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两日只怕便会有大事,今日去大佛寺前儿子才听说……”一言未了,便听外面传来了通传之声,“都护,苏参军求见!”

麴崇裕不由愕然失笑,低声道,“便是这位苏公子之事,崇裕待会儿再回报。”说完转身出门,对正大步走来的苏南瑾抱手一笑,“子玉,里面请。”

这半个月来,麴崇裕与苏南瑾厮混了好几日,他原是长袖善舞之人,兼之出手豪爽、人品风流,到了七八日上,苏南瑾便也不提要回军营,在麴崇裕为他收拾出来的一间小院住下,日日美酒佳肴,夜夜美婢娇娥,只觉得比在伊州更惬意十分,此时看见麴崇裕迎了出来,苏南瑾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原来玉郎也在,倒是巧了!”

麴崇裕把苏南瑾引了进去,一面便问,“子玉今日可是有事?”

苏南瑾点了点头,“确是有事相询与都护。”进门便向麴智湛行了一礼,“见过都护。”

麴智湛笑眯眯的道,“苏公子请坐,这几日小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敬请见谅。”

苏南瑾自然满口感谢,说了几句闲话,便话锋一转,“麴都护,适才裴长史遣人知会子玉,道是军粮已然备齐,明日便可入仓,让我过去督查,并接手西州粮仓,不知此事可是都护的意思?”

麴智湛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随即便又是满脸笑容,“裴长史负责西州钱粮,他既然说已然备齐,定然便是备齐了,想来一事不劳二主,烦劳公子这一趟,为的是省却日后再入一次军仓的繁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苏南瑾眉头一挑,“都护竟是并不知晓此事?”

麴智湛只是呵呵的笑,“让公子见笑了。长史谨慎勤勉,做事历来妥当,我便也躲了懒。”

苏南瑾看了麴崇裕一眼,见他脸色淡淡的,心头更是大定,抱手笑道,“既然如此,子玉心中有数了,这便告退!”

麴崇裕忙道,“我送你出去。”一路将苏南瑾送到了门外,苏南瑾见左右无人,便笑道,“玉郎可想去看场好戏?”

麴崇裕心里一动,倒是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子玉的意思的……”

苏南瑾冷笑了一声,“我听闻裴守约这些日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倒是让西州行商们都疯癫了般鞍前马后的为他筹集粮草,想来今日既然敢让我去督查,便是胸有成竹了,却不知……”他笑着转了话头,“这收粮非一日之功,你等着便是。”说着拱了拱手,昂首大步离去。

麴崇裕看着他的背影在都护府外消失不见,脸色才冷了下来,转身回到正厅,对麴智湛冷笑道,“这苏南瑾倒是个胆大手黑的,看来我听到的消息没错,他是准备是分量上做手脚,听说是要克扣两成!”

麴智湛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沉吟道,“你如何打算?”

麴崇裕犹豫了片刻才道,“崇裕想着,总要让那苏南瑾收敛些才好,若是差个一成半成,咱们这十几天来,倒也收了些粮米,加上西州大户们的,大约万来石还是凑得出来。”

麴智湛叹了口气,“玉郎,你还是想要与裴守约比个高低?压他一头?罢了,依我之见,你什么都不必做,寻个不起眼的人知会裴守约一声便罢。”

麴崇裕不由一怔,“父亲,为何要去知会他,他既然让苏子玉接管粮仓,想来……”他恍然醒悟过来,“父亲只是想让裴守约知道,此事并非我等的筹划?”

麴智湛笑着看了他一眼,“你都能想到之事,裴守约会毫无准备?”

麴崇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父亲的意思是认准那裴守约手段远超自己了,只是此事……他用力吐出胸口的一团浊气,露出了笑脸,“父亲说的对,既然如此,咱们等着看他们如何过招便是。”

麴智湛圆团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容,“正是,这样一场好戏。莫说你,便是为父都想去看上一看!”

……

清澈的淡褐色梅子浆里,晶莹的冰块载沉载浮,盛梅子浆的玻璃圆钵上迅速的凝结了一层水珠。琉璃自己动手,分了三小碗出来,笑道,“你们也来尝尝。”

小檀和阿燕都喝了两口,小檀便道,“婢子觉得,这梅子浆虽比井水里浸过的凉一些,尝着似乎却也淡一些,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琉璃喝了一口,叹道,“我倒是尝出了些金银的味道。”

小檀“啊”了一声,忙喝了一口,皱眉道,“婢子怎么尝不出来?这金银……是什么味道?”

阿燕便笑道,“都说西州水贵如金,西州城虽然略好些,这冰却也金贵得很,大约还真是分外值钱些。”

琉璃笑而不语,这大半壶冰,换了四万缗的钱,莫说值得一壶金子,只怕一壶钻石也差不离了。

小檀叹道,“也就是大佛寺这等地方,还能有冰可用。”又啧啧两声,“没想到一座佛寺居然一笔便捐了四万多缗出来,虽然比不上娘子手阔,倒也算得上惊人!”

琉璃不由哑然失笑,正想说话,裴行俭从外面挑帘走了进来,见了案上的冰梅浆,对琉璃笑道,“你倒是性急。”

小檀和阿燕忙行礼退了下去,琉璃便上前帮他解了腰间系着的青带,一面问道,“忙了这半日,可是将佛寺捐的钱帛都清点妥当、收入官仓了?”

裴行俭摇了摇头,“清点自然是清点了,至于收入官仓么,”他低声笑了起来,“这些钱帛若是就这么收入官仓,岂不是太过可惜?”

第51章 八面埋伏 军法处置

西州城四面悬崖,常年只有东门供人出入。然而西州人都知晓,这座高台之城其实共有三处城门。除了日常出入的东门,西门为得胜门,每逢大军凯旋时方会打开,而对着河谷间最狭窄险要之处,还有一处南门,乌沉沉的铁木大门和吊桥,矗立在陡峭的悬崖绝壁上方,让人一望便起肃然之意。

六月二十八日的清晨,当初升的阳光把西州染得一片金红,这扇沉重的大门竟是轰然洞开,结实的吊桥缓缓落在了对岸的岩壁之上。早已等候在河谷外开阔处的粮车,迅速排成了长队,人引马拉的从吊桥上进入城门,又停在了都护府南面的那片校场上。

不大工夫,偌大的校场便横七竖八的停满了粮车。只是除了偶然的马嘶之声,竟是一片肃静,赶车的车夫们平日最爱闲扯磕牙,此刻一个个却都紧闭双唇,不时东张西望,心里暗自打鼓。

数百名头定铁盔,胸配片甲的军士分列在校场的东、西两头,人数虽不甚多,身上散发的肃杀之气却似乎直冲霄汉。莫说是那些车夫,便是随车进来的行商,相视几眼后也不敢贸然开口,其中有些见多识广的一眼便看出这数百兵士打扮气度都与西州府兵迥异,是正经的唐军精锐。

校场北面,是整整齐齐的几排粮仓,仓房前的空地上,称粮用的官斗官斛早已安置妥当,十几位同样一脸肃杀的军士负手而立,西州的仓曹参军张高与几位管粮的官吏陪在一边,心里多少都有些郁然——这收粮入仓,原是州里最大的肥差,手头略变动些松紧,自有不少好处可得,如今随着裴长史的一道交仓的政令,自是都化作了泡影。而眼前这些军爷,显然不是好相与的,看那摆弄斗斛的手势便知,颇有几个是此道老手,还有那斗、斛的规制……此番只怕不但糊弄不得,还要赔上小心才能了结这趟差事。

随着一阵嚯嚯的靴声,一身戎装的苏南瑾带着十几位亲兵走到了粮仓面前,眼光一扫,脸色已然沉了下来,“裴长史怎生人还未到?”

