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烧这欠单,是因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赋税,早便应该按亩计租,按户纳税,又何必留着这些欠单,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倒说得轻巧!刚想开口,却听一声欢呼声不知从人群中什么地方响了起来,随即欢叫喝彩之声便轰然响起,震耳欲聋,良久不绝。东边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户户主虽然不至于欣喜若狂,却也大大的松了口气,烧掉的欠单里自然也有他们的那份,那十来石的粮食、几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们心上,可一场动荡能就此弥于无形,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波的欢呼声中,火光渐渐的熄灭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风一吹四下飘扬。看着那一堆灰烬,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离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几位村正和里正,眼见裴长史负手站在那里,神情沉静坚毅,在阳光中几乎令人无法直视。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觉得胸口的激荡难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来,“小人先前误会长史了,请长史恕罪,多谢长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他这一跪,身边的那几个村正里正也立时跪了下来,纷纷道,“多谢长史!”

裴行俭忙上前一步就要将他们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静了一静,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转眼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谢裴长史”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范羔侧身让开半步,脸色沉得有些发黑——这位裴长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赋税来市恩于民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他冷冷看向了裴行俭,却见他微微一怔,突然对着跪倒的人群深深的还了一礼,随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谢我,都起来说话!”

眼见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来,裴行俭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诸位请听我一言,裴某今日所为,不过是做了身为西州长史应做之事,不值得诸位如此相谢。须知西州如今已经大唐疆域,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从今往后,西州赋税也将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户户得温饱,有钱有地者,要多尽子民之职责,孤老贫弱之人,则可尽承圣上之恩泽!”

“其一,租调之量,从今日起,按实际田亩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调半丈。日后每丁授田,亦按西州旧制,每丁授良田四亩,部田六亩,沙丘荒漠之地,此后一律不计!”

也就是说,不但以前欠的粮帛作废,以后也再不用交那么多了?人群中压抑不住的发出了欢喜的低呼。裴行俭伸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忙都闭上了嘴,只听他又接着道,“至于地税,诸位或许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时,圣上便曾下旨,令诸州以户缴纳地税,分天下课户为九等,从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缴粟米青麦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当如此!据这几日清点,我已将武城几百户课户分好,其中上户约为一成,每年交粮为五石到三石,中户约为三成,每年纳粮两石到一石,下户为六成,每户纳粮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便忙忙的算计起来,六成都是下户,那自己大约也是,那么日后一年的地税与租调加起来,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粮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护按三成实际收取的一石二斗还要少一些,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则需要交一石三斗到两石三斗的粮食,与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却也比原来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两丈的布帛要强得多——麴都护虽说不曾年年催逼着尽数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样,却是一定要秋后算账的!若按裴长史所说,此后便只要交上这些便可高枕无忧了,又何乐而不为?

这笔账原不难算,片刻的寂静后,便有人叫道,“这样交好,按此交租税,我等日后绝不会拖欠粒米寸布!”赞同声随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东角上那几十个人相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悦,有人却低声道,“咱们便是按上上户缴又如何?虽是比如今该交的多了一石米,却还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来还略省几十钱!横竖这把火已是帮咱们省下不少了,总比让这长史催缴得西州大乱,咱们什么都做不成要强!”他们这些人,原不会把这几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于要比旁人多交而已,这般转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几分。也有人点头道,“我等愿意按此缴纳!”

裴行俭的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看着这一张张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轻轻的吐了口气,他早已反复算过,按如今这个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粮食恰好能和现在持平,富裕的乡村还能略增加一些。至于布帛这一项,如今实际所收其实也不过半丈,并无区别。只是因为可以比现在还少交些粮食的人家占了六成,而与先前的苛刻数目相比,便是上上户也并没有吃亏,大伙儿如今才会觉得如此欢欣鼓舞——说来能取得这般效果,第一要感谢的倒是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这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来再三催逼,这武城百姓又怎会有如此死里逃生般的欢天喜地!

范羔心里略微一转,也大致算出了这笔账来,脸色不由变得越发难看,裴行俭这般一改,官府似乎并不吃亏,但麴都护与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这些愚民们还会有谁会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衬托出他裴长史爱民如子的跳梁小丑!他带着怒意的眼神,扫过欢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

裴行俭却仿若一无所觉,笑着向这十几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诸户分等的单子我这几日都已列好,请各位看看是否还合适?若是拿不准,可以多叫几个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来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适之处,便与我说道说道。”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文书,每一张上都记着武城十来个村子每户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让各村村正上来领了。

有些村正并不识字,忙找到村中识字之人将名单念出来,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边同样笑容满面的差役。整个场地里顿时便热闹了起来,数十上百人一堆的围着这些人,说笑催促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那户主的名字与分等一个一个的念了出来,大多数村落里都是少有上户,一些颇有奴婢牛羊果园的富户才会被定为中户,大多乡民都是下户里的上等,只有无奴婢牛马之产的贫户才会是中等下户,不用交地税的下下户则都是贫弱无依的鳏寡孤独,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众人听到后来,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着越来越欢腾的人群,终于忍不住沉着脸走到了裴行俭身边,“裴长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俭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说无妨。”

范羔眼睛微眯,“长史如此一改,于西州都护府或无大碍,然秋季军粮之备,该如何解决,长史不言,下官心里终究难安,还望长史指教!”

裴行俭的脸色极为平静,“范城主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裴某心里并无着落,不过事在人为,还有半年时间,大约总能想出办法。”

范羔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了声,“你……”却不知该说什么了——眼前这位竟是胆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俭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问我这句实话,裴某也有一句实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来放,于我并无区别,只是若是由我来烧这把火,他们……”他的目光转向下面欢笑的人群,“却至少能保得日后安居乐业,范城主,你身为武城城主,难不成愿意带兵来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永世生活在这赋税拖欠的恐惧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里,就不曾对他们有过一丝怜悯?”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里,突然间只觉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怎么不怜悯了?按照麴世子的计划,这把火一烧,会由他与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来帮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粮食与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来,裴行俭就算今日逃得无恙,西州的税赋也休想再催缴下去,大军到时照样无粮无帛……

没想到裴行俭却自己放了这把火!于他而言,虽然得了民望,却依然无法解决来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确是从此不必再受重税之苦。看他今日连分等的单子都已列好,便知这两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计的,却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远处尘土飞扬,脸色顿时一白,世子来得太迟了!

