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笑了一笑,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吧?

陆娘子停了半响,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正因如此,我便更想来看看你,一则是代夫君当面向你致谢,二则也是想问问,你对裴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琉璃此时已经相信,这位陆娘子此来多半并无恶意,此等事情也不欲瞒她,“义母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当年的事情。”

陆娘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坦然说出来,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色,随即便是一丝愤然,“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你也听说了?”

琉璃点了点头。

陆娘子沉吟不语,半响才慢慢开口,“我和姊姊从小性子就不同,她温柔娴淑,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最是谨守规矩。我因没有弟弟,却是充当男孩子教养的。如今我爷娘都十分后悔,说我们要换过来只怕就好了,省的我现在还淘气惹祸,也省的姊姊……”眼圈却是慢慢的红了,咬牙道,“起初我也恨不得能换将过来,定要叫那些贱奴泼妇尝尝厉害!可爷娘却说,我这是异想天开,世上的事情若能如此简单,就不会有那么些冤枉委屈。裴氏族人可以肆意造谣,姊夫他却一句实情都不能说出来,说了便是对长辈不恭,败坏家族名声,爷娘也怕我惹祸,严令我不许到外面说,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抬头诚恳的盯着琉璃:“大娘,其实裴舍人是极好的人,当年我姊姊嫁过去时,原也带了几个陪房的婢女,那边也送了好些美人过来,他一概都没看在眼里,平日里待我爷娘也极孝顺有礼,就是平日忙些,但也都是忙着正经的事情。姊姊那时候回家说起姊夫时,都是满面笑容的。因此后来虽然有了那样的事情,我家爷娘都没有怪过他,只怨自己教错了女儿,让她不知人心险恶,又养成了这般对自己求全责备的性子。我家都绝不信他是什么天煞孤星,只是没处说去!”

琉璃看着她因为说话太急而有些涨红的脸,微笑点头,“你放心,我也不信的。”

陆娘子呼的出了口气,“我猜你就不会信,原本见到你时还有些担心,觉得你似乎也是不爱说话的柔软性子。只是刚才看你呛那善夫人,才明白你和我姊姊的性子到底不同,她若是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定然当面客客气气的,回头又气苦上半日,若是我在你这个年纪,多半就会跟她翻了脸,当面出了气,事后却会吃亏。原是要你这样才好,自己不受气,也不会让人挑了错去。”说着用力点了点头,“芝华说得不错,你是姊夫的良配!”满脸都是认真肯定,却浑然不觉这话里有大语病。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只得道,“承蒙郑将军和陆娘子夸奖了。”

陆娘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就莫叫我陆娘子了,我闺名夙瑾,及笄时还取了个字叫偕臧,只是大家都嫌拗口,熟人便叫我瑾娘,你也叫我瑾娘就好。”

琉璃此时也摸着了她几分性子,笑道,“好,以后我就叫你瑾娘,我叫琉璃。”

陆瑾娘笑道,“琉璃,这个名字倒好记。”说着便往外看了几眼,低声道,“我听说河东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这几日走动极多,听说还买了几个婢女,只怕没安好心。日后若是还遇到那些糟心事,你有什么打算没有?你可再也不能去吃我姊姊当日吃过的大亏!”

琉璃想了想,还是轻声道,“既然知道了这些事情,我也有了些打算,总要教那些人自作自受,得些报应!”

陆瑾娘顿时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可有甚么事情是我帮得上忙的?”

看着眼前这张突然迸发出火焰般热情的脸,琉璃心里一动,思量了片刻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说来,琉璃还真有事情要烦扰你帮个忙。”

第85章 媒有双至 谣言纷纭

腊月初三,天色还没有放亮,库狄家的院落里已点起了火把,几个下人早已起床,把昨日里已清扫过几遍的院子重新洒上清水,细细的又扫了两遍,阿叶则拿了干净的抹布擦拭着放在院中的那张矮床以及上面的案几、香炉等物,几乎没把那朱漆案面擦得照出人影来。

库狄延忠搓着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总觉得似乎还少了什么东西,心头说不出是激动还是焦躁,说话的语气不由比平日急了两分。

今日正是裴家下函的日子,通婚书一到,这门婚事便算板上钉钉。自打前些日子裴家遣媒上门纳彩问名后,他原想着裴家是大族,妹子又说过,这裴舍人与族人关系并不算好,还担心他们那边的问名占卜只怕要花些日子,说不定还会有些波折,没想到竟是没几天就办得妥妥当当,送了纳吉礼,又择定了今日下函,倒教自家手忙脚乱了一番。

曹氏看了库狄延忠一眼,笑道,“大郎莫急,这晨鼓都还没敲,且不用着慌。再说这院子才多大?过一会儿管教哪里都收拾妥帖了。”

库狄延忠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确有些不够沉稳,索性笑道,“也罢,不如先安排了厨娘做些早点。”

曹氏应了一声便去厨房吩咐了,库狄看着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因琉璃的这门亲事,曹氏这些日子原本一直有些别扭,上回去了她兄长家一趟回来却像是变了个人,竟也热心帮着张罗起诸般事务来,连珊瑚那张阴沉的脸都开朗了许多,倒是让他省了不少心思。只是那小气的性子依旧没改,给今日准备的回礼的不过是些家常的绢帛,倒是大娘打发人送了两箱蜀锦回来,安四郎家也送来了两箱上好的夹缬,这样一来,回礼倒也很是看得过去了。

眼见日头慢慢升了起来,库狄家的小院里到处都是一尘不染,门窗洁净,门帘也全换成了簇新的,库狄家诸人都回房换了新衣,出来时脸上都带了几分笑容。

普伯守在门口,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不过报了一回信便又得了几百钱,心里美滋滋的,回头就见阿叶不用人吩咐,也一溜烟去了街口——自然是大娘托他带过来的那支银簪子起了作用。像他们这样奴婢,原本就是主人一个铜子不用给,说打就打说卖就卖的,若想过得滋润些全靠赏赐,他在库狄家守了这些年的大门,得的赏还不如大娘这一个月给得多……

普伯正想得出神,阿叶已拔腿跑了回来,“来啦来啦!”

普伯精神一振,忙推开两边大门,就见街口远远走来一支队伍,前头是官媒打扮的娘子领着两个骑马的函使,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都是穿着青色官袍、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跟在这两匹押函的高头骏马后面,才是两人一抬的腰舆,第一抬里装着一个鎏金银盘,盘上正是一尺二寸长、一寸二分宽、用五色彩线扎着的楠木礼函。

函舆之后便是正经的聘礼,先是四抬绢帛,四抬铜钱,接着是猪羊、须面、野味、果子、油盐酱醋等等,最后一抬则是椒姜葱蒜,都装得沉甸甸的,走了老长的一队。崇仁坊里平日与库狄家并无交往的街坊四邻此时也多出门来看,指指点点,赞叹不休。

小院里,函使已在香案前用银刀启封开函,清朗的诵读声在小院里回荡,“闻喜裴安石谨启:第九侄年已成立,承贤贵府长女婉顺贤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郝氏,敢以礼请,脱若不遣,听任君命。裴安石白。”念诵已毕,按规矩为已去世的安氏低泣三声,这才双手奉上通婚书。

库狄延忠微笑着接过书函,回身供在香案之上,又把装着《答婚书》的礼函举起,函使双手接过,众人一起笑道,“大喜!”二十多抬聘礼这才依次放入了早已腾出来的两间厢房之中,清泉又忙拿着准备好的喜钱给抬礼的众人打赏,整个院子顿时欢腾起来。

曹氏笑吟吟的帮着上下打点,眼角瞟着那两个穿着官袍的函使,耳边不由响起了兄长的话,“你是傻的么?你家那大娘嫁得好了,于你有何坏处?这还未嫁,就让你家夫君有了官身,日后自然更有富贵前程,珊瑚要说起人家,身份也好听得多。你也不想想,她嫁都嫁了,一年在家里的能有几日?你让她几分也就是了,你也晓得珊瑚的婚事不易,就是因为咱们认识的良家子弟太少,你若能让大娘帮个忙,不说找个裴舍人那般的,随便说上一个裴家子弟,不比咱们能认识的那些白身强上百倍?就算她还记恨,你攀她不上,也该好好伺候着你家大郎,让他发话,当女儿还能忤逆了父亲不成?”

