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烧的是最常见的百岁羹,汤却是诱人的白色,映着碧绿的荠菜,分外养眼。另一个灶眼则在煮饭,揭开时能看见,用南烛叶汁浸泡过的米饭晶莹中透着清爽的绿色。

琉璃估量着时间差不离了,让厨娘把千层肉饼从炉里取了出来,用带盖的大银盘装好,连同百岁羹、青精饭,一起端到了上房。

苏家的上房门外,苏桐正在探头探脑,看见琉璃带着人走了过来,大叫了一声,“新妇子来啰!”撒腿就跑了进去,上房里顿时传来了一阵笑声。

苏家的大食案上早已摆好了之前做的几道菜,就待最后这三样上来便开饭,于夫人坐在上座,罗氏站在她身后,裴行俭陪坐在下首,看见琉璃进来,于夫人早已笑得合不拢嘴,看见琉璃把食盘一样样放好,忙道,“你快坐守约旁边去,咱家没那么些规矩!”又回头责怪的看了罗氏一眼,“你也莫作怪,难不成我今日还得让你伺候用饭不成?”

罗氏嘻嘻一笑,在对面坐了下来,裴行俭却站起身来,持壶亲手将于夫人面前的酒盏倒满,又在自己面前倒了两杯,琉璃忙走过去,和他一道举起杯来,蘸甲弹酒而敬。于夫人笑着点头,“好,好,你们夫妇正该相敬相亲,白首偕老。”说着一饮而酒,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眼角顿时溅出一点泪光。

罗氏忙笑着打岔,指着银盘里那六个烤得微黄的饼问道,“大娘,这是什么,以前竟没见你做过。”

琉璃笑道,“阿嫂可曾吃过古楼子?这不过是小号的古楼子罢了,琉璃倒觉得,若叫千层饼,似乎更是贴切。”

苏槿等不得,忙抓了一个在手里咬了一口,叫道,“好烫!好鲜!”赶紧换了只手拿饼,一面吸气不迭,一面又咬了第二口。苏桐也有样学样的抓在手里吃了起来。众人不由都笑了。琉璃便夹了一个,放在了于夫人面前。

于夫人早已悄然擦掉了眼角的泪水,满面笑容的吃了一口,连连点头,“果然鲜美,比油腻腻的古楼子好吃得多!”

裴行俭却是昨日在家中就吃了一回的,慢条斯理的尝了一口,转头对琉璃低声笑道,“果然又长进了。”

琉璃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她的千层饼当然比古楼子好吃。古楼子的羊肉馅是用牛油拌的,略冷一点就腻人,她做的羊肉馅则是用桂皮酱先腌泡过,鲜而入味,加上饼皮薄了,便容易烤得脆脆的,外脆香而里鲜嫩,还有辣味,应该正对于夫人的胃口。

新妇三日洗手做羹汤,她这个没有公婆的人,这第三日也只能到苏府来卖弄卖弄手艺,以回报苏定方夫妻照顾裴行俭多年,又疼了她一场。

罗氏眼尖,看见那百岁羹的颜色颇有些与平日不同,忙盛了一碗捧给于夫人,于夫人喝了一口,奇道,“今日这百岁羹怎么出来这个味道了?”

琉璃笑了笑,“不过是用了熬了一夜的鸡汤而已。”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明白她为何会一大早便神神秘秘到厨房捣鼓半天,又让阿霓抱着一个罐子上车一路跟了过来。只是因为自己不告诉她今日的那坛酒是送给谁的,她竟也赌气不告诉自己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于夫人点头不语,又喝了两口,突然叹了口气,“若是将军今日能尝到这碗羹,不定会多欢喜,他这爱琢磨吃食的习性,家中竟然只有琉璃学了八成去!”又怅然往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里了?”

她这样一说,罗氏心里一酸,脸上却忙堆上了笑容,“这不前几日刚收到了书信么?如今应在路上,只怕快到高丽了。”

琉璃也笑道,“这有何难,想来不用多久,义父便能凯旋而还,到时琉璃再好好打起精神做几道孝敬义父,只是琉璃的这点雕虫小技怕是入不得他的眼,到时还要请阿母劝义父勉强也用一些,莫要太过嫌弃就是。”

于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你义父欢喜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你义父还说过,你比蓉娘更像苏家女儿!”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忙对裴行俭道,“你也快喝一碗,凉了只怕就不鲜了。”

罗氏也站起来给苏桐苏槿一人盛了一碗汤,“刚吃了一个饼,都用些羹,比你们平日吃到的百岁羹可要鲜美得多。”又转头对琉璃笑道,“你不知道,当日我嫁进来,三日入厨馈姑舅的时候,阿翁吃是吃了,回头却跟阿家叹了半日的气,说是无论如何以后也不能让我管了厨下事务,我后来听说了,吓得直哭……”

于氏被逗得笑了起来,苏桐苏槿吃得开怀,更是又说又笑,于夫人便笑骂他们不守规矩,整个屋子变得一片热闹。

吃过饭,于夫人便拉了琉璃到一边,上下看了她几眼笑道,“也不用我来问你,守约自然待你是极好的。”琉璃不由脸上一红,裴行俭待自己当然好,就是有些太好了,恨不得万事都替她做了,到现在为止,她操持的全部家务,也不过是到厨房动动嘴皮子,指挥着厨娘做几样吃食出来,倒亏她在于夫人手下受了那样一通艰苦的主妇速成训练。

于夫人见她红着脸微笑的样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顿了顿才道,“只是这几日也就罢了,再过些天,只怕那两边又不会消停,那些人辈分在那里,无论是顺着还是逆着她们,你只怕都要吃亏的,若真有难决之事,你能拖就拖着些,找机会打发人来告知我一声便是,我定然会赶过去!”

琉璃心中感动,郑重的点了点头。

因苏氏父子都不家,裴行俭不好久留,于夫人跟琉璃又说了几句话,便放了两人离去,琉璃上车便看见车厢一角的那个酒坛子,心中好不郁闷:她的高汤谜底已经揭晓,他这坛子郎宫清却还不知是送谁……有心想问裴行俭一声,但看他那笑吟吟的可恶样子,决计是不会说的!

却见马车跟在裴行俭的马后,一路向南而去,转眼便过了永宁坊,竟是一路进了南边的升平坊,在一家小院门口停了下来。琉璃下了车,四下看了几眼,此处紧挨着乐游原,四周并无几户人家,院门上亦无匾额,看样子应是一处别院。

裴行俭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开处,一个老苍头探头出来,一见裴行俭便笑道,“九郎来啦!好久不见!”

