是一个好字?那说法不过是那些黑了心肠嫉恨他前程的人编出来的鬼话。卜者都说了,这门婚事是极为吉利的,难道那些人还比卜者更明白不成?”

库狄氏看着阿兄从未有过的严厉脸色,不由颇有些意外,难不成这裴九许了极重的彩礼?又或者……对了,阿兄如今是在兵部当差,裴九的那恩师正是一位中郎将!念头急转之下,缓了脸色道,“阿兄找的哪位卜人?我倒是认识几个极有名的巫者,要不我再找人去卜上一次?阿兄,并非我多事,实在是此事重大,说不定关系着我库狄氏的运数,不是闹着玩的。”

库狄延忠的目光变得冰冷,“不必!此事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库狄氏呆了半响,长叹了一声,“阿兄,这裴九郎的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虽然说是裴氏中眷那一支的宗子,但因他平日为人苛刻,与族人关系并不大好,那河东公府收养了他十年,成亲时送了他一幢大宅、上百个奴婢,他居然转手就卖了!还对河东公府如今的主母临海长公主出言不逊。他在裴氏族里着实名声不好,便是我家阿郎,也是不喜他的,只是裴氏族人宅心仁厚,不愿跟外人说去。与这样的人结了亲,于咱家又有什么好处?反而得罪了多少贵人!”

库狄延忠低头想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一篇鬼话!别的我不知晓,若裴舍人真这般不堪,又别无倚靠,他族人能容他当宗子到今日?别打谅我不知道裴氏家族里那点丑事,说破了怕你们脸上不好看而已!”有些事情,苏将军提亲的事情就隐晦的提过几句,这也罢了,他这亲妹子嫁给贵人也十多年了,何尝提携过这家里一把?如今自己好容易有了前程,倒跑过来说三道四了。什么得罪贵人,不过是怕在她的裴都尉跟前失了欢心而已!他若为这个得罪了一手安排自己前程的裴舍人,得罪了在兵部里那般德高望重的苏将军,才真是愚不可及!

库狄氏不由也变了脸色,怒道,“阿兄,你难道以为我是来害你们的不成?”转头又对琉璃道,“琉璃,姑母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你好,此事与你性命攸关,你可不能打错了主意!”

琉璃一直低头不语,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已经忍不住握成了拳头:裴氏族人竟然是这样颠倒黑白的么?难道两宗的事情还不够,库狄氏嫁的这洗马裴也要来凑一脚热闹?还是有人向库狄氏说了什么,授意她来搅黄此事的?听到库狄氏问她,她才抬起头来。库狄延忠已忙忙的插嘴道,“琉璃,你莫听你姑母胡言,阿爷绝不会害你,这裴舍人的门第前程人品,在大唐也挑不出几个,你若错过了这份姻缘,以后哪里还能有此等好事?”

琉璃看着这面目如此相似的兄妹两人,用一样的表情说出一样的话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要是光看这一幕,不知道的一定都以为他们多疼爱自己呢!好容易压下嘴角的笑意,她轻声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琉璃听阿爷的。”

库狄延忠顿时松了口气,看着琉璃简直恨不得给她行个大礼才好,库狄氏却不由大急,“你这是什么糊涂话,莫说那天煞孤星绝不是浪得虚名,你就算能平平安安嫁给那裴九,日子总是要你自己过下去的,中眷裴的族人岂肯让你这样出身的女子去做他们的宗妇?裴九又得罪过河东公府,若是长公主有心为难你,你做晚辈的难道敢违逆不成?莫要图个虚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库狄延忠大怒,喝道,“五娘,你若再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这个家门,以后莫回来也罢!”

库狄氏呆了一呆,脸顿时涨得通红,冷笑道,“好,我今日一片好心,你倒这样待我,真以为我稀罕回来么?”又转头对琉璃道,“琉璃,你若听姑母的话,现在就跟姑母走,姑母定然立时你寻门好亲!”

琉璃心里早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心里慢慢的有了几分了然。听到这话,她抬头静静的看着库狄氏,突然微笑了起来,“姑母,琉璃实在不解,你为何这般惧怕我嫁给那裴舍人?”

库狄氏一呆,脸色变得铁青,霍然站起,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怒冲冲的走到门口正要上车,却听后面有人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她心里微松,却又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大失所望——追出来的竟是曹氏。她刚想将那一腔怒气撒到曹氏头上,却听曹氏低声道,“五娘,你莫听大郎胡说,琉璃的这桩婚事,里面有见不得人的内情!”

第79章 人心向背 战神风采

一个十二寸的漆盘,上面摆满各种冬令干果瓜菜糕点,另一个九寸的白瓷盘,盛着有些凉了的油煎糖饼。

琉璃垂眸看着眼前桌上的这两个盘子,心里忍不住有些腻味。这冬至日必吃的宜盘和煎饧,家家户户都差不太远,不过眼前这两盘显然分外的让人没胃口。看了看曹氏和珊瑚那两张毫不掩饰的阴沉的脸,她一样只略动了一点便放下了。库狄延忠忙笑道,“特意回来一趟,怎么不多吃些?”

琉璃只得笑道,“女儿早上出门前吃的是油塌,或许多吃了一口,实在有些克化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