阿兄说得对,她原先还真是想错了!就说大郎得了这差事,左邻右舍的谁见了她不比从前客气几分?听说家里的女婿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名门嫡子,更是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待她再给珊瑚寻个官家子弟,那嫁到裴都尉府的五娘算个什么?眼前这两位裴氏子弟看去都不过二十出头,人物俊秀,风神爽朗,果然是平日见不到的出色人物。若是裴氏子弟这样的再多些,珊瑚还愁什么?至于琉璃日后的富贵,哼,她也要有这个命去享!阿兄不也说了么,那裴舍人天煞孤星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想到此处,曹氏的笑容不由也越来越是欢悦。

此时诸般礼数已毕,库狄家的下人忙把床、案等物挪进房中,库狄延忠便把两位函使请到上房,院子里、厢房里也各自开桌,库狄家特意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在火墙前烧锅起灶,没过太久,炖煮羊肉的诱人香味就飘满了院子。

这一顿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这边厢,库狄延忠脚步踉跄的将裴家的两名函使送出门去,后面跟着八抬回礼。那边厢,库狄家下人们腆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收拾桌椅,清点碗筷,忙了个人仰马翻。一切刚刚收拾妥帖,却听门口传来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库狄大郎可在家中?”

阿叶原本最是机灵,忙迎了出去,刚转出影壁就呆住了:门口那个高大胖硕的青色身影,不是一年多前在自家大闹了一场的官媒何娘子是谁?

……

库狄家那边,一切应该都还顺利吧?坐在武府的车子里,琉璃有些走神的想,按照大唐律法,此刻,她应该已经算是裴行俭的妻子。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头几乎漏跳了一拍,脸颊上有微热的感觉拂过,就像那一夜,他突然伸手将一缕头发挽回了她的耳后,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他那一刻的眼神……坐在对面的杨老夫人突然低咳了一声,琉璃顿时惊醒过来,心虚的看了一眼,却见杨氏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脸色十分沉凝。

大概无论谁留了话,又递了帖子,等了好几日才被人约了午后这样一个不可能久谈的时刻去见面,都不会心情太好。但无论如何,对于杨老夫人这种碰了南墙也不回的勇气和韧性,琉璃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马车依旧是在二门停下,门口有管家娘子引着两人上了檐子,这次却是没走多久,便在一道石门前停了下来,管事娘子笑道,“这是太尉的内书房,夫人请往里走。”

琉璃扶着杨老夫人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风格略显古拙,白墙黑瓦,不事雕琢,难得是院中一棵老松树枝干虬伸,几乎遮了半个院子,树干边安着两块奇石,颇有风雅天成之感。

管事娘子引着杨老夫人进了堂屋,早有书童打扮的人站在堂中,管事娘子忙上去说了两句,小书童向杨氏行完礼转身进了上房通报,出来时笑吟吟的道,“太尉请老夫人进去说话。”

管事娘子看了琉璃一眼,琉璃自然识趣的和带着的两个婢女一样静立不动,目送着老夫人神色自若的走了进去,她才重新坐了下来。那管事娘子笑吟吟的站在一边,琉璃随意问了几句,才知道这院子原就是因为院中这棵足有几百年的老松树而建,因此风格与别处都有些不同。那管事娘子甚有眼色,说话不多不少,既不让人觉得聒噪,也不会教人觉得受了冷落,又夸奖琉璃眼光独到,松下那两块石头原也是来历不凡的……

琉璃心里正在感叹,难怪相爷的门房也是七品官,原本这活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却见上房那边微有响动,杨老夫人竟已一个人走了出来,门内隐隐传来一声“老夫人慢走”,却到底人影也没有露出一丝。

看见杨老夫人在外人前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已满是阴云,琉璃心里明白,忙站了起来,也不说话扶着老夫人便往外就走,耳中只听得她极力压抑的急促呼吸声,显然气得不轻。琉璃算了算时间,她进去大概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以杨老夫人越挫越勇的个性,想来必是被毫不留情面的直言拒绝了。

从内书房出来,杨老夫人没上檐子,抬腿就往外走,琉璃也不好开言相劝,只得跟在一边,正走着,却见前面一顶腰舆快步迎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看见杨老夫人竟也不闪避,杨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却听身边的管事娘子叫道,“哎呀,怎么是大娘子……”随即赶上几步行了一礼,“大娘子,走慢些,前面有贵客。”

腰舆顿时一停,从抬檐子的粗壮仆妇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停下!”随即有婢女赶上来,扶下了一个小姑娘,看去也就十岁出头年纪,身上穿着一件绯色的绣袍,下面是一领雪白的狐裘,秀美的脸庞略显瘦弱,眼睛却亮闪闪的上下打量着琉璃,正是长孙无忌的嫡孙女、长乐公主的女儿长孙湘。

杨老夫人此时已猜到了这位小娘子的身份,脸上的怒色不由也略敛了些回去。

长孙湘却显然没有注意杨老夫人的脸色,走上几步,倒是依足规矩向杨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万福。”直起身子时眼睛又转到了琉璃的脸上。片刻后见琉璃依然静静的站着,忍不住道,“你这胡女,为何不向我行礼?”

琉璃怔了怔,她自然也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见她礼数还算周到,却万没有料到对她却是这样一句“问候”,她倒不介意行个礼,只是手上杨老夫人变得微僵的胳膊,耳边她越发粗重的呼吸,显然在提醒着她不能丢了这位老夫人的体面,只得笑道,“这位小娘子,论身份,你是主,我是客,论年纪,你是幼,我是长,为何我要向你行礼?”

长孙湘脸上露出一丝傲色,“如此说来,难道还要我向你行礼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不敢当,小娘子身份高贵,琉璃当不起小娘子一礼,琉璃年纪略长,也不敢让小娘子受琉璃之礼。”

长孙湘愣了愣,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杨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多半是冲着琉璃而来,此刻却也没有兴趣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淡淡的向她点了点头,带着琉璃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长孙湘顿时呆住了,她虽然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亲,但毕竟身份娇贵,是长孙府众人的掌上明珠,看着长乐公主和长孙太尉的份上,皇室中人上至舅父高宗下至各位表兄表姐,对她也格外娇宠,十二年来何曾被人这样冷待过?忍不住顿足道,“兀那胡女,你莫走。”

管事娘子忙陪着笑道,“大娘子,这位毕竟是来府上的客人……”

长孙湘看见琉璃停也不停的背影,大声道,“什么客人,不过是个会妖法的胡女!”

此言一出,杨老夫人足下不由一顿,琉璃更是愕然停住了脚步,管事娘子吓得脸色都变了,忙急声道,“大娘子莫乱说话!”且莫说杨老夫人会不会恼怒,太尉府请了个会妖法的胡女来做客,这话传出去是好玩的么?

长孙湘却是个没什么惧怕的,反而越发大声,“怎么不能说,我前两日才在姑祖母那里听说,这个胡女两年前在慈恩寺遇见过几个裴家子弟,结果回来一个一个的都鬼迷心窍了般的要纳她娶她,便是裴家一位夫人,才见了她一面便到处跟人去说她的好话,我看这胡女生得也不过比寻常人更妖媚些,并无出奇,若不是会邪术妖法,还能是什么缘故?”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此事要这么说的确有些骇人听闻,只是那三个人里,其实河东公的世子不过是要挽回面子,裴炎估计是反正要随便挑一个不如挑个眼熟点的,至于裴行俭,也不是因为那一次……可这事情,她跟谁解释去?只得叹了口气,转身道,“小娘子请慎言,琉璃也不是第一次出入贵府,若真会妖法,难道您的祖母、婶婶们对我能不另眼相看?便是小娘子你,又怎么会对我如此不喜?再者,小娘子一口一个胡女,难不成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长孙湘呆呆的站了那里,满心分明都是不忿,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反驳。眼见着琉璃转过身扶着杨老夫人缓步离去,一张小脸不由涨得通红,半天才顿足怒道,“我明日便进宫去,我就不信,我拿她无法,皇后舅母也会拿她无法!”

