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人去问一声,麴都护可是已然归家。”

一刻多钟之后,换上了一身碧色衣袍的麴崇裕便走进了都护府后的小院。这院子布置与世子府类似,书房也设在外院的东边,麴崇裕挑帘进去,只见麴智湛穿着家常的细葛宽袍,散腿坐在碧竹凉席上,抬头看见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用过晚膳?”

看着这张温和得近乎模糊的笑脸,麴崇裕心里突然踏实了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正要来烦扰父亲一顿!”

麴智湛呵呵一笑,扬声道,“让厨下准备两个食盒,记得给玉郎做道鱼脍。”

麴崇裕在下首的席子上坐了下来,也和麴智湛一般散开了腿,两只银丝绣边的白叠袜被碧竹称得分外显眼。

麴智湛得意的伸了伸脚,他脚上也是一双白叠袜,只是白底上染了靛青色的云纹,“这白叠袜真真舒适,比当年王宫里的不差半分!我便知你有这能耐。”

这个事情么……麴崇裕胸口微闷,着实不欲多说这个话题,笑了笑道,“父亲欢喜便好,儿子今日去了大佛寺,回来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

麴智湛笑容微敛,“我已听人回禀了,你离开之后,裴长史夫妇又在西殿里呆了两盏多茶的工夫。到了午后,消息传开,西州只怕有一小半人都涌去了大佛寺,一时颇有些乱相,幸亏裴长史早已派了三队差役在附近待命,立时赶了过去,才把局面稳了下来,如今西州的差役有一半都在大佛寺内外巡视,西州人人都已知晓,裴长史原来也是敬重佛法的。”

麴崇裕脸色冷了下来,这位裴长史,果然事事都会拣巧宗儿!

麴智湛瞅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你莫不服气,这裴守约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做事之老成,为父都佩服得紧。如今他这番做作,我也颇有些疑心,只怕他为的便是挟恩图报!”

麴崇裕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情之一,“父亲,依你之见,前头两个案子会不会都是他做的局?为的便是让大佛寺知晓厉害,而今日之所为,则是向大佛寺市恩?”

麴智湛沉吟半晌,皱眉道,“先头的案子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蹊跷,裴守约心思缜密,从不做无用之事,无论是不是局,日前两案,已然令大佛寺畏惧,今日之举,则会令其感激,他若再用些手段软硬兼施,便是逼着大佛寺出了购买军粮的钱帛,也不无可能!”

麴崇裕心里更是一沉,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是崇裕一时考虑不周,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麴智湛叹了口气,“此事与你并无干系,想来裴长史在令那妇人买棺木之时,便已想好了所有后手,你以为在那般群情激奋之下,谁还能保住那对男女?你即便不令他们同棺而葬,裴长史焉肯老老实实把尸首交还大佛寺?不借你之手,他照样可借民之口!玉郎,你莫想得太多,难不成他还真能掐指一算,便算到你……你伯母当年的那些事?”

麴崇裕脸色顿时变了,“那女人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他算不算得出与我何干?”

麴智湛看着他,语气变得极为沉肃,“玉郎,无论你认或不认,她都是给你这副皮囊之人,世间缘法,自有前因,怨恨在心,更成孽缘!你从小也是熟读佛经的,如今她已得了她的报应,你又何必执着于嗔念,让自己不得解脱?”

麴崇裕低着头只不做声,麴智湛心里叹息,他的这个侄儿虽然已在膝下养了十几年,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自己能解开的,只得转了话题,“如今你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麴崇裕神色放松了几分,想了片刻道,“如今佛像显圣,四方信徒来朝,所捐功德数目惊人,明日我便让两队府兵代替差役,日夜在大佛寺周边巡查,不得让任何人扰乱佛门清净;再者,加派人手盯着裴守约和他身边心腹之人,一旦有任何异动,都要立刻回报。明日我还会去大佛寺,与玄觉法师深谈一次,说明前次之事是我痛恨那僧人辱没了大佛寺的清誉,大佛寺乃西州诸寺之首,有麴家在西州一日,便绝不会允许有人把主意打到大佛寺头上来!”

麴智湛圆圆的脸孔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明日你还是陪为父一道去,说来我也该去铜佛前上一炷香了。”

麴崇裕展眉而笑,白玉般的面孔在灯光下几乎有光晕流转,“原来父亲也不愿裴行俭拿捏住大佛寺?”

麴智湛暗暗的叹了口气,眼前这张脸孔和那一张何其相似,血脉之痕,哪里是恨怨可以抹杀的?只是,若不是这张脸,玉郎前些年也不会遇到那么些波折吧?所谓孽缘,无过于此……嘴里淡然道,“不过是三万缗钱,麴家可以帮他解这燃眉之急,却不能让他如此轻易便从大佛寺得手!”

麴崇裕默然不语,他固然不愿让麴家来背这笔账,却也不得不承认,麴智湛的话自有道理。

门外有人笑道,“晚膳到啦!”门帘一挑,祗氏带着四个婢女走了进来,进门便对麴崇裕笑道,“玉郎来用晚膳也不早说,厨下今日未备得你爱吃的鲜鱼,只有一坛干鲙,倒是还未开封的。”

麴崇裕忙笑着起身谢过,两个婢女将食盒里的碟盘一一在麴崇裕面前设好,那雪白透明的干鲙放在青瓷碟里,看去分外爽口,就听麴智湛抱怨道,“怎么又是这个!”

麴智湛的面前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脸色也沉得有点发黑。

祗氏笑道,“昨日不是没吃么?医师都说了让你日日吃一些才好。”说着便站在麴智湛的案几前不动,麴智湛皱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摆手道,“快拿下去!”

祗氏这转头向麴崇裕笑说了一声“玉郎慢些用”,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

麴智湛苦着脸吃了两口肉羹,才舒出一口气来,“这妇人便爱拿根棒槌便认做针,那些医师的话也尽信的?”

麴崇裕夹了一箸晶莹的干鲙,抬头笑道,“庶母倒是细致人。”

麴智湛笑了一声,瞅着他道,“你那府里也该添个妇人了,如今你远在西州,府里添几个侍妾,难不成还能让长安那边心生顾忌?”

麴崇裕坚决的摇头,“妇人难养,如今依然诸事未定,我实不愿回了府中,还要与她们周旋!”见麴智湛还要说话,忙笑道,“我身边还有几个省事的婢女,若是日后诸事顺遂了,再纳妾也不迟。”

省事的婢女?麴智湛不由哑然,半晌才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鎏金凤首壶,“这是我前几日得的青梅酒,你要不要尝一些?”

