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智湛呵呵一笑,只道了声“守约过奖”,便转了话头,“听闻这烹茶之水甚是讲究,麴某平日不过胡乱喝着,不知这西州之水,可宜于烹茶。”

裴行俭也顺着麴智湛的话头答了下去,“交河流水来自雪岭,洁净清澈,无丝毫烟尘之气,取之烹茶,是再合适不过。”

麴智湛点头笑道,“还是守约在行!”

说笑之间,茶水“扑扑”响动,已是开始翻滚,青衣女子取盐入水,略等了片刻,又取出茶末,洒入水中,动作优雅舒缓,韵律天成。只是扬水止沸了三遍,才将茶釜移下炉子,分在了两个碧色浓郁的茶盏之中,自有婢女上前,用青色竹盘托起,送到了麴智湛和裴行俭跟前。

青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秀美如画的精致面孔,缓声道,“今日煮的是百寿秀碧汤,小女子恭祝都督长命百岁,长史清誉流芳。”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沙声,显得柔到了极处,一双眸子里似有烟波渺渺,眉宇间却带着三分天然的清冷,让人惊异之余,只想再看她几眼,听她说上几句。她却偏偏只说了这句,便屈膝行礼,不急不缓的退了下去。

深碧色的茶盏,将细密洁白的茶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碧色,浓郁的茶香随着热气升腾而起,麴智湛眯着眼睛喝了两口,待那位青衣女子妙曼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才笑着看向裴行俭,“守约以为如何?”

裴行俭神色从容的点头,“果然是难得的好茶。”

麴智湛长长的出了口气,“好茶好水好时分,原是缺一不可,更要有守约这样的妙人,才能品出其间的好处来。”

裴行俭笑着欠了欠身,“不敢当。”垂下眸子,竟是专心致志的喝起茶来。

麴智湛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不瞒守约,今日煎茶的这位小娘子乃是敦煌张氏的敏娘,她看着容颜正盛,其实已是过了双十年华,说起来,也算得上是麴某的一块心病。”

裴行俭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麴智湛,麴智湛苦笑了一声,“敏娘的父亲张英,是张氏的嫡长子,也是麴某的至交好友,却不幸死于贞观十四年的那高昌一战,之后的兵祸延及其家,亲族或是凋零于战火,或是去了长安,敏娘乃是遗腹子,也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骨血。她母亲后来嫁入祇家,是我那位如夫人的阿嫂。此女生得便不用说了,又是极为聪慧的性子,偏偏命数太硬,卜者都云,只有命格极贵之人,才能相配,因此竟是生生耽误到如今。”

他抬头诚恳的看着裴行俭,“听闻长史有相人之术,不知长史觉得,此女面相如何?”

第84章 红颜薄命 难兄难妹

裴行俭垂眸看着眼前的杯盏,碧青的越瓷将他的眸色染得有些幽深。他缓缓抬起头来,“下官不敢妄言。”

麴智湛摆手笑道,“什么妄言,这里也没有下官上官,敏娘从小到大,什么批语不曾得过?最婉转的说法,也是命格太过贵重,常人消受不起,若是难听的,便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没人说过,守约无须顾虑,直言便是。”

裴行俭淡然一笑,“行俭才疏学浅,不如卜者们所见精准,这位小娘子命数或许的确有些奇异,不过她天庭饱满,想来只要安顺行事,不妄生是非,倒是足保一生衣食无忧,都督倒也不必过于忧虑。”

麴智湛心里顿时一沉,看着裴行俭波澜不兴的温和面孔,沉默了片刻才道,“难不成真是红颜薄命?这孩子果然是个没福的,她的母亲早些年也去了,自小虽是生在富贵乡里,张氏、祇氏都待她不薄,却到底孤单了些,好容易长大成人,却又是这种命数!纵然衣食无忧又能如何?”

裴行俭并不接话,一时亭子里静默了下来。他低头喝完了茶,放下杯盏正要开口告辞,麴智湛却突然道,“守约,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我这身子大约是不成了。看朝廷如今的用人之策,这西州的重任十有八九会落在守约你的肩上,你在西州这七八年里,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西州如今库房充盈,民心安定,大半乃是你的功绩。若西州能得长官如你,乃是数万子民之福。”

裴行俭不敢怠慢,忙起身道,“都督春秋正盛,区区小恙,定然不足为患,都督所言,行俭不敢当。行俭便曾有些微博业绩,也是仗着都督的鼎力支持。”

麴智湛点了点头,“这话前半段不过是宽心之语,不说也罢,后半段我便厚颜领了。守约,你可知几年里,有多少衣冠之士曾告到我的这里?你补贴州学,提拔寒门子弟,有多少人说你市恩于小民,是别有用心;你整顿赋税,将数百家豪门子弟清出了不课赋税之列,又有多少人说你是横征暴敛,让朝廷失信于西州;就连你重整道路,增设驿站,也有人说你只是为了胡商来往便利,才如此劳民伤财。如此种种,若无我压着,大概早有人去长安找御史告状。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终究对你的官声会有些妨碍。这也罢了,西州高门历来同声共气,真要铁了心与你作对,你所行之政务,又焉能如此通畅?”

裴行俭面容肃然的行了一礼,“都督对行俭爱护有加,行俭一直铭记在心。”

麴智湛“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守约,认真论起来,我护着的其实不光是你,更多的还是他们。你行事周密,智计过人,这些西州高门真要与你作对,只怕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你若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便会明白,有些事情,原是可以两全其美,全然不必闹到你死我活。说到底,他们对你有如许戒心,诸多不满,不过是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此事要解决起来何等容易,不知守约你以为如何?”

裴行俭默然良久,沉声道,“行俭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哪姓做对头,如今看来,却是他们必要将行俭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行俭虽然不才,却也不能为了一时之安稳,做他人之傀儡。”

麴智湛脸上并未意外之色,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眼界心胸,原本便不是这些井底之蛙可以想像。玉郎有友如你,老夫放心得很。只是你的性子看着温和宽厚,却与玉郎一样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可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恩怨分明之处,有些事情,和光同尘,要省却多少气力?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平白给自己树下那么多仇家?何况此时不同往日,你当真没想过,日后一旦不慎,就是腹背受敌?”

裴行俭神色依旧从容,“自然是想过,这两日行俭无时不在想着日后的局面。可有些事情,莫说腹背受敌,便是四面楚歌,行俭也决不能做。”

麴智湛困惑的皱起了眉头,“守约,你可知老夫今日所言并无为难于你之意?既不是教你去收取他们的钱帛,也不是求你提携他们的子弟,不过是希望你身边收一个西州女子,好让他们觉得你并非防他们如虎狼,视他们为仇寇,好歹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他们便不会再对你那般满怀戒备。”

“此种事情,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在所难免。不怕守约你恼怒,那些人原先是有些妄想的,自以为门庭高贵,便想让自家女儿与库狄娘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库狄娘子与你是什么情分,我只当他们是说梦话!敏娘却不同,她虽是西州贵女,身家丰厚,与张、祇两家都颇有渊源,却并无家人,无骨肉至亲的牵绊,又是蹉跎至今,心里也早断了妄念。只要守约肯偶然看顾一二,便既能令西州高门安心,又不会有后宅相争的烦扰,有百利而无一害,守约又何必太过固执?”