第86章 出手豪阔 字字攻心

看着眼前这个装裱精美的卷轴,琉璃呆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阿霓一眼——自己只是接到了那个帖子有点感慨:这河东公府一招接一招的还是真是够上心,顺口便说了句要看看黄历,她郑重其事的捧过来一幅画做什么?

阿霓笑道,“大娘你放心,婢子刚才也怕拿错了,特意看了一眼的,老夫人上回去宫里,才把太史局刚撰好的新历谱拿回来,却还没有放到堂屋里。”

历谱?琉璃心里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并不是画,而是一个长长的横轴,右首抬头写着“永徽五年历谱”几个字,然后便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写的年月日,每一日后面又批注着几个字。她直接看到左首最后一个月,找到一行“十二日己丑火建裁衣吉”——实在看不出适宜不适宜会客,但想来应该是个不忌讳出门的日子,所以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才会选这一天来做客?

只见别的日子后面也只是简单的注了几个字,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这卷轴用的乃是上好的熟绢,细纸托底,紫绫镶边,十分精致。阿霓见她翻来覆去的打量,又笑道,“这是最好的历谱,也就是前两年起咱们府里才有了这种,原先也不过是纸轴的而已。”

琉璃点头不语,眼下还没到印刷品问世的年代,所有的书都是手抄,黄历自然也不例外,这太史局原本管的就是天文历法,大概每年按不同规格做出历书来发给文武百官,也算是大唐公务员的福利之一,他是六品的官员,不知道给他发的历谱会是什么规格……却听阿霓笑道,“今日老夫人气色却是好多了,适才还问大娘在忙什么。”

琉璃忙收起了历谱,“我也看好了,咱们一道过去。”

走到上房时,只见杨老夫人果然是满面红光,一见琉璃就笑道,“还是你说得对,离了那渔网,咱们还不吃鱼了不成?”

琉璃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几分。自打初三那日在太尉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杨老夫人两日心气都不大好,直到许敬宗的那位钟夫人来拜访过一次,才略好了些,结果三天前钟夫人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杨氏那天晚饭便没有用,连腊日和腊日第二天的小岁都没有好好过。琉璃猜测着应当还是为了劝长孙无忌支持武昭仪封后的事情,多半是许敬宗到长孙无忌那里碰了更大的钉子,只得过去劝了一番:有些事情,能有捷径可走,自然是好的,若是没有,难道便不能换一条路试一试?当时打了这个比方,看样子事情果然是有别的转机了!

只听杨老夫人笑道,“过两日,圣上就要去亲谒昭陵,没让皇后和四夫人随行。”

琉璃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皇帝去拜谒先皇的陵墓,却没有让皇后和四位妃子随行,那么就只能由武昭仪来带领诸位公主、命妇和低位嫔妃从谒,实际上也就是在这种重大典礼上让武昭仪代行了后宫之主的权力——只是考虑到这次拜祭的先皇正好也是武则天的……这件事,高宗还真够豁得出去的!她忙笑道,“恭喜老夫人!”

杨老夫人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这琉璃在旁的事情上还算聪慧,偏偏在这种大事上反应却总慢半拍,到底还是小家出身的缘故。不过她此时心情大好,只笑道,“适才你让阿霓来拿历谱,却又是为何?”

琉璃叹了口气,“老夫人适才让阿霓告诉琉璃,过两日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要来拜访,我便想看看那日有何忌讳。”

杨老夫人呵呵一笑,对阿霓吩咐道,“我也来看一眼。”展开卷轴一看,点头道,“十二日原是建日,诸事均宜,只是宜早不宜暮,那位崔夫人定然是一早便过来。”

琉璃心里好不纳闷,她记得历谱上并没有写得这般详细的,老夫人却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到了第三天,她还是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换了衣裳,果然到了辰正三刻,外面就回报说,崔夫人已经到了府门。老夫人看了看琉璃身上穿的是八成新的鹅黄色绫面茧袄、深碧色双胜纹六幅裙,头上戴了一支还算精致的珠钗,看上去倒是一副温婉秀丽的小家碧玉模样,先是一皱眉头,随即点头笑道,“这一身见她倒还罢了。”

琉璃也只笑了笑,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披上貂皮里子的缎面披风到外面迎了一迎。只见远远过来的那位女子不过双十年华,丰腮细目,翠眉黄额,满头珠翠,正是体态标准、打扮入时的富贵美人,看见自己,脸上立刻绽开了热情的笑容。

琉璃自然也是满脸微笑的下了台阶,两人互相见了礼,这崔夫人便笑道,“久仰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仙子般的人物。”

琉璃心下盘算,要从这位世子夫人找媒人出面想让她给裴如琢当妾开始,这日子倒当真是不短了,也笑着回道,“不敢当夫人夸赞,夫人才是通身的大家气象,不是琉璃可以比拟的。”

崔夫人笑道,“什么夫人,咱们原是平辈,你叫我芹娘就好。”

琉璃她引入上房,笑道,“琉璃不敢造次。”

杨老夫人自然也起身相让了一番,“早就听大长公主说起过你,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才知道,大长公主与世子果然都是好福气。”

崔氏笑道,“老夫人才真真是有福。”

这两人虽然并未见过面,但都是长于交际之人,随便数了几个双方都熟的人出来,几句话便说得热络无比,琉璃在一边含笑倾听,一边观摩学习,偶然被问到时才答上几句。两人直说了一刻钟光景,崔氏才说出听说琉璃画功了得,有几个绣样想找琉璃请教一番。

待到进了琉璃的房间,她开口便笑道,“听说大娘的好日子也快近了,大长公主原想请你去小坐一会儿,只怕大娘面嫩,这才托了我过来,一则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正该多亲近亲近,二则也是有份小小的礼物,是大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说着便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小小的匣子,往琉璃手上一塞。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忙道,“这如何使得?”

崔氏却只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琉璃只得开了匣子一看,却是一张文书,略略一看,认得正是一张房契,正文第一行写的是“永宁坊南壁西舍内宅一座,东西十六丈,南北二十五丈……”算来应该是一座比苏定方宅还要大一些的宅子,足足是库狄家院子的十倍!

河东公府的全套戏码这么快便要上演了么?琉璃心中念头微转,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崔氏,半晌才忙不迭才把匣子合上,往她手里塞:“使不得!这般大礼,琉璃如何消受得起?”

崔氏看着琉璃震惊慌乱的脸色,笑得越发和煦,“大娘客气什么?守约他原本就是在大长公主跟前长大的,公主看他和自家子弟也不差什么。你可知道,守约先头的陆娘子正是大长公主的义女,那一回,大长公主送他们的宅子比这个还要大上三五倍,更莫说里面盛加雕饰,楼阁精绝,便是在长安城里也是数得上的好宅子,陆娘子不也照样收下了?”

琉璃脸色一变,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才仰脸勉强笑道,“夫人也说了,上次的陆娘子原是大长公主的义女,琉璃却是没这个福分的,怎么好受大长公主这样的大礼?”

崔氏叹道,“其实大长公主听说了这桩婚事就叹息说,这回让于夫人抢了先,总不能再认一回,不然倒成了和于夫人抢女儿,于夫人愈发该恼咱们了。再说也是问过守约的,守约只说你年纪小,没经过事,家里又是极简单的……因此大长公主便准备了这处宅子,小是小了些,难得房舍都是簇新,院子里花木又不多,住进去是极方便打理的。大长公主让我跟你说,院子不值什么,就当是你的嫁妆,她到底养了守约一场,总不能让他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成家立业,你就看在她疼爱守约的这份心上收下就是。大娘实在要推辞,也要随我去府里,跟大长公主当面说去!”