裴行俭也抬头看了那边一眼,微笑起来,“他来得倒正是时候。”

第34章 付之东流 后发制人

两百匹骏马一路急驰而来,尘土飞扬,大地震动,便是正在兴奋中笑骂不休的武城人也终于惊讶的抬起头来。

马是腿长体健的突厥战马,人是全身戎装的西州府兵,奔驰间气势惊人,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上一名绯衣骑客,火焰一般的衣袂在阳光下飒飒飞扬,转眼间便到了空地边上,只是一眼看见乱哄哄的人群前那位正笑吟吟抬头看过来的裴行俭,不由一勒战马呆在了那里。

范羔狠狠的咬了咬牙,快步迎了上去,“世子,您怎么来了?”另外两百匹战马也整整齐齐的停在了白马之后。场地上的武城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觑——世子麴玉郎怎么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府兵?

麴崇裕有些茫然的目光转到范羔的脸上,顷刻间便恢复了清明,冷冷的扬声道,“范城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昨日有人回报说,武城人心不稳,要多派些府兵过来维持秩序?”

人群中的王小仙本来正兴高采烈的大声念着周家村的单子,因念错了两个字,又被村民打趣了一番,见马队过来时自然也和旁人一般转头呆看着,直到听见这一声,才吓得一个哆嗦。略一犹豫,还是排开众人走了过去。

麴崇裕已经翻身下马,一张白玉般的面孔不知是沾上灰尘还是心情阴霾,比往日要阴沉许多,只是听到范羔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慢慢的却变得更白了。

裴行俭站了片刻,见范羔已退下一步,才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微笑着抱了抱手,“世子一片苦心,在下感激不尽。”

一抹异样的红潮顷刻间涌上了麴崇裕雪白的脸颊,身子也是微微一晃,范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世子,请往这边走。”

麴崇裕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一片冰冷,“是我多虑了,没想到长史竟有这般手段气魄。”

裴行俭轻轻点头,“世子一直是多虑了。”

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都没有做声,只是旁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启禀世子,昨日、昨日是小的听村民议论时说了些过激的话,一时有些拿不稳,这才让老黄回去报信……请世子责罚!”

麴崇裕转头看着这名年轻的差役,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眼神却冰冷刺骨。王小仙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讷讷的说不出话来,麴崇裕却突然吐了口气,脸上有自嘲的笑容一闪而过,“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小仙呆了一下,万没料到自己让世子虚惊一场,却这般轻松就过了关,赶紧道了声,“多谢世子!”低着头倒退几步闪到了人群中。

麴崇裕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那一张张带笑的面孔犹自散发着喜悦的光芒,看上去几乎有些刺眼,他怔了半响,突然轻声一笑,“裴长史,你说错了,我不是多虑,而是虑得太少,看得太轻。”

裴行俭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摇头,“世子本不必如此,在下所求,与世子所求,其实并无差别。”

麴崇裕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长史此言大错特错,长史之所求,与崇裕之所求,全然是南辕北辙,只是长史这把火,却把你我想走之路,都烧断了,断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长史这般气魄,崇裕万万不及!只是崇裕也请长史好自为之,他日莫要懊悔,也莫要令今日这些视你为父母的西州民众,后悔莫及!”

裴行俭声音平和,“问心无愧,则何悔之有?”

麴崇裕转过头来,上下看了他一眼,眉头轻挑,“也是,长史神机妙算,手段惊人,原是不用我等操心。”

裴行俭目光沉静的看向他,“世子有所不知,其实裴某对能否回长安并不在意,若世子不愿再入长安,想来也自有其他法子,又何必如此苦心行险?”

麴崇裕的脸色突然变得僵硬无比,漠然看了裴行俭一眼,甩开范羔的手,转身走回马边翻身上马,提缰挥鞭,竟是一言不发的绝尘而去,那两百名府兵立时也跟了过去。这马队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只留下一片扬尘。

裴行俭沉默的看着远去的马队,直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飞尘之间,才转身看向空地上的人群。在突然而至的府兵马队前变得沉寂的人群,早已重新活跃起来,王小仙正苦着脸跟身边的人解释着什么,在不时爆发出的笑声中渐渐脸红耳赤。

裴行俭的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回身看向范羔,“范城主,今日善后之事,两位参军会留下来协助城主,裴某也要先行一步。”

范羔心中正五味俱陈,闻言不由一怔,“裴长史这是……”

裴行俭微笑道,“麴世子走得太快,裴某本想与他一道回西州。”

眼见裴行俭带着西州的一干庶仆、衙役上马,武城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得知他是要回去向都护禀告今日的事由,再拟定公告遍发西州,有些急性的便要一同过去向麴都护陈情,被裴行俭笑着劝住了,“麴都护爱民如子,怎会不知各位的苦处?”又再三保证,乡民但凡有事均可去都护府找他,众人这才恋恋不舍的让出一条道来,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范羔站在土坡上,看看前面那群依然翘首远望的武城人,又看看身后默然低头忙碌的两位西州参军,只觉得阳光分外灼人,而春风犹有寒意,一时也不知身上到底是冷还是热,呆呆的怔在了哪里。

只是对于绝大多数西州人来说,一日之后,当那张盖着西州都护府大印的告示贴遍西州五县二十四乡,当西州人历年的税赋欠单和账册都在火光中化成了飞烟,这个春天顿时变得无以伦比的温暖明媚。随即而来的家产登记和九等分级,虽然多少引起了些争议,那个遥遥坐镇于都护府的裴长史却像一颗定风珠,只要提一提这个名字,便可让大多数风波消弥于无形。

当然也有例外。

在长安坊的那座世子府上,“裴长史”三个字已然成了禁忌,世子麴崇裕虽然除了去木工坊的时间越来越多,其余看起来还大致正常,但这个府里人人都知道,这三个字在世子面前决计提不得。

因此,这一日,当王君孟匆匆找到府里,面带怒容的说了一句,“玉郎,你若再不管一管,西州府便成了那裴守约的天下!”麴崇裕还未开口,一旁的风飘飘的脸色先变了。

麴崇裕的目光根本就不曾从手里的雕板上挪开,语气淡的不能再淡,“是他的天下又如何?”

王君孟不由有些愕然,他也知道麴崇裕的心情,若不是眼见着西州官员渐渐的有事便找到了长史房,而裴行俭每日发布的政令也在有条不紊的施行下去,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来这一遭,略一犹豫,他还是皱眉道,“玉郎,税赋之事,军粮一日不筹齐,就一日胜负未分,你又何必灰心?”