如花美眷、福地洞天……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请恕行俭冒昧,行俭有一事不解,还望都督指教。”

麴智湛坦然点头,“你可是要问,敏娘既是老夫故友之骨血,又是张、祇从小疼爱的嫡女,为何我们竟忍心让她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他的笑容里有些无奈,“不瞒守约,我也好,张、祇两家也罢,原是想让玉郎来照顾敏娘的。他的身份命格大概还能做敏娘的良配。只是玉郎性子偏执,只道婚姻已听从了家中安排,总不能寻个外室也由我们说了算,死活都是不肯,这便生生耽误了几年。我这两年身子日渐差了,心急之下也留意过许多人,只是好的早已娶了妻室,差的又配不上她,再者,她的命数西州高门心中多少都有数,又有几家敢冒险娶她进门?”

“如今,我哪里还能奢求她能像别人家女儿一般风风光光嫁个良人,子孙绕膝?我一旦不在了,若是有人能照顾她一二,莫教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谢天谢地。她说是身份高贵,但张家也好,祇家也罢,都已无骨肉至亲,真要有强横之人欺到头上,未必有人肯出面,她偏偏生得如此,名声又盛,若无人扶持,难免……”

他看着裴行俭,目光里几乎有了几分恳求之色,“守约,以你的心胸才干,绝非西州一地能囿,老夫并不奢望你能眷顾敏娘多久,只要你肯照顾几日,便是离了此地,凭你今日在西州留下的人望,他日在大唐创下的功业,也足可保敏娘一生平安。再者,敏娘若能有个一男半女,自是随你回长安,论血脉也不算辱没裴氏门庭,总比婢生子强上些许,且敏娘既无名分,又不会离开西州,自不会打扰到库狄娘子,说不定反而能帮她解了后顾之忧。若不是思前想后,别无他法,以老夫这把年纪,又哪里好意思拿这样的事情来烦劳晚辈子弟?”

裴行俭不由苦笑起来,“都督也太看得起行俭了,行俭半生蹉跎,命格不祥,只怕会给张娘子带来不是福分,只是祸端……”

麴智湛不待他说完便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你自小生于高门,自然知晓他们的做派,你以为你说一个不收,库狄娘子道一句不愿,这些人便会善罢甘休?纵然你不怕他们啰嗦,库狄娘子却是体弱多病的,哪里能耐烦那些俗务?我也不求你如何待这敏娘,只要你肯点头说一句会照料她几日,此事便算完结,你又何苦再去招惹那些是非?”

他微微直起了身子直视着裴行俭,常年不语带笑的圆脸,已是一片沉肃悲凉之色,“你若不肯伸这援手,老夫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是敏娘命中注定孤苦多劫,老夫注定抱憾终身而已。”

裴行俭抬头看着这张脸孔,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都督这些年待行俭的恩义,行俭没齿难忘,若是保得张娘子一生平安,便能报答都督一二,行俭愿意一试。”

麴智湛的脸色顿时一松,一直低眉顺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几个婢女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色,神情里也都露出了几分放松与欢喜。仿佛一阵秋风吹过,带走了院子里那股凝重的气息,连高墙外照进的黄昏斜晖都变得明朗轻快了许多。

裴行俭的声音却又一次响了起来,“行俭福薄,一生并无兄弟姊妹,这张娘子也算与行俭同病相怜,都督若不嫌弃,行俭愿意认下这个义妹。”

麴智湛愕然看着裴行俭,微微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整个院子,顿时又变得落针可闻。

院落外面,等在门口的王君孟此刻已来回走了一百多趟,忍不住又凑到门前,与门房道,“都督还没看到文书么?世子还在等着回报!这可如何是好?”

门房赔笑道,“明府见谅,小的早已将文书交到了都督的长随手里,至于别的,您问小的也是无用,要不,我再去催上一声?”

一旁懒洋洋靠在墙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还是莫费那个力气了,都督此刻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要发兵,旁的事情决计顾不上。”

王君孟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处作甚?”

白三郎笑道,“自然是我家长史若是叫声救命,白三便立刻奋不顾身跳墙进去将他抢出来!”

王君孟知道他满嘴没有正经,懒得接话,看着那门房又无计可施,正郁气满胸,却见裴成从巷口快步走了过来,只向王明府抱了抱手,便径直走到了门房,“烦扰进去知会长史一声,我家娘子午间喝酒喝得多了一些,如今有些发热,还要请长史赶紧回去才好。”

第85章 放心不下 自找苦吃

这一次,消息传进去没过多久,裴行俭便步履匆匆的走了出来,看见阿成的眼色,神情才微微一松,却又皱起了眉头。

王君孟打量着裴行俭的脸色,上前行了个礼。裴行俭看见他,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还礼之后便问道,“王明府,你是……在等麴都督?”

王君孟点头,“世子有文书让都督过目,朝廷有消息,不日便会对百济用兵。”

裴行俭会意的微笑起来,“原来如此,请明府回去转告世子一声,他的高情厚谊行俭不敢或忘,定然有厚礼回赠。”

王君孟顿时满脸都是苦笑,摆手道,“此话还是长史亲自相告才好,下官不敢置喙,不敢置喙。”说着又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裴行俭嘿然一声,举手告辞而去。王君孟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真要传了这句话回去,说不定又会把玉郎惹火了,可是不传……怔忪间,身后已传来一句,“王明府,都督请您进去回话。”

王君孟忙收拢心思,跟着出来的随从一路低头走了进去,眼角瞟到了那后院的花木,也是暗暗吃惊,待到了亭中,向麴智湛行完礼抬头看时,心里更是一凛:不过数月不见,麴智湛似乎老了许多,此刻气色更是灰暗。他不敢多看,忙低头笑道,“不知都督可曾看过文书?”

麴智湛淡淡的道,“你在我面前还要弄鬼?你是哪里得罪了玉郎,让他支着你到这里来吹了半日风?”