……

“这是什么酒?”琉璃轻轻抿了一口,抬头望向裴行俭,这酒的味道像是米酒,却又多了一种甘甜。

裴行俭笑道,“是柳中县令来都护府时带的青梅酒,他前次来送了麴都护一些,这次便送了我,味道倒也别致。”

琉璃对酒兴趣不大,不过这青梅酒的味道清甜中带着微酸,夏夜饮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她喝了两杯,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却见裴行俭喝水般将面前的一壶都喝了下去。

如今已入了六月,西州白日里当真是烈日如火,只是日头一沉,夜风却会立刻变得凉爽起来,夏夜里坐在凉风习习的院中,吃着各种甘甜的瓜果,喝杯清酒,看会儿星空,日子便有了一种山水画般的清远悠然。

三更天的梆子从街上远远的传了过来,琉璃站起来收拾了果盘杯壶等物,回头却看见裴行俭依然坐在那里,不由奇道,“你还不睡?”

裴行俭摇了摇头,“你先去歇着,我还要等上片刻。”

等?琉璃纳闷的看着他。听见动静的阿燕从厢房里快步走了出来,接过琉璃手里的东西便往灶房去了,琉璃回身走到裴行俭面前,“你等什么?”

裴行俭呵呵一笑,伸手将琉璃揽到了自己的膝头上,低声道,“我在等阿古。”

等阿古?琉璃更是诧异。

裴行俭的声音轻描淡写,“我让阿古今日入夜后去大佛寺探一探,看能不能探出那西佛殿到底有什么古怪。”

琉璃恍然大悟,他想探的,应当是那个已经流了半个月的大汗,把西州人弄得疯疯癫癫的铜佛吧?她不由脱口问道,“你也不信那是神迹?”

裴行俭的笑容有些嘲讽,“那铜佛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

琉璃点头,她自然也想过,这铜佛每次都能在最好的时机出汗,的确太过蹊跷,只是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便没有多想下去。此时回想起那尊铜佛从光滑干爽到泪水长流、满身汗珠的诡异情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当日她离得很近,可以确信那佛像表面并无异样,所谓泪水,其实是佛像的眉目弧度恰好能把附近的水珠都聚集到眼窝处而已,但那尊佛像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汗珠来,而且是从早到晚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往外冒?

裴行俭也是若有所思,“我那日已看过,铜像周身、佛殿之内,并无异样,但据白三回报,他带着差役在大佛寺里巡视时,后院被守得极紧,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我猜,那古怪之处应与后院有关,只是这半个月来,咱们都被盯得极紧,今日阿古才寻了个机会躲了出去,不知能探出什么。”

琉璃奇道,“探出来又如何?”

裴行俭笑了一笑,“自然是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琉璃想了片刻,忍不住有些担心,“你是说,若探不出来,便解不了难题?”

裴行俭眉头轻扬,“这世上既然有设局之法,自然便有破局之路,此路不通,换一条便是,难不成还真有永世瞒得住天下人的手段?”

也是,这世上哪有能永远骗人的把戏!琉璃心头顿时松了下来,陪着裴行俭坐了一会儿,睡意却是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往上涌。

裴行俭见她小口小口的打着哈欠,笑着站了起来,“你跟着熬什么,待有了消息,我第一个便告诉你!”说着,便把琉璃拉进屋里,按着她躺在床上,又给她盖上了薄薄的丝被。自己也靠着床头坐了下来。

琉璃看着床头那个沉稳的身影,心里虽然惦记着此事,眼皮却越来越沉,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待到一睁眼时,天光居然已是大亮。她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只见屋里屋外,裴行俭竟是人影不见。

第47章 煞费心思 狭路相逢

外院的偏房里,阿古的衣衫上的灰尘还未拍尽,眼睛里满是血丝,神情也极为凝重,“阿古明夜再去!”

裴行俭也皱着眉头,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无妨,你先去歇着,我再思量思量,若能调开咱们家附近的那几颗钉子,我与你同去或更妥当。”

阿古摇头,“阿古不过是个车夫,还能混得过去,阿郎若是不在院中,只怕那些人立刻便会想到大佛寺。”

裴行俭沉吟片刻,“实者虚之,总有法子让他们发现不了。”

阿古依然摇头,“我再探一次便是,阿郎何必以身犯险?”

裴行俭正欲开口,突然听到窗外传来的脚步声,忙摆了摆手,没过片刻,琉璃从前门挑帘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人,松了口气,又上下打量了阿古几眼,眼睛发亮,“阿古什么时辰回来的?可曾发现了什么?”

阿古看了裴行俭一眼,见他笑着点头,这才站起来回道,“小的回来了不过一盏茶功夫,这时辰外面最是热闹,不然倒是不好混进来。大佛寺那边,还不曾发现什么。”

琉璃“啊”了一声,便去看裴行俭,裴行俭道,“阿古这次算是探路,大佛寺僧人行动十分谨慎,阿古入夜便潜了进去,西佛殿里一直有人守着念经,接近不得,后面的院子也并无什么异常,只是晾了些僧衣,连人影都没有几个,阿古守了一夜,都未发现异动。”

琉璃皱眉想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裴行俭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昨夜睡得晚,还是回去补眠才是。”

琉璃看了裴行俭一眼,他早已换上了出门的竹青色绫袍,看上去倒是神情清爽,容光焕发,半丝忧心的模样也无。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昨夜又何必那般坐等?以他的性子……琉璃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自有打算?你也打算去大佛寺探一探?”

裴行俭怔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耳力比阿古强一些,或许可以多探探觉玄大师身边那几位僧人的动静。”

琉璃恍然,事在人为,若是表面上查不出端倪来,不如盯着几个关键的人,只是他堂堂一位长史,居然干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荒谬。这事情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裴行俭看见琉璃微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出神,知道她定然不会回去歇息了,只能对阿古道,“你先用些早膳,好好歇息,有事待我从府衙回来再说。”说着便携住了琉璃的手,“你若不想再睡,便陪我用早膳去。”

裴行俭和琉璃的早膳历来简单,今日也不过是胡饼、肉糜粥,两样小菜和一盘洗净切好的甜瓜,还有两个小小的银罐,则是装了酱和醋。琉璃随手拿了一块胡饼,正想往上面倒些酱,却被裴行俭按住了手,“你今日是要尝尝酸饼么?”