她停了一停,又瞅着琉璃笑道,“我看你倒真该去拜见大长公主一回,你这品格和陆家娘子有五六分相似,都是娴静贞淑,最招人疼爱的,唉,想当年,陆家娘子在裴家那三年里,上上下下谁不夸赞?大长公主如今提起来还是要落泪的,只道我们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一半儿!若是见了你,还不定如何欢喜,怪道于夫人如此上心!”

琉璃垂下眼帘,一副极力压抑着情绪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声,这番话说的!大长公主原来是最大方、最疼爱裴行俭的,这次送的房子小了,是于夫人抢先认了女儿,裴行俭又觉得自己是小家子出身的缘故,而他们之所以看中自己,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那个陆家娘子……若她真是一个小家子出身、被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大馅饼砸中的人,此刻早该六神无主了吧?

酝酿了半日情绪,琉璃只能微紧着嗓子长跪而起,低声道,“尊者赐,不敢辞,琉璃谢大长公主恩典。”

听到琉璃微微发颤的声音,有满意的神色从崔氏的眼中一闪而过,拍手笑道,“大娘不愧名门嫡女,果然爽快!”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绣样,“如今大长公主交代的事情已毕,倒是真要烦扰大娘帮我看看这两个绣样如何?”

琉璃一副心不在焉、强打精神的模样,接过那两个绣样看了一眼,都是极精致小巧的图案,一副是婴戏,一副是出水莲花,琉璃为武则天的小公主做过衣裳,一眼就认出是女婴肚兜的图案,点头道,“给府上的小娘子做肚兜是极好的。”

崔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大娘果然好眼力。”又叹道,“我也是有了她之后才晓得,这做母亲对女儿是怎样的一番心思,原先还很是纳罕过几年,于夫人那样疼爱守约的,为何却不肯让女儿嫁给他,到末了,都是一番遗恨。”

第87章 来者不拒 别有用心

苏家女儿和裴行俭?琉璃这回倒是真的吃了一惊,索性便把惊容露得更明显些。

崔氏一挑眉头,“你竟没听他们提起过?”又转了笑脸,“不过是陈年往事,当初也就是那样一说,到底没成,或许是旁人误传的也未可知……”回头便拿起那绣样道,“你看这配色如何,我总觉得不够鲜亮。”

琉璃只得也看了几眼绣样,“此处原是用金线更是艳丽,只是给婴童做肚兜,却是不好用金银丝线的,一则富贵太过,二则婴童肌肤最是娇嫩,受不得这个。”

崔氏点头称是,两人又就着绣样说了好一会儿,琉璃几次挑起话头想问苏家的事情,都被崔氏吞吞吐吐的避了过去,琉璃估量着火候也差不多了,索性看着崔氏道,“夫人可认识苏娘子?琉璃曾听说她嫁的女婿有些不成器,还是于夫人打上了门去教好了的,可惜苏家女儿却命薄,没多久就去了。于夫人的性子自不必说,琉璃见过苏家的罗氏嫂嫂,也是极爽利能干的,难道苏家娘子竟不是这样?”

崔氏想了想还是摇头,“苏娘子原是苏将军四十岁之后才得的,家中又只这一个女儿,苏家平日极是娇养,听说身子有些弱,给她讲的那门亲事也选的是家里殷实、姑舅夫婿性子都好的,没想到夫婿后来却迷上了掷卢,输得不像样,苏娘子大概是气得狠了,去的时候离成亲竟不过一年多。却也有人说,她原就不愿意这门亲事,是积郁成疾……”

说着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也不曾见过那苏娘子,只是听和苏家相熟的人说过,那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是长安城里少见的美人儿,性子温柔,又极是聪慧伶俐的,难怪于夫人便是逆了苏将军的意,也要处处为女儿打算,只是红颜薄命,却也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琉璃怔怔的听着,崔氏看了她一眼,忙又笑道,“这些不过是传言,到底做不得真,别的不说,守约便是极守礼的人,听说原本天天在苏将军府上出入,只是到苏娘子年纪略长了些,这几年竟是再也没有去过了。还是前两日子的小岁,才上门去吃了一顿酒。”

于夫人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不肯嫁裴行俭,认个干女儿却忙不迭的说给了他,裴行俭也是因为以前事情恼了苏家,最近才好……琉璃垂下了头去,心里对眼前这女人越发佩服起来。

不知为什么,于夫人刚见到自己时说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你若是性子软弱,没几分心智胆气,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了守约的,免得到头来你不过是又一个陆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苏家女儿和裴行俭如何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苏家女儿真是身子弱、性子柔的,于夫人自然绝不会同意让她嫁给裴行俭——不说别的,便是这崔氏跑来跟她说上这样一篇话,只怕病一场都是轻的。

崔氏见琉璃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说,嘴角不由扬了起来,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道,“看我忙得糊涂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咱们还要亲上加亲!”

琉璃心里雪亮,这是要说到珊瑚的事情了——初三裴家下函的那日下午,就有官媒上门给珊瑚说亲,对象是西眷裴的一个子弟,她接到消息后忙悄悄的请于夫人打听了一回,前几天传回话来,说是那人不过是靠着给河东公府收租子过活的远支,三十多岁了,前头娘子不知怎么的不肯跟他过下去和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为这个事情,她腊日还特地回库狄家吃了顿午饭,库狄延忠果然便问起了这个人,自己只轻描淡写的道了句,没听说过,只怕绝不是嫡支,也不会是有官身的。曹氏当时脸色就变了——她大概总是不肯让珊瑚嫁得差太多,被自己看了笑话。虽说琉璃根本没心思去管珊瑚嫁给谁,但总不能看着她嫁到河东公府手里去。

此事崔夫人提起,她也就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前几日回家时听阿爷说过一句。”

崔氏轻笑了一声,“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裴老七?那原是他不知怎么的听说令妹出众,起了妄想,他那个年纪,又是自己都撑不起门户的,还想娶官家的女儿么?大长公主昨日才听说了这事情,便让人训了他几句。大长公主说,大娘既然这般人品,令妹自然也差不了,正好世子身边还差一个可心的人,正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女子助我一臂之力,这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若是成了,大娘和咱们可不是亲上加亲?这时辰,只怕提亲的官媒娘子已经到大娘府上了!”

琉璃不由愣住了,崔氏忙补充道,“大娘放心,令妹一过门便是正经的媵妾,我有什么,她便有什么,绝不会委屈她的。”

琉璃一时简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微笑道,“承蒙大长公主如此厚爱,琉璃受宠若惊。”这位金枝玉叶对自己竟是这般重视么?就这么怕自己能从娘家得到一丁点的助力?一打听那个远房子弟不成了,又来了这一出!既然对方肯下这样的血本,她大概是怎样也挡不住了……

崔氏笑道,“要不怎么叫缘分?待日后你成了我们裴家人,大长公主还要请你到我们府上好好盘桓几日才是。”

琉璃停了半拍才笑道,“哪敢这样打扰大长公主?”

崔氏便说起了大长公主如何好客,河东公府又有哪些庄子最是好玩,琉璃听是听着,只是目光飘忽,似乎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崔氏只笑盈盈一径说下去,最后才笑道,“你他日一去便知道了,若是收到我的请柬,可不许推辞。”

琉璃点了点头,似乎答应,又似乎根本没听到她到底在说什么,崔氏却是半点也不介意,“也打扰大娘半日了,我还要回去给公主复命,这就得告辞,下次再来扰你。”

琉璃还是点了点头,见崔氏站了起来,才突然醒过神,“夫人怎么就要走?”

崔氏满脸都是笑容,“公主还在等着我呢。”琉璃忙站起来,将她送到上房,崔氏又向杨老夫人抱歉了几句,含笑告辞而去。

她一走远,杨老夫人便笑道,“这位世子夫人所来究竟有何贵干?”

琉璃垂眸一笑,“送来宅子一座,闲话若干。”

杨老夫人感兴趣的喔了一声,追问道,“你如何应付的?”