王君孟苦着脸道了声,“伯父明鉴,都是小侄太不谨慎。”他可不就是幸灾乐祸的时候大意了些,让麴玉郎看了出来,若不在这外面白转半日,还要转得像模像样,不知他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捉弄自己。

看着王君孟颇有些沙尘的衣袍头发,麴智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玉郎从小便是半点不吃亏的性子,若是有人惹了他,他无论等上多久,必要还以颜色才甘心。这世上让他吃了亏却又无可奈何的,除了长安那几位宗室,大约便只有裴守约了。只是想到后者,他的脸色不由慢慢又沉了下来,半晌才道,“大郎,依你之见,这裴长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王君孟吃了一惊,思量了片刻还是老老实实道,“请恕君孟愚钝,虽然长史来西州已有七八年,君孟却实在看不透他,也不大敢近他,他究竟如何,只怕也就是玉郎能说出个一二来。”

麴智湛缓缓点头,“正是,莫说你,老夫何尝曾看透过他?圆则滑不留手,方则寸步不让,莫说那些人不放心,老夫也实在有些不能放心……”

王君孟心头已猜出了几分,眼见麴智湛怅然若失的神色,大着胆子道,“君孟曾听玉郎说过一句,天下无事,何必自扰。有都督多年的恩义,有长史与玉郎的交情,麴氏基业在西州定然无忧,都督不必挂怀。”

麴智湛叹了口气,“你们都想得太过容易,我是怕裴守约对麴氏动手么?我是怕那些人不知死活惹到他的头上,若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中间转圜……”他若有所思的看着王君孟,“大郎,你大约是不会再回长安的,伯父只求你两件事,一是若是日后两边真起了冲突,你要尽力从中说合说合。”

王君孟忙点头,“君孟定然尽力而为。”此事其实不必麴智湛吩咐,他的妻子姓麴,母亲姓张,祖母姓祇,便是想置身事外也绝无可能。

麴智湛沉默了片刻又道,“还有敏娘,日后请你也照看她一些。”

王君孟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原地蹦了起来,摆手不迭,“此事万万不可!”这个女子也是能惹的?别人不说,若教玉郎知道自己背着镜娘做了此事,只怕自己想留个全尸都难。

麴智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担心她这般容貌身家,又无依无靠,日后万一有凶横无良之徒打她的主意,那些妇人莫看此刻一个比一个急切,哪一个是真心能为她着想的?原是麴家耽误了她,你便看在我和玉郎的份上,若真有那一日,尽力帮她一把便是,哪怕是传个信……横竖,她日后会有位义兄叫裴行俭!”

王君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才道,“君孟遵命。”还想再问几句,却见麴智湛脸上已露出了疲惫之色,他不敢多说,忙行礼告退。在院门外呆立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留意自己,忍不住嘿嘿两声,摇了摇头——裴守约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此刻,在曲水坊裴宅的外院书房里,麴崇裕却笑得比王君孟欢畅肆意了许多,几乎没笑出眼泪了,好容易才忍住了,指着裴行俭道,“原来你裴守约也有走眼的时候!”一语未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裴行俭淡淡的看着他,“此言怎讲?你又怎知我走了眼?”

看着裴行平静的面孔,麴崇裕心里一惊,笑声顿时歇了下来,“你难道不是觉得那敏娘身世可怜,处境堪忧,才说愿意做她义兄?”

裴行俭悠然道,“说出来不怕你恼,我是觉得都督着实不大容易罢了,他明明是被那些西州人算计了,却偏偏觉得是自家对不起他们,既然他非要裴某应了他才能安心,我又怎能不顺着他一些儿?”

麴崇裕一呆,想拍案大叫一声“就是如此!”却又觉得好生无趣,怔了半日才道,“你倒是看得明白!这些西州高门,旁的不会,算计人心倒是丝丝入扣。以那祇氏的家世,便是要做麴家的媵妾,又算得了什么?却说什么着实不愿给家父后宅添忧,不愿让家母心里难受,不愿令朝廷心生顾忌……不但不要名分聘礼,倒是拿着自己的身家帮着家父照顾亲族、招待友朋,打点得面面俱到,等我来到西州时,家父对她的歉疚怜惜已深,却不知这十年里他有意无意给祇氏的照顾,只怕十个媵妾也拿不到!”

“那敏娘便是照着这个路子给我备下的,张氏孤女,无依无靠,命格奇异,哼,拿着这篇混话糊弄家父也就罢了,还要骗到我的头上来!有些话我不跟家父挑明,是懒得为了身外之物伤了他的心。只是也不知怎地,家父平日那般深沉明锐,偏偏于此事上竟是看不明白,我越是不待见那敏娘,他竟越是愧疚于心,仿佛真是我耽误了她,如今好容易有你看着似乎能接手……依我说,过几年,你若真当了这劳什子的都督,拿些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罢,此女难缠得很!”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却到底还是收住了口。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命数之事倒未必是胡言,张娘子的面相的确不好,祖荫丰厚,却命数畸零,我竟是很少看到这种面相,命与运背,时与心违。说是薄命之人,也毫不为过。”

麴崇裕感兴趣的挑起了眉头,“真是如此?不错不错!好得很!”

裴行俭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竟是在她手里吃过亏?”

麴崇裕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几丝可疑的红色,正要矢口否认,停了片刻还是冷冷道,“不过是曾经走眼而已。”若不是自己对这些妇人到底存着戒心,若不是云伊那傻丫头误打误撞,他还真会以为这女子是身不由己。

裴行俭摇头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是常事。你若不说,我也难免如此做想。”

麴崇裕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回过神来,目光锐利的盯向裴行俭,“你适才不是说你不曾走眼,只是觉得家父不容易么?”

裴行俭满脸无辜的摊了摊手,“我何尝说过我不曾走眼?适才我只是问你,你如何知道我是走眼了。今日我不过喝了一杯茶,听她说了一句话,虽然觉得此女有些矫揉造作,却哪里能知道她究竟心性如何?”

麴崇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还当你真是个明察秋毫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如今你认了这位做义妹,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裴行俭沉吟了片刻,笑道,“放心,自有人来替我收场。”

麴崇裕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无比,上下打量了裴行俭几眼,“你休想!”

裴行俭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谈什么,这个笑完那个笑的,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也让我们高兴高兴,”门帘一挑,琉璃探了半个头进来,带笑抱怨道,“今日午间那顿饭,险些没把我憋坏了,正要些笑话儿好开胃。”

裴行俭站了起来,“也没什么,你好些了么?好端端怎么咒自己生病?”

琉璃笑道,“不是你说的,若是到了日落前两刻还未归家,就让阿成找个借口叫你出来?我看世子也在等你,横竖我喝酒喝急了,好些人都知道,这借口最是现成。喝了酒脸上自然要发热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哪里咒了自己?对了,麴都督留你这么久,难不成也是要送你美人儿?”

裴行俭还未开口,麴崇裕已淡淡的道,“大娘果然神算,不但是美人儿,而且是西州第一美人儿。”

琉璃一怔,摇头笑道,“我不信。”

麴崇裕一挑眉头正要开口,琉璃突然对他笑了笑,回头大声道,“云伊,云伊,你快过来,世子说这西州有个女子生得比你美!”