张高忙笑着迎上一步,“裴长史适才已派人来知会了一声,因今日不但要收粮,还要给这些交粮的行商支付一半钱帛,他要去准备一二,稍后便到。”

钱帛?苏南瑾嘴角冷冷的一撇,他不就是从佛寺那里敲了一大笔么?这位裴守约敛财的手段当真了得,当今圣上与皇后那般崇敬僧尼,他居然也敢对佛寺下手!只怕日后对景揭了出来,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再说了,今日之事,他以为是用钱帛可以揭过的么?

苏南瑾的目光从那几个军中定制的斗、斛上掠过,抬头看了看天色,冷笑道,“却不知长史要准备到何时才能妥当?这收粮之事也是耽误得起的?”

张高忙道,“公子稍候,某这便差人去催一催长史。”回身指了个差役道,“你快去一趟,找到长史,便说苏公子已然到了,请他尽快过来。”

眼见那差役撒腿便跑了出去,苏南瑾的脸色依然纹风不动,“时辰不早,有劳参军打开粮仓,这便开始收粮罢!”

张高一怔,苏南瑾的目光锋利的看了过来,“十二万石粮食,绝非两三日便可收完,若不抓紧些,待前军到时,此等重责,谁来担当?”

他身材原本高大,语气又咄咄逼人,张高不由退了一步,念及裴行俭之前“不得与苏公子冲突”的吩咐,还是讷讷的道,“那、那便依公子所言。”说着向管粮仓的小吏挥了挥手,小吏忙从怀中掏出铜匙,打开了当先的一栋四间粮仓。

西州的粮仓自然亦是用减地留墙法在生土中挖掘而成,只是四面土生墙都是特意留得上薄而下厚,整个形制恰恰有如倒扣着的米斗,兼之进深颇长,又无高窗灯火照明,看去又颇像四张黑黝黝的饥饿大嘴。

这粮仓一开,等候的粮车便有了小小的骚动,安三郎早已等在行商之中,当下向人群中的张二郎欠身行了一礼,“张骑尉,您先请。”

这张二郎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因盗牛案而名闻西州的敦煌张氏子弟。他原非行商,只是此次收粮利润可观,又是与官府合作,有些大户乡绅也颇愿加入,安三郎自是不好拒绝。这张二郎大约是想着能表一表自家洗心革面的诚意,更是颇为热心,此次设法收了一千多石的粟米上来,比寻常行商还来得快些。安三郎几日前便与裴行俭合计过一次,今日第一个便安排了他去交粮。

张二郎早等得不耐烦,听得这句呵呵一笑,抱手说了声谢,与安三郎一道走了上去。

旁人也就罢了,那仓曹参军张高一见张二郎,心里不由叫了一声苦,这位族兄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冒了出来?此时也不能多说,只咬牙对张二郎使了个眼色,张二郎有些愕然,左顾右盼的不明所以。张高暗暗叹气,回头便对苏苏南瑾笑道,“苏公子,此次送粮不仅有行商,也有西州大户,公子是否要下官引见……”

苏南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让他们把粮米送上便是,谁有工夫与他们厮见!”

张高只得自己迎上两步,苦笑着低声道,“阿兄,今日您怎么第一个送粮上来了?”

安三郎笑道,“参军说笑了,此次送粮虽说也有几家大户,也有两三位不是白身,可有谁又敢立在骑尉前头?”

张二郎也是自得的呵呵一笑——论身份论门望,他不第一个交,还能是谁?

这话自是在理,张高心里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阿兄当心,莫顶撞了苏公子。”挥手让粮车停到了仓前,自有马夫健仆上前卸下了几筐粮米,倒入立起的四个官斛之中。按规矩,待用官斛称量完毕、文书记上数目,便可重新装入米袋、运入官仓。

只是这一倒之下,却是出人意表:那粮车上的四筐粮米,竟然都不够一斛之数,几个军士摇动了几下,木斛里的米面上便露出了一寸多长木板。有军士厉声道,“还差了两成,再添!”几个张家的奴仆顿时都呆在了那里。

张二郎原想与张高多说几句话,听到身后的动静,忙走了过来,见了这般境况,不由失声叫道,“怎会如此?我这一筐恰恰是一石之数,只会有多,怎会不足?”

苏南瑾早已候在那里,闻言心里一喜,脸色却是一沉,冷笑道,“好大的胆子!尔等奸商,竟敢偷工减料来糊弄军仓,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来人,把这奸商拖下去,给我狠狠打二十军棍!”所谓杀鸡给猴看,这一个撞上来的人,自然要狠狠教训一番,才好教这些商贾们老老实实,听任摆布!

张二郎不由愕然,待军士上来要扭他的手,才怒道,“谁是奸商?我乃大唐武骑尉,谁敢动我?”

张高也忙拦在了中间,“使不得!苏公子,这张二郎并非商贾,乃是西州大户出身,因军功封了勋官,不可轻易上刑!”

苏南瑾听得“武骑尉”三个字,早已怔住了,什么西州大户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但若眼前这蠢物真是武骑尉,事情便是不同,武骑尉虽说是勋官中最低的一级,却也算得上是正经的衣冠身份,不像商贾们,打了便打了,只要不出人命,便是裴守约来了,也说自己不得……他念头转了几转,脸色阴沉的摆了摆手,“等等!”

苏南瑾的几名亲兵也知轻重,自是早已住手,得了这声命令,才退了下去。苏南瑾冷冷的看着张二郎道,“你既是大唐官员,便该带头守大唐法制,这军粮上也是能做得手脚的?若是你再喧哗闹事,误了军粮入仓,便是我能容你,军法也须容你不得!还不退下?”

张二郎呆呆的站在那里,看了看明显还空了一截的官斛,又看了看自家的粮筐,待要分辨,眼前这张脸孔上的严厉的确有些慑人,但若要就此认了,又如何甘心?想了半日,一跺脚,“交完这四斛,剩下的给我拉回去!”

安三郎看了看那官斛,声音不大不小的跟了一句,“二郎莫怒,我等与二郎同进退!”