琉璃低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她手里拿的竟是醋罐。这两个小罐子式样原是一般无二,只是盖子上有些区别,圆钮的银罐放的是醋,方钮的才是酱。她换了一个小罐,却见裴行俭依然盯着那罐子,脸上突然间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琉璃忙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裴行俭笑着抬起头来,指了指这两个罐子,“我在想,那铜像,或许就是一个铜罐,大佛寺做的文章多半并不在其外,而在其内!”

也就是说,那铜佛很可能是空心的?大佛寺是在佛像里面弄了手脚?琉璃赞同的点头,她对自己的眼力颇有信心,她那天和裴行俭一道在西佛殿里呆了很久,仔仔细细的看过,铜像的表面的确没有什么异常,至少没有涂上别的东西。难道是有肉眼难以看见的极其细微的小孔,在佛像里灌满水之后便会往外渗出来?不,不可能,这个时代还没有精湛到这等地步的金属制造工艺,那就是里面装了别的东西……

裴行俭已经三口两口的用完了早膳,看见琉璃还在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慢慢咬着胡饼,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头,笑道,“你莫伤神了,我猜那佛像之下定然有地道,届时多留意些,焉能破不了这题?”

琉璃向他笑了笑,低头喝了两口热粥,裴行俭已站起身来,“今日我会早些回来,记得做些罗阇。”

琉璃点头,罗阇是西州人最常用的夏食,是一种酸粥,刚开始喝时会觉得味道怪异之极,但多喝两次,便会发现它的妙处,尤其是用井水浸凉了,在炎热的午后慢慢喝下去,当真能让人暑意全消。

待裴行俭走后,小檀进来收拾盘碟时,琉璃便随口吩咐了一句。小檀头也不抬的笑道,“婢子如今也是一日都离不得这个,今日一早便把罗阇放入罐子,吊在井水里了,娘子什么时辰想用,取出来便是。”又叹了口气,“原来家中有口井有这般好处,怪道西州有井的院子比没井的要贵上五成,这西州又无冰可买,这没井的人家,夏日若想吃些凉的都是无法。”

她一面说,一面快手快脚的收拾好了案几,用漆盘端起碗碟便往外走,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琉璃的一声惊呼,她唬了一跳,忙回头问道,“娘子怎么了?”

琉璃已霍然站了起来,眼睛闪亮,满脸都是笑容,“没什么,小檀,你今日立了大功!”停了停又道,“你让阿燕去库房找一把铜壶拿出来。”

小檀不由一呆,立了大功?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还要再问,却见琉璃已经快步走回了内室,只得摇了摇头,一脑门官司的走了出去。

内室里,琉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叹气,又恨不得仰头大叫一声——自己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

裴行俭静静的坐在都护府后厅的案几后面,手头的文书半日也未翻动,目光却一直落在案头的一个银壶上。

门外传来了庶仆的通报声,“长史,安家三郎求见。”

裴行俭回过神来,忙道,“请他进来。”

门帘一挑,安三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他明显黑瘦了一大圈,却比以前更精神了些,看见裴行俭便欠身行了一礼。

裴行俭站了起来,“这屋里并无外人,三郎何必多礼。”

安三郎笑道,“今日乃是有公务来向长史回禀。”

裴行俭看着他的神色,笑了起来,“筹到这许多粮草,辛苦三郎了。”

安三郎惊讶的挑了挑眉头,随即呵呵一笑,“果真瞒不过九郎。”随即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账册,“这半个月来,从各县乡赶到州城的商贾大户甚多,给我等省了不少气力,今年天时尚好,西州各县收成都不坏,从敦煌,龟兹等地收粮的行商也都有好消息传回,如今,十万石的粮食都已谈妥,已经入仓的,也有五万多石,还有四万多石的大约月底便能陆续运到。草料也备好了大半。”

纵然知道安三郎带来的定然是好消息,这消息也比预想的还要好些,说来居然还要多谢那尊大佛,裴行俭摇头微笑,握拳轻轻的捶了捶案面,“太好了!”

安三郎又笑道,“只是各家的粮仓如今都已经快满了,再过些日子再有粮草送到,只怕已装不下,不知何时可以动用官仓?”

裴行俭顿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用官仓收粮之时,便是要按约定先付各行商一半钱款之日,另外一半,要行商们将粮草送到军仓后,凭军仓的收条印章来这边支取。他的目光在案头的银壶一转而过,面上的微笑却十分笃定,“半个月后,开仓收粮!”

安三郎心头一松,他们做商贾的,最怕便是积压货款,这样的大笔购买粮草,动用的钱帛不是小数目,大军何时能到,何时送粮还未可知,总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若是半个月后能如约得一半的钱款,成本便回来了大半,压力自然小得多。

他双手把账册交到了裴行俭手中,一面便言简意赅的回报了行商们下一步的安排,裴行俭默默点头,安三郎原是心思细密之人,这些具体事务在他手里都是安排得井井有条,裴行俭听了半日,不由笑道,“真是多亏三郎了!”

安三郎笑着摇头,“哪里的话,这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的这话倒是发自内心,安家在西州固然颇有根基,但他毕竟只来过两次,如今有了这个机会,西州的商家大户几乎都参与了进来,事情虽然有些繁难之处,但用心去安排调度好了,他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不然他连开的香料铺和药铺,为何同行里不但无人敢使绊子,还有不少人主动前来示好?他身后虽然有着裴行俭这层关系,到底也要显露些自己的手段,才能服众。

两人又就着细节商议了几句,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回报道,“长史,世子让你赶紧去正堂,说是葱山道前军大总管苏将军派了一位参军事过来。”

前军大总管苏将军?安三郎眼睛顿时一亮,低声道,“苏将军的人来得好快!”

裴行俭也是面露喜色,对安三郎点头一笑,“三郎略等等我。”正要快步往外走,突然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

安三郎顿时有些纳闷,却见裴行俭出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转头道,“三郎先坐着,待会儿若让你过去时,你言语上要当心一些。”

安三郎不由奇道,“苏将军派的人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妥?”

裴行俭微笑着摇头,“此苏将军,非彼苏将军……”还要再说,门外已催促道,“长史,世子让你快些过去。”

裴行俭不及多说,只是向安三郎点了点头,快步挑帘出去,跟在麴崇裕的随从身后,一路去了正厅,还未入门,便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不算陌生的笑声。

第48章 言外风云 午后旖旎

随着一声“裴长史到了”的通传,屋内的笑声蓦然停了下来,裴行俭微笑着走了进去,就见麴智湛坐在案几之后,依然是惯常的满脸笑容。案几前的麴崇裕看见裴行俭,眉梢微扬的笑了起来,“裴长史来晚了,该罚!”