裴行俭笑着点点头,回头道,“琉璃,你跟我来,你们都在外面候着。”阿霓一怔,退开了两步。琉璃不由暗吃了一惊,裴行俭挑了今日来拜访之人,应是他的长辈,但听这门房的语气,竟是十分亲近熟稔,可裴行俭有什么亲近的长辈她是从未听说过的?为何又不能带下人进去?

进了门,只见这院子十分幽静,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条曲径在树荫之中蜿蜒向上而去,走了一盏茶功夫,转过一座假山,才看见几间颇为古朴雅致的精舍坐落在院子的最高处。

琉璃越发好奇,即使是别院,这也太幽静冷清了些吧?几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难道裴行俭除了当和尚的表弟,还有当道士的叔叔?

到了精舍的台阶下,那门房进去通传了一声,没过片刻就出来笑道,“两位里面请,我家阿郎正等着九郎。”

只见房门开处,里面是一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地上丢着几个蒲团,墙上贴着十几张古怪的大图,上面全是连线或不连线的星星点点,又密密的标注着小字。看得见有一道后门通向后院。裴行俭并不迟疑,穿过屋子便走出门去,后院竟也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只在正中设了几张比寻常马扎略大些的胡床,其中一张胡床上坐了一人,正低头收拾着手里的几张麻纸。

琉璃跟在裴行俭的后面,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认出那墙上的怪图是什么,一数正是十二张,念头略转,胸口不由砰然一跳。

坐在胡床上的人笑着站了起来,“今日难得好天气,守约你倒是来得早。”一眼看上去,此人似乎是四十到六十皆有可能,身量偏瘦,穿着一件时下很少有人穿的宽袖交领青袍,留着三绺长须,相貌清矍,神态悠然,只是一双眼睛清明透彻,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裴行俭长揖一礼,“守约见过李公。”

那人笑了起来,“你今日礼数怎么这般周全起来了?”

裴行俭神色里有少见的恭谨,“若无李公,守约焉有今日?守约今日携内子前来,便是为谢李公当日点拨之德,数年教导之恩。”回头对琉璃又轻声道,“这便是你一直想见的太史公。”

琉璃在看到那满墙的星图时已经猜出了几分——如今的大唐只有一个太史令,那便是李淳风。她对李淳风一直十分好奇,在裴行俭面前也顺口说过两句玄奘法师又不是李淳风之类的话,他每次都是笑一笑而已,听刚才的言语,他竟然被李淳风教导了好几年?

琉璃压了压心头的激荡,走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李淳风微笑道,“不必多礼。”又对裴行俭笑道,“你今日能来便好,至于指点教导却谈不上,这几年我不过是与你一道参研了李卫公留下的阴阳算书,自己何尝不是所得甚多?若无此书,我注算经也不会如此顺遂。”

裴行俭笑道,“李公不过略有所得,而守约若无李公指点,却是守着宝山无门而入了!只是不知李公的算经注得如何?”

李淳风飒然一笑,“最晚明年便能得了。”

琉璃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头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倒是解开了:裴行俭是以长于阴阳相人等奇术而闻名,但苏定方却似乎不通此学,她原以为裴行俭是拿着李靖的书自学成才,倒没想到还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在指点他……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裴行俭突然转头对她道,“今日特意给李公带了一坛郎宫清的,竟是忘在车上了,你出去吩咐阿成一声,让他拿进来吧。”

忘记,他会忘记这种事情?琉璃诧异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只得向李淳风行了一礼,默默的退了出去。

眼见她的身影穿过房子,消失在外面的台阶下,李淳风捻须微笑起来,“守约,你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

第104章 当年缘分 初试牛刀

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已经磨好的半砚墨水已经几乎见了底,裴行俭却依然在面无表情的笔走龙蛇。

琉璃进来时,看见这满案满地写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纸,不由吓了一跳,忙摆手让阿霓退了出去,弯腰随手检了几张一看,认出他是在意临王羲之的草书《长风帖》,只是笔迹却少了些应有的温润,多了几许激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听见身边的动静,写完最后一笔,闭上双眼站了一会儿,回头再看琉璃时,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待会儿都烧了吧,今日写得都不大好。”

琉璃低头将散乱的字纸都拣了起来,整理成一叠压在镇纸下面,低头又摆弄了几下那个卧牛玉石镇纸,忍不住还是抬头道,“你怎么不大高兴?”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听李公说我这几年只怕还会有些波折,心里有些不大舒服罢了。”

他还会有波折么?琉璃顿时想起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动荡,心里忍不住一沉,难道她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脱身事外?只是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漠然的眼神,从李淳风别院出来后就有的异样感觉愈发明显,索性问道,“今日李公是如何说我的?”

她早已经想清楚:那坛酒太过古怪,以裴行俭的性子,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要支开自己,可若是旁的事情,又何必今日巴巴的带了自己上门时去说,只怕他们说的十有八九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裴行俭怔了怔,嘴角似乎有苦笑一闪而过,转身看着琉璃,脸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李公和我的看法一般无二,你福缘深厚,日后必然大贵,李公还说你天生有辅助之格,便是佐助帝王也使得,若在民间,则决计是镇宅之宝。”

这叫什么话?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便意识到不能让他插科打诨的混过去,立刻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还要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裴行俭叹了口气,“李公说我命数不如你,我的确有些闷气。”

他会因为这个闷气才怪!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又哄我!”

裴行俭的眼神专注,“琉璃,我绝不哄你,李公说,你的命数再好不过,就是配我委屈了些。”想了想又道,“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认识李公的?”