云伊原本便在另一边的屋里布置碗碟,闻声噌的一下便蹿了过来,满脸都是好奇,“什么女子?真的生得很美?”

麴崇裕愕然看着琉璃,又看了看云伊,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裴行俭也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正是,因今日麴都督郑重相托,我便认了一个美貌女子做了义妹,答应了都督尽力为她找寻个良人,玉郎一听竟是喜出望外,适才我还听闻玉郎与我那义妹颇有些渊源,对她了解极深,正想问问云娘,你可知此事的首尾?”

云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第86章 美人心计 兵来将挡

云伊听了前半句眉头已是皱了起来,一句话听完更是瞪大了眼睛,“恭喜?此事也好恭喜?”转头便对裴行俭道,“姊夫,你怎么认了她做妹子?她的性子最是古怪,一时黏糊一时又不理人,说话更是莫名其妙得很,我最不耐烦与她打交道!”又拉了琉璃,“姊姊,你也不要理她!”

琉璃倒是有些惊讶起来,“你也认得这位什么……张氏敏娘?”

云伊“嗯”了一声,却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不提也罢!”又狠狠的瞪着麴崇裕哼了一声,拉着琉璃便往外走,“我做的菜大约也不如旁人做得好吃,让他去吃好的!”

裴行俭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从麴崇裕身边走过,挑帘出了屋,麴崇裕磨着后槽牙站了片刻,还是一跺脚跟了出去。

天色还未全然黑下来,外间却已是烛火通明,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照得更是温暖喜庆,裴行俭和琉璃已然落座,云伊正在给裴行俭满酒,“姊夫,这桂花春便是姊姊午间喝的,味道极好,就是烈了些。”

裴行俭笑着谢了,端杯喝了一口,点头说了声“果然好”,又看向琉璃,“这酒你喝了多少?”

琉璃只是笑道,“我也不知这酒入口这般烈,倒是一觉好眠。”

麴崇裕慢慢走了过来,云伊自是转头只做没看见,连琉璃也是不理不睬,麴崇裕顿时有些尴尬的站在了那里,裴行俭看了琉璃一眼,还是笑着站了起来,“玉郎快来坐下。”

云伊哼了一声,却没说话,麴崇裕就势坐在了她的身边,只见案几的正中是一盘用杏仁、蜂蜜、牛奶拌着麸子和熟麦粒做成的杏仁饭,边上放着酸奶羊头、马肠、奶曲和细丝汤面等好几道突厥美食,样样都是颇要花费些功夫的。

他心里微觉奇怪,一时却也不好出口询问,只东问一句,这羊头上撒调料是何处买的,西问一句,这马肠里的肉馅用了哪几种。云伊一开始还答得爱理不理,被麴崇裕一句句问到得意处,渐渐的眉飞色舞起来,“这还用说,这汤我午时从宴席回来便开始熬了,自然比平日浓香一些!”

麴崇裕这才问道,“你今日为何费了那么大功夫?”

云伊白了他一眼,“还不是那位祇夫人,今日姊姊被她啰嗦了一中午,还空着肚子喝了杯酒,晚间总要多吃些才好!”

麴崇裕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难得你今日如此勤力了一回,果然比平日都丰盛。”

琉璃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不顺眼到了极点,也笑了起来,“我倒觉得云伊回回都做得极好,世子大约吃惯了好的,要挑剔些?”

云伊本来脸上已带了些笑意,听了这句脸色又沉了下来,麴崇裕哭笑不得的看了琉璃一眼,少不得又打叠起精神好好夸奖了云伊一番,哄得她多云转晴才罢。

琉璃还想开口,裴行俭将一碗细丝汤面放到了她的面前,微笑道,“你莫吃那些油腻的,还是吃些汤面垫一垫才好,秋日干燥,原是容易上火些。”

琉璃一怔,垂眸笑了笑,低头慢慢的喝起面汤来。

因裴行俭和麴崇裕喝酒,琉璃和云伊先用晚饭,又到厨下重新整治了几盘热菜上来,这才到了西屋坐下。云伊便皱着眉头道,“姊姊,那敏娘日后会不会也来这边用饭,若是她在这边,你让人知会我一声,我便不过来了。”

琉璃奇道,“你为何这般厌她?”

云伊沉默了半晌没有开口,她难得有这种时候,琉璃不由愈发纳闷,轻轻推了她一下,“怎么还为难起来?”

云伊闷闷的道,“我就是不想见到她。这敏娘,我是前几年上香时认得的,当时不知怎么的便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说见过我和姊姊在一处,又请我去她那里说话。那时姊姊病了,柳姊姊走了,玉郎他又……不爱理我,我一人好生无聊,自然求之不得,没两日我们便熟了。她听说我欢喜玉郎,只叹气不说话,后来才说,她的长辈原先也有这意思,可玉郎他只喜欢俊秀少年。我一急之下便直接找到了玉郎,玉郎也一口承认了。我原是极难过的,又不敢跟姊姊说,可再去张娘子那里,与她说起了这个,她待我却渐渐不同了,后来干脆连面也不见。”

“我心里更是难受,那时飘飘还在为玉郎做事,多亏她开解过我两回,我想着总要再试一试才好死心回家。不知怎么的,之后玉郎待我竟比原先好了些。没过多久,再遇到这位张娘子,她也热心了许多,可我心里已有了疙瘩,不愿与她多说。她竟与我哭了一回,说起她的身世处境,说是处处都不得已,又与我说,玉郎心如铁石,她是家中的安排,别无法子,只能等他,让我莫要浪费光阴,像她一样被耽误了去。我思来想去还是找到玉郎直接问了他此事。玉郎便问我,若我是张娘子会如何,我道,他若心里能容下我,我便与他在一起,旁的事情与我何干?他若心里容不下我,给我一句痛快话,我便回家,再不扰他。玉郎想了两日才问我,可肯受委屈……”

她看着琉璃,满眼恳切,“姊姊,你午间跟我说的那些,从那天起我便都知道了,男人家说话原是要算数的,再说我也不愿跟他回长安!长安的规矩那么多,我在那里便像坐牢一般,我虽然喜欢和玉郎在一起,却不想一生便在那个大牢笼里过活!我还是宁可回草原上重新嫁个汉子,生些娃娃,偶然间想一想这段日子,也就罢了。”

琉璃叹了口气,拍了拍云伊的手背,“我知道,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因为不赞成云伊的做法,这些事情她几乎不曾认真过问,有些事隐隐知道,有些还是第一回听说。可说到底,此事能怪云伊么?她心里压根就没有从一而终之类的念头,却似乎也不能全怪麴崇裕,他纵然不大喜欢家族联姻的妻子,却还守着不给她添媵妾庶子的约定,自己大概只是忍不住迁怒,怒的却是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云伊见琉璃面色沉重,又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可笑的还在后头,我跟玉郎在一起后,不到三日,各色人等都找上了门来,特别是那祇氏,日日与我说这府里的人情来往如何复杂,玉郎的性子如何容易得罪人,我都听不大明白,到最后她们才与我说,还是要找个熟悉这些事务的女子,一起来服侍玉郎才好。我纳闷得不成,又不是我缺人服侍,此事她们不跟玉郎去说,跟我说个什么?”