苏南瑾脸上怒气一闪,这位张骑尉胆子竟比自己想的还大!若是今日让这些人把粮米又拉走,开仓收粮岂不是成了一桩笑话?这第一个打的便是自己的脸,他冷笑了一声,厉声喝道,“谁也不许走!”

随着他这一声喝斥,校场两头的三百唐兵队列队列变化,脚步声中转眼间便把整个校场围了起来,随即“刷”的一声横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光眩人眼目,不少人都惊呼起来,便是张高也是脸色一变,忙叫了一声,“苏公子!”

苏南瑾冷厉的目光在张高、安三郎等人脸上缓缓转过,一字字道,“今日收粮,乃是军务,谁敢搅乱局面,便莫怪苏某以军法行事!”有父亲麾下的这三百精兵在手,他若是让几个商贾翻出天去,日后也不必在西疆立足了!

众人一时作声不得,整个校场上,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张二郎脸上满是怒色,但对上苏南瑾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目光,到底不敢造次。正僵持间,便听远远的有人道,“子玉兄,这是怎么回事?”

张高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苏南瑾嘴角也扬了起来,转过身去,声音略提高了几分,“裴长史,今日你却是迟了!”

封住校场入口的军兵往两旁一分,身穿墨绿色襕袍的裴行俭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远远的便是一抱手,“子玉兄见谅,守约适才去处置今日收粮的钱帛之事了,来迟一步,只是这般剑拨弩张,却为何事?”

苏南瑾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安三郎与张二郎,笑容里满是讥嘲,“你们西州的商贾勋官们胆子大得很,我用军仓的官斛收粮,他们却嫌这官斛太大,当这里是自家后院,不肯交粮了。对于这些藐视军法之人,守约,你看要如何处置才好?”

第52章 我佛慈悲 报应不爽

藐视军法?裴行俭惊讶的看了张二郎等人一眼。

张二郎早是一肚子不服气,看见裴行俭的神色,忙上前行了一礼,“下官见过长史,长史明鉴,我等怎敢藐视军法?只是收粮之时,量得清清楚楚的一石米,还要略多些才放心入筐,到了这里却生生的少了两成,这粮米又如何去交?”

裴行俭的目光在官斛上一转,还是笑着抱了抱手,“张骑尉,好久不见,此次军粮之事多谢费心。骑尉放心,这斛斗之物,朝廷乃有定制,若有人故意增减,按律当杖五十,官吏监校不力者,亦当论罪,苏公子和诸位军士,焉有知法犯法之理?你且稍安勿躁,等候片刻,自会有公论。”

张骑尉心里虽然有些困惑,见裴行俭一脸从容镇定,依然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又不服气的看了苏南瑾一眼。裴行俭也转身对苏南瑾笑道,“子玉今日辛苦了。这些行商岂有敢藐视军法之礼?此次收粮不易,还请子玉原谅则个。”

苏南瑾眼睛微眯,嘿嘿的一笑,“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只是今日收粮之官斛,原是苏某从军仓中带出,历来为军仓所用!这些无知刁民竟然横加指责,也不想想看,苏某为何要多收粮米?不过是军命在身,不得不从严处事,以免让奸商得利,却寒了将士之心!如今看在守约你的面上,我便不与他们计较,这收粮之事,却是片刻也耽误不得了!”

看见裴行俭再次转头看着那几个半旧的官斛,苏南瑾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这收粮时以大斛称量,原是军仓惯例,裴行俭便算搬出大唐律法又如何,便是揭了出来,自己如今是为军粮而来,只有军法皇命可以处置,大唐的将帅难不成还会搭理裴守约这般偏着商贾、揭破军中惯例的做法?

张骑尉性子本急,忍不住道,“某也曾从军杀敌,却不曾听说,这未入仓未付钱帛的粮米,便要算做军粮,我等交与不交,全在自家,若是军斛便是这等分量,我等今日便不交这粮米了,却不知犯了哪条军法?”

苏南瑾冷冷道,“军粮关乎军心,扰乱军心者,杀无赦。张骑尉若是执意要尝尝军法,苏某也只得成全你!”

他的声音洪亮而冷酷,传到粮车前方那群商贾们耳中,众人不由相视愕然,有位安家行商却道,“诸位莫怕,那姓苏的不过是伊州的九品官,也能在西州地面上撒野?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有裴长史为咱们做主,咱们还能教他欺负了去!”说完便扬声道,“谁说这是军粮,这都是我等自行购来的民粮,你可曾发过告示,可曾立下契约,见粮便要硬收,这是强抢!抢不成还要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有此人带头,余下的行商立时也鼓噪起来,连张二郎都多了几分底气,冷笑道,“正是!我这勋官这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从未听说军粮还有强抢之理,你要抢粮,我等西州勋官,就不会去寻都护做主,寻圣上做主么?”说着又一指那斗斛,“这斛是大是小,送到长安去让兵部和大理寺一验便知,我便不信,大唐还没处辩得明这个理了!”

苏南瑾脸色不由变得铁青,这些西州人胆子也太大了!若眼前之人是个商贾,他早下令拉出去砍了,有军令在身,也不过是捏死个蚂蚁一般,可一个七品的勋官,若无十足罪证,却不是他轻易能打能杀的。他目光一转,落到商贾人群中,戟指喝道,“把那个狂言惑众的,给我拉出来!”

他的亲兵正要上前,裴行俭却喝道,“且慢!”

苏南瑾目光冰冷,“裴长史,你是要护着他们?”

裴行俭微微一笑,“正是!”

苏南瑾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回答,脸色都有些发青了,眼睛一眯,“那大军到时粮草未备之责,也请你一并领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子玉此言差矣,正因不能让大军到时粮草未备,更不能打杀这些行商,须知今日此地所到粮草,不到军粮的一成,打杀了行商容易,剩下的粮草,子玉却想上哪里去收?若是因此耽误了收粮,你我谁能讨得好去?”

苏南瑾心里一沉,的确,他固然能用雷霆手段震住这些商贾,此处却不是伊州,若无都护府配合,这些行商剩下的粮草都不交了,他也无可奈何,若是因此导致无人肯交粮,此事裴守约固然讨不得好,他也免不了责任……

心思急转之下,他索性冷笑起来,“守约,你若宁可短缺斤两要护住他们,我自是也不能拦着,只是这量米收仓之事,我也不敢过问,待大军到时,再做理论!”不过半个多月,此次大军的西路军便要经过西州,父亲与苏定方虽然同为前军总管,可这西路军,程将军却是交给了父亲做主的,那时拿捏着裴行俭今日短缺斤两之事,再慢慢收拾他不迟!

裴行俭的笑容却依然笃定,“收粮事大,自是半点耽误不得,唯今之计,咱们既得让行商们交得心甘情愿,也绝不能让军粮短了斤两,才能办了这桩差事,子玉以为如何?”

不让军粮短了斤两,又让行商们愿意交?苏南瑾笑容更冷,“守约难不成还有什么妙计?”