琉璃看他神色认真,虽然知道或许别有内情,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又听他说到这个,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裴行俭略整了整书案,拉着琉璃坐到了书房另一头的榻上,才道,“六七年前,有段日子我几乎日日去新昌坊的酒肆,恰好李公也爱去那家酒肆打酒,见过我几面,便与我攀谈起来,又要给我看相,说我的命数是有几多劫数便有几多功业,我只当他是胡扯,他却把我过往之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以为他是恩师特意找来劝我的,更不欲理他。李公便与我打赌,赌的虽然是小事,但连赌了七次我都输了,我这才觉得他不简单,开始有些相信他劝我的那些话。”

“后来恩师也重重的训了我一顿,我振作了一些,回头再去找他,他才告诉我他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当时我手头正有卫公几册阴阳相人之术的书看不明白,既然遇到了他,自然不欲错过,没想到李公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李公的别院原本就是修在乐游原上以观天象的,平日便是家人也不能去打扰,有两三年,我却是隔日出入,整夜随他观星推数,因我之前也常在外面喝醉不得归家,倒也无人疑心。李公指点我时,所费心血实多,悉心之处比起恩师来也不差什么。不知为何,他不许我称他为师,亦不愿此事让太多人知晓,我也只好随了他的意,只是他这份恩情,却不知日后如何能报答了。”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琉璃默默的听着,倒也不大惊奇李淳风的做派——高人大概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裴行俭的资质本来就高,当年苏定方不也是上赶着要收他为徒的么?只是,六七年前的那段时间,他竟是颓废到了那种程度?日日买醉,夜夜不归……心底有些隐隐作痛,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裴行俭的肩膀上。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怀里,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琉璃若是笨一点就好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把这陈年往事都拉出来说一遍,才能让她不追问下去。

她的面相自然没问题,他也不会骗她,只不过瞒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过,她服紫只怕犹早于你。”

更有问题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今年只怕会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实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么,可是大悲……他曾以为,这世上大概没什么大悲是自己还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错了!

琉璃静默半晌,还是打起精神来抬头笑道,“你写了这半日,竟还不饿?厨下的晚饭已经得了,我进来便是想问你什么时辰想吃?这一说话,竟也混忘了。”

裴行俭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真是有些饿了,这就吃吧。”

琉璃笑着起身,掀帘走了出去,见阿霓还等在外面,便让她去厨房传话,自己带着小檀布置案几。因为今日天气有些热,琉璃让厨娘做的便是槐叶冷淘和用牛羊猪熊鹿五种肉丝生腌成脍的五生盘,又做了蛤蜊肉羹,用熟蛋黄加牛酪拌了一盘生菜,四样上来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样。裴行俭净手后过来,忍不住点头,“日后这饭食还是你来管更妥当,这一看便让人更饿了。”

琉璃嗔了他一眼,“别的事我就管不妥当了?我算账比义母都要快,下人的面孔一遍就能记清,招待亲友也没有出过漏子!”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了她的头,“果然是镇宅之宝!难不成还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过几日待我销假回了衙门,自然有你大展身手之时。”又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就是吃得太少了,快陪我多吃些。”

琉璃不由泄了气,每次一说这个,他就是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到底,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她闷闷不乐的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竹著。

裴行俭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倒赌上气了?我原打算着明日便让外面的管事都来见见你这位主母,你若是饿坏了可怎么好?”

琉璃顿时眼睛就亮了,“真的?”

裴行俭点了点头,“比珍珠都真!”他自然也知道,琉璃并不是软弱迟钝的女子,自己日后也不可能还像这几天一样事事都替她做了,只是觉得能让她多得一日清闲也是好的,却没想到她会因此恼了。看着琉璃转眼间神采飞扬起来,高高兴兴的盛了一碗肉羹,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手指顺便一勾,便让她的发髻散了两绺长发出来。

琉璃简直哭笑不得,偏偏阿霓和小檀都在旁边,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的瞪他。好容易用过了饭,漱了口,那两人收拾了食盒出去,帘子还没落下,琉璃便站起身来,伸手要揉他的头发。裴行俭头一偏便让了过去,琉璃再去够时,不知怎么的却被他轻轻松松的将两只手的手腕都握到了手中,还低下头来笑道,“反了么?”

他的手并没有握得太紧,但琉璃却怎么也抽不出手来,只能用目光愤怒的谴责他,裴行俭笑得越发愉快,突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待会儿你也要有这般的精神才好。”

琉璃一怔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脸顿时腾的烧了起来,听着他可恶的笑声,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珠一转,狠狠一脚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阿霓和小檀此时刚刚下了台阶没几步,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痛呼,居然是阿郎的声音,不由面面相觑,随即便是娘子的一声惊叫,小檀下意识的便想往回走,阿霓忙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说将她拖出了院子。

……

巳时刚过,上房的门帘一挑,外院的两名账房和三位管事毕恭毕敬从里面退了出来,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穿的多了,好几个额角都浸出了汗迹。

小檀和阿燕站在门口相送,一身青衣的阿燕依然面无表情,系着鹅黄色裙子的小檀却眨着眼睛笑道,“几位管事慢走,莫把账本又掉地上了,外面可无人帮管事们拣!”几个管事忙都堆着笑应了,规规矩矩的往外走去,一直走到外院无人之处才挎下了肩膀。

一位账房便道,“当真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夫人身边这两个婢子也太厉害些了吧?”

另一个管事也叹了口气,“原想着阿郎便是极厉害的了,笑微微的说着话竟也能让人不敢出一口大气,但好歹不管细务!今日不知哪里钻出来的这绿衣婢,看账本竟比老手还在行,那个黄衣婢又是牙尖嘴利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好在夫人和善,不然这一关还不知如何过!”

几个人里只有大管家裴千是裴家的世仆,从管家到门房来回当了两遍,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夫人和善?和善人能用出这法子来?前头那个夫人才正经是和善,但有些事情却不是和善人能做好的,这些刚买的奴仆哪个不是端详着主人脸色手段来做事的?想到此处,他忍不住淡淡的道,“知道就好,下次便仔细着些,若是再被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婢子训一通,某可丢不起那脸!”

几个人一路嘟嘟囔囔的去了不提。上房里,裴行俭也惊奇的看了琉璃好几眼,见琉璃满脸无辜的回望着他,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我当真小瞧了你!”

琉璃扬眉一笑没有做声。在武则天身边呆了一年多,她若连这点最粗浅的御下之术都没学到,岂不是白痴?武则天的身边总有邓依依那种牙尖嘴利不容人的女官,总有玉柳这种沉默寡言最较真的女官,而她自己永远是和善大方体贴入微的。自己身边既然有了阿燕和小檀这等人才,不现学现卖一回,难道真还要做个苦哈哈一点点算账玩儿的主妇么?

看着她脸上掩藏不住的得意微笑,裴行俭忍笑点了点头,“你既然这般能干,明日咱们要去河东公府和新昌坊那位族叔的府里拜访一回,你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第105章 逢场作戏 防不胜防

巳时刚到,琉璃坐的马车已经从新昌坊驶出。透过窗上的轻纱,琉璃看了看骑马跟在车边的裴行俭,只觉得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刚才的拜见中眷裴的这家人怎么能顺利到这份上呢?从前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郑氏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张笑脸,裴安石嘴里的好话便似不要铜子般的往外倒,那两对兄嫂也都是满脸的和蔼亲切体贴——换了别处,这一切或许都再正常不过了。可问题是,这不是别处……

当然,最不正常的还是裴行俭,当裴安石留他吃饭时,他居然笑着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说还要先去河东公府拜见一回,午时再赶回来领饭,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以为这家子真的转了性吧?