原本背门而立的那个高大身影略顿了顿,缓缓回过身来,一张脸孔似笑非笑,“守约,没想到这么快又见了。”

裴行俭走了两步,抱了抱手,“原来是子玉兄,真是意外之喜!子玉兄竟是随着苏将军来了伊州?”

苏南瑾目光落在裴行俭的脸上,眼睛下意识的微微一眯,自己父子如今被发配伊州,不都是拜他所赐?自己原本还颇有些茫然,直到父亲详细追问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才一个耳光扇醒了他——那位自称苏定方义女、武昭仪画师的胡女,竟然就是裴守约的妻子!此事长安无人不知,偏偏自己已经一年多未回长安,才被蒙在了鼓里。裴守约当时不动声色,原来是布下了那样一个陷阱让自己跳进去!可恨的是,此事还累及到了父亲,让他又一次被发到了这种蛮荒之地,而自己也变成了一名九品的伊州参军事!

苏南瑾微微吸了口气,才笑了出来,“正是,不曾想皇恩浩荡,准了我到父亲麾下效力。如今家父已被授了葱山道前军总管,此来西州,我是奉命查看备战之事,倒是要烦扰守约几日了。”

裴行俭依然是笑微微的,“求之不得。”

麴崇裕看了看裴行俭,又看了看苏南瑾,眼神颇有些玩味,轻声一笑,“苏公子,西州钱粮赋税之事,都是裴长史在管,公子有何事务,询问长史便是,我却是不大清楚的,不过公子若想知道西州哪种美酒最醇,何处歌舞最艳,崇裕倒是还能说上一二。”

苏南瑾见裴行俭并未出声,显然是默认了此事,心头倒是微惊,适才麴崇裕说起不知钱粮几何,自己还当不过是自谦之语,他自然也知道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对裴行俭的手段越发心生忌惮,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此架空了麴氏父子!

心思转了几转,他还是笑道,“守约,咱们便先谈公事再叙私谊,不知西州为此次大军准备了多少粮草?”

裴行俭神色从容,“备了五万石粟米,一万车草料和谷料。月底便能齐备。大军到时,随时可运至军仓。”

苏南瑾眉头顿时高高的挑了起来,“守约莫不是开玩笑?西州有口近四万,才备了五万粟米,伊州人口尚不足一万,也备了两万多石,大军西征是国之重务,守约莫拿大军的粮草当儿戏!”

麴崇裕眉头一皱,他虽然明面上不曾过问此事,私下自然时时留心,近年来风调雨顺,西州粟米不过一百多钱一斗,敦煌等地则更低。裴行俭此次筹集军粮,出的价却是运到军仓后一石粟米价三百文,几乎翻了一番,这才惹得西州的行商们争相出手,他隐隐听闻是按着十万石准备的,怎么到他嘴里便成了五万石?他正要开口,麴智湛已笑道,“玉郎,去吩咐一声,拿些梅子浆进来,苏公子一路辛苦,也要解解暑气才是。”

麴崇裕一怔,看见麴智湛投来的淡淡目光,只得低头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吩咐随从。

裴行俭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半晌才叹了口气,“不瞒子玉,西州不比伊州地广人稀,当真是人多地少,我这两个月来都在头疼此事,高价收粮、动用行商,种种法子都试过了,原也是照着十万石备的,如今却只有五万石有些把握,若是加上夏收的租子和西州存粮,大约也就是六万光景。”

麴崇裕回来时正听得此话,心头不由也狐疑起来,他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麴智湛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他心里一动,站在了一边。

苏南瑾心里冷笑了一声,眼角一瞟,只见麴智湛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样,似乎全然不觉得这粮草之事跟自己丝毫关系,麴崇裕则看着案几上的砚台发呆,也是满脸漠不关心的神色,心头更是一松,看着裴行俭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事我也知晓为难,只是此次大军有十万之众,程大将军给家父下了严令,在大军抵达之前,西、庭、伊三州务必以每口三石之数备齐军粮,违者以军令论处,家父这才令我来知会都护与长史,必得在七月之前,备齐此数。”

十二万石?裴行俭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真正的愕然,一时没有做声,苏南瑾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担忧,家父也知我与守约有旧,因此才特命我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子玉兄……”

苏南瑾微微扬起了头,“我此来奉命领三百精兵随行,守约先尽力筹集粮草,待到七月前入仓,所缺之数,我便派兵入乡征粮!”

“派兵入乡征粮”这六个字一出,连麴崇裕都惊讶的转过头来,这个词背后的残酷含义,西州人绝不会陌生。裴行俭脸色不由也微微一变,“万万不可,守约定竭尽所能交上粟米,只是十二万石……”这个数目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苏南瑾叹了口气,“守约果然菩萨心肠,子玉佩服,只是军令如山,哪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守约你且放心,你先尽力而为,七月之前,若能如数交上自然最好,到时若有短缺,我便是拼上背个骂名,也不能坐视你被程总管军法处置!”

看着裴行俭皱眉不语的摸样,苏南瑾的心中不由一阵惬意:他在西州呼风唤雨,却没有料到还有这一招在等着他吧?这是听闻裴行俭的那把火后,父亲苦思冥想才定下的计策,一口三石的数量也是父亲向程将军提出的,伊州人少,地却不少,两次强征之下总算收到了两万四千余石,但以西州的土地,要拿出这些粮食,却比登天还难。这样一来,先以军法之酷威慑,再以收粮之举市恩,同时也让裴守约好容易在西州建立的人望就此扫地,一石三鸟,便算是向裴守约先收一些利钱。

裴行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子玉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可否再容我几日?”

苏南瑾摇了摇头,“中元之前,大军必到,纵然我想帮守约拖上几日,但军法不容情,守约莫存侥幸之想!”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连麴智湛脸上的笑容都收了两分,外面倒是适时响起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世子,梅子浆可是即刻送上?”

麴崇裕笑着看向苏南瑾,“如今苏公子正事已谈完,还是先尝尝这柳中县的梅子浆罢!”