裴行俭摇头,“妙计倒是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今日收粮的,原不该是你我。这正经应当收粮之人一到,莫说这些商贾大户,便是全西疆之人,也无人敢短交一米一谷!”

苏南瑾一怔,“守约说的是谁?”

裴行俭微笑道,“子玉稍后便知。”随即便看向了张高,“张参军,烦劳你与我一道出去将迎人!”

没过片刻,原本一片肃杀之气的校场气氛蓦然变得诡异起来,只见校场外面浩浩荡荡的走来一支队伍,抬斗斛者有之,拿米袋者有之,还有不少人挑着装满铜钱的箩筐,看去倒有几分像是送彩礼的队伍,只可惜人人都是光头锃亮、僧袍飘飘。待得这群人放下手中物件,齐声咏唱佛号。莫说行商车夫,便是军士们也面面相觑,如坠梦中。

苏南瑾早便呆在了那里,回过神来才忙走上几步,“守约,这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却先对身边那位白眉白须的僧人笑道,“觉玄法师,这位便是苏公子,是伊州都督苏将军之子,奉都督之命特来督促粮草筹备之事。”

觉玄合十行礼,“苏公子。”

“子玉,这位是大佛寺上座觉玄法师,不但是西州佛门之首,当年与玄奘法师也有过交情。”

苏南瑾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微震——玄奘法师,那可是从先帝时起便备受尊崇的大唐佛门第一人,现今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眼前这老僧居然……他不敢怠慢,忙回礼道,“见过法师。”略定了定神又道,“不知法师前来所为何事?”

裴行俭微笑着代答道,“子玉想也听说过,此次购买粮草之资,乃是大佛寺捐出的功德。子玉既然怕这些西州商贾短了军粮,不如让大佛寺的高僧在这校场之中,自用功德钱帛买了粮草,再送入粮仓。须知这钱帛里有佛祖的慈悲,有信徒的功德,这世上又有什么人,不怕报应,敢短了斤两去?”

觉玄也微笑道,“正是,这信徒捐出的功德,我等原也要亲眼看着换了不差分毫的粮草,才算是不负佛祖的慈悲之意!”

让僧人收粮?苏南瑾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此等俗务,不必劳烦法师!”

觉玄面色肃然的念了一句佛号,“此乃本寺分内之事,何谈劳烦?”

裴行俭也笑道,“子玉,今日之事论理,佛寺自拿钱帛,自买粮草,再捐入军仓,原是顺理成章。再说,佛寺自家收米,岂会短斤少两,好让外人欺瞒了佛祖去?如此一来,你我不必担忧短了军粮斤两,这西州商贾再无借口说斗斛有差,便是兵丁差役们,也能躲个清闲,岂不是一举数得?”

苏南瑾张了张嘴,心知此事与自己的设下的埋伏南辕北辙,呆了半晌才把裴行俭拉到一边,憋出了一句,“军国大事,军仓重地,岂能让僧人掺和?守约你也太过儿戏!”

裴行俭微微一笑,“子玉,你此话与我说说也便罢了,若是让旁人听到,说不得要落个谤上的罪名。”

苏南瑾心头一凉,的确,莫说粮仓,皇宫里又不是没有僧人进出,当年先帝就曾再三让玄奘法师还俗,当今圣上与皇后更是笃信佛教,今年佛诞之日圣上还亲撰了《大慈恩寺碑》,听说轰动京城、盛况空前……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道,“再说由佛寺出面向商贾收粮,再捐给军仓,正能显示佛祖庇佑大唐,便是总管和圣上听闻也只有欢喜,子玉又何必多虑?”

苏南瑾只觉胸口发闷,偏偏做声不得。眼见那些可恶的行商们交头接耳之下,各个脸上都露出了欢天喜地的表情,更是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只是佛寺出钱,佛寺买粮,这事的确天经地义,他拿什么拦着?

一片阿弥陀佛之声中,粮仓前的僧人们忙碌了起来。大佛寺家大业大,每年也要收上千石粮米入仓,来的僧人都做惯了此等事务,当下几人一组,量米、记账、入袋、收口,一气呵成。他们的米斛大小标准,西州商贾口中念佛不绝,听起来比僧人们更是响亮虔诚。没过太久,百来个粮袋便整整齐齐码放在了粮仓门口。

觉玄法师转身走到裴行俭和苏南瑾面前,“裴长史,苏公子,您看这收好的粮米是否就此捐入军仓?还是要再称量一次?”

苏南瑾目光慢慢扫过场内,极力压抑住了胸口的起伏,咬牙点了点头,“也罢,苏某信得过法师,这些粮袋直接记数入仓!”

裴行俭惊讶的看了苏南瑾一眼,“子玉不再称量一次?”

苏南瑾心里发狠,面上却只能笑了笑,“守约不是说了么,佛院行收米粮,总不能自己短了斤两,这西州行商也不敢欺瞒佛祖,自不必多此一举。”今日之事,自己是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了。大唐将帅自不会因为他收拾了几个行商而治他的罪,但若是公然和这样大笔捐钱购买军粮的西域佛门对上……莫说圣上那边,只怕程将军都未必能饶了他。

裴行俭神色间略有些疑惑,“子玉是觉得大佛寺称量的米粮绝不会短斤少两了?”

苏南瑾咬着后牙点了点头,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烦,“自是如此!”他裴守约还要怎样?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这便好说了!”他转过身去,淡然道,“来人!拿一袋佛寺称量好的粟米,倒入这边斛中!”

第53章 兵不血刃 豁然开朗

眼见裴行俭身后的几位庶仆打扮之人答应一声便去抬米,苏南瑾忙提气便要喝上一声“且慢”,还未开口手臂上突然一股大力传来,却是裴行俭一把拉住了他,“子玉,你且想想看,先前那般争闹,都是为了这米斛,如今有高僧为证,咱们正要让这些行商们看看,我大唐军仓所用之斛绝不会有差错,好教他们心服口服,需知大军将至,不能让军仓背上使大斛坑蒙行商的名声……”

裴行俭平日说话不急不缓,此时却是一连串的话倒将了下来,待到苏南瑾回过神来想辩驳时,那几位庶仆竟是手脚奇快,军士们还眼巴巴等着苏南瑾发话,他们便已将斛中本有的粟米倒在一边,拆开一袋粮袋倒入空斛之中。只见那斛边,不多不少,依然露出了一寸多的木板。

裴行俭脸上顿时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了看官斛,又看了看苏南瑾,声音低了三分,“子玉,这是……”

粮仓前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明显还空了两成的官斛和站在官斛边上的苏南瑾。连觉玄法师都走了过来,看了看官斛,叹息着念了声佛号。

苏南瑾脸上就如挨了一巴掌般腾的热了起来,眉毛一立便要发作。裴行俭却突然放开他的手臂,转身对着斗斛边上那些同样愣在那里的军士沉声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这种大斛来蒙骗参军!”