马车沿着长安城东墙下的大道一路向北,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才到了河东公府所在的永嘉坊,这里紧靠着通化门,离皇宫也不远,又有龙首渠穿坊而过,据说曾有方士断定贵气特盛,因此自贞观以来便是公卿王主云集之坊。琉璃坐的马车过了两座公主府以及一座小小的虞世南庙,往北又走了一段,才在龙首渠边一座修得极齐整的宅子前慢了下来。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牵了裴行俭的马:“大长公主有命,九郎不是外人,也请一同进去便是。”

琉璃在二门下了车,门前已有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带着婢女等在门前,门内则早有两架檐子候在那里,琉璃在赵国公府里早已见识过这种豪门做派,微笑着谢过便坐了下去,倒是那管事娘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暗地里吃了一惊。

肩舆沿着青石路一直向东而行,琉璃便注意到,这河东公府占地虽然似乎不如赵国公府宽广,却是碧水环绕、曲径通幽,林泉之清美似乎犹有过之,来往奴婢模样打扮更是半点不比赵国公府的差。檐子走了一盏多茶的功夫,在一处粉墙碧瓦的院子前停了下来。入门穿厅,眼前是一处画梁雕栋的堂舍,刚刚走到阶下,那位世子夫人崔氏便笑着迎了出来,“九郎和大娘可算到了!”

两下见了礼,琉璃上了台阶,还未进门,便觉得一股清幽入骨的异香从帘内扑面而来,绣帘挑起之处,放眼所见更是墙贴郁金,地设青锦,席铺却尘之褥,堂垂紫绡之帘,饶是琉璃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依然被这股富贵气息震了一下。

就见堂内的东席上,坐着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白面美髯,气度不凡,而他身边那位云髻高耸的盛装丽人,悠然凭几而坐,更是说不出的华贵适意。

裴行俭依然如同在裴安石家一般,缓步走上前去长辑了一礼,“小侄见过叔父、见过大长公主。”琉璃也叠手欠身行了一礼,“侄妇给叔父,给大长公主请安。”

河东公裴律师微笑颌首,“倒是有日子没有见过守约了。”

裴行俭回道,“本该早来拜会的,只是公私事务繁杂,拖到了今日。”

临海大长公主也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琉璃好几眼,只见她穿着米色方胜暗纹的短襦,朱色团花八幅长裙,翠色泥金披帛,头上戴了支赤金点翠的飞鸟衔枝步摇,配着雪白的脸,褐色的眸子和嫣红的双唇,不知是衣裳颜色对比太过鲜明,还是气色着实鲜润,容色竟是让人不敢逼视,心中微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阿崔说的不错,大娘果然生的好品格。”

崔氏站在一旁笑道,“刚才一晃眼差点没认出来,大娘竟是比前些日子更出落了几分。”

琉璃只能红着脸微笑不语,临海大长公主便转头对裴行俭道,“怪道都说你娶了个玉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守约你可莫藏起来不教人看见,也要多带她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裴行俭微笑欠身,“内子不过乡野之妇,不敢当大长公主夸赞。”

临海大长公主又笑着看了琉璃一眼,懒懒的挥手道,“你们爷俩在这里说话,我却是要出去散散,守约,你的佳人便借我用一用可好?”

裴行俭微微一怔,点头笑道,“但凭大长公主吩咐。只是内子不识礼数,若有冒犯,请公主担待。”

崔氏忙上前扶了临海大长公主起身,一面便笑道,“守约你莫担心,大长公主是见了美人就欢喜,正好领大娘在院中走一走,下回她再来做客,也就认得道路了。”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佳人怎能让守约藏在家中,正应该让大伙儿都见见才是。”

琉璃只得上去扶住了临海大长公主的另一只手,缓步向外走去。

下了阶,在室外的光线之下,琉璃才看清,这位大长公主看着年轻,到底眼角嘴角也有些松弛了,年纪应该早过了四十,只是肌肤白嫩异常,神色中又有份天然的娇贵,第一眼看上去才会宛如年轻女子。想到为了保养这身肌肤,这位公主每日花的那如水钱帛,心里不由暗自摇头。

临海大长公主也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叹道,“阿崔那次回来便跟我道,你与我的那义女品格有些相似,当真是没有看错,你们细看面容虽然颇有不同,难得身段气度却当真都是弱柳娇花一般,今日一看见你,倒是让我真是有些想她了!唉,可怜我那女儿,竟是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来,让我连个念想也不能有,日后你若有暇,定要多来这府里坐坐。”

琉璃心里发腻,手上微微一颤,垂眸微笑着道,“琉璃只怕打扰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笑着从腕上退下一个镯子,抬起琉璃的左手便戴了进去,“那便说定了!”

琉璃忙要推脱,大长公主却笑道,“小玩意儿罢了,来见我的小娘子原是人人有份的!”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个赤金掐丝的镯子,接头处做成了飞鸟衔珠的模样,端的是精巧之极,自己见过的镯子里,只怕也就是那个流苏镯比它略强些——竟是人人都有份的么?这位公主的做派,当真比嫔妃们还要阔得多!

只听大长公主又道,“我这里别的也就罢了,春夏间设的芙蓉宴还算有名,长安的这些美貌娘子们只怕能来一半,你也正好多认识些人……”

崔氏便笑道,“大娘还不快谢过公主,这却是旁人抢都抢不到的。”

琉璃暗叫一声晦气,嗫喏道,“琉璃谢公主赏识,只是琉璃出身小户,识不得几位娘子,只怕会给公主丢脸。”

大长公主笑道,“这怕什么,谁又是天生就认得人的?别人不说,你妹子那时自然也在这府里了,你还怕没人可以说话不成?”转头便对崔氏道,“看见了琉璃,我也放心了,姊姊有这般人品,妹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琉璃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色,“琉璃的妹子人是极伶俐的,就是性子有些直,日后还望大长公主与夫人多教导着她些。琉璃先替妹子谢过了。”说着便行了一礼。

大长公主呵呵一笑,又细细的问了琉璃平日爱做些什么,在宫里时去过哪一处地方,琉璃都斟酌着一一的答了,这一圈走了近两刻钟才回到上房堂舍,大长公主便笑道,“眼见时辰也不早了,守约不如就留下来用顿饭,如琢只怕也快回来了,上回他还说好长日子不曾与你喝酒饮茶。说起来,大娘也算是他的阿嫂了。”

裴如琢?琉璃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紧,只见裴行俭已笑着站起身来,“大长公主有命,原是不敢不遵的,只是守约来之前,族叔那边原是非要留饭,守约怕公主与叔父久等,便说好了先来拜见,回头再去领饭,叔父还特地叫了两位阿兄回来作陪,此刻只怕已经在等了,守约若是不去,实在是太过失礼了一些,还请公主与叔父恕罪。”

大长公主不由一怔,看了一眼身边低眉顺眼的琉璃,叹了口气,“原想多留你夫人一会儿,今日竟是不能够了,也罢,下次你们可不许再推脱!”