被井水凉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入喉便如一根冰线便让人暑意顿消,麴崇裕又随口说了些采梅女之类的风花雪月之事,屋子的气氛慢慢放松了下来。

裴行俭却有些立不住,沉吟片刻还是道,“麴都护,下官还是先去吩咐属下四处催催粮草。”又对苏南瑾抱歉的一笑,“子玉,我失陪了,待得有暇时,定然请你好好喝上一顿。”

苏南瑾笑意轻松,“守约当真是勤于王事,让人佩服。”

麴崇裕却轻佻的挑起眉头,“守约好生让人扫兴!我还要给苏公子设宴接风,再说,苏公子是头次来西州看,也该有人有人带他游玩游玩才是,你难不成都要躲了去?”

裴行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只怕这些天下官都不会有太多闲暇,还要劳烦世子费心。”说着向三人抱了抱手,转身便走,快到门口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道,“下官差点忘了,说来苏公子也不是外人,苏将军便是毕国公当年的麾下爱将,两次随大将军出征西域,只怕西州也是来过的,苏公子家学渊源,想来对西州自不会太过生疏。”

深青色的门帘悠然落了下来,苏南瑾一颗心却忽的悠了上去:自己来之前,父亲曾反复交代过,他曾在镇国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麾下征讨高昌之事,绝不能对麴氏父子提起。毕竟阿史那社尔这个名字,对于麴家而言,可谓没齿难忘。当年阿史那社尔兵败薛延陀,率残部投奔高昌国,被国主麴文泰收留,后来又转投大唐,当上了大唐的驸马,谁料没几年便与侯君集一道率兵灭了高昌,麴文泰便是因此忧惧而死,此等国仇家恨,岂是十几年的岁月能磨灭的?

父亲的确曾随大军西征,只是当时他职位不高,立功亦是不显,原想着不会有人留意到此事,没想到裴行俭居然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又被他公然的挑了出来!

苏南瑾忍不住抬眼去看麴氏父子,只见两人都有些愕然,倒是麴智湛先叹了口气,“原来苏公子与西州还有此等渊源,当年我随唐军回长安,倒是不曾听闻令尊的名讳,想来那时令尊还声名不显。说起来当年高昌城破,侯君集纵兵抢掠,若不是毕国公还心存些旧情,约束麾下军兵秋毫无犯,我等不知还会落到何等地步,此事惨烈,不提也罢!”说着长长的叹了一声。

麴崇裕也是默然半晌,叹息不语。

苏南瑾心里微松,看来这麴氏父子倒是明理之人,并不忌讳谈论此事,却也没有一味记恨。笑了笑道,“正是,当年家父不过负责军需,连高昌城都不曾进得,后来在沙州做了几年刺史,又随军征讨了一回龟兹,那回倒是转做了先锋,如今竟是回了伊州,也算是与西疆有些缘分。”

麴崇裕展颜笑道,“那苏将军在西疆的年头,岂不是比我还要长些?”

一时这都护府的正厅之中,谈笑之声再起,比先前更是响亮了几分。只是麴崇裕盛情邀请苏南瑾到自己府中住下时,苏南瑾略一犹豫还是摆了摆手,“多谢世子盛情,只是苏某有兵丁随身,不好自己逍遥,今日还是出城回营中安顿一番才是。”所谓人心难测,他原本的确打算多与麴氏父子交往,这才好对付裴守约。只是如今却是不能不多留个心眼了。

麴崇裕满脸憾色,又约定了明日宴请的时间,笑吟吟的把他送了出去,回头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的哼了一声,对麴智湛道,“裴守约这离间之计也使得太过拙劣,阿史那社尔固然死有余辜,可他便以为我们麴家会对每一个曾发兵高昌之人都恨之入骨、老死不相往来?若是如此,我们在长安还能活到如今?父亲放心,儿子不会糊涂!”

麴智湛脸上的微笑早已收了起来,看着那飘动的门帘出神,“离间计拙劣不拙劣,要看对谁使,对付这苏公子,只怕这般便是足够。如今我们便是半点都不介意,他能信么?”

麴崇裕知道此言不虚,想了片刻才道,“这苏公子与裴行俭似乎结怨颇深,这十二万石粮食,似乎也是冲着他来的。儿子这便着人去打探一下,他们结怨究竟所为何事。再者,这十二万石裴守约到底能筹到几成,也需着人探听明白,所差之数,我会立即从公田补上,暂停西州官员米禄,再派人去南边诸国收购。”想到离七月不过二十几天光景,若是差个几万便是从周边运来也绝非易事,一时不由眉头紧皱,语气深寒,“他们这些唐人自己明争暗斗也便罢了,居然拿着西州人来作伐!”

麴智湛看着他叹了口气,“此事关乎西州子民,大佛寺那边,你依然要盯着,只要裴行俭所行无果,便立即让他来见我,出钱之事,由我来说!收粮之事,更要立即着手做起来。”

麴崇裕带点了点头,“儿子这便让人去办。”想了想又冷笑一声,“大张旗鼓的办!”

……

“十二万石?”安三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岂有此理!此次我们这些人在西州收到六万石粮米,已是各出神通了,若要再搜罗两万出来,也不是搜不出来,只怕……若是从外地运,此刻派人过去,收是能收一些,但时辰太短,一则钱帛花费太巨,二则也有些冒险。”

裴行俭点头不语,他自然也知道,在西州本地收粮最是便宜,商贾们自然会竭尽所能,如今除了些富户外,只怕西州人家都剩不得太多粮食,再收便只能强收,“我算过了,西州各处粮仓还有几千石余粮,若加上公田职田所出,能凑上一万石,还有一万么……”他正想说可以另辟蹊径,就见安三郎脸上突然露出了犹疑的神色,不由转了话,“三郎可有法子?”

安三郎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胡须,“其实,咱们这些人实收的粮米有十一万石。”

裴行俭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你们收粮时做了手脚!是不是……”

安三郎忙道,“你也知晓军仓的规矩大,遇到不好说话的,克扣两成也是有的,我们也是无法,收时便留了些余量,这也算是规矩,好在这次收粮的价钱本来便比往年高了两成,因此农户们也不计较……若是九郎有把握入仓时公平计量,只怕十一万石尚能有余。”

裴行俭出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你放心,我来安排。”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转动着案几上那把银壶的盖钮,“让人不敢弄鬼,原不是什么难事!”

安三郎眼睛一亮,“这是更好!”这样一来,他们这些行商也能多一成的收入,岂不是皆大欢喜?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却没看见裴行俭目光往北边的高窗扫了一眼,眉头轻轻一皱,随即才舒展开来,扬声道,“请仓曹参军和户曹参军过来议事!”