裴行俭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一字字冰冷清晰,“这军中的司仓,裴某也曾做过十年,什么鬼蜮伎俩不曾见过?你们今日分明是拿了特制的大斛过来,为的便是刁难行商,好从中牟利!若不是法师们来得及时,若不是苏参军以民心为重,此刻便会让你们得逞了去!”

“大战在即,粮草筹备是何等大事,你等身负重任,却不以军粮为重,为着一己私欲,败坏大军名声,往轻里说,是利欲熏心,往重里说,便是居心叵测!”

那些十来个军士原本是盛气待命,之前被僧人们这出人意表的一顿搅合,气势已降了一大半,此时再对着裴行俭如有实质的锐利眼神,更是心下发虚,不由都转头看着苏南瑾。

苏南瑾此时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裴行俭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升腾起来的怒气顿时被浇熄了一半,心里却越发清楚,决不能让裴行俭就此敲定了罪名,他目光一转,落到了僧人们所用的半旧木斛之上,寒声道,“裴长史请慎言,此事未必如此!”

觉玄法师愕然抬头看向苏南瑾,“苏公子此言何意?难不成是我大佛寺捐出这数万缗的功德,为的是故意用小斛收粮,好短缺军粮,坑害大唐天军?若是如此,便请苏公子带上这些米斛,将老衲等人解送到长安,老衲必要讨回个清白!”

苏南瑾脸色更沉,今日之事如此被揭开,必然不能善了,但若是拿了这些僧人,只怕……

裴行俭转头看着觉玄,声音缓了下来,“法师请宽心,法师在西州地位何等尊崇,如今圣上又尊崇佛法,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仗着手中的小小权柄,便污蔑法师这般德高望重、又一心为大唐出力的佛门高僧?若是做下这般行径,日后谁还肯为军粮出资出力?如此一来,西州震动,边域不安,大军未到,先丧人心,莫说军法不容,论国法,更是罪不容诛!法师万万莫说说什么解送去长安,在下若敢如此,陛下第一个便绕不了我等。法师请莫着恼,不过是几个小小军士在贪赃枉法,何至于如此?”

苏南瑾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恨不能抽出刀来,将面前碍事之人统统砍倒,或是拖将下去痛杖一百。只是,眼前的裴行俭是西州六品官员,其恩师苏定方即刻便到,此事闹大了,只怕父亲也遮掩不住,更别说这位老僧还是玄奘法师的旧识,他若出事,又关乎佛门清誉,那位法师大概也不会袖手旁观……他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胸口便如堵上了一块巨石。

裴行俭已重新转身走到苏南瑾身旁,语重心长的道,“子玉,这等军中败类,我在长安也见得多了,还请子玉严惩不贷,以正军纪!”他诚恳的看着苏南瑾,“今日若不严惩他们,小民无知,难免会疑心他们乃是受你指使,若是传出什么话来……子玉,你莫因小失大,连累了苏将军的名声!若子玉若实在抹不下面子,便由我来做这恶人如何?”

苏南瑾的眼眶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不敢对着裴行俭看,只能望向官斛便那些面色愈发惴惴不安的军士,狠狠咬了咬牙根,厉声道,“来人,把这些私用大斛之人拖下去,杖五十!日后谁敢再行此不法之事,加倍严惩!”

那些军士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之事,自己明明都是奉了他的号令,纵然泄露了机关,也不是他们的过错,或拉或关,做给外人看一眼便成,怎么还要真的拉下去受刑?他们这几百人都追随苏将军多年,何曾被外人这样辖制羞辱过?这苏公子不但不想法子抹平,居然还要拿他们作伐好洗清了自己!

苏南瑾身后的亲兵们也怔了怔,在军中,执行军法固然是常事,但如此行径,却是大忌。只是令行禁止原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略一犹豫之下,还是转身走到那些负责称量的军士面前,两人一个,推了就走。有人一面走还一面看了看苏南瑾的脸色,指望收到如何行刑的眼神,只见那位裴长史微笑着不知与他说了什么,苏南瑾竟是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裴行俭此时说的却全是好话,“子玉果然深明大义,如此一来,我大唐天军名声不损,子玉也能于军中立威,收粮之事更是顺遂无忧,待军粮入仓,大战告捷,子玉的此等功绩,守约定会上表朝廷。”

苏南瑾拳头更是握紧了几分,立威?这样被外人逼着打了自己的心腹,若是让父亲知晓了……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顿时又涌了上来,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不由又是一沉,裴行俭这是在威胁自己么?他定了定神,在脸上用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是我御下不严,让守约笑话了,上表之事再莫提起,我也只愿平平安安交了这差事便罢。”

裴行俭点头一笑,“子玉莫过谦,只要此趟差事顺遂,自然人人都有功,若是出了漏子,又能逃得了谁?”

苏南瑾愣了片刻,有些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转身对着校场,扬声道,“今日之事,大伙都已看在眼里,都云大军未到,粮草先行,这粮草原是军中重中之重,一旦粮草不济,前军又如何退敌?届时死的伤的,不都是我大唐的将士?若是因小利私欲便忘却家国大义,置父兄于死地,弃朝廷于不顾,又与禽兽何异?尔等须以今日为戒,莫要走差一步,遗祸家族,遗恨终身!”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高,却一字字清晰的落在了围着校场的那数百军士耳里,配合着那噼啪响起的军棍声、闷哼声,就如重锤般落在众人心上。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这个负手而站的挺拔身影上,一时竟没人看见一旁站着的苏南瑾的脸色已由红转青,牙关咬得几乎没沁出血丝来。

……

“那些收粮的军士竟被真打了?”都护府的正厅里,麴崇裕惊讶的挑起了眉头。

回报的差役原本口齿伶俐,忙不迭的点头,“小的也留了心眼,往那边溜了溜,看得清清楚楚,那十来个人一出校场就被人按在地上,掀开后袍便打,夏日里衣裳单薄,打到一半便都见了血,到打完了,没一个还能动弹,都是被人架着拖将下去。不过那些汉子倒十分硬气,被打成那般模样也无人叫嚷,最多闷闷的哼上几声,听着倒比叫嚷还渗人些。小的在一边看着,竟是出了一身汗!”

麴崇裕摇头叹了口气,“这苏南瑾真真是愚不可及!这样顾头不顾腚的,也敢去招惹裴守约?”今日一早他便等在了都护府的正厅里,等着看这出戏,可真当这出戏被活灵活现的转述出来,他心里却没有多少欢喜。挥手让差役下去,他转头看着父亲,“父亲果然料事如神。”

一贯笑眯眯麴智湛,此时脸上没有太多笑意,只是微微摇头,“裴守约的手段比我料的更高,更可惧者,是他这分寸,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麴崇裕忍不住讥讽的一笑,“儿子倒觉得,他今日分寸拿捏得过了,若是让那苏南瑾一怒之下拿了觉玄法师,把事情闹大再收手,忍得几天,那被按在尘土里挨杖的便不是几个兵丁,而是苏南瑾了!便是苏海政只怕也逃不出干系!”