琉璃笑得温柔娴静,“自然是来者不拒,通通笑纳。”想了半天还是叹了口气,“老夫人,只是今日,琉璃或许还要向老夫人借个得力的人用上一用。”

杨老夫人笑了起来,“这算甚么,有事你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到了第二日,库狄家便打发了婢女来,只道有事请琉璃回去商议,偏琉璃竟是得了风寒,一时动不得身,过了四日才终于出了武府,到了库狄家时,库狄延忠盼得脖子都长了一分,一见琉璃便忙忙的把人打发了出去,问道,“你可知道,河东公世子前几日竟是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要让珊瑚做媵妾?”

琉璃点了点头,“阿叶提了一句,只是琉璃那天实在身上不大好,让阿爷忧心了。”

库狄延忠叹了口气,“这门亲事原也罢了,虽然比不得你,但珊瑚毕竟是庶出的,做河东公世子的媵妾也算不得委屈,只是那日清泉却提醒了我一句,河东公府家为何这般着急要定下珊瑚?一个远支的子弟的继室不成,第二日便换了世子,我才想起,你姑母似乎说过一句,河东公府与裴舍人似乎不睦,因此才想问你一问,此事到底是如何?”

这话原就是琉璃托人私下带给清泉的,琉璃自然心中有数,此时还是低头想了半日,才慢慢的道,“说来阿爷或许不信,女儿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如何。义母的确跟我说过,裴舍人早些年与两边的族人关系都不大好,又说让我当心些,前几日河东公世子夫人却来应国公府做过一次客,跟女儿说了好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难解,女儿如今心里比原先更糊涂了。”

“只是这一年多,女儿在宫中呆着,多少也懂了一个道理,那些贵人心里的弯弯道儿,咱们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的,唯有一条,谨守本分,莫贪莫痴,才能保得平安。按理说,河东公府的世子夫人,连女儿都不曾见过,怎么就认定了珊瑚?那个远房子弟不成,立刻就换了世子,这事实在不通!女儿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怎么看都有些项庄舞剑,别有所图的意味,要依女儿的意思,阿爷此事还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库狄延忠先是听得呆呆的,后来越听心情不由越是沉重,长叹了一声,“依你的意思,此事还是回绝了才好?”

话音未落,帘子“哗”的掀了起来,曹氏一脸急怒的冲了进来,“大郎,你糊涂了么?”说着咬牙切齿指着琉璃怒道,“我便知道你是不安好心,看不得你妹子有个好前程的,什么莫贪莫痴,怎么不见你把裴舍人那门亲事给退了去?偏偏拿你妹子的亲事来说嘴!她这亲事再古怪,怪得过你的?怎么人家就别有用心了?你倒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琉璃只淡淡的看着她,“女儿不过是就事论事。庶母若实在觉得这亲事好,应了就是,只是他日真有什么事情,莫要怪到琉璃头上。”

她这样一副神色,曹氏倒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看了她半晌还是冷笑了起来,“河东公府何等富贵体面,世子的媵也是正经有品级的贵人!你不过是嫁了个六品的官员,河东公府还能拿这个算计你不成?你也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库狄延忠忙喝道,“女儿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便是多虑了些,你说话也有个分寸!”

曹氏忙回头道,“大郎,那裴舍人虽说是有前程的,难不成还能与河东公府相比?大长公主何等的身份,还要来算计咱们家这样没根基的?那媒人说的极清楚,公主原是早就想找这么个人了,珊瑚不过凑巧入了她的耳而已。这事情原是错过了便再不能得的。再说了,若从上次给琉璃说媒起,咱们家已经拒了那府里两回,事不过三,大郎真是铁了心要得罪他们么?大郎如今也是有差事在身的人,河东公府何等势大……”

琉璃听到此处,心里叹了口气,库狄延忠脸色果然有些变了,微一沉吟转头便对琉璃道,“你庶母说的也不无道理,珊瑚的事情,咱们自会好好思量一番,你也莫要过于担忧。”

看着库狄延忠背后曹氏那张得意非凡的脸,琉璃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珊瑚的事情,原本就该阿爷和庶母做主,女儿该说的话也说了,还要回去吃药,这就告退。”

库狄延忠还想留她,曹氏赶紧便道,“大娘身子刚好,还是要按时用药才好。”库狄延忠看着琉璃比平日白了三分了脸色,只得点头作罢。

琉璃一上车,阿霓便冷笑了一声,“大娘,你何苦去管他们?那位世子夫人看着待人热切,话里话藏的却不是什么好意思,送大娘的宅子只怕也不是好心,他们这般急着要纳大娘的庶妹,便是婢子看着也觉得不对,大娘的庶母却只以为你是安了歹心!既然如此,你便由她去,省的生气。”

琉璃用手背轻轻擦了擦脸,只觉得几乎能落下一层粉来,看着阿霓怒冲冲的脸色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什么可气的,我说我该说的,他们做他们想做的,这大概便是命数。”阿霓一个婢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自家父亲却会看不明白,这莫非就叫鬼迷心窍?最让人意外的是,曹氏居然能想到拿前程来威胁库狄延忠,倒真是长进了——想得到这一点,多半猜也猜得到河东公府是要借着珊瑚来对付自己吧?曹氏或许觉得,珊瑚靠着河东公府来欺负欺负自己是手到擒来?既然如此,日后也就怨不得她了。

琉璃叹了口气,向车窗外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昨日京中皇帝与后妃官员便已出发去昭陵,今日的路上显得格外空旷,马车飞奔,不过两盏多茶功夫便回了应国公府,琉璃在角门下了车,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却见一个婢女冲了出来,“大娘可算回来了!”

琉璃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出了何事?”

那婢女脸色沉重,“大娘适才出去没太久,就有侍卫登门报信,说是昭仪昨夜在行宫里不知怎么的动了胎气,竟是早产了!”

第88章 不足为患 自相残杀

一尺多高的鎏金忍冬纹结五足香炉里,香粉已点燃,龙诞香奇异的幽芳从龙首盖钮下的镂空莲瓣里静静的透散出来,不大工夫便飘满了整间屋子。临海大长公主垂下眼帘,深深的吸了一口,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这次的香也就罢了。”

毕恭毕敬站在檀香屏风床前的管事娘子暗地里松了口气,偷眼看了看半挽的紫绡帐里那张白嫩宛如少妇的脸,满面都是笑容,“大长公主明鉴,这一次,是奴婢们特意找到一家波斯商人,进了他家最好的龙诞,颜色当真就如雪玉一般,只是价钱也比羊脂玉还要贵,一小块便要五万多钱……”

临海大长公主不耐烦的皱起眉头,“好用便是了,以后莫拿差的来充数,再用上次那样的,这差事你也别做了!”

管事娘子心中暗暗叫苦,这种上好的白色龙诞香几乎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以公主这日日离不得的性子,却要说上哪里去买这许多?再说那价钱……有心想再说两句,有婢女快步走了上来,“启禀大长公主,世子夫人过来了。”

大长公主坐了起来,“让她进来。”

管事娘子无声的叹了口气,行礼退下,正与匆匆走进来的世子夫人崔氏打了个照面。

崔氏并没有留意向她行礼的管事娘子,倒是进门就闻到了这绝品龙诞香的香味,心里忍不住冷哂了一声,自己的这位公主大家但凡用什么,只选最贵的,就像这龙诞香,一用便是几十年,岂不知真正的高门女子哪会有这种做派?说暴殄天物都是轻的……却见大长公主已从屏风床上起身,忙几步赶过去行了一礼。

大长公主开口便问,“如何,库狄家可答应了?”

崔氏脸上全是温柔恭顺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正是,答应得还算痛快,只是说,须等到他家大娘出嫁后再办。”

临海大长公主脸色一松,“长幼有序,倒也是情理之中。那媒人可打听过她家大娘是如何看待此事?”

崔氏笑道,“自然问了,媳妇找的这媒人是极会办事的,当日提了亲之后就找机会提点了那库狄大娘的庶母几句,昨日借着去看那位庶女,私下又问了她。听那位庶母那意思,库狄大娘是不愿意她庶妹给咱们府里做妾的,说是有人说过裴守约跟咱们府里关系不好,又说咱们家这样急着提亲多半有别的想法。这庶母认定库狄大娘是要坏妹妹的好事,又觉得无论如何她女儿嫁过来总不会吃了亏去,到底还是劝得家主答应了。那庶母还说,她女儿最是知礼,凡事一定会听从公主吩咐。”

临海大长公主笑了起来,“如此甚好!到底还是试出来了,那位库狄大娘竟是连家里这点子事情都处置不了,当真是不足为患!”