麴崇裕把雕板递到了王君孟的手里,“你看看,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块板,如何?如今木工坊里已经上墨翻印出一千册,过几日另一本也好了,乘着浴佛节前沿着敦煌一路销到长安,不出三个月,少说也有两三千缗的收益。”

王君孟怔了半晌,忍不住道,“玉郎,你到底在想什么?”

麴崇裕抬头笑了笑,“自然是想着多赚些钱帛!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回到长安,至少也有金银铺地,美人环伺。”

王君孟神色一黯,随即便怒气上涌,“玉郎,当年在长安之时何等憋屈,也不见你颓废至此!如今都护身子硬朗,再过十年八年,谁知事情会如何?”

麴崇裕好笑的看着他,“正是!莫说十年八年之后,半年之后会是怎样一副光景都不知晓,此刻你又急个什么?”他把雕版轻轻的往案几上一搁,“这几个月以来,你我费尽心思出的招数,到头来,都变成了他裴守约一路向上的垫脚石!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继续上赶着去给他铺路?”

王君孟眉头紧锁,“难不成咱们如今便坐视裴守约成了名副其实的西州长史?”

麴崇裕毫不在意的挑了挑眉,“怎么?你想抢来做一做?待到两三个月后,唐军过来时,好担上这军粮无着的罪名?”

王君孟顿时哑然,风飘飘忙笑道,“正是,听说唐军这次有十几万,按理,西州少说也要出五六万石的粮食,裴守约既然一把火烧掉了西州人欠的十万石欠租,想再变出来只怕比登天还难,世子不过是懒得理他而已!”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替我说这些场面话。早知如此,我便应在大海道里劫杀了他!哪怕引起朝廷的震怒,总强过眼看着咱们几年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日后最大的凭仗化为乌有!只是大错已成,再杀他废他又有何益?西州照样是人人皆可接手,西州人也不会再在意麴家的去留!”

“既然如此,我倒想看看,这位裴守约还有什么手段!既然他肯唱戏,为何咱们不能坐下来好好看上一场?除非他能唱得天衣无缝,不然,我们又何必急着出手,让那位裴守约找到可乘之机?”

风飘飘与王君孟相视一眼,心底都松了口气——世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也是,一动不如一静,军粮筹备是何等大事,等着那位裴长史出招时使几个绊子,不比自己绞尽脑汁的想主意强?

风飘飘眼珠一转,笑道,“世子,你原说这几日不是大事,不要来烦扰你,只是……”

麴崇裕没好气的道,“有话直说!”

风飘飘笑嘻嘻的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信封,“这是长安那边送来的,看标记应是上次世子吩咐细查的那位库狄氏的消息。”这个信封她已经揣了一天了,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总算找到了眼下这机会。

麴崇裕漫不经心的接在手里,随手便丢在案几上,却恰恰落在了那块雕板之上,他怔了一下,神色微凝,拿起信封便揭开了印泥。

第35章 如梦初醒 功德无量

薄薄的白麻纸上,密密的小楷写了整整三张,麴崇裕修长的手指看上去比纸似乎还白上三分,只是翻到第二张时,突然有些不稳起来,到了第三张更是蓦地收紧。

他很快便把三张都看完,又反复看了两遍,慢慢的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欢快,那几张纸却是在手指间被狠狠的揉成了一团。

风飘飘和王君孟悄悄换了一个眼色,王君孟清了清嗓子,笑道,“玉郎,适才我还遇见了都护,都护问起了你,说是两日没看见你了。”

麴玉郎恍若不闻,只是顺手又拿起了那块雕板,笑着看了半晌,轻声道,“我真是这世上最蠢的蠢材!居然能相信这样的法子,会是一个愚昧妇人想得出来的。”

风飘飘思量片刻,还是轻声问道,“莫不是长安那边查出这库狄氏不简单?”

麴玉郎把手里的纸团往风飘飘身前的案几上一丢,“不是不简单,是……”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太不简单!”

风飘飘忙拿过纸团,展平了一页页看了起来。王君孟忍不住道,“如何不简单了?”玉郎不是一提到这位库狄氏便一脸不耐烦么?这种女子难不成还能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

麴崇裕语气淡漠的道,“你可还记得长安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

王君孟点了点头,“自然记得,虽没见过,听说是宗室里极有权势的一个,那一位……有人不是说她是‘小临海’么?”

麴崇裕冷笑着点了点头,“你猜猜临海大长公主如今怎样?”

王君孟茫然的摇了摇头,麴崇裕看向了风飘飘手里皱巴巴的那几张纸,“她被人算计了!八月间大病一场,连御医都惊动了几个,九月底才刚刚好一点,却又被人羞辱了一番,大半私产落入他人之手,跟了她几十年的二十多个管事也悉数被卖,十月里便一病不起,如今整个人已然废了。”

王君孟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算计她?谁又有这么大胆子……”临海大长公主,在宗室里也一等一的身份,嫁的又是裴相的长子,听说心机手段也是极厉害的!他还想问下去,突然看见麴崇裕的目光所指,顿时醒悟过来,“你是说,是那位库狄氏……决无此理!”

麴崇裕冷笑道,“我也宁可是自己看错了!可长安的消息说得清清楚楚,此事是临海大长公主病倒后才慢慢流传开来的,你也知道裴守约是洛阳裴家的遗腹子,当年大唐高祖皇帝剿灭王世充后,将他家财产归还了他们母子,却落到了临海大长公主手里,据说他原先十年的不得志与先头夫人的死,都与此事脱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此次裴守约被贬,临海大长公主便打算乘机霸了那笔财产,库狄氏却是转手贱卖给了武皇后的母亲,又把所得的十几万缗全部上交朝廷做了军费!临海大长公主因此大病一场,后来略好一点又与武皇后的母亲争执起来,被她当面羞辱了一番。王庶人一被废,她便彻底病倒,起不得身,话也说不清楚了!”

王君孟微微张开嘴,半晌才想起要合上,却没发现自己依然在一个劲的摇头,“一个女人,拿着十几万缗设这个局……”

风飘飘已把三张纸大致看了一遍,轻声叹了口气,“不是十几万缗,咱们的人特意向裴守约的族人打听过,说是近百万缗,不然,武皇后的母亲如何肯接手?临海大长公主又何至于念念不忘,宁可和宫中宠妃的母亲对上?却没想到,对上的是,皇后!”她秀丽的眉毛微皱,“只是世子,我怎么觉得,此事说不定是裴长史的手笔?”