“我不耐烦与她们应酬,便一概不见,后来还是寺庙外面又遇到了敏娘,她一见我便哭,哭得晕过去一回,醒了却又什么都不说,还是她的婢子跟我说,她被玉郎拖了几年,如今无路可走,是活不下去了。我也急了,忙拉着她去见玉郎,好当面分说明白,她原本站都站不起来的,一听这个夺手便跑了,我还怕她真去寻死,忙去找了玉郎,玉郎笑了半日,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这个情形么,琉璃想了一遍,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张敏娘纵有千般智计,遇上云伊这根只认死理的棒槌,媚眼却是都抛给了瞎子看;不但如此,似乎还间接的成全了云伊与麴崇裕!

云伊奇道,“姊姊你笑什么,你也觉得这敏娘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我后来我又遇到过她两回,每次都古怪到了极点。我一想起来心里就烦得很,那时姊夫千叮万嘱我们不能烦你,我也不敢跟姊姊说起,后来么,时间长了也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想不起这人,可我实在不耐烦见她,姊姊,你也别理她算了!”

琉璃低头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只怕她来了,我还不能不理。”

云伊苦恼的想了半日,还是下定决心抬起了头,“那她来了,姊姊立刻叫我过来便是,姊姊如今正该静心养着,哪能被她们烦扰?”

琉璃看着她那一脸英勇献身的表情,笑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烦扰。”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待送走了她和麴崇裕,裴行俭回到内院,便把日间的事情说了一遍。琉璃听到后来不由皱眉,“麴都督……他可会甘心?”裴行俭叹道,“倒也没说什么,只让我尽力帮这敏娘寻个良人。他大约也有苦衷。”

琉璃忍不住笑吟吟的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直接便领了他的一片好心,还要收来当什么妹子?岂不闻欲盖弥彰?”

裴行俭挑眉看着琉璃不语,琉璃被他看得渐渐不自在起来,嗔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有人要送一个哥哥与我!”

裴行俭道,“若是有人送你又如何?”

琉璃“哼”了一声,“自是多多益善!”

裴行俭笑道,“好你个贪心的娘子,难不成……”他逼上一步,眼睛里的光芒颇有些危险的意味,琉璃忙笑道,“你明明说的是哥哥,我又没个嫡亲的兄长,想一想难道不成么?”

裴行俭也不答话,只盯着她,头慢慢低了下来,琉璃顿时心里发慌,正要再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明明今日是他认了个美人儿做妹子,怎么说来说去心虚的倒成了自己?

她心神一定,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小米的声音响了起来,“娘子,阿燕姊姊到了前院,说是韩医师自午间到一个相熟的人家出诊,至今都没回来。她有些不大放心,想请阿郎遣人到那家问上一声。”

琉璃吃了一惊,西州宵禁并不算太严,但这个时辰各坊也已关门,只有官员、差役或是医师之流,才能出入,韩四不过是寻常出诊,怎么会拖到这个时辰?

她忙对裴行俭道,“我去问一声是去了哪家。”

裴行俭却揽住了她,笑道,“无妨,你歇着,此事我早有安排,出去吩咐一声便是。”

琉璃不由奇道,“安排?你怎么会早就有了安排?”

第87章 惊人内幕 冷血贪心

裴行俭没有做声,只安抚的拍了拍琉璃,“放心,四郎断然不会有事。”松开手便要往外走,琉璃忙拉住了他,“你又在捣什么鬼?”

裴行俭犹豫的看了琉璃一眼,突然低头将嘴凑到了她的耳边。琉璃忙凝神细听,却听见了一个带笑的声音,“天机不可泄露!”她不由一怔,裴行俭已笑着退开一步,动作敏捷的挑帘出门,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磨牙。

前院里,阿燕正神色不宁在等在屋前,抬头见裴行俭走了过来,微微吃了一惊,“阿郎!”

裴行俭摆了摆手,“事情我都知晓了,你莫急,回家略等一等,大约再过半个多时辰,四郎定会回来。”想了想又道,“不妨备些热水和醒酒汤。”

阿燕顿时愣住了,怎么阿郎连问都不问一声便说他都知道了?还有醒酒汤……韩四不是出诊么?怎么会喝多了?只是到底不敢多问,忙屈膝道了一声,“多谢阿郎,是阿燕打扰阿郎和娘子了。”

裴行俭微笑道,“无妨,今日原是难为了四郎,你莫怪他。”

阿燕愈发纳闷,抬头时,只见裴行俭转头看了小米一眼,小米忙笑着走上一步,“阿燕姊姊,我送你回去。”

阿燕定了定神,这才觉得脚下果然有些发沉,扶住了小米伸过来的手,告辞转身而去,听见身后传来裴行俭的吩咐声,“去后面罩房问一声,阿生可曾回来了?再让白三赶紧来这边一趟!”

白三?阿燕心里一动:白三原本是横行市坊的人物,如今又跟了阿郎六七年,如今在西州城里,敢不给他面子的人大约数不够一巴掌,平日也只同跟着阿郎做些要紧的差事,眼下不过是夜间寻人的小事,怎会用得上他?她本来已经定了些的心神,顿时又有些晃悠悠的沾不到实地。

……

二更已过,正是秋夜初凉时分,西州各坊都早已关门上锁,坊门之内却还颇有些灯光通明之处。在洛阳坊紧挨着南墙的一处酒肆里,楼下的几桌客人都喝得不少了,一片笑语喧哗中,温酒的婆子、端酒菜的伙计都被指使得团团乱转,楼上却安静了许多,伙计规规矩矩的守在楼梯口,伺候着唯一的那桌客人,倒是有五六个妓女嘻嘻哈哈的挤在一个头都抬不起来的酒客身边,正是酒肆里常见的围妓,为的是让醉酒的客人出汗发热,散些酒意。过了一会儿,有人伸手摸了摸那客人的额头,笑道,“发汗了发汗了。”

坐在另一头的酒客也呵呵的笑了起来,起身探了探醉酒者发烫的额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拍着他的肩膀叫了声“韩医师!”

韩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身周一看,唬了一跳,连酒意都醒了三分,挥手叫道,“你们先下去,下去!”