裴行俭笑着应了,又道时辰不早,带着琉璃便告辞而去。

眼见裴行俭和琉璃已经走远,裴律师也站了起来,“我也有些事,还要去外面书房一趟,阿崔你伺候公主用饭吧。”

大长公主笑吟吟的看了裴律师一眼,“知道,你不就是嫌我这边的饭食不如外头酒楼的么?”

裴律师笑着行了一礼,“公主哪里的话,真真是冤枉在下了,小的真是有事,回头再禀告公主,小的告退。”

崔氏虽然早就看惯了他们夫妻这般做派,依然忍不住有点肉麻,待裴律师走远才羡慕的叹了口气,大长公主顿时心情更好,斜睨着崔氏笑道,“你就是太过老实了,也要机灵些才好,省的如琢一天到晚在那些贱婢处厮混!”

崔氏低头受教,心里暗骂:那些贱婢一多半不是你给的?着实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忙转了话题,“没想到裴守约今日竟已说好了在那边用饭。”

临海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他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的,这位裴守约如今做事越发周全了,听长安县衙的人说,他那长安令做得竟是滴水不漏……阿崔,这位库狄氏性子虽然娇怯,人却不可轻视!”

崔氏不由吃了一惊,“阿家觉得她如何?”

大长公主皱着眉头道,“今日看她举止气派,倒不过是寻常小家碧玉,但若是如此,以她这般的容色和出身,武昭仪为何不安排她来拢住圣上?却成全了裴守约?此事实不寻常,她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再者,如今的朝局……你莫忘了,裴守约已经超擢为五品,而这次圣上对高丽用兵,派的副帅便是这库狄氏的义父,听说已是近三十年不曾出征了!”

崔氏忙问,“依公主之见,她竟是武昭仪的棋子?”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多半如此。好在据她那位在裴都尉家当妾的姑母所说,她与裴守约应是早便有了私情,这事儿倒妙得很。”

崔氏诧异的看着大长公主,怎么也想不出这事儿有啥妙的: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就是婚前再有私情,说来也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而已……想了半日还是忍不住追问,“依阿家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对付她才好?”

大长公主慵懒的一笑,“咱们要买的人不都买到了么?再说,你难道没看出来,今日我已经对付她了!”

第106章 灭门隐情 手镯玄机

新昌坊裴宅的门口,一辆马车急急的被赶了过来,院门开处,阿成和另外一名健仆一人一边扶着脸色微红的裴行俭慢慢走了出来,直接便送到了车上。

内院门口,琉璃一叠声的跟郑氏抱歉,“今日守约着实是失礼了,改日再登门谢罪。”

郑氏脸上勉强扯了个笑容,“哪里的话,是你叔父有些高兴得过了,倒是让守约喝成了那样。按说原该留你们多歇一会儿才是,守约既然不肯,这时节倒是不好勉强的,你路上小心照应着些。”

琉璃忙低头应了,又和一边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萧氏陪了不是,道了别,这才快步往院外走。眼见周围无人,身边的阿霓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阿郎竟是个能喝的,一个与他们三个喝,竟把两个喝到了桌子底下。”

琉璃瞪了她一眼,但想到赶到内院来报信的那仆妇说完话后,郑氏几个那精彩的脸色,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她心里到底担心裴行俭的状况,脚下不由越走越快,到了院外,只见阿成已经守在马车边,见琉璃出来便道,“娘子放心,阿郎已经在车上歇着了,车行得慢些,应当不会有大碍。”

阿霓忙道,“婢子便在车后跟着,娘子若有吩咐,再叫婢子。”

琉璃点了点头,上车掀帘进去,只见裴行俭正半倚着车后厢壁,安安静静的闭目休息,白皙的脸颊上略有红潮,忍不住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觉得入手不烫,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一些,回头便吩咐道,“可以走了,走慢些稳些。”

帘子落下,语音未绝,琉璃只觉得手上一紧,回头看时,却见裴行俭已经睁开眼睛,笑吟吟拉着琉璃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低声笑道,“你放心,我没醉,只是懒怠跟他们周旋。”

琉璃看到他比平日更亮了几分的眼睛,想到那父子三人,此时只剩下一个还能坐着,却在一首接一首的唱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人花花肠子也太多了些!难不成你平日喝酒都是这样算计人的?”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我平日怎么会与他们喝酒?再说,今日原是他们在算计我!”

看着他难得情绪如此外露的脸,琉璃心里忍不住暗笑——这家伙,到底还是喝多了!机会难得,忙追问道,“他们今日又算计你什么了?”

裴行俭伸手把琉璃拉到了怀中,低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虽是做了长安令,圣上却还常宣我到内廷,又曾问我对几个年轻才子的看法,不知怎么的这话传了出去,外间有些说法而已。”

琉璃有些纳闷:裴安石又不年轻了,难道是想让裴行俭在皇帝面前给两个儿子说好话,这也不可能啊。

裴行俭看着琉璃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位族叔自打武陵令任满后,已是等了两年没得差事了,两位堂兄虽然各自有了出身,却也是没有实差的,既然有这样的风声出来,他们自是怕我日后会进吏部,以牙还牙,他们便永世莫想再进一步!”

琉璃不由眼睛一亮,裴行俭自然迟早是要进吏部的,这事做起来倒是容易!却听裴行俭接着道,“他们也太小瞧我了一些!”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困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难道真有那一日,你不会如此?”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公报私仇,岂是我裴行俭所为?”

眼前的这张脸上的神情依然温和,只是那温和底下藏着的骄傲到底从眼神里泄露出来了一些,琉璃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闷闷的道,“那你准备如何私报私仇?”