王君孟也忙点头,“正是,说不定是裴守约布局,借库狄氏之手而已,这等手段,这等气魄,岂是妇人所为?”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风飘飘一眼,“那万年宫雨夜救驾,一把火救了成百上千的宫人,难道也是裴守约布的局?芙蓉宴上用一个婢女就逼得那位河东公世子夫人与临海大长公主反目,也是裴守约借她的手?何况裴守约是因为什么被贬的,怎么会转眼又求到武皇后的母亲那里去?”

“这个局做得……不但是报了旧仇,绝了后患,更是给他们夫妻日后留下了一条路!”

王君孟听得愕然,忙从风飘飘手里拿信笺,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合上字纸时,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此信为何来得如此之晚?”若是能早一个月,哪怕早半个月,他们也不会把西州赋税交到裴守约的手里!他们夫妇可以拿着上百万缗的家产来设局,到手的十几万缗也可以全部充作军费,一把火烧掉十万石欠租又算得了什么?

麴崇裕出神良久,“我如今才明白,难怪裴守约会借着帮那宫女刘氏找人,遍阅西州户籍,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算计西州的赋税了;难怪我一得知雕板出自库狄氏之手,他便天天莫名其妙的往城外跑,原来只是在诱我早日出手,以免我们探到消息起了提防心!从敦煌起,他们夫妇便已开始演戏,你我便是那看戏的傻子,还笑他人太傻!”他摇了摇头,脸上全是自嘲的笑容。

风飘飘忙道,“世子也不过是一时大意,才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知道也不算晚,既然他们夫妇喜欢演,便让他们演去!横竖眼下的筹集军粮军资,日后还要组织人手、统筹运输,都不是什么好差事,您乘机歇歇,如今天眼见便热了,索性避到山北的别院去,眼不见心不烦,便是有什么事也找不到您身上!”

麴崇裕“哈哈”的笑出声来,“到山北别院去?我为何要到山北别院去!从今日起,我倒要认真看看,这夫妇两个,还能把我等戏耍到何时!飘飘,从现在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晓。要看戏,我便要看个清楚明白!”

风飘飘赶紧应了个“是”,略一犹豫又道,“若是如此,飘飘倒还真有一事要回禀,世子可还记得那位库狄氏曾说过要借咱们的大匠用?前几日又遣人找到我说了此事,因世子也吩咐过由她,我便让一个黎大匠过去了,今日晨间他回来取物件时回禀了一声,那库狄氏让他做的东西十分古怪,说是什么要做来轧去白叠絮里的籽。他试了两日,有了些头绪,却总是差了一些,还想向您请教。”

麴崇裕有些纳闷,“什么白叠籽?”

风飘飘忙解释道,“白叠是咱们西州一种田产,结的果中有许多白絮,可用来织成粗布,做手巾、袜子原是好的,只是白叠花絮中籽太多,去籽又十分费劲,织出的白叠也不够细致,因此西州人多是贫户偶然种些来取絮入冬衣冬被,略去些籽便可用,虽然沉了些,倒也保暖。”

麴崇裕沉吟着问道,“也便是说,若是做出物件可轻易去了白叠籽,用来纺布便要容易许多?便是絮冬衣冬被也不会那么沉重了?那白叠日后用处岂不是大了!”

风飘飘恍然点了点头,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又扫向了那雕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晌道,“传我的话给那位大匠,让他过来见我,若是不成,我便亲自过去看看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风飘飘不由愕然,“世子,您这是?”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这里面的玄机,只怕比雕板还要大,我不亲眼看看绝不放心,若真如我所想,便更不能听任此事把持在他们手里!”

风飘飘小心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那库狄氏……”

麴崇裕冷冷的道,“他们夫妇不是都是喜欢装模作样的么?既然如此,看看他们能装到何时,岂不也是有趣得紧?”他低头转动着那块小小的精致雕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后牙处的咬肌却清晰的凸了出来。

……

裴行俭走入自家的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对着一个木架发呆的琉璃,忍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把她拉了起来,顺手又帮她理了理略有些散乱的鬓发,“那位大匠走了么?你还在想这个什么轧车?”

琉璃一脸郁闷的指着木架,“应该是这般两根木条来回搓动,棉……白叠籽便能从木条间被打出去,为何却总是差一些?”为什么别人发明火药、肥皂、玻璃都是玩儿似的,她手边有西州最能干的大匠,原先上纺织史课时又见过古代棉花轧车、吊弓这些东西的实物,也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可如今要正经造一架最简单不过的棉花轧车出来,却是折腾了几日还没成?倒亏得她听裴行俭说如今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高兴了那半天!

裴行俭笑了起来,“若是这般简单,西州人都种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没想出来?你别急,慢慢试,大约总是能成,那大匠昨日不是说了,他也觉得多半能成么?他今日怎么没在?”

琉璃没精打采的道,“似乎是风娘子遣人来说有事找他。”转头又去看那两根木条,实在不明白这机子看起来和印象里的并无差别,为什么棉花籽会打不出来。

裴行俭眉头微皱,想了片刻,回头看见琉璃又在低头看着木条发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牵了她的手把她一路带入了内院,随口问道,“你午间吃了什么?”

琉璃想了半日,还是茫然的摇了摇头。裴行俭叹道,“你应过我什么?”

琉璃顿时有些心虚,想了想道,“不是你说的么,这白叠去籽的木车若是能做出来,对西州都护府和几万西州人都是莫大的好事,若能织出强过细麻布的细白叠,更是功德无量?再说,你的军粮不还是一点着落都没有么?”她以前只想着绢绸虽然细滑,有些衣物还是棉布的更好,若能把细棉布织出来,大家也能穿得舒服一些,却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布帛就是钱,如果真能改进棉布的纺织技术,种植棉花比种桑养蚕要容易多少?简直是让西州人能直接从地里种出钱来!

裴行俭笑着摇头,“军粮的事自有我来操心,如今也算略有些眉目了。至于这白叠,如今已快四月,咱们那两顷职田里倒是种了不少白叠,但若让西州人都多种些,怎么也要到明年,你且有一年的时间,急什么?再说……”他略停了片刻才道,“有人说不定比你更急一些。”

第36章 愿者上钩 所为何来

看着院门口,面含微笑、风度翩然而来的麴崇裕,琉璃突然很想揉揉眼睛。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颜色极正的葱绿色交领袍子,领口袖边都饰着精致的卷草纹金丝织成,腰间一根碧玉巡方带,还挂着一个满地银丝绣的香囊,被阳光一映,琉璃顿时仿佛看见一只孔雀正在徐徐开屏。

裴行俭迎了一步,微笑着抱了抱手,“世子,好久不见。”

麴崇裕优雅的欠身而揖,“长史日理万机,崇裕不好打扰。”

裴行俭笑容谦和,“不过处置些琐碎杂务,哪敢与世子相比?”