妓女们顿时嬉笑起来,“原来是个脸嫩的”,还有人笑道,“你们竟认不得这韩神医,他家娘子可是个厉害的……”互相推搡着起了身,到对面的酒客手里领了银钱,又在一片“谢过郭医师”的笑声中下楼而去。

韩四撑着额头往外面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郭医师笑道,“大约已过了二更天。”

韩四唬了一跳,按着案几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这般晚了,韩四须得归家,叔父高谊,改日再谢,改日再谢!”说着便要走。

郭医师忙道,“不急不急,你适才说的那药方,我记了下来,你帮我看看可对?”说着展开了一张字纸推到韩四面前,韩四匆匆扫了一眼,眯了眯眼睛,“人参,七钱,还有葛花五钱,叔父忘记写了,旁的都对。”

郭医师抱手行了一礼,“多谢!”看了看天色又道,“如今也太晚了些,你酒气太重,只怕要与门卫啰嗦半日,不如就到舍下将就一晚,明日再回?”

韩四摆手不迭,“使不得使不得!”

郭医师沉下了脸,“四郎,你既然叫我一声叔父,我家你如何便去不得了?莫不是觉得叔父家简陋,委屈了你这神医。”

韩四忙道,“不敢!叔父家小侄不是常去?只是今日太晚,家人只怕已是惦念上了,某还是早些回去、回去才是。”刚一迈步,身子却是一晃,忙用手扶住了案面才勉强站稳。

郭医师忙上来扶了他一把,“小心些。”帮他拿起了药箱,扶着他往楼下慢慢走去,一面便叹道,“你便是这急性子最像你父亲,也不知何时才改的掉!”

店里的伙计一直守在楼梯口,见两人下来,忙赶上来帮着扶人,连掌柜也走了过来,笑道,“韩先生为何喝成了这般模样?”又招呼另一个伙计上来帮忙。

正忙乱间,却听门口有人道,“是这家么?”声音颇为不善。

掌柜忙回身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步跨了进来,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目光如电般在屋中一扫,一眼看到韩四,脸色这才缓了一缓,回身便道,“你们把韩医师扶回去。”说着闪开身子,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快步走了进来,走到韩四身边,架起他便走。

掌柜心里暗暗吃惊,忙笑着上前抱手,“今日三郎怎么得空?小店有新到的葡萄酒,可要喝上一口?”

白三郎冷冷的道,“白某乃是办差!”也不多说,跟在韩四身后扬长而去。

掌柜怔在了那里,郭医师脸色不由微变,眯起眼睛略一沉吟转身便往走。门外那小厮哭丧着脸刚说了一声道,“阿郎,适才白三郎带人到了家中,只让我们交人,小的没法子……”

郭医师皱着眉头说声,“罢了,你先去楼上拿了我的药箱回去,跟娘子说声我稍后才能回来。”匆匆忙忙直奔坊中东门一处宅子,刚到门口,那扇乌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头来向郭医师点了一点,便举着灯在前面带路,将他带到了外书房,低声道,“阿郎,郭医师来了。”

门帘里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快请进来。”门帘挑处,露出的一张脸,霍然正是西州行参军张怀寂。一见郭医师便苦笑道,“可是白三过去把人带走了?他适才也找到了这边,这厮当真是难缠之极!”说着连连摇头。

郭医师却笑了一声,“白三却是来晚了些,在下幸不辱命!”

张怀寂眼睛顿时一亮,“你已套出了韩四的话?那位长史夫人……”

郭医师点了点头,走上一步,压低了声音,“那长史夫人只怕早便好得差不离了,真正不大容易好的,乃是裴长史!”

张怀寂愕然看向郭医师,一怔之后便是断然摇头,“绝无可能,我与他又不是头一日认识,他看着文弱,却是弓马娴熟,酒量更是惊人,哪里有半分病弱摸样?”

郭医师叹道,“参军有所不知,这原也不是病,只是从酒字上而来祸端!”说着压低了声音,将自己今日如何一点一点套得韩四吐露真言的过程回禀了一遍,张怀寂越听越是惊疑不定,“如此说来……这话可信得?”

郭医师嘿嘿一笑,“老夫行医多年,真醉装醉还分不清么,那韩四喝成那般摸样还能编得出这般天衣无缝的谎言?再说,这年轻时酒色伤了身子的人,我也曾见过几个,多是子嗣上头艰难,便是好容易得了一两个,也极难养活,那是胎中带着的不足。我还怕他随口蒙我,让他说了调理此症的药方出来,故意写错了两处,待他酒醉略醒再试了一遍,他一眼便看了出来,可见是真使惯了这方子的。”

张怀寂眯着眼睛想了半日,缓缓点头,“难怪,难怪!这裴长史成亲这些年无所出,竟是一个妾室都不曾纳,连容色好些的婢女都不留,我们只当他是太过惧内,却原来是这番道理!还有,今日那韩四郎不过晚回去了些,他竟派了白三过来寻人,只怕也是因为心虚!”他越想越觉得应是如此,一时冷笑,一时摇头,只是想到白三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又是有些后怕的叹了口气,“亏得今日请了医师出马,在西州城里,也就是您与那韩四还有几分交情,不然……”

郭医师也忙笑道,“参军放心!今日韩四喝得真是多了些,醒了只怕任事都记不得——便是记得一两句,他还敢告诉了裴长史不成?”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张怀寂这才亲自将郭医师送出门去,转身进了后院,门帘刚刚挑起,夫人小祇氏便急忙忙的迎了出来,“如何?可打听出来端倪了?”

张怀寂淡淡的道,“有些事情,你们只怕要换个主意了!”

小祇氏顿时一愣,“此言何意?”为了打听此事,张怀寂把几个小妾都打发到冷地里跪着,生生折腾出了两个风寒,为的便是探听出那库狄氏到底身子如何,得的病能不能治,如今怎么却换了一副这种口吻?

张怀寂落座喝了口水,这才把今日的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也就是你们妇人们沉不住气,还没打听出个子丑寅卯,自己人先争得一塌糊涂,仿佛那西州都督夫人、那裴氏嫡子都已是你们囊中之物,连库狄氏那样一个厉害角色都敢不放在眼里,一个个要送上门去自讨无趣!如今看你们如何收场?说来还是你那位阿姊手段强些,推了都督出面,好歹不会得罪了人去!”

祇氏早已听呆了,此时才回过神来,“我可不曾与那库狄氏说过什么?若没有个平妻的位置,咱们养了这些年的女儿,难不成要白白去对一个胡商之女行妾室礼?”想了想又笑道,“如此一来,倒也省心,横竖这长史府是绝不会纳了妾室,好教人看出端倪的……如今,也只看你那位在祇家受了二十多年供养的侄女儿,能不能当真拿出些手段了!”