崔氏点头,“大家说的是,那库狄大娘媳妇仔细看过,身体瘦弱不说,相貌虽好,却是一副小家子模样,说话举止也有些怯弱,看去只怕还不如那陆娘子,媳妇说了那番话,她当场几乎就撑不住了,第二日就说是得了风寒,起不来床。如今看她对待她庶妹的这亲事,心里并不算清楚,家里事情更是做不得主,这样一个女子,能翻出什么浪来?”

“原先媳妇还顾忌着她那舅父一脉原是老资历的胡商,根基深厚,人脉又广,若是插手洛阳那边产业只怕会有些麻烦,她虽然因为魏国夫人的事情跟一个舅父生分了,但以她如今的身份,要回头笼络住他们也是容易,没曾想她这些日子竟是舅父家门槛都没登过,就是上回裴守约下函,得罪过她的那家舅父巴巴的送了礼来,她竟是半点反应也无,但凡心里有半点算计只怕都不会如此拿大。”

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点头,“如此看来,那万年宫的事情只怕不过是凑巧,这库狄氏别的不说,运道倒是好,一步一步竟然能到了今日!”

崔氏忙道,“她若真是运道好,有了万年宫那番功劳,只怕早已入宫做了贵人,可见这运道也有限!她靠的那武家如今有什么?那武昭仪再得宠,以她先皇才人的身份,难道还真能翻了天去?”

临海大长公主冷哼了一声,“可不还真想翻了天去?你难道不知,圣上这次去谒陵,皇后和四位夫人都没带?打的不就是让武昭仪翻天的主意?结果苍天都不帮她,出发第一日就动了胎气!如今死活还不知呢,就算留下命来,难道还能带着血光就去谒陵?可见这人的命数是天定的!那种卑贱的狐媚子,就算得了那福分,也没那个命去受!”

崔氏自然知道,将当今皇后王氏荐给皇室的同安大长公主,与临海大长公主关系不错,因此提起那武氏来,自然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她自己何尝不然?她和王氏都是五姓女中最尊贵的嫡女,以前也有过闺中来往,虽然她对王氏的木讷性子暗自也有些看不上,但到底是自己人,又都是做正室的,如今却有一个出身卑贱、不知廉耻的狐媚子要爬到她们头上来,这事情如何忍的?

崔氏不由便点头,笑道,“可不是,那些卑贱的狐媚子,自然有老天管着!”

临海大长公主却又笑了起来,“说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裴守约看上这样一个狐媚子倒也不错,如今这狐媚子既然已经不足为患,咱们也不用再花什么心思,日后若是还算乖顺,就由他们去,若是敢玩什么花枪,咱们手里不还有她的妹子?正好自相残杀!”

崔氏忙笑道,“还是大家有远见,媳妇原还想着怎么把那胡女吓回去,若不是您提点我,却是没想到这个了。”

临海大长公主淡然笑道,“你经历的事情到底还是少,认识的人也少了些,有些消息没有听说,也难怪会考虑不周。你可知,今年早些日子,圣上是提过要给裴守约赐门婚事的,他竟是回绝了圣上;圣上却转年便要擢他进五品。你想想,他圣眷如此,就是这门婚事不成,圣上还能看着他独身无后?到时他又已是官居五品,自然不会委屈他,便是指个宗室女子也不稀奇,那时候,难道咱们也要自相残杀一番不成?”

崔氏还是第一次听说此话,倒也是吃了一惊,“这样说来,倒是亏得有这个库狄氏了。”宫里竟然有这样的消息传来,难怪前些日子,大长公主对这门亲事的态度突然转了弯,却又在听说婚事已经定下后,让自己走这一遭。想来倒不是为了坏这门亲事,只是要让那库狄氏心里对于氏,对裴行俭都生出芥蒂来,日后才好有进一步的打算……

临海大长公主点头一笑,“此话也不算错,这库狄氏自然是不足为患的,只是裴守约却不然,他才多大?眼见就是五品的官位了,再过些年,怕不得出相入将?他隐忍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是为了看着我们安享荣华的?”

崔氏悚然一惊,顿时醒悟过来:大长公主这次要对付的,原来根本就不是库狄氏!而是要让裴守约后宅不宁,届时才有机可乘。想了想还是道,“只是这些事情,到底不过是后宅事务……”

临海大长公主瞥了崔氏一眼,叹了口气,“这朝廷命官栽在后宅事务上的还少了?你难道不曾听说那许大学士就是因为挑了蛮夷做女婿才被贬的?到如今还没有缓过来!还有当今的禇相,不也是因为家里人强买他人宅地被贬了两年?再说了,如今圣上正宠着那武昭仪,他竟不顾出身,娶了个这样一个靠着武家的女子,你难道还看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然他回绝了圣上的好意,圣上为何反而要提拔他?阿崔,你打理这内宅事务原是挑不出错的,只是日后办事,眼光总不能囿于后院这么点地方,不然我若不在了,你再不警醒着些,以如琢的性子岂能是裴守约的对手?”

崔氏越听越是心惊,这才深深叹服眼前这位生性骄奢的公主在眼光上的确比自己要毒辣得多,一步棋走出,竟是已然想得这般深远,难怪她一面默许了这门婚事,一面却还下了那么大的本钱去买宅院,选婢女,甚至要拿夫君的一个媵妾之位来钓上那位身无所长的库狄家庶女,自己却还只道她是小题大做!崔氏的脸上不由流露出由衷的敬色,“媳妇迟钝,竟是到如今才明白大家的苦心!您自然是长命百岁的,还要护佑着阿辉、阿妍他们长大成人,给您添上重孙重外孙呢。”

临海大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如今如琢在殿中省,承光和承禄在三卫都还算不错,过得几年,他们都出息了,咱们岂能还要靠着洛阳的那些收益?日后自有你们的好时辰!”

崔氏自然也跟着凑趣,说了好一篇话,眼见临海大长公主脸上略有了些倦色,才准备告辞出来,还未开口,却听外面有人道,“启禀公主,丰管事回来了。”

大长公主一怔,忙道,“让他去东边屋里候着。”随即便对崔氏道,“丰管事是随着如琢去谒陵的,你也跟我过去,听听到底是何消息。”

崔氏扶着大长公主从后面进了东屋,只见双层罗帐低垂,外面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听到环佩响动的声音也不敢抬头,只伏身一拜,随即声音低沉的道,“启禀公主,郎君昨日打探得了确切消息,武昭仪得的是一位皇子,虽然有些凶险,但如今母子都已平安,再过几日便要送回宫中休养,又让贵妃赶往皇陵斋戒。”

临海大长公主脸色不由一沉,半响才道,“知道了,你退下吧。”眼见管事已经退下,她却站在那里久久不言不动。

崔氏心情也有些发沉:武昭仪竟又得了一个儿子,而且竟是母子平安!而皇帝宁可让贵妃前来,也不提皇后……只听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让你找的婢女,你还要加紧去找才是!”

崔氏忙恭谨的应了声是,嘴里却不由有点发苦:有的事情原是要靠运气,岂是她加紧就能找到的?只是此事既然如此重大,她也只有再多去找一找。再过十来天就是元日……唉,看来这个年节,她是莫想过好了!

第89章 辞旧迎新 人约黄昏

长兴坊苏将军府里一处小院里,两株颇有点年头的腊梅正凌雪怒放,分外有一种年节的喜庆。上房朝南的直棂窗下,随着银剪的细微转动,小小的紫色帛片中,一个头戴双髻花冠、双手上扬、袅袅婷婷的美人儿已经渐渐露出了轮廓,只是剪到最后一角衣裙时,握着银剪的那只芊芊素手不知怎么的一抖,飘飞的裙裾顿时被断成了两截。

正低头看着的罗氏不由顿足叹道,“可惜了!”。

琉璃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随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罗氏忙抢到手里,“不过是衣角略短了些,用来粘屏却还是不错的。”

琉璃不由笑了起来,“嫂嫂便对琉璃这般没信心?”