裴行俭怔了一下,伸手抚摸着琉璃的头发,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事……”又是“有些事”?琉璃抬头看他,他却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从新昌坊与永宁坊只隔了一坊,马车虽然行得慢,没过多久也就到了,裴行俭神色如常的下了车,阿成却是一副毫不吃惊的样子,倒是阿霓唬了一跳,悄悄看了好几眼,摇了摇头,脸上不由露出了钦佩之色。

回到上房,琉璃先吩咐小檀赶紧拿热水毛巾过来,又让阿霓去厨下准备些醒酒汤,再做一碗细汤饼,裴行俭笑道,“醒酒汤也就罢了,汤饼倒是多做一些才好,到底也没吃什么。”

琉璃不理他,回头便跟阿霓道,“醒酒汤做浓些,汤饼不用搁油。”给一边拧细葛巾的小檀使了个眼色,小檀转身出去,守在了台阶下面。

裴行俭用热葛巾捂了捂脸,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刚放下葛巾,一杯热水又递到了他的手边。

裴行俭喝了两口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子,只觉得心里也是一片暖洋洋的,回头想和琉璃说两句话,却见她站在半开的窗前,神情颇有些郁然,心里不由一软,放下水杯,走过去从后面把她揽在了怀里,低声道,“今日那位大长公主跟你说什么了?可是把你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琉璃知道他是在打岔,只能淡淡的道,“也没说什么。”

裴行俭叹了口气,“我知道今日让你担心了,其实我酒量好得很,哪里轻易能喝醉?大不了日后我装也不装了,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琉璃默然半晌,才低声道,“我怎会生你的气?只是一想到你的酒量是怎样练出来的,我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世道如此,和族亲总不能撕破了脸,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就从不曾想过教训他们一次,也许这跟你说的有些事有关,你也说过日后会告诉我,可这日后到底又是哪日之后?”

裴行俭沉默不语,琉璃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突然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正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却听他低声道,“我母亲曾跟我说过,当年我父亲联系高祖皇帝和旧部、谋诛王世充,说是准备重新尊当时被废的炀帝之子杨侗为帝,但实际上、实际上他想的……”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一种少有的艰涩,似乎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但琉璃已经霍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父亲裴仁基想的是自立为王!在那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代,裴仁基有裴氏家族数代经营留下的深厚根基与敌国财富,有裴行俨这种万人莫敌的猛将儿子,李渊、王世充能做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做?

乱世之中,谁又比谁高尚一些?不过是成王败寇四个字而已。

只是在裴行俭看来,大概这是为人臣子者不该有的野心吧,结果却断送了洛阳裴无数族人的性命,至于大唐对父兄的追封,皇帝发还的财产,也因此成了他身上沉重的包袱。难怪以他的心智手段,会对族人一忍再忍,难怪他会对那笔财产那样反感,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心里本来就有太多的罪恶感,因为他是裴仁基的儿子,因为他得到了不该有的东西……

琉璃转身紧紧的搂住了他,“我明白了。”

裴行俭轻轻的呼出了口气,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十几年前他年轻气盛,听见中眷裴族人对母亲不恭,一定要以牙还牙,母亲却流着泪告诉了他这件事情,好像自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再真正轻松过——原来他不是功臣遗孤,只不过是乱臣之后,原来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血脉门庭,只有根本不该得的财产,以及天生就必须背负的罪孽!

直到师母转述了琉璃关于他不欠那两家什么的话,他才突然发现,事情原来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想,只是,她居然也像当年的自己,一定要以直报怨,因此他也只有像当年母亲,把这件他以为会永远埋在心底的事情,告诉她……而她,果然是世上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在听到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竟然是抱紧自己!

心底有不可抑制的柔情涌动,裴行俭低头吻了吻琉璃的额头,“那些事情忘记也罢,你不用为这些操心,我也再不会糟践自己。”他的小妻子,怎么能为这些算不清的陈年旧账劳心费神?他只想让她过得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不能真正放下心里的那点负担吧?因此才会选择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都忘记。她是做不到的,却也无法说服他同样如此。她总不能跟他说,想当皇帝有神马错?忠不忠的都是浮云……

想了半晌,她还是抬头笑了笑,“以前的事情,我不提了。可是,以后他们如何待你我,我便会如何还回去,你不能再拦着我!”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琉璃见他还想说什么,念头一转,忙道,“你再过两日就要回衙门了,不如明日你陪我归宁?”

裴行俭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明日就是成亲后第六日,的确也到了归宁的日子,说起来,除了库狄延忠,他还不曾见过琉璃家其他人。虽然一个想把她送到教坊去的家,有和没有也没有什么区别,但礼数须得守着,就如他今日须到曾经住过的两位族中长辈家拜见。

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便响起了小檀的笑声,“醒酒汤怎么用了这么久?”阿霓似乎叹了口气,“这不还要做做汤饼么?”

琉璃微笑着松开了手,走到外屋的食案边,见阿霓和小檀已走了进来,便挽起袖子动手安置碗筷,却见厨娘用一个白瓷碗装了颜色微红的醒酒汤,一个青瓷碗则盛了雪白细汤饼。

裴行俭坐了下来,笑道,“这颜色配得倒也爽目。”

琉璃把筷子递到了他手上,“你还不赶紧吃?”

裴行俭笑吟吟的接过竹著,手却突然一颤,笑容微凝,过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垂下眼睛,默然吃了起来。

琉璃心中大奇,往案上扫了一眼,并没有见到任何古怪的东西,正在纳闷,再一低头,突然看见了自己手腕上多出来的那个镯子,念头一转,顿时有几分明白过来,转身快步走到里屋,取下镯子扔到了衣箱底下的一个匣子里,却忍不住呆了半响,心里有些不解的疑惑,有些上当的恼怒,还有一种酸酸痛痛的情绪在往外滋长。

好容易压住那些杂念,琉璃慢慢走回次间,却愕然发现,裴行俭早已离开。

第107章 归宁之日 前事如梦

早起时还有的些许阳光,此刻已被乌云遮了个严实,不时从车帘间刮进的风中竟似有些许凉意。琉璃坐在车里,神色沉静,右手却无意识的转着左腕上的一只缠枝纹鎏金银镯。小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琉璃的脸色,才开口道,“大娘,待会儿若是无事,婢子想去看看七娘。”

琉璃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抬起头来,“七娘么?我竟是忘了,原该找两样礼出来让你带过去才是,她过几个月也要嫁了。”脸上不由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小檀忙笑道,“那就等娘子找了礼出来婢子再去,也省得跑两趟了。”心头却颇有些纳闷,大娘自打昨天午后开始,说话便似乎容易走神,难道是因为昨日那会儿阿郎跟娘子说了些什么?或是去裴氏两家拜亲时不顺?待会儿回去后,若是阿霓也从武府回来了,定要好好问问她,昨日是她跟着大娘的!