……

琉璃直起身子,转头怔怔的看着裴行俭,几乎哭笑不得。

裴行俭却一脸随意,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这原也不是谎言,四郎原也说过,我须少饮些酒才好,不然多少会有些伤身,只是如今将一分说成了十分,才好教那些人歇了某些心思。”

琉璃想了半日才叹了口气,“你……”

裴行俭笑着将她的头按在了胸口,“那些人少烦咱们,咱们才能养好身子,有人背后嚼舌头有什么打紧,待咱们生他四五个孩儿出来,自然便什么话都没有了。”

琉璃想了想,只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大靠谱,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道,“能不跟她们打交道,也好。”

裴行俭吐了口气,声音略有些沉了下来,“不打交道只怕如今还不大可能。”

琉璃意外的抬头看着他,“这样还不行?”

裴行俭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冷冷的嘲讽,“你还是太低估了那些所谓高门大族,他们最看重的固然是门第和名望,可最不缺的,便是冷血与贪心。”

第88章 字如其人 久仰芳名

直到中秋的前几日,琉璃才收到张敏娘的拜帖。

之前半个多月里,大小祇氏、张氏等西州官眷中的头面人物都逐一拜访了裴宅,有的转弯抹角的表示了歉意,有的不动声色的送上了礼物。琉璃出于礼节自然也得回拜一番,来来往往,竟很是花了些日子。

坏消息大约总是传得分外的快,琉璃自然感觉得到,这些西州官眷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便是原先对琉璃最是压不住那份轻视与不忿的张氏,如今也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和旁人一般打着哈哈说了些天气裙子胭脂之类的废话,便礼数周全的告辞而去。

唯有祇氏在拜访时有意无意的便提起了张敏娘,很是慨叹了一番她的红颜与薄命,又笑道,“如今夫人也算是她的阿嫂了,不知可有什么打算?听都督说,长史是许诺过要保她一生平安喜乐的。”

平安,还喜乐?琉璃脸上的笑容放得格外柔和了些,“夫人放心,您看这府里原先伺候的那些婢子,我都不忍心委屈了她们,何况是长史认下的妹子?只是都督好像说过,她的命格有些古怪,寻常人消受不起。我寻思了许久,西州一时怕是没有合适的,不过西疆这般大,西州没有,不还有庭州、伊州、龟兹?大约总能寻到一两个相宜之人,再不成,还有长安!以敏娘的出身与容色,在长安寻一个命格贵重的妹婿,比在西州只怕是要容易许多!”

祇夫人听到连婢子都不肯委屈这一句,脸上的笑容便微微一僵,待到琉璃说到长安,更是摆手不迭,“敏娘这一生连西州城门都不曾出过两回,哪里能去那般远的地方?她原是孤女,若是离了西州,那便更如落叶一般,我们也是放不下心的。”

琉璃“喔”了一声,满脸遗憾的叹道,“我原想说,其实敏娘便是宫里也去得,她如此聪慧美貌,皇后只怕也是欢喜的……原来你们竟不放心,那可如何是好?”

祇氏一怔,背上隐隐发寒,西州旁人不知,她哪里能不清楚麴家是如何搭上皇后这一族的?看着琉璃不笑时便显得有几分清冷的褐色眼睛,她心里一乱,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琉璃仿佛没看到她的脸色,想了一想,倒笑了起来,“也罢,既然如此,少不得慢慢寻着,你们寻了这些年,也没个合适的,我与长史对西州还不如你们熟稔,自然更得多花些时日,处处多留心一些。敏娘妹子既然是如此人才,总会有她的机缘。”

祇氏想说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去。她只是愣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谈起了入秋做的皮毛衣裳,中秋要备的瓜果点心……语气轻柔,笑容温婉,不时关切几句,赞扬两回,仿佛坐在她对面的琉璃,便是她这一辈子最亲密最欣赏的女子。

琉璃佩服之余,心里忍不住思量:难道那位张敏娘也是这个路子的美人儿?既然也是为麴崇裕特意挑选养成的,十有八九会是如此!

只是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名帖,琉璃一时又觉得颇有些意外。这张名帖并未用时下最时兴的红签,也未泥上金银,洒上香粉,只是在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杭州上细白纸写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墨书“辛寅日冒昧叩问平安”,那一笔小楷明丽秀润,字形带着些须清瘦,笔锋却没有丝毫柔弱,几乎看不出是出自闺阁弱女之手。琉璃也算见过了不少好字,还是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待裴行俭回来,她便拿出了名帖,“你看看这笔字,比你的如何?”

裴行俭仔细看了几眼,先是点头,随即还是摇了摇头,“笔力倒是有的,学虞学士也有五分形似了,只是到底造作了一些。”说着带笑看着琉璃,“我的楷书虽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如此罢?”

他还……真不谦虚!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可知是谁的拜帖?”

裴行俭低头又看了一眼,“可是我那位义妹?”又摇头笑道,“果真是字如其人。”

真能从字里看出这么多东西?琉璃瞟了他一眼,颇有些怀疑他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是谁送的帖子了,却也没法深究,只能笑道,“按理,我这个做阿嫂的,是不是也该给她备一份见面礼?”

也不知麴智湛和那些西州贵人们是怎么想的,裴行俭认了这个义妹的事情,知道的人大约不算太少,可在这些日子的人情来往中,大多数官家女眷都是如有默契的闭口不提。麴都督前几日倒是带了一套极雅致的茶具给裴行俭,道是张敏娘特意奉上的中秋之礼。如今她既然上门拜访,大约也会带上一份节礼给琉璃,回礼自然也是最好提前准备。

裴行俭皱了皱眉,“要不,你也按我的再备一份?”

琉璃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不敢如此大煞风景。”裴行俭收到茶具后,竟是当场便让人从家里抬了两箱细白叠过去当了回礼——如今的西州,谁不知道白叠已是代替了绸帛,成为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流通货币。他这架势,几乎就是拿钱买了一套茶具,如此焚琴煮鹤的事情,裴行俭做出来还能说是男人家的粗疏,自己要做出来却会坐实是个笑话了。

裴行俭笑着说了声“有理,”又不大在意的挥了挥手,“此事你拿主意,横竖她要做的无非是那些,你客客气气的远着些便是。”又问,“你这几日在忙什么?听说云娘日日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天,还是吹拉弹唱的。”

琉璃笑道,“过两日再告诉你!”这半个月里,裴行俭的应酬竟是格外的多,她这才有些技痒……心里突然一动,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裴行俭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琉璃“哼”了一声,扬头斜睨着他,“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她的表情又是骄傲又是得意,眼睛亮闪闪的闪着促狭的笑意,就差在脸上刻两行字,“你来问我呀,偏不告诉你!”裴行俭忍不住笑了起来,顺口想说一声“那我便等着看你的好主意”,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道清脆欢悦的声音如他所愿的响了起来,“我不告诉你!”