麴崇裕的眼角微挑,“这些琐事的确烦心,说来崇裕如今能偷得许多闲暇,还应多谢长史才是。”说完又向琉璃行了一礼,“听说夫人又有了奇思妙想,这才冒昧前来打扰。”

琉璃微笑还礼,“求之不得。”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还有特地新做的粉色衫子没穿呢,可昨日裴行俭一听到黎大匠回报麴崇裕要来,便说他多半已经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了,估计打扮得再粉嫩,也很难再看到那张强忍不耐忍到发青的脸,真是太可惜了!

麴崇裕也很想揉眼睛,他进门便看到裴行俭身边是一个素淡的米色身影,这时才看清这位库狄氏不但只穿着一身素面胡服,脂粉钗环也是一律俱无,打扮清爽,言语简洁,她这是……懒得装模作样了?他们夫妇是已然觉得胜券在握?他眯了眯眼,突然有些不耐再客套下去,看向裴行俭微微一笑,“裴长史,不知黎大匠所说的轧车何在?”裴行俭是聪明人,便算是原先不想让他过目,如今也应当知道,没有他的首肯,那位黎大匠是不会帮他们做出轧车来的。

裴行俭果然并不迟疑,伸手往前院的西屋一引,“世子这边请!”

西屋的门窗都是大开,门帘高高卷起,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放了台案、木料等物,看上去便显得格外敞亮。黎大匠正蹲在一个木架前调着转轴,旁边两个小工弯腰看得出神,直到麴崇裕走进门来,三人才醒过神来,黎大匠忙站了起来,“世子您快过来看看,这两根木轴相辗,力道似乎总是略差一些。”

麴崇裕看见木架,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大步走了过去,袖子一挽,修长的手指在架上轻轻抚过,又在转轴处敲了几下,凝神道,“你们先转一转给我看!”

这轧车原是最简单不过的装置:在一个木头方架子里安上两根紧挨着同样大小的圆木,圆木两端各安上一个转轴,将未经处理的棉花送入圆木缝隙中,两边转轴同时向相反方向转动,棉花籽便会在转动中被碾落,而棉花则被转木带到前面落下。只是这架轧车不知怎么的,力道却总是差一些,圆木太近便会转不动,略远又碾不干净棉籽。

此时两个小工摇动转轴,黎大匠把放在一边的生白叠送到了圆木中间。眼见着还带着小半棉籽的白叠落入了轧车前放这的小篮里,麴崇裕不由轻轻点头,半晌才看向琉璃,“库狄夫人,这法子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琉璃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架轧车,头也不抬的顺口答了一句,“偶然想出来的。”

麴崇裕顿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只得低头看着轧车,思量良久,心里渐渐的有了主意,这才抬起头来,“裴长史,库狄夫人,这轧车要将籽轧尽并非太难之事,只是不知做出来后,两位准备如何处置?”

琉璃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裴行俭已笑道,“若是好用,自然是让官坊里多做一些出来,发往西州各乡各村。”

麴崇裕不由一呆:裴行俭竟然想的是……

琉璃皱眉道,“不急!”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竟觉得松了口气。白叠的前景如何,他昨日一番询问之下,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别说那五六百钱一匹的粗白叠,当年高昌王宫的织坊还曾做出过专供王室高门所用的精细白叠,在市坊里可卖到过两三缗一匹,只是随着高昌灭国,便再也不曾出现。而这白叠本身却是极贱,耐旱耐瘠,寻常人家都是随手种于田间地头,四个多月便能结果,只是因为去籽太烦难,才少有人用以纺纱织布,日后若能以轧车去籽,再想法子把精细白叠重新做出来,日后这白叠哪里还是白叠,分明便是铜叠银叠!

他们夫妇,难不成还真能是那种视这银叠如粪土的人物?

琉璃走上两步,弯腰将轧过的白叠拿在手里细细的看了几眼,这才开口,“这轧车即便是能做好,也不过是能让人省些事,去籽的棉花还是太过硬实,杂质也太多,真要让白叠派上用场,只怕还要做出专门的弹车来,将这些白叠弹得松软匀净,才好用来絮衣絮被或是纺纱织布。那时便是寻常丁女织的粗白叠,定然也会比麻布细软许多。”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向麴崇裕,“世子,若真是如此,日后西州各乡是否可用白叠来代绢帛?如此一来,一则西州乡民不但可织布为衣、夹絮御寒,也可免去年年交调帛之负累,二则,西州都护府也不用再年年花大笔银钱粮食去换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绢帛,不出三五年,则西州富足可期!”

麴崇裕一时只觉得嗓子发涩,预备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早已想好,这两人眼下决计不会有开织坊的手笔,若库狄氏的法子好用,他便像买雕版一样,重金买下这轧车,再花些心思把做出细白叠来,想比起雕版来,更是长长久久、一本万利的生意!但眼下莫说裴守约,连库狄氏的意思竟然都是……

听着裴行俭那一口一个西州,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是憋闷,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心思转了几圈,淡淡的道,“长史所言甚是!只是将轧车做出送入各乡的主意,还应更妥当些才好。”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麴崇裕已一口气说了下去,“库狄夫人想来对那弹车也已有了腹稿,只是能想到是一回事,能做出又得另当别论。崇裕不才,于机关木工上还略有心得,愿助夫人一臂之力,然则这轧车弹车的处置,崇裕也有一番主意,还望长史与夫人能听我一言。”

裴行俭肩头微微放松了下来,笑道,“世子但言无妨。”

麴崇裕的神情十分郑重,“这些轧车弹弓之物,必须由官家掌握!”

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接口问道,“那寻常乡民如何用得上?”麴崇裕果然开价了,可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苛刻。她做这些东西出来,可不是要让麴崇裕垄断在官府手里来挣寻常小民血汗钱的!

麴崇裕声音淡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是什么意思?琉璃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裴行俭已开口道,“世子的意思是说这些物件不能流落于民间,还是要令白叠纺织之术不能流出西州?”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自然是后者,长史把我麴某看成什么人了?自古以来,中原的桑蚕之术,又何尝许胡人轻得?长史需知,物以稀为贵,西州不过弹丸之地,良田稀少,滴水如金,白叠于此地,或是休养生息的大计,于中原,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术。一旦流出,则无以为贵,其中利害,长史自能明辨!”