这一日,裴行俭回到家中时,已是快到午后的申初时分,一日中最热的时分刚刚过去,屋子里却比午间更闷热了一些。裴行俭进门便松开了衣袍上的蹀躞带。屋里静悄悄的,他挑帘走进内室,却见琉璃正靠在床头打盹,手里拿的一卷书大半已滑到了裙子上,衣裙微松,头发也散了几缕下来,衬着雪白的脸颊和长长的睫毛,竟是平日不曾见过的风情。

裴行俭出神的看了片刻,琉璃的头却突然往下一点,又了倚回去,眉头还不舒服的皱了起来,那卷书也在一点一点的滑出手掌。他不由失笑,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拈起她散乱下来的一缕头发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扫了扫,琉璃下意识的伸手一挥,手头的书顿时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响,她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看见裴行俭近在咫尺的笑脸,不由一怔,平日清澈灵动的眸子里一片茫然。

裴行俭胸口一热,低头吻上了这双眼睛,手上微一用力,将她揽入怀里,那根本来便有些松散的衣带在他的手指间迅速滑落下去。她的肌肤细润而清凉,却让他觉得自己体内的那团火烧得愈发难以自抑,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琉璃刚刚清醒过来的脑子顿时又有些迷糊,好容易才想到还有事情,忙往后仰了仰头,“守约,守约你等等。”他的双唇已封了上来,带着惊人的热度和不容拒绝的坚决。琉璃的理智无声的消失在他的缠绵的唇齿和火热的手指之间,伸手环住了他的背脊……

良久之后,裴行俭从床上起身时,琉璃只觉得自己连眼皮都懒得睁开,只是已经回到脑子里的理智实在不允许她像往常一般直接睡过去,咬牙还是坐了起来,裴行俭从壶中倒了水,打湿了布巾,回头看见她,倒是怔了怔,“你歇着就好。”

琉璃笑道,“我有东西要送你。”

裴行俭看着她倦色未退的脸,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你歇好了再送不成?”

琉璃坚决的摇头,“过一会儿便送不了!”说着站了起来,略停了停才走到门外,扬声道,“小檀,快把井里冰着的青梅酒送过来。”

裴行俭惊讶的挑了挑眉,实在不大明白,她为何如何着急让自己喝酒。跟着她走出去时,才注意到外面的食案上一排放着好几个壶,有精致的鎏金银壶、有彩绘的玻璃壶,还有一个朴实无华的铜壶。

过得片刻,小檀便抱了一个水淋淋的瓦罐进来,琉璃让她把褐色的青梅酒逐一倒满了案几上那几个壶,又盖上了壶盖,小檀笑道,“娘子又要摆弄这些壶了!”

琉璃摆手不语,小檀好奇的看了几眼,才走了出去。裴行俭看了看这几个壶,又看了看满脸认真盯着壶看的琉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也在案几边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只见最外侧的玻璃壶上似乎隐隐有水光流转,裴行俭吃了一惊,忙伸手摸了上去,只觉指尖微润,果然是有水,再看铜壶和银壶,看上去倒也不觉得有太大异样,只是用手指细细抚上去,分明也有轻微的水意。

裴行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细细的把铜壶擦了一遍,确认手帕有湿痕,才怔怔的抬头看向琉璃,“琉璃,这是怎么回事?”

琉璃心里叹气,很简单,这是因为空气中的水蒸气遇冷重新凝结成水,只是要是照直这么说出来,自己肯定会被他当做生病烧糊涂了。她笑着摇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日午间我用玻璃碗盛罗阇喝时,突然觉得碗上似乎有水。这才想起,在宫里若是夏日用冰时,杯盏便会发润,有时还会有水珠滴落。横竖西州井深水凉,我便索性拿井水来多试了几次,果然不管是玻璃壶、铜壶还是银壶,只要在里面倒满井水,过得一会儿,外面便会微润,午间在外面时,水意比这还要明显,想来若是放了冰块进去,或许会润得更厉害。”

裴行俭的目光依然凝视着手里的那把铜壶,说话的工夫,刚刚被帕子擦干的铜壶颜色又变得有些润泽。中空的铜佛、西州唯一的冰窖……他闭上双眼,摇头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怎么便没想起来?”

他睁眼看着琉璃微笑,突然把铜壶往案面上用力一顿,站起来一把她抱起,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笑声朗朗的传了出去。

琉璃顿时有些头晕,忙搂紧了他的脖子,“莫转,快莫转了!”

裴行俭放下她,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下,“琉璃,你又帮了我大忙!”

琉璃不敢撒手,闭着眼睛笑道,“你还不知恩图报,结草衔环,也免得我白忙这一日?”

裴行俭哈哈大笑,“娘子所言,敢不从命!只是小的先还要从娘子这里借一个壶。”

琉璃想了想笑道,“铜壶不借。”

裴行俭笑着叹气,“就借半日。”

琉璃摇头,“半刻也不借,除非……”她笑嘻嘻的看着裴行俭,闭口收住了下面的话。

第49章 有心搅局 无力回天

午后,西州的上空,乌云迅速变得浓厚起来,云层间不时划过闪电的微光,随即便响起了滚滚的雷声,眼见天色朦胧,高空中似有雨幕笼罩,只是眼前的地面上却是依然看不到一滴雨水。

琉璃站在屋檐下仰头看了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是这种雨水到半空就被蒸发干了的古怪天气么?

站在她身边的小檀抱怨道,“等了半日,又是一场鬼雨!白耽误工夫。”说着抬腿便往外院走,刚走到院中,几颗硕大的雨珠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正砸在她头上。小檀“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几步蹿到了院门下面。

下一刻,比黄豆还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的落在院中的硬土地面上,溅起的尘土形状竟是格外清晰,看上去就如一朵朵浅黄色小花在瞬间盛开又凋零。

琉璃不由看得呆住了。

一只手稳稳的揽住了她的肩头,裴行俭的目光也落在那些雨点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喜悦,“今日的雨倒是落下来了。”

琉璃向他扬起了笑脸,“真是适宜出行的好日子!”

裴行俭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放心,雨停了便带你去。”

琉璃嘻嘻一笑,拿把铜壶换场热闹看,这桩买卖真是划算。那个满脸刻着德高望重四个字的老和尚,变起脸来会是什么样子?她等着看这一幕,已是等了足足半个月!