车子微微一震,小檀往外看了一眼,忙出去打起了帘子。琉璃从车上下来时,裴行俭也下马到了门口,自然而然的伸手接了她一把,只觉得她的手比平日似乎要凉上几分,看了看阴霾的天色,忍不住道,“你要不要加件衣裳?”

琉璃微笑着摇了摇头,“都快五月了,凉也有限,哪里就那般娇贵了?”

裴行俭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你身子弱,莫逞能。”

琉璃淡淡的一笑,“我身子便不曾弱过。”这五年来,她除了刚来时的那场大病,之后连感冒都很少得,想来身为野草,自然会有一副顽强的体质。

裴行俭还想说点什么,普伯已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大娘和九郎来得真早!”

琉璃笑着点了点头,“普伯。”

刚刚走到院子,阿叶听到动静,也不用人吩咐,便走到门口殷勤的打起了帘子。上房里,库狄延忠忙坐了下来,又整了整衣襟。一旁的曹氏心里冷哼了一声,眼睛往门口一扫,就见琉璃与一个挺拔清俊的男子并肩走了进来,心里又是一刺:这天煞孤星还真如那些人说的一般,生的竟是一副好模样!

琉璃和裴行俭走到屋中,按规矩跪倒行了大礼,库狄延忠满脸都是笑,“好,好,快些起来!”待两人坐下,又一叠声让人赶紧把新制的酪浆端上来。

库狄延忠原本不善言辞,曹氏看着琉璃被绯色泥银衫子称得唇红齿白的脸,心里膈应,更是一言不发,场面顿时就冷清了下来,倒是裴行俭喝了一口酪浆,清清淡淡的笑道,“听闻丈人极爱虞学士的字,不知丈人喜欢的是行书还是楷书?”

库狄延忠平日的确爱写几笔,对此时最受推崇的虞世南自然不会陌生,笑道,“自然是楷书,学士的楷书秀润劲朗,当真是千金难易……”

两人一来一往的说起了书法,屋里的气氛慢慢热络起来,库狄延忠说得高兴,转身把家中珍藏了多年的几幅前人墨书也找了出来,品鉴了一番才罢。琉璃心里有事,见库狄延忠返身去收字画,便笑道,“阿爷若是无事,女儿想带守约到院子里转转。”

库狄延忠心情正佳,挥手便说了个“好”字。

库狄家的院子长宽都不过数丈,琉璃带着裴行俭随意转了一圈,回头轻声问,“你想不想看看我原先住过的屋子?”裴行俭立刻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琉璃微微一笑,一直走到了西厢最边角那间小屋子的门口,屋子并没上锁,挑帘推门而入,一股灰尘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屋中光线昏暗,琉璃站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的陈设,她用过的旧榻等物还在,只是又塞进了好些杂物,本来就狭小阴暗的房间更显得脏乱了几分。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在这里度过的日夜不由再一次浮现在心头。

裴行俭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间屋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琉璃作为家中的嫡长女,她的闺房竟是这样一间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的屋子!看见琉璃站在屋子中间,那身影竟比平日多了好几分落寞,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回头对裴行俭笑了笑,指着那张旧得已经辩不出本来颜色的榻道,“守约,记得我跟你说过,五年前我曾得过一场大病,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记得的最早的事,便是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榻上,口中渴得要命,却没力气爬起来,我等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看我。后来终于有人进来给了我一碗药,那药极苦,可我实在渴得受不了,一口气便全喝了,结果喝得太急,又全吐了出来。”

“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只能比划着要喝水,好几个人进来看着我,却自顾自的说来说去,没人理我,又过了半日,才终于有人拿了一碗冷水进来,我用尽力气才能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了那碗水,我这辈子,再也不曾喝过那般甘甜的水。”

“我记得最早有时也会有人进来,似乎是特意来看我,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经常吓得哭,我一哭他们便走了,后来再没有人进来和我说话,只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药,有时有人会给我一碗粥,可我居然慢慢的也能下地走动了。”

“身子好了之后,我便总觉得吃不饱,饭菜总是冷的剩的,而且一餐有一餐无,那个曾给我水喝的妇人偶然会偷偷给我一个半个胡饼,可惜没多久就再也没见过她。他们不让我出去,我只能一日一日在这屋里呆着,听他们在外面说话。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偶然会出现一次,叹一口气就走掉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那个经常进来笑着用手指戳我、打翻我食案的人,原来是我的妹子,那个不许下人进这屋子、只许他们给我残羹剩饭的人,原来是我的庶母。有一年的时间,我经常在想,自己大概迟早会死在这间屋子里……”

身上突然一暖,琉璃被一双臂膀紧紧的搂在了怀里,裴行俭的心跳声又急又响,好半晌,头顶上才传来他微微发紧的声音,“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琉璃淡淡的笑了一下,“也没什么,都过去了,现在回到这屋子,觉得那些事就如做梦一般,虽然有些可怕,到底还是醒过来了。”

裴行俭只觉得胸口激荡,他知道她的家人待她不好,知道他们只是把她当成摇钱树,却怎么想不到,她竟然被这样虐待欺凌过,想不到她曾这样孤苦无依、忍饥挨饿过,曾几乎真的就死在了这样肮脏黑暗的小屋子里……他们真该死!

一言不发的紧拥着琉璃,他的脸上慢慢的没有了表情。

只是到了午间一起用饭的时候,裴行俭的笑容却比平日更和煦了一些,话虽不多,谈笑间却是满座春风,连曹氏看着都忍不住暗暗叹气: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便宜了琉璃那贱人?看着琉璃的眼光,不由更是愤恨了几分,转头却看见裴行俭笑微微的看了自己一眼。

珊瑚本来冷着一张脸,轻蔑的瞥了琉璃一眼便低头用饭,没多久也绷不住了,不时偷偷打量裴行俭一眼:裴家的男子是不是都这般出色又和气?

待到吃过饭,裴行俭便对库狄延忠笑道,“听闻再过得两个月,便是兵部考评之期,不知丈人可有打算?”

库狄延忠也听说过此事,忙问,“正是有这传言,守约你可知具体如何?”