琉璃心道,谁说是小术,过几百年,中原也人人都穿棉布好不好?刚想开口,“过几百年”几个字突然又一次从心头流过,不由便是一呆。

麴崇裕又淡淡的添了一句,“若是长史不肯,崇裕自不会啰嗦,这便告退。”

裴行俭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台案上的生白叠,点了点头,“世子所虑不无道理,此事便依世子所言。”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便一言为定!”裴行俭夫妇既然能做出这样一副为了西州心地无私的样子来,他若提什么金银,岂不是愈发落了下乘?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手艺,白白便宜了那些唐人!

琉璃忍不住看了裴行俭一眼,他料到了麴崇裕会来做什么,也当真几句话便激得这孔雀答应了帮忙,却没想到麴崇裕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吧?他到底还是想不到,这个叫白叠布的稀罕物日后会风行到何等地步!原来有些东西,果然是不可能改变的……

裴行俭含笑的目光在琉璃脸上一掠而过,转到了轧车之上,“既然如此,这轧车应如何改动,世子想来是已有了主意?”

麴崇裕眉梢一扬,走上一步,手指轻轻拨了一下两根圆木中上面的那根,脸上已多了一种异样的光彩,“此处不应用两根粗细一般无二的木轴,这一根应该细一些,这样搅动之间缝隙更小,才能有足够的碾力!再者,也该用更硬的木料,打磨得也要更光滑些,才不至于转动困难。”

黎大匠一拍大腿,“世子所言甚是,我怎么便没想到?还是世子目光如炬,多谢世子指点!”

麴崇裕微微一笑,语气笃定无比,“去拿一根一半粗细的梨木过来,刨得光滑些。”

细上一半?硬度不够?琉璃心头原本早已有些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忍不住道,“慢着,不是梨木!”

几个人都有些惊讶的看了过来,琉璃皱眉沉思不语,麴崇裕的目光里渐渐带上了一丝嘲讽,“不知库狄夫人又有何高见?不是梨木,那该是什么木?”她不会疯到在这玩意儿上用檀木吧?

琉璃抬头看着麴崇裕,露出了一个轻松笑容,“为何一定要用木料?”她伸手指向那根木轴,“换上一半粗细的铁棍!”

麴崇裕不由怔住了,他怎么没有想到,论硬度论碾力,铁棍不比木棍强得多?下意识脱口道,“铁棍?你怎么想到用铁棍?”

琉璃微微欠身,笑得十分谦和,“自然也是要多谢世子指点,世子都已经说得那般明白了,我虽然愚笨了些,怎会还想不到?”

麴崇裕看着眼前这张与裴行俭至少有三四分神似的笑脸,默然片刻,转身盯着木架出神,心里突然有些茫然:自己处心积虑走这一趟,到底是所为何来?

第37章 一锤之威 长安来客

一入四月,西州的天气便蓦地热了起来,尤其是在工坊那一片,挥汗如雨的工匠、噪杂的声音和古怪的味道,一道被闷在了一个个的狭小的院落里,让那份在日益暴烈的阳光下升腾起来的干热,愈发的令人难耐。

麴崇裕站在一张案台前,目不转睛的看着几个工匠将面前的大弹弓拉上了牛筋弓弦。待到两边绞紧,他才一挽袖口上前拨动弓弦,拨了两三下,皱眉片刻,沉声道,“去那边试试!”

院子里的另一张案台边放着前日刚刚做好的两架轧车,案面上则堆满了用轧车去过籽的净白叠,几个工匠将这张足有四尺长的大弓抬到了案边,一人扶弓,一人拨弦,用力大了,白叠便被弹得四处飘飞,用力太小,又似乎不起作用,黎大匠只得亲自去试了片刻,慢慢找到了些窍门,拨得片刻,被弓弦弹过的白叠果然变得松软干净了许多,只是拨弦的指头上却也被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他只得停了下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苦笑道,“世子,只怕要带上扳指才成。”

麴崇裕断然摇头,“大而不当,带上扳指也是无用!”说着下意识的望了院门一眼,脸上露出了几丝不耐烦。

他刚才试弹时便觉出拨弦太过费劲,便是他这般练过弓马的也拨不了太多下,何况寻常匠人?依照他自己的意思,要弹松白叠,做个寻常的小弓来弹便是了,偏偏库狄氏却坚持要做出这种四尺大弓来,还要用最结实的牛筋来做弦,真该让她来看看这玩意儿有多中看不中用!

黎大匠也转头看了看院门,低声嘀咕了一句,“库狄娘子怎生还没来?今日说了要试这弹车的!”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不由嘲讽的一笑,“一个妇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寻常。”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连风飘飘每次来了说完话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库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样子。

黎大匠摇了摇头,“库狄娘子倒不是寻常妇人。”他身边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过来,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假装没有看见麴世子那横过来的冷冷眼光。

静默间,只听院门上响起了几声轻叩,小匠人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喜色,跑过去开了门,语气里充满了恭敬:“库狄娘子!”

麴崇裕目光一瞟,无声的冷笑一声,从门口快步走进来的琉璃带着一个打扮齐整的婢女,身上竟穿了件海棠红的绣花罗衫,头上的那支金玉步摇随着她的步子乱晃,脸上还施了脂粉,倒像是来赴宴的!

琉璃却显然没有注意到麴崇裕,看见案台上放的大弹弓,眼睛便是一亮,走过去端详了几眼,又按了两下,满意的点了点头,到底是工坊里东西齐备,人手充足,这才两天,便把四尺大弓做出来了,用料十分扎实。

麴崇裕再也忍耐不住,语气冷淡的道,“库狄夫人,这弹弓你准备怎么用?”

琉璃听到他的声音,微吃了一惊,这才抬头看向麴崇裕,却见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最简单不过的白纻圆领袍,头发上包着软脚幞头,袖子高高的挽起,与平日那一身的风流富贵气度判若两人,难怪刚才压根没看见——他这是连着两天沾了一身白叠学了乖?还是被自己讽刺了一句转了性?不过,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琉璃想了想还是笑道,“自然便是这般直接用来弹白叠。”

麴崇裕笑容嘲讽,“这般大弓,要弹好这一案的白叠,夫人准备找多少军中力士来相助?”