麴智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如何?让军粮变成一堆乱账?让苏海政恨他入骨?让觉玄法师暗生怨气?让西州人都知晓唐军将士如此混账?”他停了停,长叹一声,“玉郎,你做事便是太过意气用事!须知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乃是兵家大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出此下策。经此一事,你也当知,裴守约此前原是留了许多余地。而那位苏公子,今日虽不曾被按倒在尘埃,在军中前程也是已然全毁。还平白落了一个把柄在人手中!”

麴崇裕不由默然,他又不是没在军中呆过,自然知道父亲此言非虚,军中自有一套看人的门道,身为将领,可以贪,可以狠,可以蛮不讲理,却不能没本事护住自己人,更不能被人如此公然羞辱却毫无办法,经过这样一番变故,那些兵丁纵然是苏海政最心腹的亲兵,日后对这位苏公子也不会再有半分敬重之心,亲兵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有了这样一个贪小不得还打了自己人的名头,苏南瑾想在军中出头,几乎是痴人说梦。

只是要让他就此认了裴行俭以前对自己是手下留情……想了半晌,麴崇裕还是道,“虽说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不能乘机把苏海政扳倒,此次西路军听闻是以他为主,战场之上,略使些手段,便可以让他们师徒翻身不得!”

麴智湛摇头,“若我是苏海政,纵然以前有过这个念头,此事一出,也断然不敢如此行事,不然再大的功劳,被人一本参上去,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又不是什么生死大仇,值得如此行险?便是心中再恨,最多便是找个由头把苏定方支得远远的,不教他立下寸功罢了。”

麴崇裕无言以对,一时想起以前裴行俭的所作所为,难不成他当真是故意留了余地?一时又想起自己欠裴守约的赌注,似他这般心机深沉之人,这顿酒里不知又会算计什么……

麴智湛见他怔怔的只是出神,只得道,“你先下去歇着,这军粮三两日也收不完,你且好打点大军过境的劳军事宜了,此事还是咱们出面的好。”

麴崇裕回神应了声“是”,打起精神退了下去,将西州几位官员叫到自己房中,分别安排了一番。却见那几位脸上都颇有兴奋之色,心知南边校场发生的事情只怕已经在都护府里传开,肃容道,“今日校场之事,你们便当不曾听闻,见了那苏公子,依然要恭恭敬敬,须知他虽是惹了笑话,但他父亲却掌着此次的西路大军,若是被苏公子这般心胸的人记恨上,绝不是玩的!再说出了此事,那位苏将军只怕心绪也不会上佳,你等劳军接待之时,更要加倍谨慎。”

几个西州官员这才收了笑容,有人不免嘀咕了一句,“那长史既不是险了?”

麴崇裕听得这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意,心中微闷,到底只装作没听见,又叮嘱了几句,便把人打发了出去。

校场那边的差役又有人来报,苏南瑾已把三百精兵都撤了下去,自己也告辞走了,只留了几个人在那里登记数目,交接钥匙,他们一撤,校场内便是欢声雷动,不少西州人也跑去看了回热闹,那边收粮入仓倒是更快了几分……

麴崇裕淡淡的听着,只觉得心绪比之前更复杂了三分,待差役已然退下良久,他依然怔怔的站着出神。

突然间,便听门外有人回禀道,“世子,工坊的郝管事求见。”

郝管事?麴崇裕意外的抬起了头,郝管事正是管着白叠织坊之人,那织坊他已有些日子没去,所谓熟能生巧,这粗白叠布比起一两个月前已是出得快了许多,质地也更精良,只是纺织细白叠所用的细线依然是成者不过十之一二,费工费时,便是那位库狄氏,旁的事上倒又想出了些法子,于这一桩却也无可奈何。他看着心烦,无事便懒得去了。

今日这郝管事却找到了都护府,难不成是有了新法子?麴崇裕忙道,“快让他进来!”

……

刚刚下了织机的两匹细白叠,静静的横在案几之上,琉璃看了几眼,倒是没看什么出异常之处,用手一摸,却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柔软细滑。她忙展开一角,对着光细细看了一回,眼睛不由越来越亮,“这线纺得甚好,又匀又细,织时也不曾断裂!”她转头看着黎大匠,“你们竟然试出来了,是如何做到的?”

黎大匠搓着手,脸上的表情又是欢喜又是不安,“不敢隐瞒娘子,我等也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

琉璃不由一愣,这叫什么话?

黎大匠苦笑道,“若是知晓,小的自然早便报喜了,还敢烦扰娘子来伤神?入了夏之后,有些日子纺起线来时而越发艰难,时而又比先头略容易些,到了昨日午后更是异常好纺,差不多的细线都能纺成,大伙儿欢喜得不得了,一直到了今日清晨还是如此,织布时也不似平日似的易断,便纺了两匹这般的出来。只是……”他摊了摊手,“日出没过一个多时辰,突然又慢慢的和往日差不离了。我等想了半日也不明所以,只得烦劳娘子过来这一趟。”

还有这种事情?琉璃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只能问,“你们所用白叠可是往日那些?纬车可有什么改动?”

黎大匠只是摇头,“这些我等自是也想到了,验了一遍,与平日哪有半分差别?”

琉璃皱着眉头,拿着那匹今日早间织好的白叠布看了又看,的确是线的问题,只是这忽好忽坏的原因会是出在何处?

她正想再问两句,便听黎大匠叫了一声“世子”,回头一看,那快步走过来的,可不是麴崇裕?想来是管事们觉得事有蹊跷,也回报了他。

麴崇裕早知管事已着人请了琉璃,见她在此自是毫不意外,只是此时看见她那张神色从容的脸,不知为何心头的不舒服似乎比往日还多了几分,也懒得与她多说,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有劳库狄娘子了。”

琉璃对他的冷脸早已免疫,当下也是不咸不淡的还了一礼,站在一旁,黎大匠少不得又把适才的话说了一遍,麴崇裕拿着新织的白叠,手指轻轻抚了一遍,点了点头,只是问了半日,照样不得要领,不由也皱眉怔了那里。

琉璃见他已不发问,便对黎大匠道,“你们几个可有想过会是什么缘故?便是胡思乱想的也不打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是再想不到,管事不妨把这院子里的人都问上一遍,有什么想法都记下来,咱们一条条看着,说不定能有所启发。”

麴崇裕的目光百无聊赖的转向了外面,心里嗤笑一声:这些工匠们若能想出是什么缘故,管事们还能巴巴的跑来请自己?不过是白费工夫!只是这女人如今不该在家中等着消息么?怎么倒是有心情到这里消磨时间了?她便一点也不担心裴守约?