裴行俭笑着看了曹氏一眼,库狄延忠会意,回头对曹氏道,“珊瑚也快出门了,你这做母亲再去看看东西是否齐备,莫让人看了笑话去。”

曹氏和珊瑚都是一愣,有些不大情愿的站起走了出去,裴行俭这才微笑道,“小婿也曾跟兵部原先的同僚打听过,丈人做事是极稳重妥当的,只是与同僚交往实在少了些,倒是常有人说丈人性子有些孤僻。”

库狄延忠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这性子是不大会与人应酬的,只知听人吩咐,低头做事,同僚们一起喝酒时我也曾去过,却无话可说,尴尬得紧,这才不好再去了,如此竟然也是不成么?”

裴行俭摇头叹了一声,“丈人有所不知,这为官原不比其他,做人比做事还要紧些!丈人若想再走一步,只怕还是要有些同僚的助力才好,不然人人都说丈人不好,长官便是有心想提拔丈人,总不好违了众意。”

库狄延忠此时做官的一颗心正是火热,如何不想再往上去?听了这话,一颗心顿时有些发凉,“这却如何是好?要不从明日起,我便多请同僚们出去两回?只是我这嘴着实有些笨,只怕没让大伙儿高兴,反而更添了尴尬。”

裴行俭微笑道,“其实也未必要丈人出面,丈人在兵部多时,想也认得那苏主簿,正是苏将军的远房侄儿,他便是极不爱说话的性子,但兵部谁不与他交好?”

库狄延忠想了一想,果然是有这样一号人物,忙点头,“这又是为何?”

裴行俭笑道,“丈人自也知晓,同一司中,不但同僚常聚,夫人们也是常来常往的。那苏主簿便有一位极能干的夫人,时常招待各位同僚,与同僚夫人们又关系处得极好,因此上,苏主簿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无人说他半个不字,反而只道他是诚恳踏实。说来这女眷间打交道,原是比男子更是易得亲热。”

库狄延忠不由默然,他自然知道,同僚的夫人间原是有交情的,平日谁家娶了亲,谁家孙子满月,都是各位夫人出面应酬,而他却只能找各种借口推脱掉,因为去那种场合,他不但无人能带去,便是有人问起,都不好回……

裴行俭轻描淡写的接着道,“按说此事不该小婿过问,只是丈人若想坐稳了这位置,乃至有所进益,只怕还是要思虑一番府上的中馈之事才好,不然,妾室当家,终究是不大妥当,更莫说是以妾为妻,此事一旦被人得知又说将出去,便是恩师在长安,只怕也保不了丈人。”

第108章 温柔陷阱 将心比心

库狄延忠的脸色顿时变了,转念间正色道,“守约你且放宽心,我以前是不大通这些事务,既然如此,日后自然绝不会让人挑出这样的错来!”

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咚的撞在了窗棂上,裴行俭却恍若不觉的含笑点头,“丈人能如此,小婿也就放心了。这夫人的助力于为官有何好处,也不必小婿多言。”随口便说了几个兵部里某人原不过是白丁,某人连字都识不得几个,不过是因为岳家的根基,便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这些人库狄延忠不是认识,便是听说过,都是他眼里的正经官员,与自己天上地下般的人物,原来却不过如此!忍不住叹道,“人的运道果真是难说得紧。”

裴行俭笑道,“丈人只不过是太过忠厚罢了,您春秋正盛,风姿出众,难道不比他们强,续个官家女子又算得什么难事?只是……”

库狄延忠抬起头来,紧紧的盯着裴行俭,裴行俭笑微微的看着他,“也得丈人真有此意才好。”

库狄延忠顿时有些扭捏起来,看了看琉璃,“我都这把年纪了,职位又微,儿女几个,怎敢痴心妄想?”

裴行俭摇头叹道,“丈人何必过谦?别的小婿倒也不敢说,丈人若想续弦一个六七品官员家年貌相当的女儿,当真不难。”

库狄延忠的一颗心早已热络起来,只是当着琉璃,实在不好开口,裴行俭也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此事原本便要从长计议,丈人得了主意再说也不迟。今日时辰已是不早,说来小婿在弘文馆时,也曾得过两张虞学士的墨宝,回家便好好找找,若是找到了,过几日再给丈人送来。”

库狄延忠眼睛发亮,满面笑容,“你公事繁忙,哪敢如此烦扰!”

裴行俭微笑着站起身来,“只要您欢喜,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的!琉璃心里默了一默,站起来跟着裴行俭告辞出去。

两人刚刚走到院子里,西厢的一间房门“咣”的大开,珊瑚急赤白脸的冲了出来,指着裴行俭就要说话,突然对上他淡漠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抖,转头对琉璃道,“都是你!好一副蛇蝎心肠,竟挑唆着阿爷做这种事情!”

琉璃抬头刚想说话,裴行俭已轻轻把她拉到了身后,看着珊瑚,笑得比春风还要柔和几分,“姨妹此言何意?”

珊瑚怔了怔,看见他一脸微笑,仿佛刚才那漠然到令人胆寒的眼神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胆子顿时就大了,“我家的事情,要你来管?我阿爷好好的要娶什么继室?你若想用这种法子来替她报仇,我告诉你,你打错了主意!也不看看我和阿娘会不会答应!”

裴行俭惊讶的挑起了眉头,“此话更难解了,我为何要替琉璃报仇,你们难不成还有仇?”

珊瑚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我母亲不过是她病傻了的时候关了她一年,省的她出来丢人,又不曾打骂了赶将出去,她便记恨到如今……”

库狄延忠听见外面吵嚷,忙赶了出来,正听见这话,忙怒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还不滚回去!”

裴行俭点头道,“竟还有这事?”回头对库狄延忠叹道,“丈人,小婿原以为这家中妾室主持只是名声不好,真真是没想到还会有这般不慈之事……”

库狄延忠脸色顿时就白了,珊瑚听裴行俭又提此事,更是怒不可遏,“妾室又如何?我阿娘不是把这家管得好好的,比正室哪点差了?要你挑唆着我阿爷娶什么劳什子正室来祸害这个家!”

西厢房门一开,曹氏也满脸是泪的走了出来,拉着珊瑚道,“谁让你这傻孩子胡说的,你阿娘便是操碎了这心又如何?你阿爷如今只想着要做官,还管我们死活!你那姊姊如今嫁了官人,大概不弄个正头娘子来磨死我是绝不会干休的!”

库狄延忠跺脚道,“你们还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