琉璃奇道,“此话怎讲?世子以为该怎么弹?”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崇裕自然不知,因此才向夫人请教!”

黎大匠忙走上一步笑道,“库狄娘子,小的适才试过,用倒是好用,只是拉起来太过费劲,没几下手指便生疼,只怕还是弓力太大,不合用。”说着又拉了几下弓弦,“这弓弦倒是结实,力道却太大了些。”

琉璃看着黎大匠前后拨动弓弦的手势,心里暗暗摇头,你这是弹棉花么?分明是射箭好不好,能弹好那才叫奇怪了!面上却只能皱起眉头,沉思不语。

麴崇裕脸上嘲色更浓,“夫人惯有奇思妙想,定然不会让工匠们失望!”

黎大匠也斟酌着道,“娘子,这弓只怕是大得有些过了,不如换个略小些的,寻常人家才好用。”这样的大弓固然可以一次弹更多的白叠,可用不动也是枉然!这拉弓用的力量又不是能想法子解决的。

琉璃又沉吟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一扫,在放工具的案台上看到了一柄不大的铁锤,走过去便操在了手里。

黎大匠不由吓了一跳,“娘子,这把弓做着不易,不好用重做便是,何必要砸了它?”

麴崇裕眼角微扬,笑容清冷,“砸了也好,省的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这里是要做床弩去攻城!”

琉璃懒得理他,拎着铁锤走到大弹弓前,一锤便垂直的砸在了弓弦之上,弓弦上下震荡,顿时把弓弦附近的白叠弹得松软了许多,琉璃待得震荡稍停,又是一锤下去,几下之后,便把弓弦附近的白叠都弹得松软洁白,这才笑盈盈的把锤子一扔,“这般用,世子以为如何?”

麴崇裕不由怔在了那里,对啊,利用重物压弦上下而弹,是何等省力,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看着台案前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他只觉得胸口就像猛地堵上了一块石头,耳边又传来一声黎大匠的大声感叹,“着啊!库狄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今日跟琉璃过来的正是小檀,从进门起麴崇裕的那一脸讥讽早已让她心中不快,此时忍不住对黎大匠笑道,“我家娘子何等聪慧,岂是寻常人等能比拟的?”

琉璃心里顿时有些发虚,只能低头将适才飘到自己身上的白叠拍了下来,语气尽量放得平静,“这铁锤似乎太过沉重,大匠不妨做个包着铁块或铅块的手锤出来,只怕更好用些。”

黎大匠此时心里满满的只剩下佩服,点头道,“正该如此,小的这便去做!”转头便兴冲冲的案台上拿工具材料。

麴崇裕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只觉得心头的灰暗比看见裴行俭烧剩的那堆灰烬时似乎还要浓郁几分,一时连话都懒得再说,几乎想一走了之,却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琉璃拍掉了身上的白叠,又看了看案面,随口便问黎大匠,“我才两日没来,怎么就有了这么多去籽的净白叠?”

黎大匠正在低头找着合适的木块,闻言笑道,“世子将轧车改了改,如今可以用脚踩转轴,省力快捷了许多。”

脚踩的?琉璃忙走到新做的那架轧车边上看了几眼,忍不住点头,“果然强了许多,世子好心思!”语气里的赞叹倒是货真价实,她能想出轧车和大弹弓来,是因为早就知道了,麴崇裕能想到把手摇改成脚踩,却当真是靠他自己,这孔雀虽然自恋得厉害,在这方面当真有些天赋。

麴崇裕声音淡漠,“库狄夫人何等聪慧,崇裕望尘莫及。”

琉璃一怔,回头看了小檀一眼,小檀也笑着扮了个鬼脸,麴崇裕心里怒火不由一拱,语气越发冷淡,“库狄夫人今日也有暇来宴客,我等倒是荣幸得很。”

他倒是把这话原样送回了!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今日确是有亲朋自长安而来,不好失礼,只是哪敢与世子相比?论到好客,只怕西州也无人敢与世子相比!”要说天天打扮得像要去相亲,大唐不敢说,西州决计再无一人能是麴崇裕的对手。

麴崇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淡然点头,“原来如此,倒是耽误夫人招待亲友了。”而且还是长安来的亲友……心里突然微动,瞟了琉璃一眼,“夫人气色甚佳,想来是听到了不少好消息!”

好消息么?除了自己那位父亲大人已然老树开花,正经的好消息的确是有一个,不过么……琉璃转开目光,强压住了嘴角的笑意,“借世子吉言。”

麴崇裕心里微微冷笑,感慨的叹了口气,“说来当年我也曾赴过芙蓉宴,没想到那位临海大长公主竟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琉璃惊讶的挑起了眉头,临海大长公主?她还真把这个人给忘得差不多了,忍不住问,“她如今是什么下场?”

麴崇裕一愣,库狄氏竟不知道临海大长公主的状况,那她刚才笑得那么古怪作甚?难道又是在装模作样?心思微转,当下三言两语把大长公主几个月来的情况说了一遍,却见琉璃先是静静的听着,随即便一本正经的点头,“我也没想到她会落得如此下场。”竟是不再多话,走到黎大匠身边专心的看他做起手锤来,又提了两句建议,黎大匠自然点头不迭,“娘子放心,这手锤大约明日便可得,娘子届时再来看便是。”

琉璃笑道,“那我明日再来。”说完便直起身子对麴崇裕微笑道,“世子,今日家中还有客人,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麴崇裕只觉得满心困惑郁闷,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了声“夫人请便”,待琉璃走后,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口闷气无处发作,一眼看见白叠中那个黝黑的铁锤,拎起来便在弓弦上砸了几下,那嗡嗡的声音顿时回荡在院子里,良久方歇。

……

曲水坊的裴宅比平日热闹了好几分,琉璃刚进院门,管家老何便笑道,“娘子可算回来了!康娘子都问过好几遍了。”

三表嫂难道还有话跟自己说?琉璃忙往里走,上房里,康氏果然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见琉璃满面是笑的站了起来,“你这主人,倒把我等都丢下了!”

琉璃忙忙的告了罪,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奇道,“三表兄呢?”

康氏笑道,“莫提他,被你家长史拉进东屋里已说了半日的话,我还纳闷,这两个竟是一见如故了不成?”