黎大匠果然略一犹豫便道,“小的们早便商议过了,自是有各种说法,早些日子偶然一天略好些,便有人说是因当日拜了菩萨,可第二日再拜却没了动静,也有说只怕天气热了,但细细看下来,日头越大,似乎越是不好织,若说是下雨方好织些,昨日这雨不过下了一刻多钟,转眼地都干了,这纱线却依旧是好织得紧,今日总是半点雨也无,头半晌也是好的……”

琉璃心头猛的一动,眼前变得豁然开朗:没错,就是如此!

黎大匠依然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匪夷所思的理由,琉璃却忍不住想狠狠的拍拍自己的额头,该死的,亏她学了几年的织染,居然忘记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黎大匠见琉璃和麴崇裕都有些神游物外,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们原是胡思乱想,让世子和娘子见笑了。”

琉璃也笑了笑,正想说话,便听见麴崇裕淡淡的道,“库狄夫人今日倒是悠闲,想来是对长史放心得紧。”

琉璃纳闷的看了他一眼,自己为何要对裴行俭不放心,念头转了两圈才记起,昨日裴行俭从大佛寺那里弄到了钱帛,说是今日要用来收粮,一大早便走了,可佛寺收粮,有什么可担心的?想了想还是问道,“难不成大佛寺收粮,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麴崇裕一愣,看着琉璃的神色,才蓦然醒悟过来,她竟是半点都不知晓今日苏南瑾要为难裴守约,大约还以为不过是佛寺收粮,自己真真是多此一问……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有裴长史在,自是毫无难处!”又指了指白叠,语气生硬,“夫人问了这半日,想是有了主意?”

他又吃什么枪药了?琉璃瞟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了主意,点头微微一笑,“主意倒也谈不上,只有一事想向世子请教。请世子不吝赐教。”

麴崇裕看着她的笑容,心头突然一凛,打起了精神,“夫人请问,崇裕但凡知晓,必然言无不尽。”

琉璃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粗白叠的织法,如今已甚是容易,世子想来也会让西州人都知晓,可这细白叠若是也变得好织起来,不知世子会作何打算?”

麴崇裕心中警觉,想了片刻还是道,“寻常人家织这细白叠也无甚用处,若真能好织了,崇裕打算再开一座大些的工坊,专织细白叠。”

这家伙,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琉璃点了点头,笑得越发斯文,“若是如此,我有一法,可让细白叠日日都如昨日一般好纺好织,功效强出如今数倍,不知世子可有兴趣一听?”

第54章 风水宝地 贵女临门

她有法子?她想出了法子?麴崇裕一时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气。眼前的这张笑脸上,神色却是笃定得不容怀疑,他心思微微一转,突然有些后悔适才没有留神去听那黎大匠的唠叨,此时也无暇再去多想,只能笑了笑,“请夫人指教。”

琉璃谦和之极的摇了摇头,“指教不敢当。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事——这工坊之所以不易织得细白叠,原因无他,全是风水不佳之故。因此,若是能寻得一处风水相宜的宝地,纺得上好白叠,自会易如反掌。”

风水宝地?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两眼,实在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胡说八道还是另有算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旁的黎大匠的目光里早已满满的全是崇敬,“库狄娘子还会看风水?真真是了不得!这工坊难不成真是风水不好?不知于人可有妨碍?”说着忍不住四下张望了几眼,越看越觉得这间工坊果然像是比旁处要差些。

琉璃忙压了压嗓子里的痒意,一本正经的道,“黎大匠过奖,我于风水上不过略知一二,只是之前没往这上头想过罢了,这工坊的风水做旁的并无不宜,于人也无妨碍,唯独不宜于纺织白叠,须得换上一处才是。”

黎大匠顿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要不妨人,怎么都好说。

麴崇裕此时心里已前后盘算过一遍,裴行俭会算卦,这位库狄氏会看风水倒也不奇,她便是想装神弄鬼,横竖这纺线是做不得假的,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什么。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礼数周全的微笑,“崇裕竟不知夫人还身负此等奇术,失敬了,不知依夫人之见,应当如何寻到适宜之地?”

琉璃垂下眼帘,淡淡的道,“若是都护府的事务也便罢了,世子既是想自行再开个工坊,选址何处,事关重大,请容我再思量思量。”

麴崇裕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如此,她若不乘机漫天要价,倒真是出了怪事!只是以这位库狄氏的本事,如今她越是拿乔,便证明越有把握,若真是换处地方便能让细白叠日出数匹,这背后的商机……他的声音也变得淡淡的,“若真如夫人所言,崇裕愿以千金相酬!”

琉璃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突然笑道,“世子客气了,千金之酬……”她笑着摇头,“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烦扰世子,还望世子通融一二。”

麴崇裕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夫人且先说来听听。”

琉璃脸上的微笑意味深长,“世子不必担忧,小事一桩,于世子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借黎大匠和这院里的几位工匠用上几日。”

麴崇裕转念间便明白了过来,心口顿时一跳,转头对黎大匠道,“你先退下,我有事与夫人商议。”

黎大匠忽闻库狄娘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正眼巴巴的准备听下去,听得这一句吩咐不由好不扫兴,只得应诺一声,走出门去。

麴崇裕这才看向琉璃,缓缓道,“夫人可是,也想也开一间工坊?”

琉璃笑吟吟的摇头,“我一妇道人家,开什么工坊?只是表兄对我做的一些小物件有些兴致,我想请黎大匠几个去帮我做出来,若这几位实在繁忙,也便罢了,我另外寻人便是。”

麴崇裕心头顿时雪亮:库狄氏是准备借着安家的人手商路自己开工坊了!要做的自然便是这些轧车、弹弓之物。想来千金虽是不少,但比起年年生利的工坊,的确算不得什么。而这工坊里的种种,她比自己还明白几分,便是不借她工匠,只要找上几个略好些的木匠,她自然也能将这些东西全部做出来!难怪这几个月来她竟是只字不提报酬,却是在这里等着自己!也是,似她这般精明的妇人,如何肯眼睁睁看着自己独占了这门买卖?如今她把话说得这般漂亮,要的不过是让自己无法说出这个“不”字来。以安家的财力人力,和她的本事,真要建起工坊来……

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展眉一笑,“原来如此,说来是崇裕疏忽了,按说这白叠布能纺到今日这般地步,大半乃是夫人的功劳,如今崇裕想另开一间工坊,夫人想让贵亲也开一座原是天经地义,只是夫人也知晓,此事第一忌讳的便是外传,三郎再是沉稳,却难保过手之人不起别的心思。却不及这边全是官家记名的工匠,绝无外泄之忧。”

琉璃神色里仿佛全是意外,愣了愣才道,“世子说的是哪里话?我、我不曾想过要自己开间工坊。”

麴崇裕轻轻吸了口气,让笑容变得更自然些,“请听崇裕一言。夫人既然说到风水宝地,崇裕便厚颜再烦劳夫人一事,只要夫人将此地指给崇裕,建起的工坊,便算夫人三成如何?”她不开工坊,可安家开了与她开的有什么区别,有裴行俭撑腰,他只怕也奈何这安家不得,若是两家比来织来售,其后果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琉璃抬头看着麴崇裕,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起来,麴崇裕心里一沉,这个库狄氏竟是个狠的!他咬了咬牙,“是崇裕考虑不周,当算夫人四成!”