稀疏而硕大的雨点掉了一刻多钟便蓦然停了下来,天色慢慢变得清明,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西州城上,半湿的地面顿时热气蒸腾。好在雨后的风里还带着凉意,让这闷热多少散去了一些。

裴行俭穿上了琉璃给他新做的细白叠圆领袍,白叠被染成淡淡的青色,袖口和领口包着颜色略深的棋格纹青绫,看去简洁素雅。琉璃也穿着淡青色衫子,配棋格纹暗花的青绫裙,裴行俭平素对穿着并不太在意,一看两人这一身也笑了起来,上前携住了琉璃的手,迈步往外走去。

阿成早已等在了门口,手中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照袋,小檀也换了身衣服,挽着装了香烛的篮子。琉璃看了阿成的照袋一眼,忍住了嘴角的笑意。

大约是刚下过雨,日头又不甚酷烈,道上的行人倒比平日多些,待过了南门,香客打扮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每个人身上都是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赶了不少路。大佛寺的铜佛显圣每次都会持续一个来月,如今所剩时日无几,赶来进香的也以远途而来的信徒为主,虽不及前些日子的人山人海,却也依旧热闹非凡。

裴行俭一行人离佛寺大门还有十几步路,寺外驻守的府兵中领队便快步迎了上来,抱拳行礼,“见过长史!”

裴行俭认得此人正是平素常跟在麴崇裕身边的心腹,也笑着点了点头,“祇队正辛苦了。”

这位祗队正似乎没料到裴行俭居然一口便叫出了他的姓氏职务,倒是呆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长史好记性,不知长史此来可是为了上香?”

琉璃不由纳闷的看了这位府兵队长一眼——废话么这不是?虽然午后上香是少见点,但有了佛像显圣这事儿,从日出到日落来上香都不算稀奇。

裴行俭也是笑而不语,祇队正拍了拍头,“下官糊涂了。”裴行俭点了点头,正要走开,祇队正又回头道,“尤十六,你不是有事要向长史请教?”

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府兵红着脸走过来向裴行俭行了礼,开口时多少有些磕巴,“长史,小的、小的阿弟半个月前放牧时不合贪睡,丢了一只马驹,家人遍寻不得,适才他们,他们说长史能算,让小的来问问长史,该如何去找那马驹。”说完之后更是满脸通红,眼睛都不知看着何处才好。

裴行俭笑着摇头,“时日久了,此事不好算,况且我也未带卦钱在身,不如日后再说?”

祇队正忙道,“还不赶紧谢过长史?”又对裴行俭笑道,“长史有所不知,这尤十六的阿弟原是替人放牧,若是寻不得马驹,便要白替人再看两年,他家近来多事,我等想帮也出不了力,这才厚着脸皮来求长史……”

琉璃听得几句,渐渐觉出不对来,裴行俭脸上的微笑不变,只是当这队正从尤十六扯到牧马监时,还是叹了口气,“队正高见,只是我还有事,回头再与队正探讨。”

祇队正忙笑道,“看我糊涂了,真真是对不住长史,长史稍等,这边人多拥挤,下官这便领您过去。”

刚到内院,另一队府兵的队正又热情洋溢的迎了上来,这次却是来回报,此次佛像显圣,引来的香客比前几年更多出了三成,幸而长史与世子安排得宜,三十多日来未曾有人受伤云云。

这都是怎么了?琉璃越发诧异,随即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守约,真真是巧,你怎么也来佛寺了?”

从寺门走进来的麴崇裕身上穿着一件绯色锦边的交领绫袍,头上还束着鎏金银冠,气息未定,双颊微红,当真是色若春晓之花。只是无论如何看不出半分拜佛的模样。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队正立刻行了一礼,低头退了下去,裴行俭转身抱了抱手,“真是巧。”

麴崇裕笑着走上几步,“不知守约此来,所为何事?”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还能所为何事?”

麴崇裕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诧异之色,“守约难不成真有心向佛?竟是比我还来得勤些。”

裴行俭摇头,“不敢与世子相比,内子偶然有感于心,要来参拜一番,我却是有些惦念玄觉大师的好茶了。”

麴崇裕似乎这才看见琉璃,向她微微欠身点头,“原来是库狄夫人要来拜佛。”

琉璃此时哪里还不明白适才那两个队正在弄什么鬼,听了这话,忍不住笑着还了一礼,“我也诧异得很,适才这两位队正为何如此尽忠职守,原来世子要来上香。”

麴崇裕仿若不闻,转头便又跟裴行俭说起话来,一面说一面上了台阶,却见那位觉玄大师也从殿内转了出来,合十行礼,依然是一脸和善的微笑,“长史与世子今日竟是联袂而来,善哉善哉。”

午后时分的西佛殿不比平日的熙熙攘攘,香客却也不少,琉璃上香之时,耳边是一片虔诚的赞叹祈祷,只是面对眼前不远处那座汗水流得越发欢畅的大佛,她只觉得手指痒得厉害,恨不得探出去摸一摸那佛像是不是冰凉,好容易才咬牙忍住了,又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的出了佛殿。

她的样子倒也无人留心,麴崇裕正对觉玄笑着道,“长史说大师的茶极好,崇裕今日也想叨扰一杯,不知会不会太过打扰?”

觉玄雪白的眉毛舒展开来,合十微笑,“求之不得。”

依然是东厢房的雅间,烹茶的年轻僧人也依然手势优雅,动作熟练,连备下的茶盏都与上回一模一样,只是气氛多少有些不同,麴崇裕似乎对佛经极熟,与觉玄引经据典的说起了因果福报之事,自有一种水泼不进的优雅。琉璃固然不会开口,连裴行俭都只是笑微微的听着,半晌才回身向阿成点了点头。阿成转身悄然走到觉玄身边常跟着的年轻僧人旁边,低声了两句,那位僧人有些意外,也低声回了一句,见阿成点头,才笑着跟他一道走出门外。

麴崇裕百忙之中也给身后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那随从脚步轻快的跟了门,回头便对觉玄笑道,“法师所言甚是,只是我倒记得玄奘法师当日曾说过,若不催邪,何以显正……”玄谈妙语中,适才的那点动静,就像小小的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的那点涟漪迅速的消失不见,连水花都不曾激起一朵。

大约过了两盏多茶的功夫,出门的三个人又悄然走了回来,阿成依旧拿着他的照袋,满脸微笑,眼睛都比平日亮一些。那位年轻僧人低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倒是麴崇裕的那位长随神色如常,向麴崇裕微微摇头,站在了他的身后。

麴崇裕暗自松了口气,却见裴行俭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开口道,“觉玄法师,裴某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都云佛法慈悲,法师当也知晓,如今西州便有一场莫测之事。”

麴崇裕不由讶然的看向裴行俭,只见他一脸从容,含笑问道,“不知大佛寺可愿慈悲为怀,为西州子民做下这场善事?”