于夫人也抬眼一笑,“知道你是个巧的,只是这美人儿已是活灵活现,丢了到底可惜。”说着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来端详了两遍,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原觉得自己剪的也不错,和你剪的这美人儿放在一起,却只好帮她扫地牵马了!”

琉璃和罗氏看着她手里那个身材粗壮、圆头圆脑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这还是琉璃第一次剪“人胜”。故老传言,女娲造人之时,初一造了鸡,初二是狗,初三是猪,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马,而到了第七日,才造出了人来,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胜节。明日长安城里,人人的帽子发髻上,家家的屏风上,自然都是这用五彩绢帛或金银纸箔剪成的人形花饰“人胜”。

琉璃以前虽没剪过人胜,但她手稳心细,练了半个时辰便剪得有模有样。眼见罗氏把她剪坏了衣角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个都粘在了屏风上,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几个,放下剪刀时,才觉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烦,见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也一扔,“有这么些尽够了,你的可以用来饰发,我和阿罗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还是去厨下看看明日的煎饼和长命面准备得如何,不然你那义父又该有说了。”说着就像生怕琉璃要拉住她一般忙忙的走出门去。

琉璃和罗氏相视一眼,不由都大笑起来。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动了一下手指,酸疼的感觉愈发明显,只是看着苏家给自己准备的这间远远谈不上奢华的房间,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个年节,自己居然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十二月十八那日,杨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赶往了行宫,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着又尴尬,好在第二日于夫人便打发人来接她。琉璃原想着也就是小住几天,没料想武则天的身子似乎不好,杨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边,说是小皇子满月之后才会出宫。

琉璃一面一日两遍的打发阿霓回去探问消息,一面却忍不住欢欣鼓舞起来——在苏家住了三日之后她便发现,自己只要扛得住于夫人的劝吃神功,旁的真是万事不忧心。于夫人开朗直爽,罗氏聪明随和,两人都是爱说爱玩的性子,每日里不是捣鼓各种为年节准备的各种吃食和玩意儿,就是带着琉璃出门四处采购拜访,加上罗氏的那对宝贝儿子苏槿苏桐正是调皮的年纪,虽然苏定方与苏庆节都随帝谒陵,日子却半点也不冷清。半个月下来,琉璃倒是认识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陆瑾娘也见了两面。

到了初三下午,苏氏父子终于伴驾回城,苏家越发的热闹起来,这三日家里已经招待了五六拨女客,又抽空出去转了两家亲朋,只是琉璃心里总有些空落:隔壁那个孤家寡人,下了衙之后是守着那空落落的房子,还是日日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每每想起,心头免不了一阵发堵——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在这边,他连这府里都不方便过来了。

眼见天色欲晚,琉璃又剪了十几个各种质地颜色的人胜和若干花花草草出来,想了一想,还是选了两对人胜出来拿在手里,低声对罗氏道,“嫂嫂……”

罗氏怔了一下,立时便明白过来,笑着接到手里,又找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过来,“去把这些送给隔壁的裴九郎,让他珍惜着些。”

小丫头奇怪的眨了眨眼睛,还是清脆的应了一声便跑了,琉璃脸上发热,只好低头接着剪绢帛,罗氏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该疼了,阿家还饶得了我?咱们一起出去看看,看这时辰,只怕晚饭也该好了。”

琉璃只得丢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里,果然大食案上已经摆了五六个大碗,扣着盖子,七副碗筷也都已设好,苏槿苏桐在屋里跳来跳去,满屋子都是热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又响了裴行俭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陪我用过饭了。”

苏定方走进来时,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琉璃几眼,见琉璃抬头看她,向她点头一笑,琉璃只觉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仔细看时又没了那种感觉。好容易吃过晚饭,罗氏出去了一圈,回头便拉着琉璃到了自己房中,笑着拿起两个人胜往她手里一放,“来而不往非礼也。”

琉璃看着手头那两个小小的金箔人胜,不由呆住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两个抓髻娃娃,轮廓虽然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拙雅致的韵味——就像他的字一样。他居然会剪人胜!而且剪得这么好?琉璃愣了好半晌,忍不住扶额苦笑起来。

第二日的人日,苏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吃红豆、喝七样羹、煮长生面、送煎饼,这一番礼尚往来直闹了一日方休。而人日过后,便迎来了长安城一年中气氛最是闷骚的几天:家家户户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灯,年轻男女要挖空心思的准备奇装异服,主妇们自然是挖空心思的准备各种应节的吃食。

于夫人提前一日便开始做最应景的“焦糙”,琉璃多少有些好奇,忍不住也到厨下去看了一回。却见苏家的厨子用麻油调好了一盆面,准备好一盆馅,再煮上一锅水、一锅油。真正做起“糙子”时,先随手抓了团馅料到油面里团了团,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个中间包着馅料的圆溜溜的面团儿,把它丢到水里煮熟,又沥了水丢到油锅里炸上两遍,一个个放到盘中还滴溜溜滚动的金色小球便出现了眼前。

琉璃顿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炸汤圆么?她在库狄家原也吃过几回,卖相实在差得有点远,以至于她都没有发现,所谓“焦糙”不过是将汤圆换了种吃法!

当日下午,罗氏却又拿出了好几盏花灯,说是“孩儿灯”,要送给那些家里希望添丁的亲朋好友,琉璃听得明白,忙调了朱砂出来,每盏灯上都画了一副简单喜庆的婴戏图,于夫人和罗氏自然都拍手叫好,送灯的下人回来时也各个喜笑颜开:拿着灯的这一路上便出了不少风头,到了亲友家中更是得了格外厚的一个封赏。

到了十四这日,吃过早饭,琉璃便对阿霓笑道,“这个年节倒是让你这边陪了我十几日,家里也不得团聚,这两日你便回去,过了十六再回来就是。”阿霓自然道是不必,到底拧不过琉璃,领了赏倒也是暗自欢喜的回去了。琉璃松了口气,想到那日裴行俭说的,“你只要出来观灯,我自然能找到你”,脸上不由又热了起来。

待她到了上房时,却见罗氏正让几个婢女擦洗几叠面具,只见都是做得极精巧的木制面具,有做成兽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刚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夸张,各不相同。最多的却是一种白须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个,琉璃试着一戴,倒也贴合轻巧,双眼口鼻处都留有空洞,视物说话均是无碍。

苏槿苏桐也一人抢了一个,奈何脸儿都太小,这些面具都没法戴,琉璃忙找了两张硬纸,用剪刀裁出两张小面具,按照两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调了朱砂和雌黄,将面具画成了两个夸张的小虎头,在耳上打孔,用红绳将纸面具系在了两人双耳上。一屋子人无不拍手叫好,苏槿苏桐戴上面具更是高兴得满屋子乱蹿。

眼见天色将黑,于夫人忙把装备好的焦糙、粉果、面茧都物都端了上来,那粉果也是带着甜馅的小圆面点,面茧则是做成梭子状的面果子,每个人都取了一个,苏桐吃得最快,呸的一声吐了个小木片出来,上面画着小小的元宝,众人顿时一阵大笑。苏定方却是吃出了一个画金印的木片,罗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挂帅出征?”苏定方呵呵一笑而已。琉璃知道了这里面的机关,吃到中间时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个硬物,忙拿出来一看,木片上画的却是一顶花冠,于夫人与罗氏顿时拍手大笑起来,“这个应景!”

一顿饭胡乱吃完,琉璃忙回去换了身出门的衣衫,找出一支光洁的银簪将那对金缕人胜穿在簪头之上,插在了发髻中,心里忍不住已有些扑腾,再回到上房一看,不由呆住了:屋里站着四个身量苗条的婢女,人人脸上戴着一样的白须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罗氏见琉璃进来,不由分说也给她戴上了一个,又拿了五件一样的白色披风给她们都披在了身上,站开几步端详了几眼,拍手笑道,“这下再也分不出来了!”