琉璃怔了怔,笑着微微欠身,“世子如此客气,真真是让人受之有愧,却之又是不恭,那便多谢世子了。”

麴崇裕不由松了口气,虽然四成之利有些可惜,但若能自此独占了这门生意,不必与安家对上,所得之利自是更可观得多。当下也客客气气的还了一礼,“不知夫人如今可肯赐教,这工坊应建在何处方才适宜?”

琉璃笑了笑,“河谷。”

河谷?麴崇裕有些愕然,“夫人此言何意?”

琉璃的笑容分外愉悦,“风水风水,有风有水,方能一切顺遂。工坊自的须得建在河谷近水之处。”

麴崇裕看着琉璃,眉头微锁,眼神不善,脸上就差直接写上“我不信”三个大字外加一个感叹号——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看风水哪里会是这般儿戏之事?

琉璃淡淡的笑道,“河谷之中搭屋甚易,世子不妨试上一试,从轧车、弹弓到纬车织机都挪一套下去,若是不成,我还能厚颜领了世子的那四成之利?”

此事她自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自打遇上细线纺织的难题,她一直想着的是如何改进工具技术,却忘了西州这干燥得离谱的天气,本身就是棉线纺织的最大障碍。西州的棉花品种先天不足,纤维太短,加上干燥的天气,更是加倍容易断裂。入夏之后天气多变,棉线纺织时难时易,十有八九便是因为空气湿度时高时低。而昨日一场难得的中雨之后,空气中的湿度开始大幅度上升,就算地面干了,湿度一时半会也不会立刻降低,这才让这大半天里棉布的纺织变得如此顺利。而说到提高空气湿度,西州城下那两条绕城的河流,不就是最好的天然加湿器?

麴崇裕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也罢,我便先搭两座木屋出来。”

琉璃微笑道,“定然不会教世子失望。”河谷,两个字换四成利,她当然要保证这笔买卖顺利成交。

眼见麴崇裕招人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琉璃便笑道,“世子且忙,只是不知黎大匠这几位今日可否跟我过去?”

麴崇裕一怔,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夫人,此事既已谈妥,难不成还要让他们去帮安家做轧车纬车?”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我不过是答应了表兄,给他做两把那种西国来的带背高凳,那物件似乎颇为精巧,大约总要些手巧的才能做出,这才想到要劳烦黎大匠。”

她一开始说的借人,原来只是想做高凳?麴崇裕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琉璃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难怪世子先是说千金相酬,又改成了什么三成四成,原来是……”她摇头笑了起来,“世子总是这般多虑。”

眼见琉璃带着婢女步履轻盈的走出了大门,麴崇裕依然呆呆的站在那里,今日之事,难道自己真是多虑了?难道这库狄氏真的只是想做几把凳子出来,自己却以为她是要帮着安家做工坊?然后就主动……

他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透不过气来。

……

十二万石粮米,一万车草料谷料,足足花了十余个日夜,才全部收入西州的官仓之中。一桶桶的罗阇,从都护府的大灶房,日夜不停的送到粮仓之前。待得两排数十栋粮仓的钥匙和厚厚的一叠账簿终于都交到了苏南瑾手中,裴行俭倒也罢了,安三郎和张高几个已是熬得瘦了一圈。

十天未见,苏南瑾看去比安三郎几个瘦得更明显,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阴沉沉的道了声“辛苦”,转身便往城外走去。安三郎看着那个多少有些肃杀的背影,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说话又觉得不是地方。直到和裴行俭一道走入曲水坊的宅子里,才忧心忡忡的道,“九郎,我看那苏公子只怕是恨你入骨了,听说过几日他父亲便会率领大军到西州,你还是要多加提防才好。”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无妨,那位苏将军我也见过,外强中干,有勇无谋,不足为惧。”

话音刚落,安置在前院西厢的针线房门帘一挑,琉璃笑嘻嘻的走了出来,“背后议人是非,非君子所为!”说完又向安三郎行了一礼,“阿兄莫理这小人。”

裴行俭顿时哭笑不得,安三郎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真是一物降一物,琉璃原先在安家时,怎么看不出竟是这般伶牙俐齿?好容易忍住了笑才道,“还要多谢大娘昨日送的那两把高脚胡床,你三嫂说,坐着甚是舒适。”

高脚胡床?琉璃牙缝里吸了点凉气,只得道,“三嫂欢喜便好,过得几个月,三嫂身子重了,这种……胡床比旁的原是要方便些。”孕妇么,当然是靠背椅坐着比较舒服。想了想又笑道,“阿兄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上好的细白叠,给婴童做些贴身衣物,比旁的都要强。”说着便让人取了两端细白叠出来。

这细白叠安三郎也只是听闻过几回,此刻拿在手里,果真是轻白细软,摸着便觉得舒适,忙笑道,“这等稀罕物儿,你那未出生侄儿哪有福分用得?”

琉璃笑着摆手,“再过些日子便不大稀罕了,还是乘着如今还稀罕时送了的好。”

裴行俭不由看了琉璃一眼,安三郎又推辞几句,这才笑容满面的告辞而去。琉璃和裴行俭进了内院上房,门帘刚落,裴行俭已伸手一把把琉璃带入怀中,“你是要提醒我,这几日都让你过得太安逸了么?”

琉璃忙举手讨饶,“冒犯长史虎威,下次再不敢了。只是天气炎热,长史还是先喝口梅浆,解解暑气可好?”

裴行俭低头在她耳边笑道,“你莫东拉西扯,你既是这般喜欢给三嫂送物件,不如咱们也生个孩儿?”

耳边的气息火热而声音低沉,琉璃脸上顿时有些发热,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这一身的汗,去冲个凉再说正事。”

裴行俭却伸手扣住她的头,将她按在胸口,笑得胸口微震,“正事我已说了,是冲了凉,便可以做正事么?”

琉璃又好气又好笑,在他腰上拧了一下,“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低声笑道,“你倒说说看,我哪句胡说了?”

琉璃无声的笑了起来。算起来,他们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只是这一年来,日子便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没几日过得安宁,她也一直没认真想过什么时候会有孩子这件事。只是此时让他这样一提,心里竟是突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康氏原有个九岁的儿子留在了长安,前些日子她身子不爽,却被韩四诊出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此后便日日都是在喜不自胜的准备着小衣小袄。若是自己也有了身孕,大概心情也是差不多吧?若是她和裴行俭有一个小娃娃……似乎想一想心都是软的。

裴行俭也是久久的没有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着琉璃的长发,琉璃出了半天的神,到底还是收回心思,抬起头来,“今日你和三郎怎么回来得这般早?可是军粮都已入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