觉玄已然怔住了,倒是他的身边的年轻僧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的脸上的皱纹突然一僵,微张着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还是麴崇裕眉头一挑,先笑了起来,“守约此言何意?”

裴行俭叹了口气,“世子想也知晓,那十二万石的粮草大限,下官不才,今夏的租税加上西州行商手里所筹,倒也凑齐了此数,只是都护府账上无钱,仓中无帛,总不能空口白牙开仓令行商交粮。下官想来想去,也唯有指望佛寺出力,来解救西州百姓这一回。”

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这一个月来,自己布下无数人手,防的便是裴行俭这一招,可这一个月来,裴行俭与他身边之人都在忙着军粮之事,与苏南瑾倒是见了两次,却根本不曾靠近过大佛寺,今日自己才突然收到他再次上香的消息,还以为他准备了怎样的犀利说辞、巧妙手段,没想到,裴行俭却是这般简单直接的说了出来……

麴崇裕定了定神,摇头而笑,“此言差矣,佛门固然是以慈悲为怀,然则这钱粮之事,乃是我等朝廷命官分内之责,焉能推诿于方外之人?守约为民筹划,一片苦心,崇裕也是佩服得紧,只是今日之事,的确太过唐突。”他笑着看向觉玄法师,“法师放心,此等官府事务,我麴家必然一力承担,不会教西州子民不安,亦不会打扰到佛门清净。”

觉玄低头念了声佛,声音明显有些沙哑,“多谢世子。”

麴崇裕扬眉一笑,端起茶盏惬意的喝了一口,正想再说两句,却听觉玄声音平缓的说了下去,“只是军粮之事,事关西州四万百姓,想来我佛今夏显圣,便是为了拯救西州子民度过此劫,我等又焉能不遵佛旨?此次各方信徒所捐的功德,如今已有四万多缗,本寺将悉数捐做军粮之资!还望长史成全!”

麴崇裕的一口茶顿时悉数喷了出来。

第50章 如坠云雾 胸有成竹

走出大佛寺的院门,麴崇裕努力端着的一张笑脸彻底的垮了下来,转头看了自己的随从一眼,语气不由带了几分严厉,“适才究竟出了何事?”

随从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并无异样,是裴长史的亲随向佛寺讨了些冰,说是长史夫人想用来冰些梅浆。”

麴崇裕眉头微皱,西州井水深凉,西州人夏日要吃冰浆冰酒,不过吊入井中一两个时辰便可,但长安富贵人家夏日饮浆的确多喜用冰,以这位库狄氏的性子,想沾佛寺的光毫不稀奇,但若不是他们出去的这一趟出了问题,难不成这觉玄法师还真是收到了佛旨,而裴行俭早在两个多月前就算到了这一天?

不!绝无此理!

麴崇裕脸色更寒,“你把前后的经过仔仔细细说上一遍,一个字一件小事也不许漏!”

随从唬了一跳,想了半日才道,“裴长史的亲随去找那位僧人时,我因站得近,依稀听到那位亲随是说,听闻大佛寺有冰窖,自家夫人想做冰梅浆,不知能否让他去冰窖里拿些。僧人便答,拿些冰自是不打紧,只是佛寺冰窖历来用以保存供物,外人不好进去。那位亲随点头,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小的跟出去时,便说也想看看冰窖,大僧只说寺有寺规。那位亲随后来拿了把壶出来,说装个半壶便好,大僧提壶自去后院冰窖取冰了,没多久便拿了回来。那位亲随又问了些佛像显圣之事,说是若不是前次来给这佛像上香,也不会知晓大佛寺竟有冰窖,怪道是西州佛门之首,佛祖格外垂青,如此夸赞了大佛寺几句,都是日常话,再没说旁的。”

麴崇裕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便是这些了?”

随从想了想才道,“快到门口时,长史亲随还让大僧帮忙拿了壶,说是这壶原是寻常,但装了佛寺的冰便是与众不同,他只怕出汗滑手,万一砸了,佛祖岂不见怪?还是装入照袋大家才把稳。那大僧还当真差点滑手摔了壶,亏得长史亲随手快用照袋接住了,小的也跟着笑了一回便回了屋。”

不过是寻常玩笑,麴崇裕失望的摇了摇头,思前想后的走了一路,直到已然进了都护府正堂的门,依然是不明所以。

麴智湛抬头看见麴崇裕的脸色,慢慢站了起来,“大佛寺出了何事?”

麴崇裕垂眸回道,“裴守约向觉玄法师直言相求,望佛寺出手解粮草之难题,觉玄法师竟是一口答应,还道佛祖此次显灵想来便是为了此事,因此要把这一个月所收功德悉数捐出。儿子劝说了几句,觉玄法师竟是铁了心要捐,裴守约已让府兵们去清点钱帛了。”

麴智湛脸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怎会如此,觉玄大师此前一个字未透!可是裴长史暗中使了手脚?”

麴崇裕的声音更是低了下来,“儿子无能,查不到端倪。父亲以为,如今该如何应对?”

麴智湛摇了摇头,又坐了回去,“还能如何?此事虽是出人意表,然则与你我,到底也无妨碍?只是……”他略停了片刻,声音变得肃然起来,“玉郎,我知你心高气傲,对裴长史颇不服气,只是事已至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为父要劝你一句,万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树下一世强敌!今秋大军到后,事务必然繁多,为麴氏计,为西州计,你还是放下心思身段,多与裴长史携手共事,若能摒弃前嫌固然最佳,至不济也要相安无事才好!”

麴崇裕默然半晌才道,“莫非技不如人,便只能束手待毙?”

麴智湛眉头一皱,随即才慢慢松开,淡淡的道,“人生在世,岂有永世一帆风顺之理?也不过输得起和输不起之别罢了。为父蹉跎半生,论雄才大略远不及你祖父,论风采人望,亦远不及你伯父,唯一会的,也不过是如何去输,我原以为你在长安这十几年,大约也该学会一个输字,却没想到一个裴守约,便让你这般失了分寸!”

麴崇裕抬起头来,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麴智湛已挥手道,“你不必多说,为父口才原本不佳,认真辩起来,只怕不是你的对手,你只须下去多想一想,想清楚之前,莫再轻举妄动便是!”

麴崇裕只得低头应了个是,麴智湛见他神色落寞,不由放软了口气,“这半个月你也辛苦了,这几日横竖无事,不如去山北的别院歇个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