琉璃顿时有些茫然。却见门帘一挑,苏定方也踱了进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几个人,点头不语,突然看见琉璃的头上的人胜,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第90章 师徒斗法 灯下旖旎

“月下多游骑,灯前绕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上元节前后三天,历来是整个大唐最热闹的节庆时分,官府取消宵禁,民众狂欢达旦,可谓百无禁忌,万人空巷,处处都是一副花灯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刚刚变黑,长安城的空气中都涌动起一股狂欢的躁动,家家户户门前都挂出了几盏到十几盏的花灯,略富贵些的人家还会做出高矮不等的灯树,枝头挂满大大小小的灯盏。更富贵的则会在路口或坊门设灯棚、造灯楼。长兴坊中,一座两丈多高的楼宇被灯火映造得华彩辉煌;亲仁坊门口,则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灯树,五彩绢帛做成的灯笼,把树下的牵手踏歌的数十名女子的容颜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斓起来;再往东走,到了东市南门外的宽阔长街上,北面一溜灯棚连着戏台,台上灯明如昼,台下人头攒动,正是上元节最受欢迎的歌舞百戏。

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骑着绣鞍骏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着碧油香车的自是妙龄仕女,马逐香尘,诗挑碧帷,是处处上演的风流戏码。也有人嫌坐着车马观灯累赘,人群中穿华衣、戴面具的年轻男女同样随处可见,有些看着娇小玲珑,却束发包头,踩短靴、挎长剑,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却是头簪鲜花,身披彩帛,当真是雌雄莫辨,让人好不眼花缭乱。

琉璃这一路走来,看着眼前这歌舞喧天、灯烛匝地的繁华胜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苏家照例没有备车,只是由苏氏父子打头,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将女眷们牢牢的护在当中,这原也是大户人家出门观灯常有的阵仗,只是这支队伍中包括琉璃在内的那五个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着一色披风、戴着相同面具的女子,还是引来了无数人的指指点点——此夜人人都务求穿得标新立异,这边五胞胎般的齐整打扮,反而变得无比显眼。

姜果然是老的辣,何况这块老姜还姓苏名烈字定方!就这阵仗,琉璃估计现在给她面大镜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个是自己……裴行俭也真是拿大,没事跟苏定方打什么赌?就算他再神机妙算,就算能突破这十几位男仆的围护,又怎么能认出谁是她来?更别说把她带走!

越往东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拥挤,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戏和参军剧可看,人群中也不时出现各色的艺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剑,或是走丸、吐火,苏家众人看得目不暇接,骑在男仆肩头的苏氏小兄弟更是欢欣鼓舞,只是看着看着,一个要往东去看绳技,一个却要去看耍大杆的,闹了个不休。

唯有打头的苏定方一直心无旁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一刻放松了警惕。眼见自家一行人已经过了最热闹繁华的所在,前面快到东市的东南角上,人流明显变得稀疏了一些,却依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不由好不纳闷。

苏家一行人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戴着傩舞面具的红衣汉子,看见苏家这几个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点着笑了一番,苏定方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们的身形举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没有故意往这边拥挤,便也没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寻找。

再往前走,一个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术吞剑,这把戏不算罕见,因此四周围着看的不过是些老人妇孺。苏家人从旁边走过时,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长剑慢慢从口中拔了出来,戴着老虎面具的苏槿不由叫道,“那胡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变出一点火光,一张口,一道长长的火龙对着这边就喷将过来,围观之人连着靠近这胡人的几个男仆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纷纷往后直退,苏家的队列顿时散乱起来,另一边傩舞的汉子不知怎么的,突然也闷声从另一边挤了过来,将几个苏家男仆挤到一边。

待到苏定方回头看时,自家那几个穿着同样的披风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乱的人流中,一个戴面具穿红衣低头走路的高个男子突然直起身子,从傩舞队伍后闪现出来,一把拉住了头上戴着一双人胜的那个女子,转身便往人群外面就走,那个被拉着的女子却突然惊叫了一声,拼命的扭着不肯动。

苏定方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六十,身手却依然矫健,几个箭步从人群里挤了过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个男子的手腕,大笑起来,“好一招浑水摸鱼!”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笑容一滞,伸手就揭开了那男子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张三十多岁短须男子的面孔,对着苏定方忙不迭的鞠着躬,满脸堆笑,“苏将军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贵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从。”

苏定方忙抬头去看,却见自家男仆毕竟训练有素,早已重新围拢过来,于夫人、罗氏并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只是那穿着白色披风的,却只剩下了三个!

东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里,摘掉了面具的琉璃闷声不响的往前走,忍笑几乎已经忍到内伤。她身上的显眼无比的雪白披风外面已加了一件娇艳之极的海棠红缎面软披风,而这件披风本来的主人正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戴着踏摇娘面具的脸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往南走人流渐渐变得稀少,两人进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里拐了两个弯,不知怎么的,已经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前面却似乎已经没路了。琉璃这才停下脚步,向后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回过头来,借着附近大门上挂着的花灯光线,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脸上那张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适才混乱之中,本来正在看胡人表演的这个“女子”突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吓了一跳,好在随即耳边就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俭清俊的面孔,他的头发高高束起,却没有戴头巾,本来戴的那朵大红绢花也早已被丢掉,披风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圆领窄袖袍子,袖口下摆处被灯光一照,看得见有极雅致的竹叶暗纹,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没有半分刚才的“妖娆”风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几分。

看着眼前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琉璃,裴行俭苦笑着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

好半晌,琉璃才终于抬头忍笑问道,“你怎么认出哪个是我?怎么没去拉那个戴着人胜的?”话说刚才想到他做的人胜戴到了别人头上,想到裴行俭可能认错人,她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俭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着开口,“一支人胜算什么?不管你穿成什么样,我自然都能认得出来。”

琉璃脸不由一热,声音也低了下来,“胡说,你才见过我几次?”就算裴行俭对自己是一见钟情,也绝对没道理能对她的身影能够如此熟悉。

裴行俭的微笑变得更深了一些,“我见过你的次数,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脸上的那份愉悦感染,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裴行俭久久的凝视着她的笑脸,声音变得有些发哑,“你自然不会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变深,突然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近处门楣上那些绚丽的花灯,远处那些喧闹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在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刻,她几乎是晕眩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听见他在自己头顶上满足的,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她几乎也想叹息一声,却终于只是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种从外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坚实,让她心里某个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不想再说一句话,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闭上眼睛,隔着茧袍静静的听着他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又快又强劲,就像节日的鼓点,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在这片宁静中慢慢合成了一个节拍。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脚步和说笑的声音传来,琉璃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刚想退开一步,裴行俭的双手微一用力,又将她搂在了怀里,低声道,“别怕,是和我们一样的。”

和他们是一样的?琉璃有点迷糊,心情却奇异的安宁了下来,伏在他的怀里没有抬头。脚步声到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几声轻笑,听上去似乎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声音,接着又是脚步声响,却是渐渐走远了。琉璃顿时明白了裴行俭的意思,她在库狄家时也曾听下人们说笑过,这一夜,原本就是长安城的年轻男女幽会偷欢的日子,听说乐游原的树林中,偏僻的小巷子里,常有鸳鸯……

甜蜜里微微涌上了一些羞恼,她忍不住低声道,“你放开手,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我还有好些事情要问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该怎么处置,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这种情形下能够问出口的……

裴行俭轻轻的笑了起来,“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抢到手?从初六那日跟恩师打了那个赌就开始准备,各种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还扮了一回踏摇娘!”

裴行俭那外罩娇红披风、头戴美人面具的“惊艳”的造型顿时再次出现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立时却又想起了初六晚饭前苏定方曾经目光锐利的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遍,原来是从那时候这对师徒就开始准备斗法了?

她刚想问他们到底是打了一个什么赌,却听裴行俭又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见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让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顿时变得一片柔软,不知为什么眼眶有些发热,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