此后两日,裴行俭日日早出晚归,琉璃因忙着答应云伊之事,又要准备中秋的晚膳、节礼,更是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多想。只是到了八月十四这辛寅之日的巳初时分,当帘外传来“张家娘子到了”的通报声时,她挑帘而出的速度到底还是比平日快了许多,风一般走出了内院,快到前庭时才压了压步子。

前院里,站着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手中拿着大约是刚刚摘下帷帽,正微眯着眼睛轻拢鬓发,那种不经意的亭亭风姿,竟是扑面而来。琉璃不由暗地里喝了声采,几步走了过去,张敏娘已深深的行了一礼,“敏娘见过夫人,冒昧打扰,夫人莫怪。”

声音也真是好听,琉璃在心里点了点头,待张敏娘抬起头时,仔细一看,更是暗道了一声:绝色!

眼前这张略施脂粉的脸上,肌肤莹润无瑕,五官秀致如画,只是下巴似乎过尖了一些,却给这张原本略显清冷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身上穿着芝草边杏粉色对襟衫子,虽是素面,用的却是质地最为柔细的吴绫,系着六幅缭绫长裙,头上只有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牡丹钗,通身看着淡雅柔美,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华贵之气。

琉璃不由微笑起来,“敏娘这般多礼却是见外了!久闻芳名,果然是个令人心疼的可人儿,快些里面请。”

她的笑容笃定而明亮,甚至带着一点满意的味道。张敏娘不由一怔。很久以前,自己就常在那位阿史那氏身边几次见到过这位名满西州的库狄夫人,只是那时自己的全副心神都在别处,并没有太过留意。此刻才发现,这位库狄氏虽然气度与阿史那氏全然不同,却有一双自己极为熟悉的眼睛,一样的长睫,一样的眸色,连那种明亮轻快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样……她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帷帽,随即才笑了起来,“多谢阿嫂。”

一步踏进裴宅的堂屋,张敏娘的脚步不由又是一顿,眼前的屋子四壁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水波纹绸帘,地上却铺着颜色极为浓烈的杏黄色宝树纹大食地毯,坐榻上设着白底紫色散花图案的夹缬褥子,案几是最简洁的黑檀木方案,上面放的杯盏却是颜色斑斓华丽的大秦琉璃,一样一样看上去都不搭到了极点,可偏偏却将整个屋子装点得清雅明亮,几乎能令人心情都为之一振。

张敏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眼琉璃,她身上穿的一件七八成新的藕合色交领衫子,系着最寻常不过的白绫裙,只有挽着的那条浅金色折枝菊夹缬披帛勉强算得上华丽,显然也并未细细梳妆,只在唇上抹了些胭脂,却越发显出了肌肤如雪,眸清眉远的天然好颜色。

张敏娘的穿着的这一身原是准备了好几日才选中配好,今日更是卯时便开始起身梳妆,只是看着对面那双只有好奇闪动的清澈眸子和那满脸几乎有些漫不经心的从容微笑,她突然只想把头上的水晶钗拔下来藏入袖子里,再把裙子拢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一些……

琉璃已笑着问道,“敏娘想喝些什么?”

张敏娘定了定神,优雅的一笑,“不知阿嫂惯用些什么?阿敏平日里,倒是喝茶为多。”无论如何,今日她既然来了这里,便定要让对面这个女子看到应该看到的一切!张敏娘笑着抬头看向琉璃,“阿嫂若不嫌弃,阿敏愿为阿嫂煎茶。”

第89章 心灵手巧 另眼相待

随着长柄羊脂玉锅轴的来回研磨,小小的茶饼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里变成了茶末;将茶末倒入小屉柜般的银茶罗,层层筛过,底下的银盘上堆积的茶粉便变得又细又匀。张敏娘这才打开龟形茶盒,倒入茶末,留待煎煮。

这一套磨茶的功夫,琉璃已见裴行俭和阿燕做过无数次,只是此刻由张敏娘做来,那份风流婉转,却是此前不曾领略的。眼前的秀发丝丝如云,十指芊芊如玉,原本便已如画,更兼一举一动都带着清歌般的韵律,端的是令人屏息。

茶末刚刚磨好,另一边,圈足银风炉上的茶釜已发出了轻微的沸腾之声,张敏娘轻轻放下茶盒,转身取盐入水。待到二沸之时,她持勺取水,皓腕轻扬,正要将备好的茶沫撒入水中,院门口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笑声,“我说前面怎么静悄悄的,原来你们竟是一大早的便要喝这煮苦叶子的咸水!”

张敏娘的手不由一颤,原该洒入釜心的茶末,顿时悉数洒到了釜沿之上。

琉璃本来正看得入神,听到这一声,头也不回的笑道,“云伊,你便少说些怪话罢!敏娘的茶汤也快煎好了,你也快来喝上两杯,说不定还能坐得住些。”

云伊几步蹦了过来,抱着手笑嘻嘻的道,“姊姊冤枉我,我这些天怎么没坐住了?”又上下看了张敏娘两眼,语气冷淡了一些,“张娘子今日来得好早。”

张敏娘慢慢的抬起了眼睛,平静的微笑欠身,“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云娘了。”

比起琉璃漫不经心的打扮,云伊今日倒是穿了一件簇新的百蝶穿花大红交领袄,配着黛色细纹的白绫小口裤,腰带上镶着的明珠美玉熠熠生光,脸上也细细的妆点过一遍,愈发显得眸明唇艳,整个人亮丽得近乎嚣张。

琉璃顿时有些想笑,瞅着她点了点头,“你倒是来得比平日晚了一些,待会儿要罚你多弹两曲。”

一旁的小米也笑道,“正是,正是!云娘子明明弹得最好,偏爱躲懒,娘子今日不能饶了她。”

云伊把脸伸到小米跟前,恶狠狠的龇了龇牙,“小米你也敢欺负我,看我待会儿怎么把你的小骨头一根一根的拆了!”

小米立刻满脸都堆上了惊恐表情,拍着胸口,“娘子救命,云娘子要拆了婢子的骨头呢!”

琉璃惊奇的挑起了眉头,“你有骨头么?”

小米年纪本来便小,原先又是被当做舞姬教养的,跳起舞来全身轻盈,手臂腰肢更是柔若无骨,琉璃此言一出,一院子人都绷不住大笑起来。那茶汤沸腾、长勺击水的优雅声响顿时被淹没得干干净净。

还是随着敏娘过来的那名婢女适时开了口,“茶汤好了,两位娘子可要尝一尝?”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立时便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果然茶釜之内汤花已育得细密丰盈,张敏娘也抬眸看向云伊,目光中带着点疑问。