裴行俭把安三郎拉到书房里说话?还说了这么久!他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琉璃看着那虚掩着的书房门,不由纳闷起来。

第38章 万事俱备 居心叵测

堂屋里的食案早已布好,虚掩着门的书房里却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琉璃走上一步,想敲敲门,犹豫片刻,还是转头走了回来,却见康氏正看着案面发呆。

纯银包边的黑檀木食案上,错落的布着七八个碗碟。碧绿的韭菜、嫩绿的豌豆、焦黄的烤肉和雪白的豆腐,都放在带着些许蓝色斑点的透明玻璃碗中,正中是一个色彩斑斓瑰丽的彩色玻璃圆钵,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羊羹,一旁的两个金箔玻璃盘中放着刚出炉的小古楼子、玉面尖和各色西州的干鲜瓜果,裴行俭和安三郎的座位前还摆着两个淡彩玻璃杯和一个彩绘双耳玻璃壶,红艳艳的酒色把壶上的金发美人映得愈发活灵活现。

看见琉璃走过来,康氏出了一口气,指着案面笑道,“这些琉璃器真真好看,放在一起便像画儿似的,怎么下得了箸去?”

琉璃笑了笑,“不过是从市坊里寻到的一些小玩意儿,图个新鲜好看罢了。”这些罗马玻璃器在西州便是稀罕物,在长安自然更是罕见,也不会有人烧包到拿来装菜盛饼——其实她自己平日里也舍不得。只是西州的饮食原与长安差别不算太大,今日又赶上她要去工坊看看弹弓的进度,厨娘仓促间做的这些家常菜肴,与安家的日常膳食几无区别,她也只好拿这些玻璃盘碟来充充场面。

康氏细看了半响,啧啧摇头,“这般稀罕的琉璃器,怎好拿来盛热物?若是裂了岂不是可惜得紧?”

琉璃一怔,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罗马产的钠钙玻璃,与中原的铅钡琉璃成分不同,并不会怕热易碎,只能笑道,“阿嫂放心,我都试过了,这些却是不怕热的。”

康氏顿时想起自己似乎是听人说过,天竺那边来的琉璃与寻常的有些不同……还想再问,就听书房的木门吱呀一响,安三郎和裴行俭前后脚走了出来,裴行俭也罢了,依旧是平日里温和舒展的模样,安三郎却是眼神闪亮、满面红光,两撇胡子看去都比平日翘得高些。

康氏笑着迎了一步,“还以为有九郎陪你说话,你都不知饥饱了。”

裴行俭忙笑着欠身,“阿嫂莫怪,是守约的不是,拉着阿兄说话,竟是忘了时辰。”

安三郎嘿嘿的一笑,“这样的不是,我倒是想多沾几回!”

四人一面说笑,一面在食案边按宾主落座,安三郎一眼扫到食案上,不由也是一呆,裴行俭微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起身给安三郎的玻璃杯里满上了一杯葡萄酒,“这是柳中的三年葡萄酒,三郎不妨尝上一尝。”

安三郎却低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明显不是中原式样的玻璃杯,端起来饮了一口,叹道,“果然好酒……这杯盏可是天竺那边过来的?”

裴行俭点头,“三郎好眼力,她便是喜欢这些物件,不知买了多少来。”

安三郎看了这屋子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间屋子里的布置与众不同,六曲檀木屏风的帛面上是精致的手绘胡女图,地上铺着米色底赭红兽纹的大食地毯,墙上挂着弯角羊头油灯,高案上的花瓶里,居然插着两根七扭八曲的黑色树枝,每一样都颇不寻常,偏偏布置在一起,却丝毫不觉突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风韵。

安三郎此时心情甚好,大口喝酒,赞不绝口,又吃了一个玉面尖,点头道,“这面馅端的鲜美!”

康氏看着他这一刻没歇下的笑脸,忍不住问,“九郎今日与你说了什么,怎么这般高兴?”

安三郎笑而不语,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笑道,“是我有事烦扰三郎相助。”

安三郎忙道,“哪里是我来相助?此事莫说于我,便是于安家,于西州行商都是极大的好事!”

裴行俭见琉璃和康氏都好奇的看着自己,笑着解释了一句,“今秋大军到后,军粮之事,我想让三郎带着行商们随军送粮。”

琉璃还有些不明所以,康氏脸上已露出了惊喜,“难不成是让安家揽下此事?”

安三郎瞟了她一眼,“这话糊涂,安家纵然有三头六臂,如何揽得下这桩事情?不过是牵个头,让西州常年来往的本分行商都进来,咱们统计行商这边的大致存货和各军仓的短缺数目而已!”商人原都愿意做朝廷的买卖,按裴行俭目前说的价钱,这笔军粮自然有不小的利润,安家又是牵头的,其间的好处不言而喻!他此次来西州,原本便不是为了开两家小店,而是要把安家的生意在西州做大扎稳,没料到迎头便是遇到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

琉璃顿时明白过来,这等于是把军粮的官方任务变成了一桩生意,让行商们去收粮送粮,安家原本便隐隐是西州行商之首,出面组织自然最合适不过。只是,商人逐利,没有钱如何使得动?安三郎夫妇不知就里,她却是知道的,都护府里并无多少钱帛,裴行俭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琉璃不由困惑的看向他。

裴行俭却无意多说,只笑着问琉璃,“今日玉面尖里的熊肉倒是肥美,你是何时买的?”

琉璃也知道眼下不是发问的时候,只是想到这熊肉的来历么,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哪里是买的,是那位韩神医送的!”

裴行俭一怔,摇头笑了起来。韩四如今已是正经挂牌行医,可惜他名声在外,有钱些的人家谁肯找一个偷遍西州的兽医来看病?眼下来找他的,依然多是那些看不起寻常医师的猎户牧民,送些肉食瓜果便是诊费,遇到难得的鹿肉熊肉,韩四便会送到这边府里来,琉璃知道他也不宽裕,每每让阿琴带人去看看那屋里所缺,回赠些柴米油盐之物。

康氏好奇,忙问这“神医”是怎么回事,听琉璃说了一遍他的光辉事迹,笑得说不出话来,安三郎却道,“你知道什么?我跟长安凉州几处的医师们打过几年的交道,看此人的做派,日后真是神医也未可知!”

琉璃点头道,“听阿琴说,这位韩四性子虽然怪,对病人却是极好的,看病的手段也颇为高明。”

安三郎略一沉吟,便问了他如今行医的地方,“我想把药铺也开起来,倒恰恰是缺了个坐堂医。”

琉璃笑道,“请他容易得紧,阿兄多备些牛肉便是!”

裴行俭一口酒正好在嗓子里,顿时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